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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九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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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3/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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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邀台

吃邀台


阮德胜


正月初七,我到傩乡又吃了一回邀台,意味无穷。

吃邀台,是皖南池州的一种傩俗。旧时,一般在自太阳下山一直演到次日天明的“两头红”的傩戏大演中,至半夜时分,主办傩事的年首都要邀请演职人员和观众共吃夜宵。因此,也称“吃腰台”。

“邀”中有礼有情,“腰”间有时有味,我都喜欢。

我头一回吃邀台,是在九刘十三姚23个“无傩不成村”的荡里姚。时值一九九O年,我是一名高二文科班学生兼任班长和学校文学社社长。头年放寒假时,平时少言的同班同学姚威武对我说,“班长,你这么喜欢写东西,正月初七之后可以到我家去看看傩戏,说不定有你要的素材呢。”

那时,很多同学甚至连“傩”字都不认识,因家兄在傩乡的钢厂子弟学校当老师,知道那是“戴鬼头壳子唱戏”,仅此而已。恰好家兄提前到校,我与他同道,也在他的指点下于正月十二的下午,骑着家兄二八大杠自行车,顶着半路上下来的雪花赶到了傩村,连邀请我的姚威武都不敢相信我会真地去看傩戏。

姚家得知小儿子的班长来了,十分热情,特别在晚餐上,姚母将咸肉咸鱼摁了大半碗,我吃得当夜印象最深的就是找水喝。这边刚放下饭碗,那边便被拉着跑进了姚氏宗祠。前后两进的宗祠里,红通通一片,所有柱子都贴上了对联,四处挂上了灯笼,尤其里边天井里的烛架上插满了点燃的蜡烛,照透了每一个角落。还有不知趣的雪花往天井里飘洒,半道上便被蒸回到了天上。姚父扛来一只火桶,放到天井后的正中间。他一边放下,一边从口袋里拿出烟,抽出递给两耳朵夹着、嘴里叨着、手上还捏着香烟的中年男子,并指着我说,“七叔,我家老五的班长来看戏了,圩区人怕冷!”七叔是这年主持傩事的年首,他用另一只手接了烟,点点头。用现在的话说,火桶是C位,只有家族中的长辈或贵客才有资格坐那里。同学一一向我介绍摆放在龙亭里的当地人称“脸子”的鬼脸壳子面具,男女老少的都有,五颜六色,很好看,我喜欢上了一枚“童子”,好可爱。

等我坐进炭火正旺的火桶里,很快身上冒汗,这对生在圩区少柴火的我来说是少有的温暖。这时,台上一直敲着的小锣顿时转为锣鼓齐上阵,傩戏开始了。之于一些请神系列仪式,下午都进行过了。最遗憾的是姚威武参与了傩舞《花关索大战鲍三娘》的高跷马表演。戏前举行了祈福的傩仪《五星拱照》,之后便是大本傩戏《刘文龙》,中间时而夹有祝愿五谷丰登的傩舞《打赤鸟》和祈求文运昌盛的傩舞《魁星点斗》。说实话,台上台下热闹非凡,我没有听懂几句,至于剧情还是后来姚威武告诉我的……又“渴”又“热”的我,终于熬到锣鼓咚锵一声响。七叔吐出半截烟,走到台中间,对着天井大喊一声:“吃邀台啦!”

只见宗族的男人们你一手、我一手,很快在祠堂中间搭起了一只烧着棣子炭火的灶台,架上一口团箕大的砂锅,里边很快咕嘟起猪肉、豆腐、腌菜、粉丝等,这就是寓意“吉祥兴旺”的“一品锅”。台上台下的演职人员,还有看戏的大人们,东扯一个西拉一个,八人便坐齐一桌。七叔过来“请”我上了桌,我不太懂里边的礼数,只得顺从,我坐的是首桌。七叔只给一桌“发”一瓶白酒,菜用盆子打上来,酒是三一三十一、二一添着五地平分,我在倒酒的“酒司令”招呼下,夹了一块大豆腐吃进嘴后,实在“渴”得不行,一口闷光了小碗里的酒。也是这次,我才知道我挺能喝的。

喝完吃完结束,傩戏接着演,直到天明。

兴许是姚家人热情的推动,甚或头天夜里吃邀台那口酒闷糊了脑子,我竟在与姚威武告别时,说出了今后一定要写一部关于傩戏的书。高三上学期我应征入伍,但为了那句“狂言”,凡是春节回乡都尽量挤一两天去看看傩戏,只是不敢再去荡里姚,生怕看到姚威武和他的家人。

好在我终于在二十二年后转业回乡,创作了长篇小说《傩神》,只是小说中的“吃邀台”并不是以荡里姚的为蓝本,而是从第二手资料中选取另一村太和章的。

去太和章吃一回邀台,想法也有十来年了,年年下决心,年年不成行,今年趁着少的有大晴天,提前与当地傩戏主持了解到初七有傩戏,也有吃邀台,便与文友相约而至,终于满足了心愿。

我们是在村外土菜馆里吃的晚饭,故意打了几把掼蛋,磨蹭到戏都开始了才进祠堂。傩事期间很忙,不想为当地添麻烦。即便如此,还是被镇里的文化干事认了出来,我们谢绝他们其他邀请,表达了仅想体验一下太和章的“吃邀台”。

同是“刘文龙”的戏,傩乡只有太和章称之为《和番记》。我在小说中写道:“这本《和番记》,它十分文绉,一个字像一个字,一句话像一句话,跟绣上去的一样。同是‘刘家戏’,但它声声有腔,曲曲有名。傩傩(小说主人公)数过,光有名的曲牌子比如“山花子”“紫苏丸”“朝中措”“金蕉叶”“三换头”等就有五十八个,另外还加有‘前腔’‘尾音’等。那时候其实许多字词他不是很懂,但就是喜欢。”戏还是那股子味儿,听有古风、品有老韵。

着实是为了“吃邀台”,他们这晚特意将《和番记》安排在上半夜最后演出,待戏演至第十一出“赏月”时,台上剧情发展到“番邦公主”八月十五中秋节邀请“刘文龙”前去赏月,戏台的桌子上摆好了茶点、糕饼、水果,还有酒,俩人坐定随食随饮,合剧情、达心意。此时,戏台上留一人不断地缓敲大锣,还有两丑一旦手执小锣扮作卖唱人随意唱些小曲为“番邦公主”和“刘文龙”助兴。

台下祠堂早已摆好桌凳,其他演职人员和在场所有人都在应邀之列,我和文友捡一个拐角处坐下,镇文化干事过来拉了几次要去上座,我们都谢绝了。桌面上,已不是当年的“一品锅”,八冷八热依次入席,“古8”酒和椰奶各置两瓶,全然摆席的架势。我吃了,也喝了,但从上席到离席,我一直都在回味那年在荡里姚“热”劲和“渴”劲。文友嘀咕说,吃的内容大于了傩的仪式。我说,太和章的“吃邀台”,台上吃的是戏文,台下吃的是快乐。这就够了,这是守正,也是创新。

明年或后年,我还会去“吃邀台”,那将去另一个叫缟溪曹的傩村。他们一般安排在正月十三,《刘文龙》演至第六断“夫妻分别”之后。演职人员回家各自端来一碗菜、带来一只酒杯,七八人自成一桌,年首只备一桌一瓶白酒、不做饭菜,众人自斟自饮。而他们端来的菜,不是腌白菜,就是腌萝卜,最好的不过有几块豆腐。为什么在过年哪家没有鱼肉的新正月里却带来如此下酒菜肴呢?是显穷,还是怕露富?结合剧情之“相送”之意,权着驱傩的一种形式,叫“送穷”。

送穷是古风。自汉已有之,西汉扬雄有《逐贫赋》。据《金谷园记》:“高阳氏子瘦约,好衣敝衣食糜。人作新衣与之,即裂破以火烧穿著之。宫中号曰穷子。正月晦日巷死。今人作糜,弃破衣,是日祀于巷,曰送穷鬼。”至唐仍有此俗,韩愈有《送穷父》文,姚合有《晦日送穷》诗:“万户千门看,无人不送穷。”《图经》也记载:“池阳风俗,以正月二十九日为穷九日,扫除屋室尘秽,投之水中,谓之送穷。”

我坚信,在缟溪曹,可能没有什么穷可送,但一定会积富。正如“吃邀台”,意不在吃一样。

                                                                                             2024.02.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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