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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九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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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4/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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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情树

亲情树


阮德胜


小草攒着劲在冒尖的春初,阳光灿烂,与著名电视人纪连海先生于黄公酒垆相谈,忽而昭明忽而杜牧,忽而红茶忽而花鳜,无主题地漫谈池州千古与当今,像临垆的白洋河之水一般善流而过,实在快哉。

其间,主人何峻峰遵照清代名士柯日乾描绘酒垆的意境:“何处觅黄公?青帘远近同。门前乌桕树,犹作杏花风。”在指挥种植两棵乌桕。按理有诗意、有节令、有好树,很完美,可我想对他说:乌桕不用栽,自有鸟带来。我终究没有说,那是我奶奶的话,我信其有则因为背后有着浓郁的亲情。

我老家在秋浦河中下游交界的普丰圩,房屋依山垉的尖嘴子而建,前后有空闲的荒地便生了些树,有槐有柳,有椿有榆,很少是种的,多为自然生。能吃的,春天可以打芽;能烧的,秋天可以砍枝。独独屋后的八棵杉木,没有人去碰它们。当然,这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杉木是爷爷种的,一九四二年春天的一个下午,也就是父亲出生的这年,他从煤窑下工回来看到路旁挤有一簇杉木苗,随手拔了带回家,分开棵,一共八根,种到了屋后菜园的篱笆边上,浇上水——可能也就浇这么一次——它们便开始有模有样地长着……

十六年后的一天夜里,都说命比天大的爷爷突然去世。爷爷防汛归来人仰船翻,四人淹走三个,独有他被浊浪推上了岸而生还;爷爷挖煤瓦斯爆炸,七人炸没六个,独有他被煤箕扣住了身而活命……爷爷得急性阑尾,被抬到附近的集镇医院,却因条件有限无法手术,穿孔而死。邻里过来帮忙料理后事,在卸下门板准备挺放爷爷的当口,伤心欲绝的奶奶透过早晨的阳光,看到了屋后那一排杉木,它们仿佛一夜成材。

“阮家爹爹走得风光啊!”待我长大后村里有些年纪的人都这么说,他们说的正是奶奶请人伐倒那八棵杉木,给爷爷治了一口棺材,尽管不算大,但正好装下爷爷。在那个草席裹尸是常事的贫困年代,能有口杉木棺材,算得福报。

爷爷上山的当天下午,奶奶从灶堂里掏了两筐子锅心土,命父亲挑到菜园边,她一把一把地抓着锅心土洒向泛着白心、正在起油的杉木树桩上,边洒边哭边说:“你们是懂事的树哟!你们是懂事的树哟!……”

父亲记得,奶奶在洒完土回来,再也没有哭过,她咬着牙,苦一把难一把地将三个儿女抚养成人、结婚生子。

说来也奇,那八棵杉木树,实在是懂事,隔年每根树桩上生出一棵子苗,相约似的都在东边,很快又长到了它们父辈整齐笔挺的样子。从此,奶奶看着它们犹如看到了自己的子女。待我辈长到能上房揭瓦的调皮年岁时,几乎没有去爬这些杉树,打小牢记了父母的话——其实是奶奶的话——“杉树刺扎人,不痛也生疮”“杉树不打杈,打杈如砍伤”。

我上到五年级,八棵杉树高大得如一堵牌坊,根根都有小水桶般粗壮。中秋节那天,奶奶趁大姑、父亲和叔叔都在回家,不由分说地让他们伐倒树。晾干到第二年冬,她请来木匠为自己做了寿材,一点不比村里有的老人十二圆的棺小。就在众人生疑,走起路来还能小跑的奶奶为何这么急着“办后事”时,奶奶病了,得的是胰腺癌,很痛。奶奶再痛,也咬着牙一声不吭,父亲劝她痛了就喊出来会好些,她说“这痛不算痛,你大走时那才叫痛”……

伐倒这八棵子辈的杉木树给奶奶做寿材后,父亲偷偷学着奶奶,给懂事的树桩子洒了锅心土。到了第二年春天,本指望也有新苗生长,却一棵没有,又一年树桩全烂成了窟窿,父亲和叔叔挑土将它们填实了。

父亲今年八十六,叔叔八十二,他们无病无灾,一直康健。

老家还有一棵树,立在房拐。其根,长在我家屋基上,树冠一半在我家、一半在我二奶奶家。一辈子没有红过脸的两位奶奶,从来不碰这棵树,任它长,无论是飘叶,还是落籽,各扫门前物。特别是在夏天,两家人将床榻搬到树下,我们孩童想睡哪里睡哪里,两家的饭菜也可能随便下筷,树成了另一间屋。这棵树,与酒垆里正植的是同一树种,不过村里人不叫“乌桕”,叫它“梓树”。

奶奶说,“这是实在树”。乡里村人很少将梓树当树养,什么时候生、什么时候长,基本于望天收,即便长成了树,做房子、打家具也极少用它,倒是发枝旺盛,每年一棵树上都能砍下一两捆硬柴,哪怕砍成棍似的,来年又能打开树伞。奶奶对梓树还有过定性,叫它“鸟儿的树”——既是指家里这棵,肯定不是种的,大概率是籽随鸟粪落地生根,也是指冬季鸟们落在树上喜食其籽的欢腾。

我喜欢这棵树,它长到一人高时开始分的枝,五枝如五指,像在托天的样子,又像要去某个高度给人摘点什么,如此状态最合宜我们小时候爬上爬下,得意的正是它的“手掌心”,可坐、可躺。打小,我们爬什么树,大人最担心,恰恰爬它,不打不骂,还眯着眼看着我们笑,我们的确没有在这棵树上受过任何伤痛。

有些树,像桃像杏像玉兰,一上来先将花开了,看似红红火红甚至香乎乎的,却没有春天物候该有的样子,故意与季节搓反索似的。乌桕极其规矩,春风吹到第三个波次绝对纯粹的时候,它开始泛绿,又不像柳树扭捏地先生出那些轻飘飘的胎芽,要人呵着护着方才长出个真形。乌桕叶子自出生那天起,便定了团扇状,色彩也选定为深绿,绝对配合着春天成熟的姿态。之后,便依着这个形状、按着这种色彩,努力地将整个树冠长得鸟儿都得钻着头、挤着身才能进去。布谷叫、割早稻,树枝间又会长出一条条来,手指长,满身结出细白的黄花。它清楚自己,与很多花儿比不得美,也胜不过香,便在叶群里静地开,像粟穗,却又不能长粟成米,供养生灵,所以它开够了日子,便结出果来。果子如叶绿,圆圆的、硬硬的,女孩们拿它们抓籽儿、男童们拿它们当子弹,奶奶看着一玩便疯的我们,会笑呵呵地吼道:“都摘了,冬天还不把鸟饿死啦?!”我们能管好自己的一个季节就算不错了,哪管得了还有什么冬天鸟的饥饱?

乌桕也有大姑娘长大成人的那种热烈和熟透,会在某一个夜里,上半夜落了霜,下半夜便红了脸,正如宋代诗人林逋夸张的那样:“巾子峰头乌桕树,微霜未落已先红。”其实我喜欢杨万里的描绘,他说:“乌桕平生老染工,错将铁皂作猩红。小枫一夜偷天酒,却倩孤松掩醉容。”“错”得故意、“偷”得俏皮,地气感十分、人情味十足。总记得,二奶奶家的堂姐喜欢将红透了的乌桕叶,用针线串成一个红环套在我脖子上的情景,那时她笑得可好看,全家人也跟着笑。

树果子变成老黑的某一天,乌桕叶子依然还红得得劲,看不出一丝老相,却“哗”地泄个精光,那种勇敢和彻底是树中少有的。待一树果子,哔哩吧哒开出白籽的时候,方才知道,树叶是为了让出所有阳光给果子,也是为了让一树的果子亮亮堂堂地面世。如其说这是白籽,不如说是乌桕的又一种花。摘一颗细看,一炸四开,绝对匀实,其开度恰到好处,即含住了籽,又让出了籽。籽,多为四粒,像四胞胎,一样的实、一样的白。剩下的便交给了冬天和冬天里的可以饱食的鸟儿,它们再用身体和生理向可及的世界里传播着一树又一树的春夏秋冬。

我家的这棵乌桕树,曾被奶奶硬生生地砍下三刀,若不是二奶奶拦着,奶奶非得砍死它不可。

堂姐出嫁的时候,二奶奶兴许是认为她门里人丁不旺只解怀了一个子女便不再生人,兴许是从来没有读过书的她将“梓树”误为“子树”,实在此树也是每年都结出一树一树的“白籽”。老家人也将鸡蛋叫成“鸡子”,婚嫁中都惯用它,看中“子”,以来祝愿人丁兴旺……二奶奶往堂姐嫁妆的子孙桶里放了半桶乌桕籽,也是此意。

堂姐嫁出后,“子”是不少,头一个是葡萄胎,住院打掉。又一个是双胞胎,全家人欢天喜地地等到生产,小人成了,大人血崩而亡。

奶奶比二奶奶还要伤心,奶奶一直把堂姐当着我们家的长孙对待。奶奶死活想不通,壮实的堂姐怎么生个小人就将命生丢了呢?她一直在寻找,直到有一天二奶奶说到子孙桶里的乌桕籽,奶奶一口认定这是“罪魁祸首”。她把二奶奶骂得抬不起头来,一桩红火火的喜事怎么能放白乎乎的树籽呢?骂完之后,她恶狠狠地从伙房里拎出了砍刀……

这棵乌桕树,就这么一样立着,见证着我家的苦难与辉煌,也几乎成了我们老家的村标——“有棵大梓树的地方就是十三队!”问路的人时常能听到这样的指示。我每每回家,只要从大梓树上听到喜鹊的叫声,心里便暖起来。今天春节还看了一对松鼠有滋有味地坐在上边剥着树籽,它们不是吃,图个玩而已,岂不正是小时候的我?

坐落城西的黄公酒垆,景色如画、人文浓烈,种下两棵乌桕,院子的四季又有了新的表达。走时,我扭头看那对树,月光下,疏影里落了两只鸟,我的喉咙里当即鼓了鼓,粗粗一品,正是那乡愁。用池州彰人精明的话来讲:何俊峰真策!他经营起了亲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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