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悲伤交给大海
王征桦
1
姥爷的焦虑让我躲无可躲。去年他给我买了个手机,规定我每天要给他打一次电话。可我却用他给的手机玩着游戏,而且常常因为玩游戏而忘记了打电话的事情,因此也常常遭到姥爷毫不留情的责骂。姥爷对在足浴店工作过的李白梨有着莫名的成见和敌意。李白梨是我的后母,长得很妖气,腰细得像葫芦颈子。姥爷说,在我十岁那年,李白梨和老霍结了婚,那时候,我妈已经离世五年了。
姥爷一个人过,他只有我妈一个女儿。见到我时,他总会摸着我的头,叹着一口长气说:“霍东东啊,你是一个命苦的孩子。姥爷年纪大了,也不能帮你什么了,你以后只能靠自己。姥爷心脏不好,搭了七八个桥了。我自己知道,要说死的话,对我来说,也只是分分钟钟的事。”
去年,因为一场重病,老霍走了。我,一个十三岁的孩子,就成了无根的浮萍。我倒是没有觉得有什么,我对我妈没有什么印象,谈不上什么悲伤;我对酒后经常打我的老霍,也没有什么感情,但奇怪的是,在老霍走后的几天,我忽然悲伤起来,悲伤之后的副产品就是玩世不恭,看谁也不顺眼。特别是对于李白梨,我压根儿就没有把她当妈看待,她所做的一切,似乎和我没有任何关系。
老霍死后,李白梨自然而然地成为了我的监护人。姥爷不放心李白梨,嫌弃她在足浴店干过,“那个地方有正经的女子吗?”姥爷常这样说。怕她对我不好。姥爷甚至千方百计地和李白梨争夺我的抚养权,他找熟人,请律师,焦虑得头上的白发都快掉光了。李白梨看在眼里,幽幽地说:“他姥爷,你的身体状况不好,你要是真的为了孩子着想,东东还是由我来抚养吧。”周围的邻居反反复复权衡了我们家的情况,也纷纷劝说姥爷。见大家都这么说,姥爷方才勉强作罢。
“你放心好了,我会对霍东东好的。”当着大家的面,李白梨拍着胸脯保证。
可姥爷还是对李白梨提出了一个条件,那就是今后每年的暑假或者寒假,甚至有的周末,我的一切活动必须由他安排。对于这个条件,李白梨二话没说就爽快地答应了。直到后来,我才反应过来,姥爷之所以这样做,是有他的良苦用心的,他要借助暑假和寒假那段空闲的日子,训练我,锻炼我的生存能力,磨练我的意志,让我在没有人照顾的情况下,能够好好地独立生活。
“姥爷要教给你许多书本上没有的东西,等到有一天,姥爷走后,你就能自己照顾自己了,不需要依赖别人。”姥爷顿了一下,补充道:“不过,这只是个基础,在这个基础上,重要的是你凭着这些技能,这个坚强的意志,才能做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
姥爷说话时,脸上露出悲观的笑容。“姥爷在世上的日子不多了。”紧接着,他话锋突然一转,问我:
“李白梨对你怎样?她对你还好吗?”
我不以为然地翻了一下白眼,不明白姥爷为啥这样问。说实话,李白梨从来没有骂过我,倒是因为我的事,让她受了不少的委屈。
2
上个学期,班上来了个新同学。新同学高高瘦瘦的,长得很白净,一头卷发,卷得十分自然。他的后面跟着一大串的人: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大家都看出来了,新同学一定是个妈宝级的。在整个教室齐刷刷的眼神中,班主任带着他径直向我走来,于是我拥有了初中的第一个同桌。
“你好,我叫罗北。”同桌和我打招呼。
我没有回应。不知为什么,我对这个同桌没有丝毫好感。是因为他长得好看,有一群呵护他、爱护他的人吗?我不知道。人就是这样奇怪,有的人看第一眼就会心生欢喜,有的人看第一眼就会很讨厌。我就是看罗北不顺眼,甚至产生了捉弄他的想法,这个想法一旦产生,就愈来愈强烈。终于有一天,我从郊外得到了一条死蛇,我暗暗高兴,这下机会来了!罗北如果看到死蛇,肯定会吓得尖叫起来。于是,趁罗北去操场的那会儿,我悄悄地用牛皮纸裹着死蛇放进他的课桌肚子里。
事情和我设想的并不一样。罗北看见死蛇后,并没有尖叫,而是直接晕了过去。这一下整个班级都炸了锅。班主任电话找来了李白梨,李白梨请了假,赶到学校。老师对李白梨说了事情的经过,李白梨却说:“老师,你是不是搞错了,我家的东东平时老实得像个女孩,哪里有胆子会去捉蛇吓人呀!”
这件事本来只要认个错就好了,但李白梨偏偏要辩解。班主任认为李白梨态度不好,纯粹是在狡辩,是在死不认错。所以她气不打一处来,当着李白梨的面,把一本书重重地摔在桌子上:“这件事不是霍东东干的,难道是我干的?霍东东家长,你知道问题的严重性吗?那好,如果你要是认为我说的不对,那就让霍东东退学吧,要么转到别的学校去,我们学校不要这样的学生。”
见班主任生了气,李白梨秒怂了。平时李白梨不是省油的灯,没理也要占三分,但这次真的出于我的意外,她实实在在地怂了。而正在这时候,我的同桌罗北的一大家子人全赶来了,他们把李白梨围在中间大声地声讨:“你是怎么教育孩子的?要是吓坏了我们家罗北,我们是绝不放过你的!”他们愤怒极了,手指头乱点着,差点都点到李白梨的额头上了。我想那个时候,李白梨的头一定是给人骂昏了,她说不出任何话来,反正就是一个劲地低头道歉。
罗北的家人走后,李白梨仍留在班主任老师的办公室,她唯唯诺诺的陪着小心,就像是她自己做错了什么事情,足足被班主任训了一个多小时。而我却像没事的人似的,站在一边看热闹。
从那以后,我和罗北就有了过节。有一次,我们四个人去商场闲逛。罗北给他们两个人一人买了一杯奶茶,就是故意不买给我。我感到莫大的羞辱,想争口气,给自己买一份。但摸摸自己的口袋,里面空空如也,半个子都没有。
李白梨嫁给老霍后,就没有去足浴店上班了。老霍活着时,是挣了点钱,但都被他赌光了。老霍生病后,治病倒没花什么钱,一是因为他的病程较快,二是因为在他生病的时候,手上已经没有一个铜板了。老霍死后,李白梨白天就到罗北买奶茶的那家商场当导购员、打零工,晚上在街上摆了个小摊,卖批发来的鞋垫和袜子之类的小玩艺。刚刚的那一幕,恰恰让正在上班的李白梨看到了。
没说二话,李白梨就给我买了一杯奶茶。她说,你现在是男子汉了,不能在同学们的面前丢份儿,她塞给我三百元钱,并说以后每个月都要给我一百块。当我骄傲地拿着奶茶走过罗北的身边时,我看见李白梨蹲在地上,打开饭盒,开始吃午饭了。我故意慢下脚步,等罗北他们走远了,再回头偷偷地瞄了李白梨一眼,我看见李白梨的饭盒里,没有什么别的东西,装的是两个发硬的馒头和几根咸菜。
3
姥爷坚持认为李白梨终究是会再嫁人的。姥爷说:“霍东东,今后的生活,你只能靠自己,至于姥爷和李白梨,你谁也靠不上。”
年轻的时候,姥爷是优秀的军人,家里的奖状一大堆。“什么是优秀的兵?那就是有过硬的技术、顽强的生存能力和坚强的意志。”姥爷说,“其中坚强的意志非常重要。你缺的就是它,因为你缺少它,所以学习一直上不去。”
我没有听见姥爷在说什么,我一直在埋头玩手机。
“这个世界是不断变化的,对于你这个失去双亲的孩子,以后你的压力是非常大的。你必须学会一些东西,那些东西书本上是没有写的,你才能适应这些变化。”他用温柔的眼光看着我,温柔中带着一丝坚定。
我在手机屏上划来划去,眼皮也没有抬,嘴里胡乱说了句:“什么一些东西?”
“什么东西?我当兵时学的那些东西啊。我的时间不多了,技术你可以从学校里学到,但生存能力和意志力就是你缺少的,并且都是你在学校里是学不到的。我要教会你在学校学不到的那些东西。”
“是在野外突然没吃的了,抓住一条蛇或者一只老鼠就当晚餐的那种?”我有点不以为然。
姥爷顿了一下,声音明显地小了下去。“虽然不用让你去吃蛇和老鼠,但这种类似的经历是必要的。你得有机会接受这样的训练。”
我的手机里正进行着最激动人心的情节——在对抗异鬼的最后一战,乔拉为了女王开了不死挂。我扬了扬手机:“姥爷,你的那种生存能力早就过时了,现代人不用去什么原始森林了,他们都是坐在家里完成你那种体验的。”
“你又在玩手机!真不该给你买这个!你这个熊孩子,难道你没有一点自控力吗?难道你没有一点危机感吗?”
这时李白梨走过来,她善于和稀泥,每次姥爷生气时,她都要出来和一次:“姥爷,这孩子和老霍是一个德性。他到处闯祸,我一个妇道人家,也不知道怎么管束他。姥爷您来的真的是太好了,您见过大世面,走南闯北的,有知识、有文化、有见识。东东有福气,能得到姥爷的教导,他一定会走上正道的。”
姥爷听了李白梨的话,心里很是受用。但他表现的仍是不屑的样子,在我的记忆中,似乎从来姥爷对李白梨一直就是这种态度。
但李白梨并不在乎姥爷的态度,她麻利地将饭菜端上了桌子,说:“姥爷,你就在这里和东东一起吃个便饭吧,省得你一个人回家又要烧饭。”姥爷来看我时,可是从来没有在我家吃过饭,他不仅看不起李白梨,还对她有敌意,你想想,他怎么会在我家吃饭呢?可这次大大地出乎我的意料,他竟然没有推辞,点点头算是同意了。
今天的菜很好,我好多日子没有吃过这样的饭菜了。可能是因为李白梨算定姥爷会在家里吃饭,才特地准备这些菜肴。
李白梨说:“姥爷说得对,是要东东出去见见世面才好。老霍在世的时候,我们带他去过一趟周庄,那是多么美的地方啊,江南水乡,和画一样。我们坐在饭店里,吃着万三蹄,舒服极了,至今味道还在哩。”
姥爷听了不发一声,把筷子重重地往桌子上一放。李白梨的反应也快,自嘲道:“看我,还是俗气吧。一说就说到吃字上了。” 李白梨猜对了,自从女儿女婿死后,姥爷就觉得教育我的责任自然而然地落到了他的身上。听了李白梨的话,他更是感到这个责任不仅重大,还异常迫切。他不能把一个和他有血缘的孩子,放在一个和他们没有任何血缘、只知道吃猪蹄膀的女人手里。
想到这里,姥爷忽然觉得有点气闷,透不过气来,心脏部位也针刺般地痛起来。他赶紧从包里摸出一粒药来,服了下去。
过了好一会儿,姥爷才缓过气来。李白梨吓得脸色苍白,端着一杯茶,站在姥爷的身边,轻声地问了句:“他姥爷,您不要紧吧?”姥爷说:“死不了。寒假快到了,我要在寒假里让东东出去磨练一下,这事不能再拖了,你看我的身体,不然就来不及了。”
说话的时候,他把我的手机夺下来,扔进沙发里:“不要总是玩手机,吃饭时更不能玩!这是没有自制力的表现,你缺的就是这东西!”
我知道姥爷说的“出去”就是到外地,顿时来了劲,也不管什么手机不手机了。我兴奋地问姥爷:“我们要出去吗?去哪里?”
“我们去海边,看看大海。”
4
我和姥爷坐着高铁跑了五十多公里的路,然后再转坐小皮卡车半个小时,终于到达了海边的一个小村子。
村子里没有人,十几幢房屋全被爬墙虎遮掩了,冬季,爬墙虎虽然大量地落叶,但仍有一半是绿着的。弥漫着的半黄半绿的爬墙虎,一直延伸到海边的岩石上,如果不仔细看,没有人认为这是个村庄。
“这个村子里的人都去了城里安居了,所以现在整个村子已经废弃,没有人在这里住。”姥爷对我说。
我“哼”了一声,来时的兴奋已经无影无踪了。心想,早知道姥爷就带我来这个鬼地方,还不如在家呆着哩。
海边的风大,风在村子里一直刮个不停,它在小巷子里奔跑,发出“呜,呜”的声音。要是一个人来,还真有点害怕,整个村庄像一座鬼村。
我说:“这地方有点怪异,难怪村里人会搬走。”
姥爷牵着我的手,说:“我们去看看住的地方。”
似乎轻车熟路的,姥爷带着我来到村庄外围最高处的一幢房子里,让我诧异的是,这个房子上竟然没有爬墙虎。这个房子只有两间,是建在一块岩石上的。
“就在这里了。”姥爷说。
“这是什么地方?”
“我当兵时的哨所。”
我有点好奇,抢先一步推开大门。大门是铁制的,锈迹斑斑,没有上锁,一推“吱呀”一声就开了。屋子里亮堂堂的,很干净,窗玻璃也是完好的。我在屋子里转了转,发现它不像没有人住的那种屋子。床铺一溜排着,能睡三个人,床上的被褥竟然有两套,叠放得整整齐齐的。另一间屋里,是厨房,锅碗等餐具都还在。我四处找电灯开关,没有找到,却找到了一盏煤油灯。
“在你放假前,我来过这里,把生活必需品都配齐了。”
“哦,”我有点惊讶,原来姥爷早有准备,早就预谋要来这里了。这里有什么好,难道是因为这里是他年轻时工作过的地方吗?我在这个地方能得到什么训练呢?
“你得先学会做饭,罐子里有米。”
“我没有做过饭。”
“所以要学啊。”
我和姥爷去村里捡了一大捆干柴,在姥爷的指导下,我忙乎了好半天,终于把饭做好了。这时我的肚子已经饿得咕咕叫了,也不管好吃不好吃,囫囵吞枣似的把饭菜吃得个干干净净。这时才发现天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下起雪来了,雪粒打在窗玻璃上,声音好大,叫人担心玻璃会碎掉。
姥爷划根火柴,点亮了煤油灯。
“窗外的风会把小屋吹走吗?”我知道我的担心是多余的,但忍不住还要问。
“这么多年了,谁数得清它经历过多少大风啊,一定有很多次的风比今夜大得多,小屋不还是好好的吗?没有什么可担心的。”
“可是有点冷,我想和你一起睡,睡在一个被窝里。”
“你现在大了,得单独睡。以前,我们三个战友,无论天有多冷,都是一人一个被窝,早上起来,还把被子叠得齐整,这是最基本的要求。”
这时候,电话响了。我一看是李白梨打来的。
李白梨问:“东东,你和姥爷还好吗?”
“还好。”
“锻炼归锻炼,可别强度太大了,可别伤着自己,别苦着自己。要吃饱吃好,下雪了,要保暖,别冻着,会感冒的——” 李白梨在电话里唠叨个没完,姥爷伸手过来,把电话“啪”地掐断了。
5
想不到第二天,天就放晴了。
你可能不知道,在海边,天晴了有多好啊。海水还是那样的蓝,天是那样的蓝,白云和棉絮一般的白和柔软,地平线也是纯白的,海、天、地相接,融在一起,一片多么纯净的世界啊。
姥爷带我来到海滩上。他踩着积雪给我讲故事。
在那个年代,这里还是海防前线,姥爷和他的另外两个战友驻守在这里。为了应对突发状况,提高身体素质,他们三个人约定,即使是冬季,他们也轮流每天在海里游一次泳。海水的冰点比淡水低,不易结冰。在冬季开始游泳时,海水像刀割一样,但三个人坚持下来了。为什么能坚持下来?姥爷说,靠什么,靠的是意志。这个意志的磨练也成为了姥爷今后人生的宝贵财富。
我和姥爷走到一块大岩石底下,海水激荡着,在岩石上碎成了水沫。
姥爷指着岩石下的小水湾说:“我们游泳的地方就在这里。”
姥爷接着问:“你敢脱掉衣服下去吗?”
我迟疑着,望着姥爷。
“有了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你要是想成为真正的男子汉,就试一次。有了几次后,整个冬天,你就不会感冒了。”
我还在迟疑,不过,我不会认怂的。
姥爷已经脱掉了上身的衣服,他的脸上泛着明亮的光,这个光中闪烁着他昔日的光荣和梦想。他仿佛回到青年时代,那个充满激情和豪气的时代。
姥爷跳进了水里,他向我招手。我血脉贲张,也脱下了身上的衣服,一步一步地走进海水里。奇怪,它并没有我想象的那样冷,那样难受。就是这几小步,我跨越了从前的怯懦、懒散和玩世不恭,走向了真正的男子汉。我把半身埋在水里,双手伸向天空。阳光温暖,天地广阔。
我们回到小屋的时候,姥爷对我说了句:“刚才在水里不觉得,现在上岸了,反而有点冷了。”
我说:“我和你相反,在水里时很冷,现在不觉得冷了。”
“霍东东,你自己吃晚饭吧,我不吃饭了,我要好好地睡一觉。”
“你老了,不比年轻的时候了。”
“不要打扰我,我好困,恐怕要一直睡到明天。”
“好的。”
第二天一早,我老早就起了床,烧好了水,把带来的面包蒸热了。看看姥爷,他还没有醒。姥爷睡得真死呀,一定是昨天累着了。我坐在床边,掏出手机。玩了一会游戏。游戏结束后,姥爷还没有醒。面包快凉了,我喊了一声,他没有答应。声音加大了喊,他还是没有答应。我觉得有点不对劲了,摸摸他的手,冰凉冰凉的。
我拨通了李白梨的电话。李白梨终于在我的语无伦次中,听懂我的话。也许太突然了,电话的那头多半天没有了声音。过了一会儿,救护车来了,但医生们没有把姥爷带走。一个多小时后,李白梨急匆匆地赶来了。
天还是晴朗的。我把衣服脱了,脱得只剩一只裤衩,在海滩上奔跑,海滩上留下了我的一串串脚印。
李白梨站在小屋的门前,望着奔跑的我,一把一把地抹着眼泪。
这天上午,我们同时把悲伤交给了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