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静之地
王光龙
一
临帖需对窗。近来秋风渐紧,飒飒作响,摇旗呐喊着企图攻入窗隙。余风乱翻宣纸,一遍遍,吹干久滞的墨团。初临《玄秘塔碑》帖,不得要领,遂掷笔,开窗。目光生翅,远眺窗外。
窗是旧木而制,或许用的是乡间野树,就地取材。此窗不知在时光里辗转于多久,多少人曾摩挲过,窗棂上显露出类似做旧的哥窑冰纹,隔夜的豆腐色。此窗多年前从老屋土墙上剥出,重新镶嵌在这间瓦屋的墙上,完成了一次从村到镇的迁移。老屋有一个院坝,只在侧旁的篱笆墙外栽种一棵野梨树,不甚起眼,也不在窗外视野内。窗无遮拦,窗牖常常饱饮一方鲜嫩的阳光和雨露,如今窗外野树杂生,蒿草刺头,成了一片荒圃。也好,这一方幽静和木窗的简陋相契合,斑斑驳驳,黑白相间。李渔《闲情偶寄》专辟一章写窗栏,说“宜简不宜繁,宜自然不宜雕斫”。我身居小镇边缘,衔接乡野,斗室之内,瓦屋一间,四木围框成窗,窗牖无绮疏,既“简”又“自然”。两扇开合,恰是取景之妙处,窗外之色,尽收眼底。
此时,秋味正浓。远处丘陵跌宕,一蓑肃杀后的秋草连绵铺展。秋天用粉掐之法在陵上作画,把陈年的胭脂肆意挥霍,一派衰色。陵下是一处野塘,与我相距太远,半掩半遮,水面若半块碎镜,星光熠熠。秋后的芦苇葱形大小,行不成行,堆不成堆,拥挤在一起,撩拨着天际。唯有几只白鹭,难道是张志和《渔歌子》里的那几只?它们舒翅露喙,绢白清瘦,遗世独立,是水中闲步的君子。碍于距离,我听不到它们的呢喃。
四周,仍旧一片寂静。
野塘旁是几块漠漠水田,秋草疯长,黄绿相间,随风而起伏。蓑衣斗笠的农人,布谷鸟一样的灰褐色,叼着旱烟,袅袅然,丝丝缕缕,氤氲着江南秋色中特有的烟火味。此时秋景,适合入画,最好用秃毫枯笔落款,和田玉籽印章,才配得上这一抹季节里的天然佳作。
暮色将近,窗外的白鸽扑棱棱地飞回来了,“咕咕”地落在对面人家的屋脊上,瓦檐亦是黑色的哑光。白鸽是乡间除了麻雀、蝙蝠外,另一种纯色的生灵,张九龄唤作它们“飞奴”,倒是少了一些人情味。不过,它们的归来,说明天色渐晚,恰是出门觅秋的时候。
暮秋之时,适合在黄叶纷飞之际,裹着围巾,一个人走在窗外的荒圃中,颇有《半生缘》中沈世钧与顾曼桢相逢的那个晚秋之感。只是,我若孤鸿,独自在这片荒圃中寻找半截寒枝,踩着“吱吱嘎嘎”的落叶,寻找这秋的滋味。风吹过,树梢微动,草木摇曳,秋风不冷,肌肤自凉。秋天是个心思细腻的少女,言语不多,像是躲在团扇后的黛玉,一颦一蹙之间,却让你的心头为之一颤。
不远处的学堂里播放着班得瑞《安妮的仙境》,空灵的旋律中还能隐约听到学童们诵读郁达夫《故都的秋》的声音,学生腔把娓娓的思念温成了一碗家乡浊酒。秋声更甚,徘徊在枯枝败叶间,停留在瓦缝草窠里,听秋声脉脉,沁入肌理,如相约俟我于窗外的静女,常常物我两忘,不觉逝者如斯夫。诚如欧阳修《秋声赋》之言:“噫嘻,悲哉!此秋声也,胡为乎来哉?”秋声不爽,细雨就潇潇而下,雨霖铃,如丝似针,藕断丝连。这清高的秋天啊,我和她之间“隔”着一阙婉约派的宋词。
回吧。
柴门半开,铁环铝扣。须臾,雨婆娑而来,一席轻纱,拂过碧绿田野,止步于屋檐。谁家的炊烟和这秋雨纠缠不休,久久不散,空气中弥漫着晚饭的香味,怕是没有让季鹰归来的鲈鱼可解馋,倒是有些乡下池鱼河虾,薯藤荠菜,足以饕餮饱腹一番,让沦落天涯的游子魂牵梦萦一生。鸡鸣忽起,秋虫啾唧,螽斯振羽,寒蝉悲鸣,穿林打叶,东奔西突地向着远方跑去。想起少年时离家出走,我曾在一场场秋雨中东躲西藏,湿嗒嗒,恍恍惚惚。后来,旅居城市多年,不曾闻得儿时乡间泥土清香,亦久不闻鸟鸣声。城里的秋雨,是“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蒋捷的雨,是苦雨,下的硬,也下的寒意陡增。年岁虚增,越发喜欢东坡“松间沙路净无泥,潇潇暮雨子规啼”之语。东坡的雨,是旧雨,是家乡的雨,适合去淋,去听,去读。
既然不在一场雨中回乡,就在家乡听一夜秋雨吧。
秋雨入夜。闭门,熄灯,开窗,独坐。寂静。昏暗。瞳孔放大,周遭之物之景也渐渐露出原有的模样来。窗外杂树似鬼魅,白日里绿茵满窗,土墙之外的田野广袤,除了零星灯火,夜里早已寂寥无人。我曾在一个秋雨夜里,和一群少男少女走散,最后一个人跑回到这屋内。一盏小瓦台灯,木窗玻璃上,露出一个少年惊慌失措的红晕,那是属于少年的“雨季”。屋是旧屋,窗是更旧的窗,只是,这秋雨,这秋夜,不知在窗外来来回回了多少趟,终于等来了一个而立之年的沧桑人面,他轻轻坐在窗前,不言不语,贪饮一口这寂静之夜。
噫?这秋雨夜,除了我,料想剑臣先生笔下的那些鬼仙狐妖怕是也难挨这寂寞,不愿登门来喝酒或畅叙幽情。也罢。好在,还有一屋子的书。
书亦是旧书。沈括《梦溪笔谈·芸草辟蠹》说道,“古人藏书辟蠹用芸”,“南人采置席下能去蚤虱”。幼时家贫,我兄弟二人却嗜书,父亲收购旧书供我们读阅。母亲把书页抖了又抖,擦拭一番,常有二三蠹虫被抖落至地。那时不识芸草,反而觉得蠹虫可爱,读书也自有趣味。
乡间白发翁媪颇多,田舍翁常常闲话竹篱下,读书者甚少,求书难,不亚于“手自笔录,计日以还”的宋濂。父亲收购旧书,日积月累,竟然也有可观的数量。屋内堆积的书册边角起卷,页面发黄,却不妨一读再读。读书也挑时候,最好是在这秋雨之夜,翻卷慢读,这雨,淅淅沥沥,洋洋洒洒,哀哀怨怨,恰似自然的配乐,如酒,不喝先就有了醉意。夫复何求呢?读书如切葱捣蒜,缺的是功夫,少的是火候。书读一遍,就再观一遍写书人的心境,和写书人在木窗前话一话这乡间秋雨。夜读也挑书,诸如《两般秋雨盦随笔》只沾了个“秋雨”书名,这些野史摭言,读来恰似飞蓬,一部《史记》、半卷《红楼梦》,才消受得起这无边的秋雨夜。
夜深了,再临摹一阙《秋深贴》。累了,倦了。怀拥一卷旧书,躺在这瓦屋之内,听着木窗外平平仄仄的秋雨声。今夜,又是一场好眠。
二
晨炊之时,温度陡降,寒意突升。即使窗扉紧闭,冷气仍四处游荡,似游魂,漂浮不定,刺骨入髓。窗外寒风嘶鸣,呼呼作响,玄冥之神捯饬着风箱,拉的风生水起,壮怀激烈。风中还能听到“嘤嘤”之声,如李广鸣镝射石,又似崔莺莺檐下抽泣,以绢拭香泪。
我裹紧布衾,躺在板床上,盯着屋顶。司晨之声久不闻,苍茫呼啸的风声也像是走远了的山间狼嚎。俄顷,风初定。谁在急扣窗页?是落了单的啄木鸟在敲啄着窗框,还是谁家俏皮孩童乱扔石子嬉戏?嘈嘈切切,乒乒乓乓,大珠小珠落玉盘。
开轩窗,寒风扑面,雪霰击窗,颗颗粒粒。窗前的木桌本是旧物,从苍穹而来的“盐粒”迅速地融入木质桌面,如盐入水,了无痕迹。我用手指挤压桌面,松软,像是压在一层经年的苔藓上。这些小精灵溃不成军地往屋内跑,反倒像是它们怕冷一般,也是怪哉。
我倒吸了一口冷气,窗外已然是冬天了。
这一年的冬日像是邻家小女,昨日还在骑着竹马绕床弄青梅地嬉笑打闹,今晨却听到窗外噼里啪啦的鞭炮之声。开窗一看,她已经顶着凤冠霞帔上了一顶花轿,成为人妇。
冬天来的猝不及防,季节交替不过是手撕一页日历,不过是青梅嗅的少女已成他人妇。
万籁突然俱寂,开始慢下来,缓下来。一夜之间,这些从苍穹撒下的“盐粒”在敲打着村庄,窗外已有人从草垛上拽下几把草,夹在腋下,一只手护住头顶,仓皇地往家里跑。鸡鸣不再聒噪,啄着盐粒,以为是玉米粒之类的粮食。系在溪边老柳树上的黄犊却在撒欢跳跃,看着雪粒砸在小溪上,像是汛期的鱼苗跃出水面。
雪粒落在瓦上,声如泻下一斛黄豆。雪粒落在草垛上,声如风在击打柳枝条。雪粒落在窗外的枯草上,声如牛尾扫蚊蝇。这大概就是庄子所说的“吹万不同,而使其自己也,咸其自取”的“天籁”之声。也好。苍穹之中自有仙女拨弦摇铃,听着自然的声乐,随手翻翻案上的《石鼓文》,捯饬几块印章,听一听这下雪的前奏,消磨一下清闲时光。
不知是时光让人心生倦怠,还是这乡野之处更加适合来听雪,而立之后人也变慵懒起来,更适合慢时光,对一些童稚趣事也变得索然无味。依稀记得旧年欣闻下雪,便欢喜异常,不啻手舞足蹈。前夜便枕戈待旦,把箩筐、铁锹放在床前,准备待雪下得厚实点后去堆雪人,并相邀和小伙伴们在这雪地中好好玩耍一番。当然,我们更是渴望檐下冰锥排列,像是垂下生长的笋尖,晶莹剔透,掰玉米棒子一样掰下一截,含入口中,一股刺骨冰凉从口腔直抵心肺,口冒寒气,哆嗦不止,却依旧乐此不疲。后来翻阅王仁裕《开元天宝遗事》,提到唐明皇看见杨贵妃在玩冰条,杨贵妃笑而答曰:“妾所玩者,冰箸也。”这说的也太过于文雅,对于乡村孩童而言,冰锥就像是盛夏冰棍,一根零食而已。
下雪容易让人忘记时辰,沙漏、日晷、时钟之类记刻时间的物件都不适合拿出来,最好把这些时刻提醒你“逝者如斯夫”的劳什子束之高阁,不见不听为净,物我两忘,才深得其味。
屋外落雪的声音渐渐小了,余音袅袅,像是檀香最后的余熄。这雪也懂得兵家之术,彷如两军对垒,先击鼓射箭,稍后才大军压境。雪粒变成了雪花,洋洋洒洒,像是酒后张旭的狂草,章法让人捉摸不透。若有背景音乐,奥地利民歌《雪绒花》就恰到好处。须臾之间,这些步伐紊乱的雪花开始变得井然有序,时而交叉飞舞,时而垂直落下,就像是衔枚的急行军,训练有素。雪纷纷扬扬,飞棉扯絮。犹然记起在乡村学堂之时,鬓角斑白的师者在讲授《林教头风雪山神庙》一文,感叹“这雪正下的紧”这一句写的好。那时学堂残壁断桓,糊窗户的白纸被冬风吹的哗啦啦作响,冷的人两股战战,牙齿打颤,无暇对这句话求甚解。如今,无饱暖之忧,再去寻思此句,颇有意味。眼前雪如筛粉,下得“密”,下得“稠”,下的毫不吝啬,一出手就处处洋溢着朱门的阔绰。
下了好一阵后,雪速慢了下来,雪花变成了雪朵,一簇簇,像是田野里被阳光晒得炸开的棉花,一朵便盈手可握。屋外被雪幕遮掩的景色也渐渐露出了端倪,整个村庄被雪笼盖着。远处田野,层层叠叠,似铺上了好几层新打的棉被。近处屋瓦披雪,灰褐色树枝像是被油画笔添上了一道道雪白,牲畜们也跑到雪地里打滚,“黄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肿”。谁家孩童已经在雪地里玩耍,不一会儿就变成了雪人模样,嬉笑声不断。
忆起儿时的一首民谚:“冬天麦盖三床被,来年枕着馒头睡”。这雪是丰年的象征,庄稼人会在这落雪之时,抽根烟乐呵呵地赏着雪,满眼恬静。雪不停,也无履屐出门,只能躲在这小屋里映雪读书,窗外,正在进行着一场风雪鏖战。吴承恩辞藻用尽,我已无需赘言,抄录如下:彤云密布,惨雾重浸。彤云密布,朔风凛凛号空;惨雾重浸,大雪纷纷盖地。真个是六出花,片片飞琼;千林树,株株带玉。须臾积粉,顷刻成盐。白鹦歌失素,皓鹤羽毛同。平添吴楚千江水,压倒东南几树梅。却便似战退玉龙三百万,果然如败鳞残甲满天飞。那里得东郭履,袁安卧,孙康映读;更不见子猷舟,王恭币,苏武餐毡。
窗外的战场进行到相持阶段,大片土地已经失守,雪也下得漫不经心,像是周昉的《簪花仕女图》,散发着慵懒之气。地面上好好的一块厚实大雪,一大叠宣纸一般,被孩童和鸡犬胡乱作画,他们是一群“雪地里的小画家”。常忆童稚之时,我也曾和他们一样,盼望一场雪,嬉戏一场雪,怀念一场雪,而不是站在瓦屋木窗前欣赏一场雪。“下雪啦,下雪啦! 雪地里来了一群小画家。小鸡画竹叶,小狗画梅花,小鸭画枫叶,小马画月牙。不用颜料不用笔,几步就成一幅画。青蛙为什么没参加? 它在洞里睡着啦。”这首童声朗读的课文,每逢下雪便萦绕耳旁,仿佛来自苍穹之声。
傍晚,雪霁。
这一场冬天的盛宴,我总不能缺席。出门去。
大雪已封门,鏖战后,天地间一片白茫茫,屋舍俨然,晚炊袅袅入云端,井田还剩下微微起伏的轮廓。池塘边沿隆起了厚雪,几根幼嫩刺槐、茅草从雪中钻出,像是雪龙的胡须。水塘幽深,不可见底。已经有人家拎着木桶来池塘边汲水,门户中开,铲雪的人纷纷相互吆喝。苍茫天地间,也有几位白衣胜雪的清丽少女,从树枝上摘下一朵朵雪花把玩。踏雪之时,总能想起张岱的《湖心亭看雪》:“雾凇沆砀,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寥寥数语,却如一幅写意画,渲染出冬雪后的静谧,只是踏雪者少,作寻梅趣事者更是寥寥。雪后,让人倍感清冷,遥远处的山峦为晴雪所洗,空气薄凉,浑天一色的苍茫总是让人感叹宇宙之大,蜉蝣人生,时光如雪,且喜且忧。“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就像那孩童捏造的雪人,俱是百态人生,大雪无痕,而冷暖唯有自知。
夜来的快,四野苍茫,静穆如太初,不必担心有夜归人轻扣门窗。“夜深知雪重,时闻折竹声。”适合临魏碑唐帖,诵两阙宋词,或者哼唱几折小曲来驱寒。我殷羡居住在高纬度的作家,风雪之夜,盖着毛毯,坐在火炉旁,一壶咖啡“滋滋”地煮着,羽毛笔在纸上沙沙沙地书写着旷古的雪夜文章。此时,我身在乡野之处,无福文君当垆,也学妙玉采集叶片上的落雪,恰有一尊土陶小火炉,抽屉中还有木炭少许,燃起,慢慢烹茗,解渴,亦可稍许取暖。
这雪夜,簌簌地落着,靠在窗前,静静听,细细品,个中滋味似一味琼浆玉露,也需要文火慢慢煎熬,岂容浪费半滴?
三
春月渐浓,乏了身子,半垂天边。远观,浑如明眸。苍穹下,桃枝纤瘦,无端长出无骨的亮色花苞,这便是到了桃月时节。
窗外,茂叶繁柯,鸟惊庭树,春月浓稠似蜜,月中仙子依稀可见,衣袂飘飘。我曾想在这旧窗上糊上一层纸,作纸窗。纸窗似透非透,似隔非隔,自有虚虚实实之妙,想来月光照进,缥缈迷蒙,日光射入,窗几明亮。可惜窗条腐旧,纸张不齐,只好作罢。不过,这并不影响我对这扇木窗的喜爱。常静坐,窗后荒圃,窗前庭院。窗外虽然是一块荒圃,但好在就是一块荒圃。身居乡野的妙处之一就在于有这样一块难得的荒圃和庭院,来回踱步,看看花草长势,大雁从庭院上空飞走又飞来,听花猫打哈欠,水井沿上辘轳转动的“吱呀吱呀”声。夜色也宁静,只有犬吠在空旷的夜里回荡。箪食瓢饮,放鹅读书,梅妻鹤子,这大概就是古代隐士的日常生活。窗后的这块荒圃一直没有打理,我曾想过铲掉那些荒草杂树,一边读着《茶经》,一边种点乡间野茶,再不济种些蓖麻或者开垦为菜园。忽一想,如若这样窗外便从此少了一道风景,况且我也不用为这片荒圃培植采摘什么花果树苗而劳心,也无需荷锄去理什么荒秽,一切就让它顺其自然,反而颇有小国寡民自然之境的味道。
春天之时总喜欢读些说春的文字,朱自清的文字清丽隽永,读他的《春》,最喜“舒活舒活筋骨,抖擞抖擞精神”这句,有画面感,到了这春日,也不自觉地活动关节。春月初上,似妖娆女子,媚态百出,春夜也常难眠。夜未央,那些花草应该已经酣睡,或者正在梦呓。春月如焦糖,总是千丝万缕地黏着人,无论身在何处,仍旧藕断丝连。我轻轻地带上门,蹑手蹑脚地来到荒圃,像是爱丽丝梦游仙境,也许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乘着月光偷偷溜出门的念头,从童年时,看着窗外的月光就开始有了童话里的冲动。
荒圃里的花草长的肆无忌惮,或许是这一轮春月如打在瓷碗里的蛋黄,营养过剩,滋养着这一方草木,繁茂而杂乱无章。脚下细草浓密,去年搬运稻草、芝麻秸秆遗落下的菜籽,鸟儿衔来的花籽,争相冒出尖儿,济济一堂。褚褐色、青翠色,是宋元文人画家笔尖滴下的颜色。牵牛花和紫藤已经爬上了我的窗户,绿窗烟萝,窗外如画的景致便是这些藤蔓植物所绘,而我之前只能窥见一枝半叶,仍旧乐在其中,深感已足矣。
荒圃中的植物大多是乡间野花野草,苍耳、灯笼草、满天星、苘麻、紫花地丁、车前草等,生长在荒圃中的一隅,不争奇斗艳,各自安好。乡野植物即使在这春光烂漫之时,也开放的含蓄,似农家少女,有些扭捏之态,却又可爱至极,别有一番风味。
我试着垫起脚跟,走入荒圃,蹲在一堆花草中,听着它们拔节之声。轻轻的,脆脆的,似在舒展身姿,又好像在相互轻声呢喃。我相信花有花语,草有草言,不过这些花草在春月朦胧之下,总是显得有些暧昧。我念想着《石头记》中的绛珠仙草或者明清小说野史中常有花神草仙,会在这样的月色中出现。她们必定身姿婀娜,通人语,懂世情,能歌善舞,琴棋诗画俱佳,值得我翘首以待。许久,只有暖暖春风摇曳着花草影子,那些夜中的神女仙娥,大多藏身于青林黑塞间,怕是不会出现在这片荒圃之中。
此时,春天的躁动不安总是潜伏在夜色里,比如在木窗斜对面的那半截土墙常有花猫蹲坐赏月,撕心裂肺地作婴儿啼叫。时而哭的伤心决绝,时而哭的肝肠寸断,又夹杂一丝悲愤与无奈。与此遥相呼应的是这里的“土著居民”,花大姐(斑衣蜡蝉)、蝈蝈、癞蛤蟆、蝙蝠、土蚕、七星瓢虫等,它们是《诗经》里的动物,不属于庙堂。我才发现,在春夜里,它们并没有安歇,而是活跃异常。在窃窃私语,低吟沉思,似一位闺中怨妇。在交颈颉颃,对月抒怀,又似一位失落诗人。日前重温《浮生六记》,沈复写他童稚时斗癞虾蟆趣事,对照眼前的荒圃土坯矮墙,岂不是正和文中“于土墙凹凸处,花台小草丛杂处,常蹲其身,使与台齐,定神细视:以丛草为林,以虫蚁为兽,以土砾凸者为丘,凹者为壑,神游其中,怡然自得”如出一辙。这些丛草土坯里的动植物,有着它们自己的生存法则,它们在这里生死枯荣,不逾矩,不受束缚,怡然自得,它们的乐趣不足为外人道也。
我从踏入这片荒圃的时候就感觉到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气味,有草木味、土腥味、慵懒味、胭脂味,混合成春天的味道。每个季节都有自己独特的气味,春生夏长,秋收冬藏,人的精神脾性也随之有稍许的变化。春天的气味如鸡尾酒,混合百味,味道浓烈,敞开袄襟的气味,春水汩汩的气味,风吹檐下茅草的气味,隔壁鳏夫残留的叫骂声和鼾声混合在空气中的气味……繁花似锦,春意弥漫的躁动不安,春天的万物有“吴带当风”的画法,飘逸俊秀,处处都在暗潮涌动,只不过在乡野之处,这份“动”更加衬托出“静”,就像鱼游水底,水面波澜不惊,风吹草木,风不定,人初静。
我的腿有些酸麻,扶着墙站了起来。春月无边,笼罩四野,一层如白纱的薄雾悬浮在周遭。夜色宁静,池塘里的水愈渐干涸,水域缩小,只够雏鸭戏水,几棵高瘦弯曲的树在夜色里如同魑魅。更远处的春夜之景或许更佳,但是我已经不愿再欣然前往。展子虔的《游春图》常让我对春景向往,只是如若去游春,我断然不会选择夜色出门。我是一个寄居者,寄居在这春夜里,宁愿像那些荒圃里的野花杂树一样,安土重迁。案头有《老残游记》和《山海经》,每每读之,心驰向往,探幽人间秘境,遨游名山大川,做一名游侠儿。但是,我心有所缚,身有所羁,自然无法畅游,就像我对徐霞客的赞叹也仅仅止于他的那本游记,不过这一方寂静之地,也已足够我享受半夜。
窗外的春天来得缓慢而热闹,似一群不谙世事的青葱少女,蹁跹而来。春色撩人,我独享这一方乡间野花杂树荒草的无边春意,已是荣幸之至。王安石曾云,“而世之奇伟、瑰怪,非常之观,常在于险远,而人之所罕至焉,故非有志者不能至也”。窃以为,探幽猎奇也无需特意去险远之处,毕竟吾生也有涯,少见为奇,无人便幽,心远地自偏,就像这一夜,如若不出门,怕是见不到这春夜里草木虫鱼的姿态。只是,站在这春意弥漫的夜色中,我却觉得自己是一位守夜人,东坡有言:“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者耳。”是啊,如此景色,只有我茕茕孑立的影子相伴,忽生一丝凄凉之感。试问,吾谁与归?
罢了。春风若不闹,这一夜便也相安无事。
四
月光,温如瓷,薄似霜,轻若鸿毛,颜与处子之肤相仿,声和箜篌余音相近,形同盈溢之井,半满悬弓,新婚娥眉。数株枝丫旁逸斜出铁画银钩般的苦楝树和榆树直愣愣地刺破月光后泻下一地横七竖八泼墨画模样的影子站在窗外和我这个守夜的人相对视。我不禁汗涔涔,呼吸急促,嘴唇翕动,宛如身处在浸没的深水,乱风的崖颠,仿若独自走在蓝漆剥落的吊灯下悠长空寂的土墙小巷,感受到日夕后一声鹤唳旋转于天际久久不能散去。
这个仲夏,唯有白月光。
夤夜,久未眠,户牖微开,月光潜入。依窗而立,窗槅外,松篁若根,稍杂生几棵无名矮树,草丛间,晚风吹拂而过,野鸟格磔,草芥微动,一斛月光倾泻在树杪,如从瓦檐悬晒新濯的白练。夜风暖且薄,似蝴蝶鼓翼,梨花凋落。这样的月光,照的人心上仿佛生了一层雪。
窗台上不知何时多了一匹青苔,月光浇灌,青嫩峥嵘,是做盆景的好料子,不过乡野处处皆是自然之景,少斧斫痕迹,去雕琢,不如任其生长。桌上的玻璃瓶中,插着母亲白日里折摘来的荷花,红粉如及笄少女的害羞脸颊,还带着池塘里水淋淋的氤氲。窗外野花花粉味,晒了一天的草木味,播散于空气中,被这月光一洗涤,反而清香浓烈,似松枝烹茗。
夏之夜,闲来无事,经史子集,稗官野史,碑帖画册,不必筛检,都可信手一一读来。北宋蔡襄有卷行书手札叫《暑热帖》:“襄启:暑热,不及通谒,所苦想已平复。日夕风日酷烦,无处可避,人生缰锁如此,可叹可叹!精茶数片,不一一。襄上,公谨左右。牯犀作子一副,可直几何?欲托一观,卖者要百五十千。”文如行云,字若流水,可消溽暑。窗前有清风朗月,无案牍劳形,不亦快哉。
灼热之夏,蒸腾了一天的“土气”四处弥漫,似在烘烤一叠竹简,余温肆虐,燠热难耐。院坝一角的葡萄藤从乡下移植过来,清矍如瘦金体,经年后,默默在院坝上空攀爬伸展枝叶,竟然有了可观的气派,似草书,如虬龙,成了天然的凉棚,微风吹过,藤叶轻摆。院坝内,井甃边的竹席凉似冰水浸洗,仰卧,侵肌入骨,自是消暑的必备之器具。头陷入枕簟里,月影下的葡萄藤浑如宿墨,月色霜缟冰净。夏月之际,适合冥想和发呆,摇着蒲扇,风徐徐而来,卧看牵牛织女星,感叹宇宙之无穷,别有一番滋味。星空深邃似海,星如棋子,众神正在博弈着,斗转星移,仍旧不见胜负。乡野的星空,杂质少,就像柳宗元见到的小石潭一般,清澈,高远,看久了,让人目眩神迷,仿佛进入了梵高的《星空》世界,欲罢不能。
户外,明月相邀,清风相待,正是夜游之时。出院门,几棵野树分列两旁,清樾轻岚,蓊蓊翳翳。树间晚乌夜莺,时而咕咕自语,时而声如笙簧,扑翅吵闹。盛夏之夜,可捕蜻蜓、扑流萤。月上柳梢头,一群孩童早就在夏月下奔跑了,熙熙攘攘,呼朋唤友。槐树枝曲折成圈,裹上檐下蜘蛛网,便可去捕捉蜻蜓。蜻蜓白天避暑,热倦了,飞累了,常常聚集在槐树之上,作飞翔状,一动不动。孩童眼疾手快,一扑一个准。女娃们更喜欢去扑流萤,裁剪旧蚊帐作萤囊,捕捉那飞舞着的星星点点亮光。萤火虫或飞入草丛,或飞入树林中,他们像是白天扑蝴蝶一样,不一会儿,便脸色红润,汗津津,好不快活。
院门外,左边为荒圃,右边是一条小巷。荒圃似一方天地,囿于一处,适合静下来,看草木枯荣,伤感韶光易逝,人生无常。而小巷,月光下,逼仄成一条二三十米长的甬道小径,青藤植物攀爬两侧高墙,夜涉成趣,月光高悬,高墙的影子成犬牙状,为这条小径镶了黑色花边。这条小巷,要徐行,需慢走,这是一条通往寂静之地的小径,我几乎是碎步而行。人行巷内,浴月光,踏月影,张岱言“月光泼地如水,人在月中,濯濯如新出浴”,说的即是。
一个人行走在这月光下,影随人动,人随月走,对影成三人,也不甚寂寞。一片月光,一条小巷,对于一个夜游的人而言,踟躇,踽踽独行,彷徨,哀叹,仰头一轮清月挂在苍穹,俯首影如剪纸,被世俗之线牵着走,像木偶。我愈发相信月光是一位悔教夫婿觅封侯的痴情新妇,醉卧沙场的豪情壮志都被她蹙黛垂眉的哀怨一点点融化。四季轮转,时光似少女,开奁试胭脂,肌肤吹弹可破,画眉深浅,媚态可掬。只是这片月光,冷若冰霜,模样也从铁线勾勒变成了没骨晕染,愈加让人看不清,捉摸不透,像是一场无疾而终的恋爱。
这乡野之处的月色可吸,沁入心脾,清凉一夏。月色朦胧,披在身上,如锦衣夜行,心事不与人知,却又怕人不知。人间自有寒暑,月光却本无冷暖。月光如纱似水,伸出手,薄薄地盛在掌心,宛如一场夙梦。
木窗外,能见低矮土丘,出了小巷,左拐,便是。四野空旷,平畴好几里,邻村的屋舍可见,不远处路两旁的树林如烟染。我登上土丘,皓月高远,月影深远,土地平远,月光遍洒,迎风而立,我不禁对月舒啸,一吐幽情。蛙鸣齐奏不歇,此起彼伏,稻禾摇曳,香气扑鼻。风吹树林,从井田外传来,似有魍魉相应和。月光光,亮晃晃,照在我赤裸裸的心境上,我遥望着远方,恰似明代张灵《招仙图》中一位莲步蹇缓的仕女,且行且顾盼流连。皓月当空,石桥边荻芦轻摇,我的面前仿佛也有一片海,黑魆魆,月光荡漾,却不见摆渡人。忽有人轻声哼唱:“白月光,心里某个地方,那么亮,却那么冰凉。”似有青琴相伴奏。我回首张望,寂寥无人,只有一阵风,从遥远的幽深处吹来,暖暖的,轻轻的,扑面而来,似在赶路。
月光淡如素笺,妙手丹青怕是也难以细细描摹。我站在暑气萦绕的月光下,一切的景物虚无缥缈,像是滤过纸窗的晨曦。一切的事物恍如墟里烟,朦胧不辩牛马。一切的人物已如昨夜待客的茶,腾腾热气渐消,浑如窗上冰花,再看已是老眼赏花之年。
徘徊在月光里,每走一步,踩在月光上,就像踩在昔日的时光上,软绵绵的,亦幻亦真,仿佛是进入了太虚幻境,无需引路人。其实,我也知道,这一方乡野之处的寂静之地,早已成了我寤寐之际的游离之所。我在月光中一遍遍折回到瓦屋内,成了回乡的烂柯人,把经年的记忆叠放在木窗前沥水,让这盛夏之夜的月光晾晒,等到它们像叶子一样被风干,变得焦脆,便藏于书页中。我戳上印泥,脱下青衫而离去。多少年后,当我曳杖而归,不时地翻阅,忽然发现有“书鱼”游走,似昨日灼灼桃花已然枯萎成泥。这片寂静之地终究成为了时光的赝品。
知否知否?茫茫天地一沙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