忠义两字怎生书
张毅静
生死通知
生?死?究竟该如何抉择?
纪信独自坐在暗夜中,只觉身上一阵炙热如烈火,一阵寒冷如冰雪,夹杂着一种异常陌生的彷徨和无措,让人激越难安。血液似狂涛在体内奔窜,耳际不断传来凄厉的咆哮,像要刺出人心里的血。眼里看不见什么,只有隔山隔水的恍惚。
从军这么多年了,其实生生死死不知见过了多少,然而,当谋士陈平现在将这个难题硬生生摊在他面前、并任他选择时,纪信才知道原来自己竟然会有这么强烈的感受……
这是公元前204年五月的一个黄昏。陈平缓缓来到纪信跟前,愁容满面,欲言又止。他怎能不愁呢?此时此刻,荥阳城内,谁人又不愁呢?
他们,已经陷入到真正意义上的绝境之中了。
从两年前开始,楚汉相争,刘邦率五路诸侯,共五十六万之众,一度攻入项羽都城彭城。不料在齐地作战的项羽得知此消息,立即领精兵三万回击,竟然大败汉军,刘邦几经辗转才得以脱身,退到荥阳。此后,能征善战的项羽几次截断甬道,夺了汉军的粮草,令汉军的处境越来越困难。被围困到此际,荥阳城内几乎没有了一粒粮食,再这么下去,全城人马即便不战死也是个饿死。
所以,当陈平一字一顿,对着纪信说他有了一个计谋时,纪信霍地立了起来!他是个武将,对这个前不久才使用了“反间计”除掉范增的谋士陈平,他的心里充满了敬服。
不久前,就在荥阳被围困这么艰难的环境下,陈平使出了他生平“六出奇计”的第一计“反间计”:他设法买通了楚军的一些将领,散布谣言说:“在项王的部下里,范增的功劳最大,但却不能裂土称王。他已经和汉王约定好了,共同消灭项羽,分占项羽的国土。”这些话传到项羽的耳朵里,怎能不起疑心?项羽再也不相信范增,迫使范增告老还乡,半路上郁闷而死。范增之死,相当于项羽自己动手替汉军除掉了最大的智囊,对此,刘邦上下的高兴简直无法形容。从项羽那里过来的陈平也就在刘邦大军里站稳了脚跟。
“先生,您说吧!是冲是打我纪信都没含糊!”纪信大声道。
陈平将他一拉,自己躬身下去,满面伤惨地说:“此计胜算有九分。只是,苦了纪将军!……然而这事除了纪将军,恐怕还不好再去找旁人。”
然后,纪信就听到了一个令他梦都梦不到的计谋。
自我决断
夜来,五月的荥阳风露依然有着凉意。有早槐开花了,浓郁的芳香如此猛烈,如一条澎湃的大河在黑暗里犹自奔腾不息。
刘邦远远地看着纪信的背影,又掉转身子看着铜镜中的自己。半晌,他幽幽地问:“他,怎么说?”
陈平上前一步,半躬着身子,低声答道:“在下把利害都言明了。以纪将军素日的性情、行事看,这事胜算的把握亦有九分。毕竟他很清楚他和汉王您的相貌多有相像。”
刘邦听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浮上了眼底,不过口中却也发出了一声长叹:“唉!”
这出生在巴郡阆中县扶龙村(今西充县紫岩乡纪公庙村)的纪信,乃是和樊哙、曹参、周勃、卢绾等一起跟着他刘邦从芒砀山打出来的老部将了。这么多年冲锋陷阵,不久前还曾陪伴他去参加那无比凶险的鸿门宴。在那性命攸关之际,刘邦留下车辆和随从人马,独自骑马脱逃。樊哙、夏侯婴、靳强、纪信等四人拿着剑和盾牌徒步从郦山脚下,取道芷阳,返回灞上,使刘邦转危为安。这么说起来,纪信也算是护驾有功之人呢。如今,他,难道真的要让纪信这么做么?
可是,一筹莫展啊!好不容易陈平想出了这么一条计策,不试一下,谁能甘心呢?
仿佛洞悉了刘邦的心声,陈平又开口了,他说:“汉王,纪将军这里即便不成,其实也还不妨事——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这步棋里最关键的那两千‘奇兵'还是要请汉王及早发令,臣等好赶快去筹备,这是既需要时间又需要拿出些银两来的。”
一语点醒刘邦,他二话没说,给了陈平令牌。
后世对于刘邦的千秋功过与是非评说不一,然而正如日本的司马辽太郎在其《项羽与刘邦》一书中说:“他总是需要献策者。他善于采纳别人的智慧。有多个献策者,他就选择最好的策略。刘邦有这种选择的能力。刘邦的能力还在于,他具有能激发别人为他献计献策的人格。”英国著名的历史学家约瑟•汤比,也在其《展望二十一世纪——汤恩比和池田大作对话录》中说:“人类史上最有远见、对后世影响最大的两位政治人物,一位是开创罗马帝国的凯撒,另一位便是创建大汉文明的汉高祖刘邦。而刘邦却亲手缔造了一个昌盛的时期,并以其极富远见的领导才能,为人类历史开创了新纪元!”
那时候的刘邦当然不知道后世会给他如此之高的评价,他只是默然看着陈平得令,快步走出了大营,一任心里有个葫芦似的上下下起伏。
陈平迎面碰上了纪信。只消瞧了一眼他的神色,陈平已经知道了纪信的决定。忍不住眼中一酸,陈平没有多话,立住脚,只是深深一揖。
纪信也没有言语,抱拳,回礼。
天空象是被刷洗过一般,没有一丝云雾,蓝晶晶的,又高又远。一轮圆圆的月亮,悬在那里,把树枝、幼草的影清晰地投射在地面上,花花点点,悠悠荡荡。宿鸟在枝头上叫着,小虫子在草棵子里蹦着,田里春苗在拔秆儿生长着,山野中也有万千生命在欢腾着……这五月末的夜晚,是最清新、最美好的时刻,而在这样的时刻,有个人清楚,如此光景,他恐怕看不了几眼了。
疑案设计
这是一段疑案。
没有谁能知道,那天晚上刘邦和纪信两个曾经有过怎样的对谈。
不过,一切都是可以推理或揣测的,只要循着“人性”的这条脉络,我们或许就可以越过迷离的乱世风烟,越过那些被后人强加上去的耀目光环,回到两千年前的那个夜晚,“看见”这两个男人当时的情形。
是的,当此之际,他们的关系只是两个男人,而非王与臣子;不,似乎也不能这么说……他们,依然还是大王与臣子。
侍卫通报后,纪信稳步走了进来。他的脸颊红得厉害,发出难以掩抑的光。这样的脸色表明了内心的重大决策,却又因为用力收住了,又有说不出来的那种难受,只得绷在脸上,所以看上去格外激昂。刘邦本来让自己在离门较远的地方坐着,此刻便快步迎上去。“兄弟,”刘邦拿这两个字先开了口,话未落音,他的眼眶里头已经注满东西了,闪闪烁烁的,心碎的样子。
纪信一看,眼眶也跟着热了,他对着刘邦,轻轻唤了一声:“大哥,”只觉心上软的像块豆腐一样。刘邦连忙答应,一把攥住了纪信的手,热热地摩挲着,语气高低起伏地说:“兄弟……你……无论你,怎么决定,我都……你千万别难做!”
纪信的话就犹如石块从高处往最深的涧底落,在刘邦耳际一字一响。他清楚地听见纪信说:“大哥,我决定了。我去。”
崩了这么久的神经乍然一松,暗地里的极度渴望伴随着震惊带来的巨大欢喜让刘邦眼前一亮,险些就要露出喜出望外的神色了,但他毕竟不是常人,说时迟那时快,猛力一调息,总算是把自己收拢回来,做出了一个无比复杂的表情,还让口里发出了粘粘滞滞的声音:“这……这……如何……对得起兄弟你呢?”
纪信看着肖似自己的刘邦,整个人像是被注入了神秘的液体,在体内四处岔四处流动,闹得人的胸口剧烈地活动着,动静越来越大,简直有抵挡不住的执拗。于是那嘴巴自己就张合着说出了下面的话:“大哥,这事总得有个人去做,不是我也能找着个别人的。可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我不去有什么道理?大哥你,是个干大事的!兄弟我,文武都平平,这辈子混到底也做不成什么像样子的事情……”
“哎,怎么这么说!”刘邦低喝一声,急忙剪断了他的话:“兄弟你千万不要这么想。谁又比谁多能行多少呢?就算不提上次你们几个护我从鸿门宴上脱身的大情,兄弟你是从打头就跟了我的,六七年了,我也并没有给过你什么大恩典,直到日前才升了个大将,我,老实说,这心里有愧呀!”
纪信重重地摇摇头,语气里竟然多了一分难言的期盼与焦虑,他说:“大哥这么说就差了!不说张良萧何两位大人的才干,就比如那韩信韩将军,20来岁的一个年轻人,一出手就虏魏、破代,屡建大功,兄弟我,大字也不识几个,如何能与这些人才比呢?说实话,就连我这大将当的,也是大哥的厚待,我心里都知道,也常常有些不是滋味。现在,真正用的上我的时候,到了。”
刘邦看着这个忠厚人,听着这番衷肠话,一时间只觉从头到脚都是震撼与难过,他甚至冒出了一个速速唤回陈平、把这个计划中止的念头。没想到呀,纪信,看上去是个粗人,他竟如此明理体贴,这份体贴是那么深入人心,到了贴心贴肺的程度。
台上的烛跳跃了一下,柔软了,透明了,他们两个人的脸庞和胸口都被这光映红了,他们的喘息和胸部的起伏似乎也多了几分节奏,需要额外地调整和控制。刘邦觉得空气烫得很,晃动得很,更多了一点催人泪下的成分。
真的,他事先什么都想到了,想到了纪信会婉拒推脱或是即便同意也要跟他邀功、邀赏,还想到了纪信会提出这个那个条件,他却万万没想到纪信会说出这么一番掏心掏肺的话,纵然他说的一丝不差吧,但恰是这份朴实与真诚,深深打动了刘邦的心。
提着脑袋干了这么多年,无数次出生入死,也眼见得无数人跟着他生,跟着他死,刘邦实际已经不太把人的性命看得有多么贵重。而且说到底,刘邦身边也是不乏死士的,这件事即便不是纪信来做,也未必最终就找不着别人来替他做。然而,任何一个人,无论是君主还是平民,当你真的面对一个清清楚楚知道自己要去赴死、并且心甘情愿毫无惧色的人,无法形容的敬重之情那是必定要产生的,尤其是在雄性与雄性之间。值此之际,一种微妙的、甚至包含几分嫉妒此人、看低自己的情绪往往会突然迸发,打乱了事先拟好的计划。
“兄弟!就冲你这番话,这事咱断断不这么干了!咱兄弟要生一块生要死死一处!”刘邦大喝一声,扭头就冲着门外叫:“来人!给我把陈平喊回来!”
纪信将双手一张,身子一横,拦住刘邦,瞪圆眼睛也叫道:“大哥!这么多人,上上下下还都指着你这荡攻出去活命呢!啰嗦什么?!不就是先死一步吗?我是个武将,前头没死在沙场上,不见得后儿就不死!横竖是个死,早一天晚一天有多大区别?!”
刘邦听了,整个人一凛,接下来的行为将气氛推向了高潮。只见他砰的单腿跪倒在地,双手抱拳,冲着纪信,含泪说道:“好吧兄弟!你说的不错,哥哥我打从芒砀山斩蛇起义的那一天起,实际上也就是拿这条命在刀尖上滚!不定哪一天也就没了!多承众兄弟襄助,让我明天和项王生死一搏。兄弟,明儿就算你替哥哥早走一步吧!你放心,哥哥但凡多活一天,就不会让兄弟你白死!你的父母妻儿,统统交给哥哥,你放心!有我吃的就断不会叫他们饿着;果真有命打败那项王得了江山,哥哥会给纪信兄弟你分封!你放心!尽管放心!”
刘邦的动作行云流水,他的话语斩钉截铁,一连串“你放心”说完,纪信被弄得魂不守舍,两眼茫茫,不知怎的,也迷迷瞪瞪地跪了下去。涨红了脸,他听见自己略带怒意地嚷道:“大哥你把我看成什么样的人了?我是为那个才要做这个事的吗?”
可刘邦显得更怒,不等他说完,掷地有声地吼道:“我不管你是为了我还是为了我们大汉!哥哥我作为后死的,就是这么想的也必定要这么做!最起码替你好好孝养父母照顾妻儿这是没说的吧?你不要推!推也由不得你!不这么做我还是个人吗?我还算你们一声一声叫的汉王吗?”
纪信一句话都没了。有那么短短的几分钟里或者是长长的一段时光里,他目光痴痴地就这么看着刘邦,没意识到自己和刘邦就这么无声地对着跪在那里,如此贴近,两个人却一心一意地向远方憧憬、缅怀,到后来都露出了含着泪水的微笑……
好多人都说刘邦从小不务正业,游手好闲,可是,刘邦的待人从来就有他自己独特的一套。
时间滑到公元前202年二月初三,刘邦在定陶称帝,当月,他从定陶来到洛阳南宫摆酒宴,席上说:“各位王侯将领不要隐瞒我,都说出真实的情况。我得天下的原因是什么呢?项羽失天下的原因是什么呢?”高起、王陵回答说:“陛下让人攻取城池取得土地,就把它(城镇、土地)赐给他们,与天下的利益相同;项羽却不是这样,杀害有功绩的人,怀疑有才能的人,这就是失天下的原因啊。”刘邦说:“你只知道那一个方面,却不知道那另一个方面:在大帐内出谋划策,在千里以外一决胜负,我不如张良;平定国家,安抚百姓,供给军饷,不断绝运粮食的道路,我不如萧何;联合众多的士兵,只要打仗一定胜利,只要攻城一定取得,我不如韩信。这三个人都是人中豪杰,我能够任用他们,这才是我取得天下的原因。项羽有一位范增而不任用,这就是被我捉拿的原因。”众大臣听了这番话心悦诚服。
千真万确,作为一个领袖人物,刘邦最大的优点是“知人”。这里所说的知人,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尊重人才和善用人才,而是懂得人情人性,既了解人性中的优点,也了解人性中的弱点,这才能最大限度地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又能孤立敌人各个击破,终于运天下于股掌之中。
项羽的节日
项羽冷笑不已。
他把刘邦大营里送出来的上面写着“明日午正,汉王出东门投降”的信撂给众人,轻蔑地笑道:“刘季小儿到底是撑不住了!哼哼,城里已经断粮,再不投降,他怕是就得去吃人肉了。乌龟王八蛋!不出来饿死,出来也是个挨刀!……哼哼!看老子明天怎么一刀一刀宰了他!喂狗!”
自公元前206年,即汉王元年的五月,楚汉战争正式爆发以来,本来刘邦一直处于下风,屡次被项羽杀得大败,可这小子居然使出阴招,将他项羽玩弄于鼓掌,害得自己傻乎乎地失去了亚父范增。事后明白过来,追悔莫及的项羽又恼又羞惭,恨得牙根都痒,发誓若不亲手宰了刘季给亚父报仇就誓不为人!
现在,时候到了……
夜色深沉,可项羽大军的火把将一个不是节日的夜晚照得光辉灿烂。项羽英气勃勃地坐在一把大虎皮椅上,正午时刻,听到东城城门吱呀一声开开,他的脸上不由自主漾起了既鄙夷又得意的笑。
两年多了!哼哼!追击这小子两年多了!今晚就是你向我磕头如捣蒜的日子!项羽瞅一眼那柄跟着自己南征北战若干年的大刀,心中的快意是如涌如潮。
项羽从来看不起刘邦。他打心眼里就看不起这个出生在丰邑中阳里、声名狼藉的乡巴佬。一直到鸿门宴上,项羽还是认为刘邦成不了大器,威胁不到自己的地位。自起兵以来,项羽所向披靡,天下无敌。公元前207年,项羽指挥的巨鹿之战一举击溃了秦王朝的主力部队,成为中国历史上著名的以少胜多的战役之一,而此时的项羽,年仅25岁!区区刘邦,混到50岁上,才在公元前206年先一步进了关中,那又如何?算个什么鸟?那不过是这个乡巴佬运气好了一点而已。打仗,靠得是能力,运气能有几回?项羽,是中国军事思想“兵形势”代表人物,最讲究兵形势、兵权谋、兵阴阳、兵技巧,在他眼里,刘邦不过是纠集了一帮乌合之众而已。号称56万大军进了彭城,不是三下五除二就被项羽的三万精兵打到落花流水,缩到荥阳这么久么?说真的,那时候的项羽觉得要取刘邦的性命随时都易如反掌,何必还要搞些什么“项庄舞剑意在沛公”的伎俩?我堂堂项王,在我自己家的酒桌子上宰了客人,传出去还不被天下耻笑?所以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故意放走你!真想那时候杀你,就算你借着上厕所从小路逃走,你用脚趾头想想,拢共带了那么几苗人,你又怎么能逃出我项羽大军的天罗地网?所以说,爷爷我在鸿门宴上是有意不杀你个老小子!不是杀不了你!——再说得狠一点,当时,刘邦在项羽的眼中,还不够格来让他杀!
不过到了今天,他可是有足够的理由和心气来好好的、慢慢的、细细的杀他剐他了!是剥皮呢还是枭首呢还是下油锅炸成油条呢?项羽暗自玩味着,心上充满了快活。
慢着……这是,怎么回事?项羽狐疑地睁大了眼睛。
只见城门开处,一对一对穿着各色衣着的妇女走了出来。她们手无寸铁,脚步迟缓,大都半低着头,显得惶恐不安。
岂能不惶恐,贵族出身的项羽性情骄奢残暴,杀会稽郡守、杀宋义、杀子婴,后来杀义帝及其臣属、韩王成;曾经屠杀秦降卒20万,火烧阿房宫,这些事情天下谁人不知?女人家,能不怕么?
不过此刻她们的惧怕与畏缩倒更具有了别样意趣呢。那些久在战场苦熬的大兵,一见到走在最前面的一些漂亮女人,早已经野里野气地叫唤上了。他们的叫唤,引来了更多围观看热闹的士兵,一时间,群情欢悦,东门外竟成了个热闹不已的娱乐场了。待手下人把一个异常妩媚鲜艳的女子推搡到项王跟前时,连项羽都忍不住捏着她的小脸蛋儿乐了。她裹着绫罗绸缎,穿金戴银的,一看就是汉王宫里人,项羽冷笑道:“怎么,那缩头乌龟这是把你们这些娘们儿先献出来,自己再爬到本王跟前喽?呸!算什么男人!”
女子不答,泪眼迷离,抖作一团。项王一挥手,她像只小雀子一样被人捏到后边去了。
问题是,这些女人怎么这么多啊?项羽以及他的手下,眼看着一对一对的女人慢慢走出来,大致数数,竟然出来了两三千!
看来,这是兜底子把你全城的娘儿们都献出来啦!项羽又是得意又是耻笑,忍不住又狠狠呸了一口。哼哼,爷爷我来者不拒,统统留给我的手下玩够了再杀不迟!
等啊等啊,好不容易两三千女人算是走完了。事后,项羽才知道这些女人,是陈平打着汉王的旗号,又给钱又给口粮又允诺她们只要出城,就可以换得家中一个男丁免于从军的命运。由此,这些女人才甘心让自己做了牺牲。
随后,远远的内城深处,传来了隐隐的车轮声,依稀听到有人喊:“汉——王——出——降——”
刘邦要出来了!快快快!快来看!项羽大军上上下下伸长了脖子,生恐自己错过了这场大热闹。可是那该死的车子怎么走的这么慢哪?不过也难怪,投降嘛,这种事,哪个不想多捱一刻是一刻?这么一想,所有人就不那么猴急了,反而更多了说说笑笑的闲情。
人生无大事,唯生死系之
这短短一段路啊,好长。坐在车里的人默默看着荥阳城里的一切。浓云滚滚,昨晚的大月亮被完完全全遮了个干净,老天似乎有心来给人帮忙,搞得风云际会的样子,忙了个不住。房子、树木、甬道、来来往往的人马,被这黑黝黝的氛围裹在里边,现出一种深不可测的神秘。
可他的眼睛为什么在暗夜里这么亮呀,什么都见着了,什么都听到了。尤其清晰的是那头银发和那双黑黑的、深陷的眼睛,还有那一声声的长叹与哀号。
“娘!”车里的人悚然而惊,猛然伸手,想要去拥抱什么,又猛地惊醒过来,嗒然垂下颈去。随之,眼窝是忍都忍不住地就又湿了。
没想到,连他自己也没有想到,即将上路时,他的一颗心上竟然只是娘,其他什么建功立业为国为民为他人都没有去想,只有那一辈子艰难过活的老娘的形象在眼前晃动着,让他心上沁出血来……
夜风潇潇,一干戎装男儿肃然立在他身边,氛围沉重得似乎要落下铁来。战国时代,亦曾有过类似的情形,还留下了一阕千古绝唱:“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他们此刻,没有歌,没有易水,只有庄严肃穆的目光在彼此身上流连。
他最后看了一眼这些兄弟,一抱拳,稳步跨上了那辆车子。“就此别过!唯请善待我老娘!”这是他和众人告别时,留下的最后一句话。然而,也就这么一句,已经招的所有男儿泪流满面,不约而同,他们对着车子纳头大拜。
引头的,就是刘邦。
刘邦穿着普通士兵的盔甲,帽子拉得低得不能再低了,神色哀恸得不能再哀恸。嘭嘭嘭三个响头磕完,一句话没再说,他翻身上马,一队精壮骑士拥着他往西门绝尘而去。
留在这里的人们久久不动,专心听着哒哒的马蹄声越去越远,直至再也听不着。有那么一会功夫,他们似乎完全忘记了自己的处境,只管张着眼去看、竖着耳去听,似乎连魂魄都被勾了去……
不到半个时辰,有士卒奔回来报,刘邦一行已从守备松懈的西门脱身,往成皋方向而去。
车里的人,清楚地听见自己的一颗心重重地落回原处。倏地把眸子收回来,望着东门方向,他的眼神里一下充满了只有面对生死才可能有的沉着和坚定。世间所有的悲喜往事,落幕一般哗然退去,唯有这沉着和坚定,伴随着内心的潮汐越涨越高。
大车滚动,一寸一寸将车里人带往城外。他正正地坐在那里,右手紧紧地、依恋地按在腰间的一个袋子上,那是从军前娘亲手给他缝的,征战多年,丢盔弃甲的时候都有过,唯独这袋子一刻也不曾离开过他。此刻,这袋子似乎越发具有了奇异的效力,绵绵不断地传递着温暖、勇毅和一种斩都斩不断的深情。
项羽看着这辆车不紧不慢地走到近前。
起初他没动身,车里人也没动身。不过只一会,卫兵们的吆喝声就让项羽和车里人都不得不动了起来。无数只火把一照,亮如白昼,那个穿着汉王服饰、一直用大袖子半遮着脸的人终于把整张脸都慢慢迎向了项羽。
“啊?”项羽大吃一惊,此人似曾相识,可分明不是刘邦!一瞬间他以为自己眼睛花了,慌忙抹把脸,伴随着这个动作,一股不祥的预感倏地从脚后跟窜到了头顶,他瞪圆眼睛喝到:“你!是谁?”
车里人慢条斯理地一笑,慢条斯理地回答:“在下是将军纪信。鸿门宴上和项王有过一面之交。”
项羽顾不上去回思以往,调高调门吼道:“你这是假扮成刘邦的样子来骗我?那么刘邦那个缩头乌龟王八蛋在哪里?”
纪信冷冷一笑:“你是问我们汉王吗?早从南门突围出去走远了!”他特别把南门两个字咬了个清楚。
什么叫怒发冲冠,项羽算是又一次体会到了。这个本就性格冲动的年轻汉子,一看到了嘴边的肉又被生生弄掉,登时愤怒如狮子,嗖地一下跳上马去,挥舞着大刀狂暴地喊道:“给我追!”
大军慌忙乱纷纷地整装,一时间人喊马嘶,惊天动地。
纪信稳稳地坐在车里,没事人一样看着这一切。
项羽的马头已经冲过了他的车身,又忽地来了个横刀立马,将马勒得竖起前蹄,嘶鸣不已,连着打了好几个圈才稳住了。转过身来,项羽居高临下地看着纪信,带着三分好奇心、三分怒意,他问:“我很想知道,你,怎么会替他来到这里?难道你不知道来了会是什么结局吗?”
纪信抬起眼看着他,清清楚楚地回答:“就是因为我长得像汉王,所以我就替他来送死了。”
项羽一愣,眼里禁不住多了几分惊讶同时也多了几分赞许。他骑在马上,围着纪信兜了个圈子,歪着头,上上下下瞧着纪信,口里轻轻地一笑道:“看来上次在鸿门宴上没死成,你们几个老小子是不甘心哪!爷爷这就成全你!”
纪信听了,身子往座位上更舒服得坐好,气定神闲地说:“扯淡!不就是个死吗?怕的话就不来了!来吧。至于我们汉王,鸿门宴上你不该杀,现在你是杀不了!人都跑了几个时辰了你这儿还连影儿都不知道呢!亏你还是个带兵打仗的!”纪信说到这里,忽觉无比痛快,一股突如其来的豪气从脚底板直贯到了天灵盖。想想看,自己不过是个阆中长大的乡下泥腿子,跟了刘邦好久才做了个部曲长,鸿门宴后才被提拔了个将军,而项羽,他可是楚国名将项燕之孙!是年纪轻轻、力能扛鼎、气压万夫的一代英雄豪杰!是不可一世的魔王哪!今儿个咱能当面锣对面鼓地挖苦他到姥姥家,也真够爽的了!纪信忍不住气势勃发,敞开喉咙议论道:“跟我们汉王比,你方方面面都不行!就算你能打,可你手下有张良吗有萧何吗有韩信吗有陈平吗?——那陈平先前还是你的人,你不能用他!实话告诉你今天这个计策不是别人就是陈平替你想出来的!哈哈……有的没的你只有个范增,你还亲手替我们除了!他还是你亚父呢!哈哈……谋士,你的不中用,你这些兵蛋子也全都是孬种!不信?我问你,眼跟前你能找出一个半个主动替你项王去送死的人么?!”
如果说前头的话还能算个人话无需去和他计较,这最后一句诘问,就像一柄刀狠狠地插入了项羽的心尖尖。一股强烈的妒意油然而生,他突然非常非常妒忌刘邦竟能拥有纪信这样甘于替主子赴死的大将。不由自主,项羽抬起他那双长着重瞳的大眼睛,阴恻恻地对着他的手下逐一看过去……这一看,看的所有人都发毛了,深恐项王问一声:“有谁愿替本王去赴死?”——当然,死士,未必最终就找不出一个来,但那不是需要点时间和心力么?所以,项羽纵然内心翻滚得像个油锅,脸上却布置的如同会场。他满怀心事地将手下人瞪过来又瞪过去,但到底没有说话。他是聪明人。聪明人知道,此刻最好不要对自己的部下问这个话。问了,若是应声一片,那自然是令人无比骄傲的;可万一,倘若,果真竟无一人应喏,那岂不是丢人丢到家么?何况,大军即发,何必来做这个被人撺掇起来的测试呢?日后再测有何不可?
于是他将目光又弹回来,重新横到了纪信的脸上。
项羽此时才28岁,世界对他而言还是个年轻的、充满信心的世界。他出生贵族,一路顺遂,带兵打仗神勇无比。及至此刻,在战场上,他都很少有败绩。所以,他几乎没有认真想过自己会死这件事。看着纪信,他突然间开始思索,假如他现在陷入了绝境,谁能,替他死?
眼珠子一转,他开口了:“喂!纪信!我说,你也必定上有老下有小的,看在你勇毅忠贞的份上,爷爷我今天不杀你!我还敬你是条汉子!爷爷我杀你不过头点地,不杀你,留着你这条不怕死的狗命,以后没准有个什么用!”
纪信一怔,心里闪过了巨大的惊愕,素来杀人如麻、草菅人命的项羽,他这是在干什么?
被招降么?纪信一下陷入到两难境界中。若说心里没有一丝活动,那肯定不真实;可若是一句话就又跟了项羽去,自己,又怎么对得住刘邦、对得住忠义二字?
“你在琢磨是不是对不住你主子么?”项羽一眼洞悉了他的心思,冷笑道:“你替你主子来到这里送死,放跑了他,不是已经仁至义尽了吗?对不起人的,是你那主子刘邦!孟子说得好:‘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你那个不要脸的缩头乌龟王八蛋主子,不把你的命当命,只把他自己的命当回事,这样的下三滥,你还贪图他什么?”
纪信当下没有言语。他是个粗人,不懂什么孟子孔子的,可他真的没有想到,项羽会说出这么一番话。而这些话,岂是全无道理?匆促间,纪信觉得自己像个一脚踏空的人,心上一下没了主意。不过,残存的那点理智,刚好够他梗着脖子喊道:“汉王有仁有义!哪是你个杀人不眨眼的魔王能比的!汉王并没有用刀逼我,是我自愿来的。挑拨离间这一套你就少来!我也听不懂你背书!纪信不懂什么孔孟,只知道做人要忠义!”
“忠义?”项羽又大声冷笑一下:“忠义给了值得的人才算有意义!否则就是蠢蛋!”
话未落音,一个哨兵疾奔而至,大叫道:“报——刘邦方才是从西门突围,带兵逃往了成皋!现在荥阳城里留守的汉将是韩王信、魏豹、周苛和枞公!”
项羽牙齿一咬,目眦欲裂,冲着纪信怒道:“你刚才说刘邦从‘南门’突围出去!好一条忠贞护主子的狗!爷爷我这就送你去‘南门'!”刷地一下,他夺过一支火把,狠狠地砸在了纪信的身上。纪信闪都没闪,绸缎衣服蓬地就着了起来。
随即,又有无数根火把扔到了他的车上。
烈焰之中,纪信看着衣服烧起来,车子烧起来,皮开肉绽,头发乱舞,他闻到了空气中焦糊味人肉味毛发味木头味丝绸味混合而成的奇异气息,刺鼻得呛人。他想要再大骂几声,无奈张不开嘴。很快,钻心的疼痛和难以忍受的浓烟让他窒息了。在失去神志的最后一刻,他满意地对着远方暗道:“娘,你儿是条汉子!你听他终究没有对那项羽发出一声告饶!”
千古之谜
在长达四年之久的楚汉战争结束后,刘邦建立了中国封建王朝历史上继秦之后的大一统王朝。然而,摆在刘邦面前的现实问题却是困难重重,首先是如何从争霸者转化为统治者;其次是如何处理与那些诸侯、功臣的关系等诸多复杂而又矛盾的问题。显然,和许多历朝历代的开国君主一样,后者是刘邦最为头痛棘手的事情。公元前202年,在一口气分封了二十多个大功臣后,刘邦暂时犯了难:因为,天下就这么大点地方,剩下的人真的比较难封了,而这些大将白天黑夜争相数说着自己的功劳,一个不服一个,以至于让刘邦都要担心他们谋反。不久,在和张良进行了一场经典对谈后,刘邦采纳了张良的妙计:用分封他平素最厌恶的雍齿为什方侯这个政治手段,成功地安了众人心,度过了汉朝初年这段最为敏感微妙的岁月。
可是,连最惹人厌的雍齿都被封了,那为刘邦、为大汉勇敢献身的纪信,没有被封。
《史记》、《汉书》中纪信将军无传,仅在《高祖本纪》和《项羽本纪》中,有两处以寥寥数语记述了纪信鸿门宴保刘邦脱险境和在荥阳诈降诳楚保汉王突出重围,他自己却被霸王火焚而死的故事。另外就是蔡东藩所著的《前汉演义》中有个章节较为完整地记述了一下,仅此而已。
是司马迁和班固二人在著述时有所遗忘么?不,不会的。所有被封的,连雍齿都历历在案,怎么会单单就没有纪信?只能说,刘邦,确实没有分封纪信更无谥号之类。
纪信被烧死后,埋葬在荥阳城西孝义堡。没有一笔记载,刘邦曾经去探看、或是派谁去祭拜或是为他迁坟回老家之类。
难道汉高祖刘邦真的忘了荥阳城之围了吗?不,不会的。他到死都难忘。因为就是从荥阳突围后,刘邦才去到成皋,北渡黄河,军至修武,得到韩信的援助,势力又重新壮大起来,逼得项羽逐渐衰退,最后在乌江边自刎而死。也就是说,荥阳突围,是刘邦在楚汉战争的一个转折点,是他个人戎马生涯中的一个生死攸关的时刻,而促成这一切的重要人物、奠定泱泱大汉四百余载天下的大功臣纪信,居然无封无赏又无史书正传!
这是为什么?
明面上一看,这就是汉高祖刘邦不地道呗言而无信呗欺负外地偏远山区死去的泥腿子呗!他反正是历史上出了名的“无赖”、“流氓”,紧要关头上连自己的老婆、孩子、老爹都能弃之不顾,为了江山社稷还舍不下你个小小纪信?不封你就不封你,那么多活着的有功人士还轮不到呢,你被烧的连骨灰都没了,我管你那么多?
慢着,且让我们慢下结论——刘邦也并非真的就忘了纪信。史书上记载,公元前202年刘邦统一全国建立政权后,便于第二年把阆中县以南(含今南充、西充、蓬安、武胜、岳池五县)划出大片地方,赐置 “安汉县”。虽然没看到纪信家人沾到这置县的什么好处,但至少这也算是个对纪信的某种安置方式吧。另外据传说,又过了好几年之后,刘邦才追封纪信为“匡侯”,纪信之子纪通被封为“襄平侯”。襄平是现在东北一带,在当时是非常偏远的不毛之地。所以,纪信有死后迟封虚爵之说。
为什么?为什么刘邦要这么对待自己的救命恩人?
这个分析可能很残忍——就像当年鸿门宴上,骄傲的项羽因为过于看不起都不屑于杀刘邦一样,刘邦,也是从骨子里看不上纪信。后来,他甚至憎恶他!想到他就难受!
男人,是这样一种动物:他们天生喜欢拯救他者而特别忌讳自己被救赎。拯救他者,使男人感到自己的强大高尚以及身为雄性的深度快感;反过来呢,则被迫把自己最软弱、最无助、最无能、最狼狈的那一刻连同皮袍下所有藏着的小,都暴露给了他者——尤其是,这个他者如果一直就比自己强大,那么也还算胜败乃兵家常事;可如果这个他者平素就是堆烂泥,谁还好意思在功成名就后回顾自己竟是被这堆烂泥给抹上墙的呢?
越是性情勇毅的男人越是无法忍受这一点。
如同项羽自刎,他感觉对不起江东父老固然是事实,可他更受不了的是被刘邦这个他顶顶瞧不起的人渣所打败!(若没有这层隐秘思想,作为一代杰出军事家,他岂能不知胜败乃兵家常事这个浅显道理?)所以,大名鼎鼎的霸王宁可自己杀了自己,也第一不能接受被刘邦所掳这个局面,第二不要回到江东去日日忍受这天字第一号羞辱!这就是俗话说的“不蒸馒头争口气”。果然,凭此一举,他所有的残暴无情、愚蠢自负被略去,赢得了“生当做人杰,死亦为鬼雄”的至高评价。
男性的极端虚荣心加上帝王的尊严不容丝毫亵渎,纪信,就这样被刘邦硬生生地擦抹掉了。
他所谓的忠义,不如一块擦屁股纸。擦屁股纸还算有点用,他的忠义只会让帝王感到蒙羞!
身后的尊荣
不是传说,不是故事,虽然史料信息少得可怜,但纪信真有其人。
现在的四川省西充县紫岩乡扶龙沟纪家村,据说就是他的出生地,这里有着祭祀他的纪公庙,相传敕建于西汉,至今中殿仍存。西充紫岩乡的“扶龙沟”、“走马岭”、“歇马桥”、“望乡台”等遗址均与纪信有关。
然而,颇有意思的是,在甘肃天水,陕西固县,山西洪洞县、赵城等地,也在“抢夺纪信。”他们均有以文献方式认定纪信将军是该地出生的人,且言之凿凿,如《塞上江南,历史古城——天水》称:“刘邦受困之际,祖籍天水的大将军纪信,自告奋勇,化装成刘邦的样子,以假乱真,迷惑项羽,终于救出汉高祖,自已却被项羽活捉,烈火焚身,壮烈牺牲。为纪念纪信功绩,天水邑人推纪信为天水城隍,于明朝初建祠供奉。天水城北有纪信墓,可凭吊一番。”
在陕西省城固县柳林镇,不但建有“汉将军辅德王——纪信墓”和“纪信祠”,当地人们干脆也把纪信祠视为城隍庙,纪信就是保佑这一方百姓的城隍爷,世代受香火祭祀。
山西的《赵城溯源》中写道:“赵城人纪信舍身救刘邦的壮烈故事也广为流传。”
《山西通志》载:“纪将军祠在赵城县东南二十里上纪落里,祀汉纪信,元至正七年建。纪信墓在城东南二十里上纪落里,今存半冢,高一丈五尺,周围四十步。”
不胜枚举,只能说明,英雄事迹万代不竭,正如辛弃疾所歌“烈日秋霜,忠肝义胆,千载家谱。”真的,刘邦不封世人封,刘邦不赞世人赞:宋代封纪信为“忠祐安汉公”,元代封“辅德显忠康济王”,明代封“忠烈侯”;唐尚书右丞卢藏用曾作过《吊纪信文》。宋代果州南充郡郡守邵博在《纪将军庙碑记》中说:“汉高帝之兴,有天命哉。方因困于荥阳,其势甚危,一时谋臣多亡去者,独将军死焉,呜呼!古固有死,贵成天下事也,若将军之死……”宋果州太守杨济有感纪信诳楚成汉,书刻“忠义之邦”4字于南充城西金泉山。明监察御史卢雍于1518年(正德十三年)秋九月过灵泉寺(今岳池县秦溪乡八角井),作《忠义之邦赞》镌刻于驿道旁边石壁上。赞文曰:“顺庆名忠义之邦,重纪信之节也。监察御史东吴卢雍为之赞。道经灵泉,僧摩崖请题。按察司佥事刘成德曰盍书是赞,从之。巴人旧封,安汉故地,屹为巨邦,号称忠义。维昔纪信,委质高祖,荥阳围困,乃请诳楚。脱王之厄,甘焚其身,岂不爱身,义重君臣。炎汉开基,信功维元,当时不录,帝亦少恩。大节精忠,皎如日月,邦有若人,允矣豪杰。忠义之理,人心同具,百世而下,孰不歆慕。贤士辈出,民俗淳美,将军之风,使人兴起。我秉宪节,同爰咨询,爰作赞词,以示邦人。”明西充知县马腾云竖“汉将军纪信故里”碑于今西充县木角乡黄桷垭。清西育县令李棠在《题纪将军庙》云:“汉业艰难百战秋,焚身原不为封侯,敢于诳楚乘黄车,遂使捐躯重泰丘。隆准单骑从此脱,重瞳双眼笑谁酬?天今荒草空祠宇,一片忠魂万古留。”……直到今天,地方戏剧《纪信替死》依然在上演,西充,专门修建了“纪信广场”筑有大型浮雕来歌颂……
不过,尽管如此,历来也少不了有人说纪信是个愚忠的傻瓜,有人在不断追问他这么做的意义,比如洪深的《赵阎王》第一幕上就有这么样困惑的一问:“凡人存着好心的,有天良的,老实的,讲究忠义的,都是傻子吧?”……不能说这种想法就毫无道理,然而,走遍神州大地,当我们看着关公、纪信庙等忠义之士神位前的绵绵香火,你就会知道,中华古老的文明里,忠义壮烈一脉其实从未断绝。看似没有信仰的中国人,也其实从未有丧失对仁、义、礼、智、信、忠、孝、悌、节、恕的集体膜拜。不然,如何来解释无数次大灾大难到来之际,亦或是寻常岁月里,总不乏有看似平凡的人,用忠诚,义气,勇敢,荣誉来谱写不朽的生命篇章?——事实上,大家心知肚明,一个国家,一个民族,若果然失去了忠义二字,必将灭亡!
刘邦,拼尽全力,也不过让他的王朝活了四百年。
纪信,只用了一个行为,就让自己万古流芳。
与其说这是命运的禅机,不如说这是人格的较量。
清代学者魏禧曾经说过:“事后论人,局外论人,是学者大病。事后论人,每将智人说得极愚;局外论人,每将难事说得极易。”——似纪信般舍身救主这种事,古往今来机会不多;但对“忠义”的索求,实际时时都可能上演。小到对家庭、朋友,大到对事业、国家,值此之际,你能不能让自己“杀身成仁,舍生取义?”
很难。甚至是非常之难。
所以,我们才如此纪念这个叫做纪信的人,以及和他一样的人。
残阳铁血风萧萧,耳际有高亢之音自汉时关外传来,气壮山河:“我等男儿该当是国家栋梁!该当做不破楼兰终不还的大汉铁骑!做当关的飞将军,铁血杀契丹,扬威漠北!敢对着来犯的外敌大喝一声:犯强汉者虽远必诛!如果给我等这样一个机会,就算搭上一条性命,又有何妨?到了那时节,不就能全了那大忠大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