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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九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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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1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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皎皎白驹,在彼空谷——杜牧暮年

皎皎白驹,在彼空谷——杜牧暮年

储劲松


唐宣宗大中四年(850)初秋,四十八岁的杜牧,由吏部员外郎出为湖州刺史。与八年前在“牛李党争”中被排挤,由比部员外郎、史馆修撰外放为黄州刺史,继而迁转池州刺史、睦州刺史,飘零江滨偏僻小州七年之久不同,这次出朝任地方官,是他自己诚恳祈求的结果。

这年夏天,他先后三次上书执政大臣,请求出守湖州。上一年闰十一月,在任司勋员外郎、史馆修撰期间,他也曾上书宰相,请求到杭州做刺史,未获允许。此次他连上书启,再三陈情,终于得偿所愿。唐代朝官尊贵,在朝士大夫一般不愿意到地方任职,郎官尤其清显,吏部员外郎更无出守地方的先例。据杜牧《上宰相求杭州启》和《上宰相求湖州第一启》《第二启》《第三启》,他坚请外放的理由,是刺史的俸禄远远高于员外郎,可以藉此安活家小。

当时,杜牧家中的经济负担确实很重,除了要养活自家四十口,还要照拂弟弟和妹妹这两大家子。他的弟弟杜顗也是科第出身,与哥哥一样有文章时名,先后任秘书省正字、匦使院判官、镇海军节度使李德裕幕府巡官、咸阳尉、直史馆等,后因患严重的白内障,导致双目失明,不能履职理事,废退后寄居扬州。他的妹夫李氏英年早逝,孀居的妹妹带着儿女和仆隶,也搬到扬州居住。病弟和孀妹两大家人的生计,基本依赖杜牧。在《上宰相求杭州启》中,杜牧向宰相白敏中、崔铉、魏扶等人苦苦哀求:“今秋已来,弟妹频以寒馁来告。某一院家累,亦四十口……其于妻儿,固宜穷饿。是作刺史,则一家骨肉四处皆泰;为京官,则一家骨肉四处皆困。”也就是说,在朝为官,三家人都穷苦寒饿;到地方任刺史,三家人都能解决温饱。这话当然有夸张的成分,但大体属实。

杜牧请求外放,除了家境窘迫的原因,还有一个原因他没有说,那就是不满当时的朝政。

上一年,也即大中三年(849)二月,吐蕃发生内乱,陇西的秦、原、安乐三州,以及石门、驿藏、木峡、制胜、六盘、石峡、萧关等七关的吐蕃将领,率领军民归顺唐朝。朝廷趁机发兵收复了河西、陇右地区。九十年前的安史之乱期间,朝廷全部精力用于平叛,无暇顾及其他,吐蕃趁势逐步蚕食了河西、陇右,也即河湟(黄河上游地区及湟水流域一带),唐朝的边防线收缩到了邠州、陇州以内,距京师长安仅数百里。代宗朝,吐蕃曾经长驱直入占领长安,皇帝被迫逃到今河南省三门峡市境内的陕州。九十年来,被吐蕃统治的河西、陇右人民,不堪压迫和奴役,无日不盼望重回唐朝的怀抱。

八月,河西、陇右收复后,河湟父老千余人脱掉胡服,穿上汉服,来到长安,宣宗登延喜门楼予以接见,父老拜舞于楼下,山呼万岁。杜牧亲眼目睹了这一盛大场面,欢欣鼓舞,作《今皇帝陛下一诏征兵,不日功集,河湟诸郡次第归降,臣获睹圣功,辄献歌咏》以示欢庆。

杜牧早年有大志。在任黄州刺史期间,曾作《郡斋独酌》,抒发胸中埋藏已久的远大抱负。他说:“平生五色线,愿补舜衣裳。弦歌教燕赵,兰芷浴河湟。”他志在作宰辅大臣,削平藩镇,收复河湟,实现唐朝中兴。眼见河湟回归,国势稍振,他岂能不喜?岂能不歌?

按照杜牧的设想,朝廷可以趁着赫赫军威,一举荡平盘踞黄河南北、不遵朝廷节度、跋扈多年的藩镇。但朝中君臣却罔顾恢复大业,不思进取,一个个燕安逸乐,粉饰太平,争为豪侈。并且,尽反武宗朝的诸多善政,连被武宗拆毁的佛寺也全部恢复了。才兼文武,怀抱经世济时之学的杜牧,一直得不到重用,又见君臣偷安、朝政紊乱,心中更加悒悒不乐,干脆远避江湖之上,图个眼前清静。

杜牧对国事的隐忧和怀才不遇的愤懑,由当时所作《长安杂题长句六首》可知。诗中说:“四海一家无一事,将军携镜泣霜毛。”意思是说,自从河湟收复以来,朝中君臣醉心于一时的胜利,认为天下太平无事,于是沉迷享乐,统兵的将领被弃置一旁,无用武之地,坐视鬓霜发白,徒叹衰老。岂不知黄河南北的藩镇正摩拳擦掌,伺机给唐室最后的致命一击。又叹道:“自笑苦无楼护智,可怜铅椠竟何功。”“江碧柳深人尽醉,一瓢颜巷日空高。”“九原可作吾谁与,师友琅琊邴曼容。”嘲笑自己没有西汉楼护的智慧,不能周旋于权贵之门,徒有一身才学,无人欣赏提携,难以建功立业;曲江之上,柳丝之下,王公贵族日日买醉寻欢,只有自己像孔子的弟子颜回,远离紫陌红尘,独居陋室,箪食瓢饮;九州之内竟然没有一个志同道合的朋友,只好追认西汉高士邴曼容为师友,养志自修。

出守湖州的诏命下达后,杜牧登上曲江池北的乐游原,远望太宗李世民与长孙皇后的合葬墓昭陵,作《将赴吴兴登乐游原一绝》,末联说:“欲把一麾江海去,乐游原上望昭陵。”也隐含对朝政的不满,暗指宣宗统治的时代远不如贞观之世。

初唐陈子昂在《登幽州台歌》中伤时愤世,幽幽唱道:“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2023年深冬,山中滴水成冰,我在灯下拥炉诵读《长安杂题长句六首》和《将赴吴兴登乐游原一绝》,以为杜牧当日心绪一如陈子昂。古代的仁人志士,其喜其忧,其笑其涕,皆为家国,岂是为了区区身家?

离京赴湖州前,杜牧写了一首《新转南曹未叙朝散,初秋暑退出守吴兴,书此篇以自见志》。诗云:

捧诏汀洲去,全家羽翼飞。

喜抛新锦帐,荣借旧朱衣。

且免材为累,何妨拙有机。

宋株聊自守,鲁酒怕旁围。

清尚宁无素,光阴亦未晞。

一杯宽幕席,五字弄珠玑。

越浦黄柑嫩,吴溪紫蟹肥。

平生江海志,佩得左鱼归。

即将远离巍巍宫阙,携家远赴湖州,他心中的喜悦恰似池鱼归故渊、飞鸟还旧林。他想到,抵达湖州时,当地黄柑方嫩,紫蟹初肥,正可大快朵颐。身佩刺史印绶,家人饱暖无忧,又可以自在神游,可谓一举两得。

但我细味此诗,以为诗意应当反过来理解。杜牧心中的喜悦,其实是苦楚与悲伤。他是以喜写悲,寓悲于喜。

贤人不用,放之江湖,国之耻也。

杜牧自请出守湖州,坊间却有另一种香艳的说法:他是为一个绝色女子而去的。

唐末五代人高彦休在笔记小说集《阙史》里说,唐文宗大和年间,杜牧在沈传师江西观察使、宣歙观察使(治所分别在洪州、宣州)幕府中担任幕僚,沈传师被朝廷召为吏部侍郎,幕府解散,杜牧应淮南节度使(治所在扬州)牛僧孺的聘请,到其幕府中任节度推官,带监察御史里行京衔。离开宣州前往扬州途中,杜牧专程来到湖州,只为寻访美色。

《阙史》说,杜牧自恃诗文才名,也颇为纵情声色,自诩有鉴裁美色之能。听说湖州有长眉毛、柳丝腰、容态婉娈如神仙的女子,曾专门来到湖州一观究竟。湖州刺史敬重其才华,日夜好酒好菜殷勤招待,并召来所有官妓歌舞助兴,请杜牧细加品评。杜牧环视官妓,摇头说:“善则善矣,未称所传也。”刺史私下又遴选了一批良家少女,请杜牧裁鉴。杜牧看过后,又大摇其头说:“美则美矣,未惬所望也。”刺史心里很不过意,问他有什么心愿。杜牧说,希望坐在画舫之上,让州中百姓前来围观,借机遍览秀色。刺史赶忙照办,选择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准备好一只彩舟,请杜牧登船。船上佳丽如云,竹肉相发,湖州百姓闻讯竞相围观,妙丽女子纷纷穿上压箱底的衣裳,成群结队来到水边,只为一睹名动天下的大才子杜牧的风采。当日,水岸人群如墙。不想,从早晨到日暮,杜牧睁大眼睛搜寻一整天,还是没有看见一个女子像传说中的神仙。黄昏时分,人群渐渐散去,杜牧大失所望。正在懊恼之中,他突然看见水湄人流之中,一个少妇牵着一个十余岁的小女孩,眉眼发丝举止神态,恰如天上仙子。他不禁击掌大叹道:“此奇色也。”刺史于是把小女孩和她的母亲接到船上。母女二人不知原委,吓得直打哆嗦。杜牧却对小女孩的母亲说,十年后,我必来湖州做刺史,届时,我将迎娶你的女儿为妻。十年后我若不来,你可以将她另许他人。说罢,赠送绮罗一筐,作为聘礼,并与小女孩的母亲立字为据。

《阙史》又说,杜牧坚决请求到湖州,是为了践行当初的诺言。到湖州任上第三日,他就派人千方百计寻找当年那位小女孩。人是找到了,但十四年过去了,物非人亦非,她已经出嫁三年,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了。杜牧召她和她的母亲来府中,她的丈夫怕妻子被刺史抢去,带着两个孩子一同前往。杜牧质问道:“既然收了我的聘礼,为何食言?”女孩的母亲拿出字据,说:“我等了十年,你不来迎娶,我这才把她嫁出去。三载有子二人。”杜牧低头看着自己当年的手札,良久才说:“是我负约。”当场作《叹花》诗一首,书其怅惘之情:

自是寻春去较迟,不须惆怅怨芳时。

狂风落尽深红色,绿树成阴子满枝。

第二天,这件事就在湖州传开了。关于此事,除《阙史》以外,与高彦休同时代人王定保所撰轶事小说集《唐摭言》,以及北宋张君房所著笔记《丽情集》,也有类似记载,词语略异,大旨相同。

官家有煌煌正史,民间有稗官杂志;官家有《周颂》,民间有《国风》;官家有高头讲章,民间也有里巷传闻。数千年里,人间的事,甚至天堂里的事、地府里的事,都演绎了无数遍,其实都不新鲜。有意思的,是对一事件的看法,官方与民间往往南辕北辙。即如杜牧湖州寻芳一事,新旧《唐书》均不载,本属子虚乌有。缪钺先生在《杜牧年谱》中予以质疑,并作了详细辩证,认为与事实、情理和当时的制度均不合。但《阙史》《唐摭言》《丽情集》的记载,仿佛作者所亲见。缪钺认为,杜牧《樊川文集》中有《叹花》一诗,好事者据此诗附会出这个香艳的故事。这话很有道理。

晚唐著名文人如李商隐、温庭筠、段成式,史家推崇其才华,对他们品格的评价都不高。《旧唐书·李商隐传》说李商隐“博学强记,下笔不能自休,尤善为诔奠之辞。与太原温庭筠、南郡段成式齐名,时号‘三十六’。文思清丽,庭筠过之。而俱无持操,恃才诡激,为当途者所薄。名宦不进,坎壈终身。”所谓“三十六”,即“三十六体”,李、温、段三人诗文风格相近,在家族中均排行三十六。对于杜牧的品性,青史却无微词,反而多加褒美。《旧唐书》本传:“牧好读书,工诗为文,尝自负经纬才略。”《新唐书》本传:“牧刚直有奇节,不为龊龊小谨,敢论列大事,指陈病利尤切至。”但野史稗官却对于他的香艳事迹津津乐道。他那首著名的《遣怀》诗,也坐实了他青年时代在洪州、宣州和扬州担任幕僚总计十一年期间,留连秦楼楚馆、放浪声色的一段荒唐经历。诗云:

落魄江湖载酒行,楚腰纤细掌中轻。

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

杜牧是京兆万年县人。京兆杜氏是魏晋以来有数百年历史的高门望族,在唐代尤其煊赫,贵盛无比。他的祖父杜佑系晚唐名臣,德宗末年官拜宰相,顺宗、宪宗朝相继在相位,做执政大臣十年,后来官拜司徒,封岐国公。杜佑又是大儒,著有中国历史上第一部体例完备的政书《通典》,专叙历代典章制度及其沿革变迁,皇皇二百卷,用时三十六年,价值不在《唐六典》《唐会要》之下。杜牧受祖父影响甚深,珍视家学,自幼博览书史,致力于经世济时之学,留心当世之务,写过众多有强烈政治色彩的诗文。又受其十六世祖、西晋名臣杜预的影响,搜罗古今兵书,深研兵法,颇有心得。曾注解《孙子兵法》十三篇,自认为上穷天时、下极人事,可以传之后世。唐武宗会昌年间,在写给御史中丞李回的书启《上李中丞书》中,杜牧说,自家世代以儒为业,自高祖、曾祖至于自己,家风不坠。又说自己对于“治乱兴亡之迹,财赋兵甲之事,地形之险易远近,古人之长短得失”颇有研究。杜牧并非吹嘘,他确实满腹经纶,善于论政谈兵,并且认为士大夫都应当懂兵事。但出身名门,他身上也有显而易见的贵公子习气,譬如爱美酒,爱歌舞,爱美人,爱逛勾栏瓦舍。

唐文宗大和七年(833)四月,三十一岁的杜牧,应邀到淮南节度使牛僧孺幕府,先是做节度推官,后转为掌书记。扬州是唐代第一等繁华都市,商贾聚集,佳丽如云,可谓灯红酒绿纸醉金迷。在扬州期间,杜牧白天处理幕府事务,晚上则背着牛僧孺微服私自出游,流连倡馆歌楼,与青楼女子结交宴游。《阙史》记载:“牧少隽,性疏野放荡,虽为检刻,而不能自禁。会丞相牛僧孺出镇扬州,辟节度掌书记。牧供职之外,唯以宴游为事。扬州胜地也,每重城向夕,倡楼之上,常有绛纱灯万数,辉罗耀烈空中。九里三十步街中,珠翠填咽,邈若仙境。牧常出没驰逐其间,无虚夕。”

牛僧孺很欣赏杜牧的才华,生活中对他也是百般呵护。杜牧夜晚的所作所为,他一清二楚,但他佯装不知。市井之中鱼龙混杂,常有盗窃和打架斗殴之类的事件发生,他怕杜牧出什么意外,于是派遣手下三十名兵士,轮班换上街卒(负责街道治安和扫除的差役)的衣服,偷偷尾随杜牧,暗中加以保护。两年后杜牧被召回朝,任监察御史,离开扬州前,牛僧孺设宴为他饯行。席间,牛僧孺劝诫杜牧此后再莫流连花街柳巷,以免清誉受损,影响前程。杜牧辩驳道:“杜某一向检点约束,没有那回事。”牛僧孺笑而不答,令人取来一只小书箱,当着杜牧的面打开,里面全是兵士关于杜牧夜间行踪的密报,总数有上百件。上面写着:“某夕,杜书记过某家,无恙。”“某夕,宴某家。”诸如此类。杜牧一见大是惭愧,泣拜致谢,并铭感终生。

杜牧天生是个情种。赴朝之前,他不顾牛僧孺的谆谆教诲,仍然赋诗赠与他所爱恋的青楼女子。《赠别二首》其一:

多情却似总无情,唯觉尊前笑不成。

蜡烛有心还惜别,替人垂泪到天明。

牛僧孺后来见到了,也只好摇摇头。杜牧与牛僧孺私交非常好,但在政见上倾向于李德裕。所以,在牛僧孺当政期间,尽管其治国理政多有不当之处,杜牧从来不提任何建议。别人指责牛僧孺,他挺身强辩。牛僧孺死后,他为之写墓志铭,大加褒奖,多有不实之辞。而在李德裕掌权时,则多次上书献策。

在“牛李党争”中,杜牧既不属于牛党,也不属于李党。但因与牛僧孺交情甚密,李德裕视之为牛党。唐武宗即位后,重用李德裕,召拜为宰相,杜牧随即由比部员外郎、史馆修撰,出为黄州刺史。郎官外放为刺史,在当时相当于贬谪。这次出朝,杜牧认为是李德裕排挤牛党、殃及自己之故。《祭周相公文》:“会昌之政,柄者为谁?忿忍阴污,多逐良善。牧实忝幸,亦在遣中。”会昌是唐武宗年号,当时执掌朝政的,正是武宗特别信任的李德裕。

虽受李德裕排挤,但在黄州、池州、睦州期间,杜牧仍多次上书李德裕,就平定昭义刘稹叛乱、削平藩镇、防御回纥、收复河湟、防御江贼等国家大事,屡陈胸中方略。每次,李德裕都是用其言而不用其人。也就是说,采纳杜牧的意见,却不加以提拔重用,将之弃置于偏远小州长达七年之久。直到唐宣宗登基,启用牛党,打击李党,李德裕及其党羽陆续被贬出朝,杜牧才由牛党重要人物、宰相周墀举荐,回朝任司勋员外郎、史馆修撰。非常可惜的是,杜牧生在牛李党争最为酷烈的时代,身不由己陷在党争涡流之中,受到牵连,握瑜怀玉,终生未获大用。

李德裕与杜牧两家是世交。李德裕的父亲、宪宗朝宰相李吉甫,原是杜牧祖父杜佑任司徒时的部属,后又同朝为相。李德裕不用杜牧,缪钺先生在《杜牧传》中认为可能有三个原因:其一,杜牧曾是牛僧孺的幕僚,李德裕视之为牛党。其二,杜牧生性刚直,不肯柔曲媚世以取名利,不愿趋附李德裕。其三,杜牧好逐香艳,风流不羁,不拘细行。观李德裕一生品德和行事,我以为前两个原因不太可能。一来,李德裕任宰相期间,大量启用寒门才俊,也屡次提拔牛党人物,并不拘于门户之见。二来,身为武宗朝名相,李德裕德大功高,功在社稷,并非庸碌浅陋之辈。三来,他虽然不用杜牧,却非常器重和关照杜牧的弟弟杜顗,任镇海军节度使期间,曾辟杜顗为巡官。那么,他不喜欢杜牧的原因就只有一个:私生活不加检点。

“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杜牧写出这首传唱天下的诗作时,心中想必十分得意。却不曾想,这首诗也成为忌妒他才华的人打压和攻击他的现成把柄。他二十六岁登第又登科,可谓春风得意。其后二十五年的仕宦生涯里,三次为幕吏,沉沦幕府十年;三次为朝官,每次在朝时间都很短;四次为刺史,落拓江湖七年;四十岁须发皆白,五十岁就郁郁而终。其名位一直蹭蹬不显,与“青楼薄幸”之名也有很大的关系。

大中四年(850)秋,杜牧抵达湖州。

湖州亦名吴兴郡,位于太湖之滨,在当时是一个仅次于扬州、成都府、杭州、苏州的富庶大州。下辖乌程、武康、安吉、德清、长城五县,治所在乌程县(今浙江省湖州市),户数四万余。风土清嘉,人物俊秀,出产丝绸、名茶、鱼米。苕溪和霅溪环绕州城,州城以北十八里有卞山,州属长城县(今浙江省长兴县)有顾渚山(又名顾山,山的另一部分在常州境内),产佳茗曰紫笋茶,陆羽在《茶经》中将其与宜兴阳羡茶并列为天下第二茶,自唐德宗时起就被定为贡茶。顾渚山中有贡茶院,院旁有金沙泉,水质甚美。顾渚山附近,有两山相对峙,大涧中流,绝壁峭立,风光奇秀,当地人称为明月峡。大州事繁,但杜牧做过三州刺史,多有善政,有丰富的治州理郡经验,应对起来从容裕如。公务之余,他就带着下属和当地文人墨客盘桓山水之间,饮酒赋诗。

宦海沉浮二十多年,羽翼频遭摧折,补舜衣、作宰辅、中兴唐室的青云之志早已幻灭,此时的杜牧只想吏隐于州郡。而湖州,恰是吏隐的理想之地。在给检校礼部尚书、孟州刺史、河阳三城节度使李拭的书启《上河阳李尚书书》中,杜牧就说:“某多病早衰,志在耕钓。得一二郡,资其退休,以活骨肉。亦能作为歌诗,以称道盛德,其余息心,亦已久矣。”杜牧很爱湖州,初到时,游州城东南的白蘋洲,作《题白蘋洲》诗:

山鸟飞红带,亭薇拆紫花。

溪光初透彻,秋色正清华。

静处知生乐,喧中见死夸。

无多珪组累,终不负烟霞。

暮年的杜牧无意进取,息心静处,惟以吟赏烟霞为乐。

中唐时期,湖州出过一位著名文人,名叫沈亚之,字下贤,唐宪宗元和年间进士及第,曾做过秘书省正字、幕府掌书记、殿中侍御史、德州行营判官,终于郢州掾。沈亚之工诗,善古文,也创作过《异梦录》《湘中怨》《秦梦记》等传奇小说,曾游于韩愈门下,与同时代诗人李贺、张祜、徐凝交好,在当时有盛名。李贺称赞他的诗,工于情语,有窈窕之思。古文受韩愈影响,风格奇崛。鲁迅先生在《中国小说史略·唐之传奇文》中称其小说,“皆以华艳之笔,叙恍忽之情,而好言仙鬼复死,尤与同时文人异趣。”杜牧来守湖州时,沈亚之已经下世多年。他曾专门到沈亚之居住过的乌程县小敷山,凭吊先贤。《沈下贤》:

斯人清唱何人和,草径苔芜不可寻。

一夕小敷山下梦,水如环珮月如襟。

小敷山下,溪水叮当如鸣环珮,沈亚之居住过的屋庐被荒草埋没,无处可寻,自己的襟抱也素淡如月。杜牧是在祭奠逝去的沈亚之,也是在凭吊青年时代意气风发的自己。

在湖州,杜牧与当地文人如严恽等人密切交往,诗文频相唱和。这年冬天,他曾以诗代笺,召余杭诗人李郢来湖州游赏。《湖州正初招李郢秀才》:

行乐及时时已晚,对酒当歌歌不成。

千里暮云重叠翠,一溪寒水浅深情。

高人以饮为忙事,浮世除诗尽强名。

看著白蘋芽欲吐,雪舟相访胜闲行。

李郢收到诗笺,立即暂抛田舍,欣然棹舟赴约,并作《和湖州杜员外冬至日白蘋洲见忆》相酬。

日子过得飞快,转眼到了第二年春茶采摘的季节。按照惯例,顾渚山贡茶开采时,湖州和常州两州刺史,要亲自到茶山监督采制。这个时候,山中云峰耸秀,百鸟啁啾,幽兰、杜鹃和其他山花竞相绽放,数万采茶工布散在茶园之中,手如飞梭,笑语盈盈,如同盛大的节日。据《元和郡县志·湖州长城县》载:“顾山在县西北四十二里。贞元以后,每岁以进奉顾山紫笋茶,役工三万人,累月方毕。”也就是说,紫笋茶开采为期两个月,动用采茶工三万人。南宋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唐茶品虽多,亦以蜀茶为重。然惟湖州紫笋入贡,每岁以清明日贡到,先荐宗庙,然后分赐近臣。紫笋生顾渚,在湖、常二境之间。当采茶时,两郡守毕至,最为盛会。”

杜牧带着僚属,携着官妓,依例来山中督采贡茶。期间诗兴大发,连作《题茶山》《茶山下作》《入茶山下题水口草市绝句》《春日茶山病不饮酒,因呈宾客》等一批诗作。茶季临近结束时,他曾到明月峡游览,并在村中一户人家的门扉上,题了一首《暮春因游明月峡,故留题》:

从前闻说真仙景,今日追游始有因。

满眼山川流水在,古来灵迹必通神。

杜牧留在门扉上的手迹,两百年后的北宋时期还在。据北宋学者王得臣《麈史》说,宋太宗朝参知政事苏易简当初在乌程当县令时,听说杜牧有此题字,托人专程取来,“字体遒媚,隐出木间,真希世之墨宝也。”苏易简奉为传家之器,留给后裔。苏易简的曾孙、苏舜钦之子苏泌,任湖北运判时曾巡部到鄂州,王得臣时为鄂州知州,苏泌拿出世代珍藏的杜牧村舍门扉墨迹,让王得臣欣赏。王得臣观后,叹道:“隐然突起,良可怪也。”

杜牧也工于书法和绘画。其行书《张好好诗并序》真迹,今藏故宫博物院。《宣和书谱》谓之“气格雄健,与其文章相表里。”清人王士祯见过这幅字,在《分甘余话》中说:“唐杜牧之《张好好诗并序》真迹卷,用硬黄纸,高一尺一寸五分,长六尺四寸,末阙六字,与本集不同者二十许字。卷首楷书‘唐杜牧张好好诗’,宣和御笔也。”又说,上有明代董其昌题跋:“樊川此书,深得六朝人气韵。余所见颜、柳以后,若温飞卿与牧之,亦名家也。”宣和御笔即宋徽宗亲笔,温飞卿即温庭筠,牧之是杜牧的字。杜牧的画作今已不存,北宋米芾在《画史》中,称其临摩的东晋顾恺之《维摩百补图》,“精彩照人。”

大中五年(851)秋,在湖州刚满一年,杜牧就被召回朝中,任考功郎中、知制诰。唐代尚书省吏部下设四司,各以郎中主其政务。其中,考功郎中一人,从五品上阶,另有考功员外郎一人为辅佐,总掌内外百官的政绩考核。知制诰专掌内命(皇帝直接发布的命令),为皇帝起草诏诰,系侍从近臣。与上一次在朝任吏部员外郎,从六品上阶,这次回朝无疑是提拔重用,杜牧却没有喜形于色。他早衰多病,意绪一直不佳。更重要的是,此时朝中朋党相轧、宦官干政,地方上藩镇日益坐大、蠢蠢欲动,唐室有覆亡迹象,他的正言谠论,定不为人所容,弄不好还会惹火烧身。他已意懒心慵,与青年时代判若俩人。

杜牧留恋湖州,接到回朝诏命后,没有立即动身回长安。八月初,曾游附近的玲珑山。南宋周密《癸辛杂识》说,玲珑山在卞山北面,“嵌空奇峻,略如钱塘之南屏及灵隐、芗林,皆奇石也。有洞曰归云,有张谦中篆书于石上。有石梁,阔三尺许,横绕两石间,名定心石。傍有唐杜牧题名云:前湖州刺史杜牧大中五年八月八日来。”数日后,新刺史到任,办理好交接手续,杜牧从州府搬离,暂住霅溪边上的霅溪行馆。并作《八月十二日得替后移居霅溪馆,因题长句四韵》,以表对湖州的依依不舍之情。诗云:

万家相庆喜秋成,处处楼台歌板声。

千岁鹤归犹有恨,一年人住岂无情。

夜凉溪馆留僧话,风定苏潭看月生。

景物登临闲始见,愿为闲客此闲行。

由此诗也可知,杜牧已无意仕途,视此次回朝为无足轻重的事,只想日日徜徉湖州山水之间,做一个闲客。清人钱谦益、何焯在《唐诗鼓吹评注》中评论此诗,说:“首言秋成大稔,故处处有歌板之声以相庆也。夫以物换时移,千岁鹤犹有未足之恨,今我秩满得代,一年居此,岂无闲暇之情乎?所谓有情住此者,溪馆夜凉,与僧共语;苏潭风定,看月初生。此今日之居闲,远胜于前日之羁宦。是以同此景物,登临始见其胜。吾得常为闲客,时时闲行此地,则吾愿足矣,须富贵何为哉!”此评我以为甚合杜牧当日心意。

杜牧在霅溪行馆闲住多日,之后打点行装,踏上了归京的旅程,于九月十九日回朝就任新职。

镜中丝发悲来惯,衣上尘痕拂渐难。

惆怅江湖钓竿手,却遮西日向长安。

这首《途中一绝》是杜牧归途所作,诗意与深秋草色一样,萧瑟消沉。垂暮之年内召并升官,诗人却有无可奈何之慨。经过京杭大运河,看见隋堤之上万株杨柳随风飘舞,他又写了一首《隋堤柳》:

夹岸垂杨三百里,只应图画最相宜。

自嫌流落西归疾,不见东风二月时。

品咂尾联,可知杜牧有深深的迟暮之叹。他恨朝廷不在自己年轻时加以重用,任其飘零江湖,耗尽了热血,也耗尽了锐气。而今虽然再做朝官,却垂垂老矣,时局又如此不堪,自己还能有什么作为?

手足兄弟杜顗在这一年去世,也让他遭受了巨大的打击。杜顗比杜牧小四岁,父亲杜从郁死得早,兄弟二人与母亲相依为命。虽是贵胄子孙,但他们这一房不景气,缺衣少食,一度到了典当祖屋偿还旧债的地步。兄弟俩感情极深,杜牧为了给弟弟治眼病挖空心思,曾经弃官不做,带着眼医到洪州和扬州给杜顗治病。如今杜顗不在了,他的心中更加灰暗。此次在朝,除了替皇帝起草诏诰,他态度消极,无所作为。

大中六年(852)初秋,杜牧升为中书舍人,正五品上阶。按《旧唐书·职官志》,“中书舍人掌侍奉进奏,参议表章,凡诏旨敕制及玺书册命,皆按典故起草进画。既下,则署而行之。”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官职,但他淡然处之,按时上朝,依例办公而已。

青壮年时期,无论在朝在野,他都以国家兴亡为己任,直道行事,频进忠言,写过《罪言》《原十六卫》《战论》《守论》,以及《上李司徒相公论用兵书》《上李太尉论北边事启》《上李太尉论江贼书》等诸多论政谈兵的文章,呈给执政大臣,希望他们采纳。北宋司马光在修《资治通鉴》时,罕见地将《罪言》等四篇文章全部摘要收录,可见所论深中时弊。他更写过许多指斥藩镇跋扈、宦官擅权、政治浊乱、民不聊生的诗文。但现在,朝廷对于国家大事屡屡措置乖方,他连忠言也懒得进了。

从湖州回京后,杜牧就着手修葺祖父杜佑留下来的樊川别墅。别墅在长安城南的下杜樊乡,潏水周流,有亭台楼榭、岩泉野竹之胜。《旧唐书·杜佑传》说,樊川别墅“亭馆林池,为城南之最。”杜牧年幼时,经常跟随祖父在那里小住。多年过去了,别墅已经残破,杜牧用湖州刺史任上丰厚俸禄的节余,将别墅修整一新,计划作为自己的退老之所,并在公务之余,邀请三五好友来别墅饮酒作诗,欣赏乡村风光。

杜牧的外甥裴延翰在《樊川文集序》中说:“长安南下杜樊乡,郦道元注《水经》,实樊川也,延翰外曾祖司徒岐公之别墅在焉。上五年冬,仲舅自吴兴守拜考功郎中、知制诰,尽吴兴俸钱,创治其墅。”序言中所说的司徒岐公指杜佑,系裴延翰的外曾祖父。樊川是长安城南少陵原与神禾原之间的一片冲积平原,由纵贯其间的潏水长期冲刷、下切、淤积而成。汉高祖刘邦曾将此地封为樊哙的食邑,樊川因此得名。

裴延翰经常来樊川陪伴杜牧。大中五年(851)的一天,在樊川别墅,甥舅二人围炉对饮,酒酣之际,杜牧道:司马迁说“自古富贵其名磨灭者,不可胜纪。”我幼年时就在这里玩耍嬉戏,后来为了俸禄四方为官,老了又回到这里,做了樊上翁。我不期望大富大贵,只希望自己的数百篇诗文能够结集传世。等我百年之后,你给我的文集作序,就叫《樊川集》。这样一来,樊川的一禽一鱼、一草一木,都不会磨灭,我也就没有遗憾了。

杜牧曾诚邀沈传师之子、同为中书舍人的沈询来樊川别墅做客,不想沈询以公务繁忙为由失约了。杜牧失望之余,写了一首《秋晚与沈十七舍人期游樊川不至》:

邀侣以官解,泛然成独游。

川光初媚日,山色正矜秋。

野竹疏还密,岩泉咽复流。

杜村连潏水,晚步见垂钩。

这一天,樊川别墅来了个不速之客,名叫温庭筠。

晚唐诗人中,杜牧与李商隐、温庭筠最为有名,但也都仕途坎坷。温庭筠是唐太宗朝宰相温彦博的后裔,早有文名,擅长诗、词、赋,才思敏捷,能走笔成万言,却尤其不得志。他比杜牧小九岁,多次应进士试都名落孙山,终生是白衣之身。杜牧很欣赏温庭筠的诗赋,曾在李郢面前赞扬过。温庭筠从李郢口中得知后,给刚刚右迁中书舍人的杜牧写了一封书启,请求他汲引自己,这次又专程来樊川登门拜访。俩人携手同游,相谈甚欢,事后杜牧向朝廷举荐过温庭筠,但没有结果。温庭筠一直流落各地幕府,直到唐懿宗咸通六年(865),才在宰相徐商的提携之下,做了个不起眼的国子监助教。那个时候,杜牧已经离世十四年。

十年前,杜牧身体健康状况尚好,认为自己活到七十岁不成问题,甚至可以活得更长。在《送国棋王逢》诗中,他曾写道:“得年七十更万日,与子期于局上消。”也就是希望自己七十岁的时候,再与围棋国手王逢在棋盘上一较高低,消磨时光。即使到了五十岁,他也不曾想过,自己的生命行将结束。

刚刚过了五十岁生日,立春那天,杜牧散朝回家后,口占一首《岁旦朝回口号》:

星河犹在整朝衣,远望天门再拜归。

笑向春风初五十,敢言知命且知非。

古人称五十岁为知命之年,又称为知非之年,所谓知天命、省悟以往的错误。由诗句可知,五十初度的杜牧,又逢岁首,兴致颇好,没有料到一场大病正等着自己。

大中六年(852)初冬,杜牧突生重病,汤药百般调理无效,且病势越来越沉重。他自知不久于人世,于是着手整理自己的文稿。

杜牧高才又勤奋,平生所作诗文甚多。这次集中检阅,他把大多数作品都烧掉了,留下自己满意的,只占全部作品的二三成。然后,他让家人把裴延翰找来,托其编纂文集。裴延翰自幼膜拜舅舅,读书作文得杜牧亲自指授。杜牧也视之为小友,这些年,无论做朝官,还是在地方任刺史,每有新作,都抄录一份寄送裴延翰,故而裴延翰收藏的杜牧作品比较齐全。其中有长篇大论,也有百字短章,有涂抹过的草稿,也有酒后的醉墨。杜牧下世后,裴延翰不负舅舅的嘱托,编成《樊川文集》二十卷,收入诗、赋、传、录、论、志、序、记、书、启、表、制等四百五十篇,并写了一篇汪洋恣肆、既叙且议的序文。

寿终之前,杜牧回顾一生,自撰了一篇墓志铭。

在墓志铭里,在简述了平生经历后,他着重提到,自己喜好读书,“为文亦不由人。”意思是,读书好读奇书,写文章也从不人云亦云。

杜牧写诗作文,好异于人。最显而易见的是他的咏史诗,《题乌江亭》《赤壁》《泊秦淮》《商山富水驿》《题商山四皓庙一绝》《过华清宫绝句三首》等等,好发议论,且出奇立异,不与寻常诗人苟同。如《赤壁》:“折戟沉沙铁未销,自将磨洗认前朝。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他的文章大都是感时愤世之作,在写给沈传师的《上知己文章启》中,他对笔下文章的写作缘由说得很清楚:“元和功德,凡人尽当咏歌纪叙之,故作《燕将录》。往年吊伐之道,未甚得所,故作《罪言》。自艰难来,以卒伍佣役辈多据兵为天子诸侯,故作《原十六卫》。诸侯或恃功不识古道,以至于反侧叛乱,故作《与刘司徒书》。处士之名,即古之巢、由、伊、吕辈,近者往往自名之,故作《送薛处士序》。宝历大起宫室,广声色,故作《阿房宫赋》。有庐终南山下,尝有耕田著书志,故作《望故园赋》。”

三国曹丕在《典论·论文》中说:“文以气为主。”大致是从文章形式来说的。所谓文章之气,不外乎气息、气质、气象、气度风神。杜牧在《答庄充书》中则说:“文以意为主。”大致是从文章内容来说的,也就是他平生坚持的创作主张:经时济世,因事而发。我以为,曹丕和杜牧关于文章的理论,并无抵牾,只是侧重点不同。细忖二人阐述,可得文章心法。在创作理论上,杜牧一反曹丕的说法,也是为文好异于人的表现。

杜牧在墓志铭里接着提到四个颇有些诡异的事件:

第一件事,去年七月十日,任湖州刺史期间,他曾做过一个梦。梦中有人告诉他:“尔当作小行郎。”杜牧不明所以,追问是什么意思,那个人说:“礼部考功为小行也。”杜牧说,将死之时,才明白梦中人说的,是自己回朝所任的官职。

第二件事,今年九月十九日,他自湖州回朝,当夜早早就寝,因为一时不适应新的被子,久久不能入睡。忽然听到窗外有人朗声相告:“尔改名毕。”意思是,他的名字已经改了。在古代,人在生时朋友间以字相称,死后墓碑上则刻写大名。

第三件事,今年十月二日,家奴阿顺告诉他:“炊将熟,甑裂。”饭就要蒸熟了,饭甑却突然破裂了。

第四件事,今年十一月十日,他梦见自己在纸上写了《诗经·小雅·白驹》中的八个字,“皎皎白驹,在彼空谷。”旁边围观的人说:“空谷,非也,过隙也。”白驹过隙,意味着命不久长。

杜牧写道:“皆不祥也。”又取镜自照病中形貌,断定自己年内必死。

《自撰墓志铭》写好后,他又给自己作了一篇祭文,然后给妻子裴氏的叔叔、现任宰相裴休写了一首诗。《忍死留别献盐铁裴相公二十叔》:

贤相辅明主,苍生寿域开。

青春辞白日,幽壤作黄埃。

岂是无多士,偏蒙不弃才。

孤坟三尺土,谁可为培栽。

诗有不甘之情,也有托孤之意。他拜托裴休照顾自己的两个儿子杜晦辞和杜德祥。数日后,他长逝于长安城安仁坊家中。

出身名门,遭逢末世,怀抱经天纬地之才,却不受重用,如皎皎白驹奔腾于空谷之中。其命运就像一匹白绢,任人剪裁,自己丝毫做不得主。我猜想,杜牧死的时候,是不甘心闭上眼睛的。一生中,他多次说过,要学范蠡归隐五湖,垂钓于烟波之上,却从未实现。如今永沉幽壤,总算彻底清静了。

杜牧诗文兼擅。唐代诗文俱佳者,惟有韩愈、柳宗元、杜牧三家。他下世后,世人对他文学成就的评价很高。其中有两种说法具有代表性。一说他的诗歌与杜甫比肩,可称“小杜”。《新唐书》本传:“牧于诗,情致豪迈,人号为小杜,以别杜甫云。”清人薛雪《一瓢诗话》:“杜牧之晚唐翘楚,名作颇多,而恃才纵笔处亦不少,如《题宣州开元寺水阁》,直造老杜门墙,岂特人称小杜已哉?”一说他的诗歌直追李白。清代管世铭《读雪山房唐诗序例》:“杜紫微天才横逸,有太白之风。”杜牧官终中书舍人,唐代开元初年,中书省曾短暂改称紫微省,中书舍人也改称紫微舍人。

另外,有人把他比作西汉大儒贾谊。有人说,他的笔力与刘禹锡、李商隐不相上下,虽有佳句,格致却不能与韦应物、柳宗元、王维、孟浩然相提并论。又有人说,在文风萎靡不振的晚唐,杜牧是韩愈、柳宗元所倡古文运动的有力后劲。或许都对,或许都是盲人摸象。

假若杜牧再生于世上,以他的个性,面对诸般说法,他必然跳将起来,予以坚决反击。

[责任编辑:查一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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