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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九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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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1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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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藤蔓·红蜻蜓

青藤蔓·红蜻蜓

周玉荣


是去年夏天的事。

一个早晨,拉开窗帘,清亮的天光里,忽然就看见它,像个小人精,仰着初临人世的小脑袋,探头探脑地,摇摆在窗口。

是什么时候,它沿着墙壁,攀上防盗窗,爬上我的窗口,已无从知道。在这个早晨,从看见它那一时起,它就是一个受欢迎的客人,可爱的,柔软的,生机的小客人。

小青藤攀着窗口的栏杆,一天天长高长大,筷子粗细的主茎,每隔一拃左右,长出一根或者两根藤蔓,短的蔓上,长出嫩叶。长的蔓隔着手指长短,又抽出一根细蔓,蔓上再长叶。叶子往往三片,打头一片,两片在后对生。一根青藤,藤上长蔓,蔓上长叶,藤牵蔓绕,牵牵挂挂在窗口,像一幅清水出尘的手绘植物小品,又像一首清新玲珑的现代小诗。

它的骨朵和花,称得上骨骼清奇。骨朵青色,头部膨胀如圆,越往上越扁,直到薄如纸页,像是造物主在造它的时候,先把它捏成一个椭圆,然后从头部开始,慢慢用力挤压,一直挤压到最后,只剩下粘合在一起的前后面。骨朵最初小如长米粒,渐长渐大,某一天忽然看见,它的顶上裂开一条缝,白色的花苞从里面钻出来,又过了几天,花苞完全打开。两瓣的花朵,莹白如瓷。下面一瓣,平铺着,花瓣外沿向下卷起,上瓣站立,弯曲如弓,两片花瓣,像撑开帆的小舟,在绿色的风浪里行进。花开几日,花瓣渐渐洇染出淡淡的粉紫。阳光强烈,花瓣温柔,在八月的窗口上。

青藤在窗户上,在不锈钢的防护栏上,柔软的枝条,一圈一圈缠绕在杆上,笔走龙蛇,仰头向上。都说浮屠不三宿桑下,更何况我一俗人。天天相对,不知不觉,就心生了情愫。早晨,打开窗帘,看见它在晨光里,青翠流光,神气丰盈,心情一下子愉快荡漾起来。夜晚,走进房间,它披着一身夜色,伏在窗帘边,像是专门在等我,整个人就跟着柔软浪漫起来。

中秋夜,一面月轮,完满地挂在半空,窗口的藤蔓,叶挨着叶,叶叠着叶。最上面的,长在窗口,又深沉邈远像贴在远空。窗前坐着,看叶影深深,枝叶交横。眼前一片溶溶月,窗口青藤淡淡风。小区如积水空明。

从盛夏初见,到秋色渐深,我见过它,清风里,起舞弄倩影的婀娜曼妙;月色下,犹抱琵琶半掩面的朦胧旖旎,清晨黄昏里,静若处子般,倚窗自持的清丽从容。它在窗前,享受清风流云的明朗静好,也在窗前,以一己之力,自渡生命里那些命定的苦难。七月八月,小暑连大暑,大开大合的季节,高天流火,热风扫地。我见过最暴烈的风,发狠地撕扯它;最热辣的太阳,兜头炙烤它;大雨如锤,疯狂砸着它。它就那样一茎悬空,没有任何还手之力。也一度担心过,它会被大风扯断,或者被阳光晒焦,又或者被雨水灌死。可是不管遭受什么,哪怕看上去,已经奄奄一息命悬一线,在风停雨住,日落西山,又一丝晨光亮起,眼前看见的,又是一个活泼泼,清凌凌,元气淋漓的攀登者,轻盈地立在窗口。连清晨也是轻盈的。

这一根青藤蔓,在小区钢筋混凝土的缝隙里生发,七拐八绕爬到墙上,一楼,二楼……一路爬,一路抽蔓长叶。每一片叶,每一根蔓,都是一个依附它的生命。一个看上去柔弱的生命,背负着这么多柔弱的生命,行进在生命的路途上,山一程水一程,既享受得了晓风皓月,晚霞雾霭,也受得住烈日喷火,风狂雨骤。山水一程又一程,我见到了它身体里,汪洋一样的生命力。

秋天,秋气渐深,秋雨渐浓。雨点时缓时紧,点点滴滴,打在叶片上,细密有声。雨住了,叶的尖角上,挂着清亮的水珠,水滴清圆,要坠未坠。恰有风来,叶片轻摇,水滴摇摇晃晃,继而坠下。一缕好风生翠帘,几回疏雨滴叶蔓。这一根挂在我窗口的青藤,从夏天到秋天,美丽生动着我的窗口,美丽生动着我的晨昏。

现在,它已经爬过我的窗口,爬向更高的上面,窗口成为了中途。它琳琅的,仰面向上的身影,在窗口飞扬动人。它的果实,像刀一样的青豆角,扁平厚实,挂在窗口。《酉阳杂俎》记载:“乐浪有挟剑豆,荚生横斜,如人挟剑,即此豆也。”挟剑豆即刀豆。刀豆有蔓生刀豆和矮生刀豆。窗口生长的,就是蔓生刀豆。喜欢刀豆这个名字,让一颗植物,似乎有了金属兵器的铮铮骨骼。更喜欢挟剑豆这个名字,让一棵植物,在铮铮铁骨外,似乎更有了挟剑江湖的侠士作派。

再看这一棵藤蔓,秋光里,青衣翩翩,从夏而秋,它挟剑而立,笑傲江湖。

我立在窗口,看秋色十分,七分归它。

灯光是十月早秋的阳光,明晃热烈,舞台是水泥浇筑的地面,背景是河流,天空化身一块淡蓝的柔软布匹,随形就势,铺在河道里,使得河流远看上去,像一条碧色绸子抖出来粼粼水波。音乐是一首小合唱,流水,隐身的虫鸣,还有云雀和不知名的鸟儿的唱和。大自然用她看不见的手,不着声色痕迹,悄悄把一切布置好。松花酿酒,春水煎茶,就等着演员上场,观众入席。

这一天,周日,正午时分,冥冥之中,似乎暗领了某种旨意,演员翩翩而至,观众也心领神会如约而来。阳光强烈,水波温柔。舞者立在临水的台上,三对纤细又刚劲有力的足,支起修长横陈的身体。比躯干还长的两对翅膀,盈盈张开,覆在身体两侧。风行水上,自然成文,阳光在水面微漾,结出一张光影的网。

同行观众,看到舞者,人人惊喜,个个惊艳,集体闭口消声蹲了下去。舞者纤细修长的身体,包裹着一袭朱红的衣衫,在正午近似直射的阳光下,身体闪闪发光,显出通透的质感,丝绸一般光滑光亮。两对薄薄的翅翼,细如丝线的红色脉络婉转十三行,经纬交织。翅膀轻颤着,阳光在翼面舞动,流泻出黄的蓝的粉的各色的光。它的美妙生动的身形,倒影在乳白的水泥地面上,实的淡墨的躯干,虚的抽离的线条的双翅,阳光大师调和的,雨过天青云破处,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色彩,虚虚实实,迷离梦幻。看着那倒影,像是看到了,舞者的灵魂。

瞪大着眼睛,深怕错失了某个瞬间,忽又生出拍摄的念头。看过一张获奖的摄影作品,一叶青青的草叶上,一只红蜻蜓立在草尖,低着头,唇下是一滴豌豆大小的露珠,作品标题是《喝露水的蜻蜓》。我要拍的照片,在我打开手机照相机的时候,也想好了,就叫《红蜻蜓》。我将镜头慢慢推向舞者。像是有所感应,一直静立摆着造型的它,忽然振了几振翅膀,就在我担心它要飞走的时候,表演正式开场。

舞者躯干的尾部,轻轻颤了几颤,它原本横陈的,似停着的飞机的身姿,开始倾斜,一点一点,向上竖起躯干尾翼。似乎,这个动作并不轻松,所以它做起来很慢,像电影里的慢镜头,对于观众,这实在是美妙享受的观感。舞者把控着身体,尾翼慢慢向上,再向上。身体渐渐拔起,再拔起。像一位芭蕾舞的舞者,跳着阳春白雪的芭蕾舞,展示着身体无与伦比的动人美学。一遍,定格,再来一遍,再定格,它无疑是一个敬业高超的舞者。却又是一个不迷恋舞台和观众的舞者,它舞着,在观众沉浸其中时,忽然双翅猛地一振,迅疾飞往了空中,不给观众鼓掌喝彩的机会,也不顾观众对它的迷恋。

我追着它,直到目光中空空如也。海子说,天空一无所有,为何给我安慰。天空怎么会一无所有呢。就像现在,看似一无所有的天空,却有一个美丽生动的舞者,它飞离在我们的目光之外。就像此时,看似一无所有的河水,却有一寸两寸的小游鱼,三个五个一起,从我俯身的水面,一滑而过。就像此时,看似一无所有的乌潭桥,正驮着五百年的时空,以历史的一部分,宣告着历史,我们脚下的土地,曾经存在过一个叫乌潭湖的湖。

没有人可以阻止历史成为历史,没有人可以阻止舞者成为舞者。就像没有人可以阻止,这一天我们来到皖江南的水乡小镇酉华镇,在酉华镇的乌潭桥水边,观看一场生命的灵魂之舞。就像没有人可以阻止,我写下这一篇《红蜻蜓》的短文。

读胡竹峰老师的《酉华杂记》,他在结尾写着:夜里,坐在客舍,喝下一杯九华的黄精茶,又想起那只红蜻蜓,想象它翩然飞在酉华那个叫宋冲的村落人家石片瓦房下。那景象不是齐白石的画,而是宋画了。

读着文字,又想起那只秋日暖阳下在水之滨的红蜻蜓,它是不是齐白石老先生笔下荷花上的那只,是不是宋画里那只嬉猫的蜻蜓,穿越千年的时空回到现在,只为与我们作这一场山水间的相遇。这样想着,眼前一只又一只红蜻蜓在飞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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