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落
在黎明前的寂静之中,我又一次早早醒来。使劲睁大双眼,也没能在黑暗的屋里,寻找到一丝一点的微弱光亮。裸露在被子外面的头脸和手臂,明显感觉到了空气中弥漫着的薄凉。细微的风声,穿透紧闭的玻璃窗户和垂悬的窗帘,轻轻飘荡过来,仿佛停留在了枕边对我耳语,隆冬时节了,别忘了添衣保暖。
莫名地想起很多年以前的冬天,坐在散发着光热的石英取暖器前,读过作家洪峰写的《你独自一人怎能温暖》。这篇散文中的一句话,至今仍会在冷寂的冬日,时不时浮现在我脑海里——“我到底要什么?或许只是一件棉袄。”
现在的冬天,很少见人穿厚实笨重的棉衣棉袄了。大多数人冬日御寒,穿着的是轻便而又保暖的羽绒服。不过,时尚保暖的冬装穿得再热和,我还是常常会想起,小时候因为家里穷,我是没有穿过厚棉衣的,衣服单薄的我,其实跟其他许多家庭的孩子一样,在寒冷的冬季,经常要靠火盆取暖。
我小的时候,我们一家人生活在滇南山区的一个小镇上。每年到了严冬,日子就变得昼短夜长。每天午后,太阳不知不觉掉落到群山背后。随黄昏一同降临的,是白茫茫的漫天雾气。清寒的家中,常常溢满潮湿的阴冷。那样的日子,晚饭快做好时,母亲就会拿一把小铲子,从灶膛里面,铲出烧得冒着火星的灶灰,小心倒进一个废旧的搪瓷洗脸盆,等装到半盆左右,就用铁铲子将炙热的灰烬压实。于是,任凭户外冷风飕飕,家里却因为有了这样一个火盆,虽然简陋,却持久地散热,让屋子的温度升了起来,实实在在地暖和着我们的身心。
冷寂的夜晚如约而至,更加浓重的寒意,从门窗的缝隙渗进来。母亲就在昏黄的灯光下,使着一把用粗铁丝做成的火钳,把火盆里的烫灰扒拉出一个小坑,在坑中架上几根栗炭,准备燃烧炭火。我也想帮母亲打下手点火,但母亲就是不让,她总是疼爱地对我说,小孩子不能玩火,玩了火晚上会尿床!
母亲点燃的栗炭,很快就蹿起红彤彤的火苗。刚开始燃烧的栗炭,噼啪噼啪地发出欢快如歌的细碎声响,还会飞溅出一些一闪而逝的火星。栗炭越烧越旺,一根根变得浑身通红,红黄的炽焰中,飘荡着淡蓝的火舌,把我们的脸颊映照得泛出红白的光亮。
一家人围着热烘烘的火盆团圆而坐,好好听父母讲家常。我和哥哥姐姐听话地竖着耳朵,记下父母交待的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栗炭的明火渐渐燃尽,慢慢化成了暗红的灰烬。得到父母的首肯,哥哥或姐姐就起身,去抓取一小碗包谷籽端过来。重新坐下后,用火钳把火盆里的炭灰扒松,小心地将一小把包谷籽撒进热灰里。一会儿的工夫,“噗噗噗”的几声悦耳脆响,不断有绽开的包谷花从炭灰里蹦跳出来。也有的包谷籽捂在炭灰里,哑巴似的一声不吭,就是不蹿跳出来。不过,我们也得赶紧扒开炭灰,仔细找到这些喑哑的包谷籽,不然它们就会烤得焦糊了。
在父母含着笑意的目光注视下,我们慌乱而快乐地捡拾着包谷花,顾不得烫手,也不顾上面粘着灰,捡起来吹一吹,就扔进嘴巴,往往会烫得呲牙咧嘴。哥哥姐姐总是把爆开得又大又好的包谷花让给我吃,软糯回甜的滋味使我忘了推让。他们开心地把那些没爆开的包谷籽,趁热送进嘴里,嚼得嘎嘣嘎嘣地响。
看看我们欲罢不能的馋样,父亲亲自动手,还是在火盆灰里扒出两三个窝,放进几个红薯,再严严实实地捂盖上炭灰,剩下的事,就是等待了。等听到炭灰中发出一阵阵“嗞嗞”的声音,就有烤红薯蒸发出的水汽从灰里拱冒出来,这意味着红薯烘烤得半熟了。颇为心急地继续等待,感觉时间走得好慢好慢。为了打发缓慢的时间,从小喜欢唱歌的姐姐,小声哼唱起歌曲来。听姐姐唱了两三首歌之后,估摸着红薯差不多全熟透了,贪吃的我们再也按捺不住,迫不及待地将红薯扒出来,咬牙忍耐着灼手的热烫,在左右手上颠过来倒过去,等不太烫手了,就拍一拍上面的白灰,然后撕剥去皱皱的薯皮。香喷喷的红薯冒着热气,外边那层微微的焦黄,看着就令人馋涎欲滴。乘着热乎劲儿,我们一边吹气,一边大口大口地咬食香甜的红薯。
趁我们吃烤红薯的当儿,母亲去帮我们拉开了床上的棉被,把从卫生院要来的输液瓶装满热水,放到被子里面,当作热水袋先把床铺暖上。等我们吃完红薯后,母亲微笑着对意犹未尽的我们说,快去洗脸脚吧,你们肚子饱了,身子热和着,好好睡觉,明天还要起早呢。
随着我们一天天长大成人,生活也过得一天比一天好,冬天里取暖,各种烤火电器将传统火盆彻底取代了。那些火盆里发出的歌谣一样动听的声音,那些火盆炭灰烘烤生出的美味,那些火盆边的简简单单而又让人心花怒放的欢乐,都成了不泯的记忆,深深根植在我心底。
这些年来,寒冬的最后一天,到了迎春的除夕夜,哥哥姐姐和我,总要点燃一个火盆。只不过,燃烧的不是无烟的栗炭,我们烧的是黄表纸。青烟缭绕,火焰飘舞,火光照亮了我们的脸庞。我们祈愿在另外一个世界里,父亲母亲丰衣足食,暖饱无虞。熊熊燃烧的纸火,发出轻轻的呼呼声,像是在低吟清唱忧伤的离歌。
我们的眼睛,情不自禁地湿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