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火寄追思

清明就要到了，天空里并没有细雨纷纷飘落，晚春的风有些干燥，也吹得有点凌厉的气势。通往乡野的每条道路上，车辆和行人都明显地比平时多，这其中的许多人满怀心事，目的地不同，但目的相同——都是去祭奠逝去的亲人，为先人扫墓。

山坡上，青黄的野草起伏着，各种杂木的枝叶在摇曳，却已经很难看到有新增添的坟堆了。现在人去世后，都是先火化成骨灰，然后再送进公墓安葬。本来人离世以后，按照传统习俗，要将遗体入土为安，不应该用烈火烧成灰黑的骨灰——一个曾经有血有肉的人，在失去心跳，完全停止呼吸后，最终被烧成几捧灰，是一件多么恐怖的事，失去骨骼依附的魂魄，会如同落叶被风卷走一般，随着青烟飘散而尽，什么都没有了。这有点像是处理垃圾，简单地一烧了之。所以，我固执己见地觉得，现在的逝者，尸骨火化烧成了灰后，用一个小盒子装着，最后埋进了公墓的水泥墓穴里，其实坟的意义就不大了。

我在很小的时候，就知道山野某处的一个土堆，其实就是一个人的最终去处。那时候，还没有公墓，人死了以后，家人会请着风水先生去野地里，寻找一个位置好的地方，作为逝者的归宿处。因而坟墓一般立在地势平缓的坡地上，靠山，向阳，迎着风，视野开阔。在选好的地点，开挖出一个长方形的土坑，把棺柩落放进去，用石块围砌成坟沿，覆盖上红色或黄色的泥土，再立好石碑，就成了坟。过路人远远地看见这么一大堆隆起的新土，知道那是一座新坟，便有意绕着道走开，不去惊动土堆下面尸骨未寒的灵魂，也不用担心被魂魄缠身。在无情的时间和超强的自然能力双重作用下，再新的坟堆，上面也会很快生长出野草。越长越茂盛的杂草，渐渐掩盖了泥土，坟墓看上去就变得孤寂荒芜起来。

就算灌木丛生，荒草遍地，但坟墓始终是能够为逝者遮风挡雨的家园。当年我岳父罹患胃癌，煎熬到生命的最后时光，他已经语不成声，但挣扎着好几次嗫嚅嘴唇想说什么。后来，我岳母领会了他的心思，赶紧吩咐我爱人的两个堂哥去料理。两位堂哥带着人冒雨上山，选址，开挖，支砌，一直干到了天黑。当天晚上，我岳母俯下身去，把嘴凑到我岳父耳边，轻声告诉他，你放心，以后住的房子已经给你修好了。昏迷中的岳父，慢慢露出欣慰的微笑，然后安详地熟睡过去，再也没有醒过来。

我岳父埋葬在了山岭上。上山的路有点陡，但他的坟墓刚好在半山腰的平坦处，透过灌木林的间隙往下看去，可以将山脚一马平川的田野尽收眼底。十多个春秋过去以后，我和岳母，还有那两位堂哥，现在都因身体或年龄的原因，已经无法爬上山去为我岳父上坟了，到了清明，只能让其他家人前去祭扫。

随着岁月的流逝，黑黑白白的时光，将那些散落在山野上的坟冢，浸染得越来越老旧，越来越显得荒凉破落。有的坟茔，已经好多年没亲人来祭扫了，坟头塌陷得快要与土地平齐了——住在慢慢被遗忘和将要没落了的坟墓里的魂灵，终将彻底失去世间的亲人与牵挂，无依无靠的他们在冥界之中同样会饱受孤苦伶仃的凄苦。

所以，每年到了清明时节，还活在人世间的家人们，就一定要去给已逝的亲人上坟。一家老小成群结队，有的肩扛锄头，有的背着祭品，有的手提纸钱，说话也不大声，一路朝坟地走去。快到坟地时，一阵轻风从那边吹来，草木摇晃的声音清晰可闻，好像不远处的坟墓里有人低声在打招呼。等行至先人的坟茔前，顾不得歇口气，一家人就分头忙活，去除墓地周围和坟上的灌木杂草，挖取新土，从坟头添垒到坟尾，又将墓碑上的灰尘和渍印抹干净。一番出力流汗之后，老墓有了几分新坟的样子。于是，大家取出祭品，放到墓碑前摆好，再插上香烛，点燃，几缕青烟顿时散发出浓郁的香味，蜡烛上晃动的火苗，在微风中东倒西歪。接着，取了纸钱出来焚烧，火焰里升腾起的青烟，在坟前散开来，一缕缕地逸散向空中。飘舞的火苗和摇曳的烛光，似乎驱散了阴影和黑暗，让阴阳两隔的亲人，在缭绕的青烟牵引，相互倾诉着无尽的思念。一阵乱风吹来，纸钱的灰烬卷了起来，随风四处飘扬，很快便看不见了，仿佛已将家人们的祈祷，送交给了天国里的逝者。长幼有序地跪拜坟墓中的亲人之后，大伙儿围拢在墓前，陪着逝者的魂灵，一起享用祭品中的食物。

沉郁的内心无论多么不舍，一年一次的短暂团圆，终归还是要以继续天人相隔的离别结束。告别前，一定不忘拿出刻花纸做的坟飘，系挂在一根木棍上，插到坟头之上，彩纸一下子散开，红的黄的蓝的紫的白的，迎风招展飘舞。这个不可或缺的仪式，叫作挂青，既是为了招魂，更是在告诉逝者，无论走得多远，亲人们的挂念永远相伴相随。

这样的上坟传统，其实是活在人世间的家人们与逝去的亲人，相互看不见地团圆，各自在心里面，讲讲想说的话儿，同时也让晚辈们知道一些家族旧事，更好地承继血脉亲情，并懂得人生来自何处，将要去往什么地方，学会敬畏天地和生命，感恩亲友和先人。

遗憾也是有的，这些年清明上坟，必经的路口都有人把守，严禁把火种带到山野，生怕一不小心就引燃了山林大火。不但严防野外用火，就连管理规范的公墓，同样禁止烟火，在自家亲人的墓前祭奠，也决不允许点烛焚香烧纸。人们长久的思念，没有了炽烈火焰的烘托，还缺少了寄托着爱与深情的缕缕青烟，这样的结局，多么地让上坟人怅然若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