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的时候,我在滇南蒙自县城东郊油库工作,骑自行车上下班,要是不赶时间,就会故意绕一点路,从古朴安静的东大街穿过,为的是能够从哥胪士洋行后面经过。
希腊商人哥胪士兄弟早年间建盖的那幢西洋风格转角二层楼房,面朝波光潋滟的蒙自南湖,背后紧靠东大街,曾经浮华无比,也经历了沧桑巨变。蒙自解放以后,这幢大楼长期是驻军的兵营。到了1990年代初,部队奉命裁减,兵员从中撤出。为了创收,留守的部队遂将空闲的房间,散租给当地缺房居民住家。那一段时期,哥胪士洋行环境杂乱,三面环围的老建筑寂然伫立,外观破敝陈旧,但欧式的百叶窗、外挑的大阳台、花式铁栏还保留着原先的模样,在高大繁茂的法国梧桐掩映下,依然流露出浓郁的欧陆风情。
那个时候,哥胪士洋行低矮破败的围墙之内,尚未得到保护性修缮的老楼前后,生长着不少枝繁叶茂的法国梧桐树。风姿绰约的树影,映衬着老旧的楼宇,摇曳出一份独特的情调与韵味。很多蒙自人,误将法国梧桐当成了中国传统文化之中的梧桐树。其实,法国梧桐并不是梧桐,它真正的名字叫做悬铃木。当初,法国人把它带到上海作为行道树,因为叶子十分像梧桐叶,中国人就将它称呼为“法国梧桐”。蒙自县城1889年8月正式开关通商后,法、德、美、意、日等国先后在县城东门外设立领事馆,随法国人的到来,法国梧桐也开始在蒙自南湖畔栽种。
一百余年以后,我从破旧的哥胪士洋行经过时,常常喜欢推着自行车,慢慢走在行人寥寥的东大街上。在宁静的时光深处走走停停,我用一颗青春特有的敏感之心,细细感受哥胪士洋行弥散出来的独特氛围。随季节的更迭,我看到了那些年岁已经很老的法国梧桐,仍然依循时令演变着不同的景致。
一开春,在和煦春风的温情轻抚下,没几天的工夫,法国梧桐的枝条上,冒出了星星点点的嫩芽。又过了几天,叶芽颤动着长成了半透明的新绿嫩叶,阳光照耀在一枚枚新叶上面,绿油油的亮光随风闪烁。
很快到了春夏之交,一树一树的叶子已经长得密密匝匝。天气一天天热起来,青绿的叶子变得墨绿,一棵棵法国梧桐撑起了浓厚的绿荫。阳光从枝叶间隙穿透出来,斑斑点点的光影,洒漏在了地面,也斑驳地投映到苍黄颓然的老楼外墙上,让人不由得去感怀属于这幢老建筑的历史和记忆——中外商人进进出出,洽谈各种生意,签订商务合同。在越南工作的欧洲人,乘坐滇越铁路上的客车,络绎不绝地到此度假。1938年夏季,由长沙流亡而来的西南联大文法学院师生在此暂居,一楼成了男生宿舍,二楼上面住着闻一多、陈寅恪等30多位教授。闻一多先生除了上课和吃饭,很少离开自己的房间,潜心埋头研究古代文化典籍。住隔壁的郑天挺先生觉得他长此以往,对身体健康不利,便劝他晚饭后一起散散步,何妨一下楼呢?大家听了都笑起来,于是这成了闻一多先生的一个典故,也从此让他多了一个“何妨一下楼主人”的雅号……这一段段往事,已经随风远飘,然而不停地生长的法国梧桐,却在时光的流逝中,用一圈圈年轮铭记下岁月变迁的痕迹。
秋天如约而至,法国梧桐的树叶渐渐泛黄。先是凉爽怡人的秋风,摇晃出浅淡的青黄秋色。后来,夜晚的秋露,把叶片浸染成了的鹅黄色。不知不觉,秋天深了,法国梧桐满树金黄,隔着矮矮的围墙,会有枝叶的支离影子,轻薄凌乱地飘落到街道上,给那些心事重重的路人,忽然生出迷离恍惚的感觉。
立冬以后,好长一段时日,浓重的秋意仍然久久不散,但法国梧桐的树叶变成了褐黄色。第一片落叶轻轻辞枝飘下,终于带来了冬至的清冽气息。一两场湿润清凉的薄雾散尽之后,越来越多的叶子簌簌凋落,有一些落叶翩然飘出围墙外,散落在不宽的街面上。阳光静谧地照在一片片枯黄的落叶上,安静的街道呈现出别致的风景,屈指可数的行人不禁放慢了脚步,要是不小心踩到那些巴掌大的枯黄叶片,脚下就会窸窸窣窣地碎响,思绪也似乎随之纷乱飞扬起来。清冷的围墙内,法国梧桐萧索而立,从南湖水面吹拂过来的风儿,一阵阵扫荡着树上的残叶,也像长了爪子似的,撩拨着粗壮苍老的树干。不经意间,树皮一片一片地脱落,露出一块块青白光滑的里层,日益光秃的枝干上,像是布满累累疤痂,让我看得心头忽然一痛,那分明是流年似水无情留下的伤疤。
我的一位同事,当年结婚前,家里无空房,就租了哥胪士洋行二楼的一个套间,收拾布置成温馨的婚房,开始了全新的家庭生活。我记得那个套间,就在闻一多先生1938年夏天暂住过的房间旁边,原装的实木地板,油漆踩磨殆尽了,但依然平坦坚韧。一个晚秋的午后,几个同事坐着喝茶聊天,屋里的开着灯,暖融融的一片明亮。谈性正浓时,屋外猛然传来一声沉闷而悠远的雷声,接着就听到下起了淅淅沥沥的秋雨。打开木制百叶窗一看,外面阴暗如夜色降临。雨点飘打在法国梧桐叶子上,“沙沙沙”的声音,连同微凉的水汽飘了进来,在屋子里弥漫。霎时间,我脑海倏地浮现出一个模糊的身影,想起了浦薛凤先生回忆西南联大文法学院在蒙自时,住在哥胪士楼下的男生中,有一人喜欢凭窗而立,眺望着南湖的粼粼清波,情深意切地拉胡琴唱青衣。一个雨过天晴明月当空的夜晚,凄清的胡琴声和着怨慕的唱腔又响起,薛凤先生听得思绪如潮,随即占口一绝:“情思夜半为谁醒,月满南湖天满星;楼下琴歌音调熟,依稀当作玉人听。”联大师生颠沛流离的往事,在我的心里激荡出一阵阵莫名的忧伤。
后来,部队把哥胪士洋行旧址彻底交给地方政府,我的那位同事和其他租户,全都腾房搬出。几经修葺之后,洋行旧址焕然一新,辟为“西南联大蒙自分校纪念馆”,供世人瞻仰。
那些年代久远的法国梧桐树,想不到被砍伐一空,楼房的周边重新做了绿化。法国梧桐曾经营造的绝美,那种极致的别样风情,永远地消失不见了。而那个深秋阴雨绵绵的午后,秋雨落在法国梧桐树上发出的细碎声响,还有情不自禁荡漾起的哀愁,早已成为难以忘却的记忆,永久地留存在了我的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