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林记忆

“竹林七贤”之一的嵇康，作古琴曲《风⼊松》传世。后来，这首古琴曲的曲名，演变为词牌名，让历代文人骚客写下了数不胜数的词阕。再后来，民间音乐家瞎子阿炳，也为世人留下过一首二胡名曲《听松》。遗憾的是，我不懂古琴，不通晓词牌，对二胡也一窍不通。在我的经验里，风入松，必发声，听松即听松涛。

辅佐朱元璋开创明朝帝业的刘伯温，曾这样写过松树和松涛：“盖松之为物，干挺而枝樛，叶细而条长，离奇而巃嵸，潇洒而扶疏，鬖髿而玲珑。故风之过之，不壅不激，疏通畅达，有自然之音。故听之可以解烦黩，涤昏秽，旷神怡情，恬淡寂寥……”刘基的这些文字奇峻沉郁，翻译成白话就是：松这种植物，主干挺拔枝柯纠绕，叶子纤细而修长，奇特而高耸，舒展而茂盛，交错而精巧。所以风吹过松的时候，不滞塞不激荡，流顺通畅，具有自然的和谐，因此听了可以消除烦恼忧虑，洗净昏沉污浊，使人精神旷达愉快，舒和澹泊，宁静安闲。

我也有听松的个人记忆。滇南静灵山缘狮洞石窟寺背后，陡斜的山坡上，茂密的松林葱茏苍郁。林间小路细长、弯曲、幽静，落满柔软的松针和晃动的光斑，路旁也铺满厚实蓬松的松针。散漫的青草丛间，生长着青绿的藤蔓，这些软藤植物纤细柔嫩，匍伏于地表，有零碎的阳光在上面闪烁，一些嫩黄或素白的小花，稀稀落落静立其间，形单影只的蜂蝇振动着短翅，围绕着山花，嗡嗡嘤嘤往来翩飞。慢步穿行在松林的浓荫里，虽然行走得艰难，但也有行走的情趣。随艳阳当空，山岚渐渐散去。草叶蓦地闪动腰身，隐约飘出低浅的虫鸣。清脆的鸟鸣不时在林间回响，似乎就在身旁，却很难看见山雀的美丽身影。眼睛凝望雀儿藏身的松枝，千万松针上闪耀着斑驳的阳光，像细小的露珠在颤动。眼前的这一幕，如同过去的时光重现。流溢的新鲜绿意浸染透了我，纯净得绿茸茸的空气，清洗我的五脏六腑，幽深而清新的松香气息令人舒爽欢悦。

整座静灵山，深沉而安静，一棵棵松树却不平静，明亮的阳光和一阵阵风，总是轻易就带来绵延不绝的喧哗与躁动。由远及近的松涛，此起彼伏，喧沸不息，犹如汹涌的潮水随着落山风奔下山去。人的心情，被摇曳的松影轻柔抚慰，却又随如潮的松涛起伏，感觉久远的时光在倒转，苍茫的岁月在回溯，人的身心似乎被松涛浮托而起，渐渐融化在浩浩荡荡的涛声里。

一个清秋的黄昏，我投宿静灵山山脚的一家旅店。放好背包后，爬上楼顶露台去吹风。不远处的寺院，敲响了暮鼓，一声接着一声，悠远地回荡，震落了淡蓝的夜幕，朦胧的夜色，在大地上弥漫。站在空寂的露台上眺望，月亮悄悄爬出了远处大山的巅峰，清白的月色，如水一般漫过来了，无声地洇在静灵山的峰岭上。清凉的夜风轻轻吹拂，洁净的月辉飘忽不定，黑黝黝的松林似乎有了动静，只是松涛不像潮水似的奔流，而是仿佛如诉如泣的梦呓，从模糊的山岗上飘荡过来，融入了我生命的记忆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