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朴小石记

三月的最后一个夜晚，擅长人文摄影、爱好阅读写作的阿毅兄弟，从香格里拉发来微信，告诉我说，他正与友人作滇川藏藏地自驾游。

随身携带相机和笔记本，独自一人或邀友结伴在大地上到处漫游，是阿毅多年以来养成的一种生活和思考的方式与习惯。前些年，只要有了属于自己的时间，他就会到国内乃至东南亚邻国各地游历，用摄影家的敏锐目光，透过专业相机的敏感镜头，纪录下自然景观和人间世相的光与影，并用悲悯之心最大限度地贴近现实，感知和体察芸芸众生的喜怒哀乐，然后写下诸多思考深远的文字。遗憾的是，几年前，差不多与新冠肺炎疫情防控同步，各种有形的无形的樊篱，将他死死囿困住了无法动弹。

我心里清楚，此次进藏区旅行，对阿毅兄弟而言，意义非同一般。他在随后发出的系列《藏地行影思》中，就这样倾诉道：藏地是天边、是想念、是远方、是心田……这是一次悦己、阅己的出行，也是一次自我放逐，体验他者生活，认知自我心境，思索生活终极问题的方式。这样，可以越己！

辽阔奇美的藏地对我来说，却已成为可望不可及的秘境和无法实现的行游梦想。以前，数次听到天高地远的藏地在召唤，但是苦于生计劳碌，总是没有能下了决心说走就走，而到了现如今，以我目前的身体状况，注定余生已难以了却漫游藏地的心事。我只好将心意托付给了阿毅兄弟，让他捎带着我的念想一路前行。于是，通过他不时发来的图片和文字，我感觉到自己好像也走在了藏区的漫漫长路上，前方总有明明灭灭的阳光闪烁，巨大的风尘扑面而来，公路两旁的荒草在寒风中摇曳，昆虫的嘶鸣，隐约从散乱的石头间传来。越往前走，海拔越高，人的身体就离天空越来越近，漫山遍野的大小石头也越来越多。

循着阿毅兄弟的游屐所至和镜头所指，我看到林芝初春的桃树下，红衣喇嘛与俗人席地而坐，寂静中有地气萌发的声音在飘散。那些矗立在那里已经亿万年了的让人不由得低下头颅的圣山，依然冰雪覆盖，雾气蒙蒙，转山小径上跋涉的踽行者，看上去只身孤影，其实有着无形的神灵温暖地伴随而行。经常看到路边、村落、寺院到处有五彩的经幡在飘动，而深蓝的天空是静止的，白云成了蓝天上浮动的无字经页。甘孜雀儿山附近的天空，被沉沉阴云紧锁，只留出巴掌大小的一小块蓝天，仿佛是为人的心灵敞开的窗口。远眺贡嘎山巅，有苍白的阳光照耀下来，好像在传递天神的谕示。达宗旧梦里的遗址，是神祇留下的魂灵家园，目光穿过残破石墙上洞开的窟窿，看到的是空是无，是神俗背影全无却又留下了缕缕不绝的气息。甘孜城外苍茫的荒原上，猎猎朔风中飘荡着孤魂的喊叫，野鬼的哭号，俗人却早已遁形，冰雪凝固了生灵的踪迹。寺院转经筒前的身影，怎么走已走不远，那是边走边在等待来世依然还会围着经筒转来转去的灵魂……

阿毅兄弟传回来的照片，还让我看到藏区的道路旁、山坡上、江湖畔、村落边，总会有一些用石块垒积成的塔状石堆，藏语叫作玛尼堆。纯朴的藏民认为，石头是神灵的一部分，经过玛尼堆时，都要往上面添一块石子，作为他们信念的依附，虔诚地用来礼佛敬神。我因此想起六世达赖喇嘛·仓央嘉措写过：“那一日／垒起玛尼堆／不为修德／只是要卸下心灵之湖上的石子……”藏区玛尼堆的石头无论大小，我知道都是不能带走的。于是，我发了微信给阿毅说，兄弟，替我在玛尼堆上添放一块石子，然后再从藏地的山野，帮我请一块小石头回来吧。

前后历时十八天，阿毅兄弟的藏地行，行程超过七千公里，先后拍摄了近五千张片子，写下约两万字的感悟感想。透过他越拍越气象非凡的影像，还有那些书写得格外豁达澄净的文字，我能够感觉到他仿佛经历了一次浴火淬炼，身心得以脱胎换骨——可以重新四处自在行走了的阿毅，身体在雄阔壮美、高远神秘的藏地毫无羁绊地游走，非常辛苦但又无比快乐，而且那些笼罩和禁锢在心间的阴霾，彻底挥散消融殆尽，他最终重获精神和魂灵的真正自由。

阿毅兄弟他们经过康定县新都桥那天，拍完暮色中的雅拉雪山后，曾经在高尔寺山上的黑石林迷路。黑夜早早降临，天色漆黑如墨，靠着手电筒极其微弱的光亮，他和两个同伴在死寂的黑暗中，相互鼓励着，也互相打趣着，跌跌撞撞地摸索了一个多小时，终于回到了山脚的柏油公路上。在即将踏上公路的时候，阿毅弯下腰去，郑重地捡起了一块小石头。这块被冰雪长年累月浸体砭骨，又经历无数次山洪冲刷，还承受着时间无休止地打磨的普通石头，深灰色，表面粗砺，虽然只有拳头大小，但沉实，坚硬，里面好像裹藏着一颗凡朴的内心。如今，这块来自遥远藏地的石头，敦重沉稳地伏卧在我的书架上，我心里非常高兴，寂寥的时候，自己又多了一个默默相望的伙伴。

而同样让我十分欣喜的是，当世间突然掀起的狂澜轰鸣着席卷而过，无数人身不由己地在滔天浊浪里沉浮挣扎时，深陷其中的阿毅兄弟，人生轨迹虽然因此无奈地改变，但他的生命没有沉沦下去，艰难地走过至暗时刻后，得到涅槃重生，依然保留着石头一样的坚实硬度、隐忍棱角和质朴光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