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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6/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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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香饭热暖亲情

物质匮乏的年代,给我留下不少有关饥饿的的童年记忆。夜半三更时,我常常饿醒了,嘴角淌出的清口水,已将枕头洇湿一小块。蜷缩在被窝里,抚摸着自己平平瘪瘪的小肚子,除了咕噜咕噜的腹鸣,我还听见耗子在黑暗中啃噬着什么东西。耗子闹腾出来的动静断断续续,它们也很饿,经常在半夜为争食而打架。想吃东西又清楚根本没什么可吃,我沮丧得想要流泪。想久了就变得麻木,不知不觉,我又重新睡着了。奇怪的是,夜里即便是做吃东西的美梦,梦中我也从来没有胃胀肚撑过。到了白天,父母去上班以后,一个人孤独地关在家里,我只能像只不肯消停的耗子,动来动去打发孤寂的时光。俯身使劲伸长了手臂,从米缸里抓一把浅得快到缸底了的米粒,凑到鼻子前闻一闻,又把晶莹的米粒慢慢地从手里漏泻回缸里,是我童年乐此不疲的游戏。渴望拥有吃不完的白米饭,也就成了充盈我幼小内心的秘密。

正为因这样,每年过了中秋,跟随母亲回老家走亲戚,我就像过大年一样兴高采烈。母亲的老家在滇南古县建水,每次跟着她回去,意味着我能够到建水西庄白家营阿瓦寨,住在二姨妈家里,放开肚皮美美地吃几天大米饭。

坐绿皮火车到达建水站下车,已是下午四点钟左右。那时候,建水城到阿瓦寨没有班车,我们得走着去二姨妈家。长大后发觉,其实阿瓦寨离建水城并不远,也就是五六公里路的样子。只是当年我太小,走得慢,走得吃力,所以觉得路程太远太远。就算路途漫长,我也从不叫累,因为二姨妈家热腾腾的饭菜,让我的心里充满了期待,瘦小的身体也就不停地朝前走。至今我记得,当年我曾自编过这样的歌谣:“走啊走,走到双龙桥。歇歇气,接着走,走到阿瓦寨。白米饭,酸疙瘩,吃饱好睡觉。”这恐怕也是我最早的有感而发的创作。

儿时自编的歌谣,总是让我回忆起走到古老的双龙桥时,斜挂在天上的太阳,像一枚鸭蛋黄一样,发着黄灿灿的光,把桥面光滑的青石板照耀得闪闪发亮,石缝间长着的青黄小草上也有光亮在闪烁。桥下的河水金光闪闪,倒映在河面上的桥身,在水中不停晃荡,却始终不随河水漂流而去。三四只鹭鸟缓缓扇动着翅膀,轻盈地滑落到桥旁虬枝交错的大树上。几声清脆的鸣叫传来,提醒我和母亲还得继续赶路。过了双龙桥,黄白的阳光不见了,正在向黄昏陷落的大地变得苍茫起来。那些尚未收割的稻田,在迷蒙的天光里凝止不动,隐隐约约的稻香轻轻漫过来。就在我快走不动的时候,母亲说,快到了。我定睛一看,前方不远处,昏黄的暮霭笼罩下,一大片瓦檐房屋静伏在低缓的山坡之上——那就是我朝思暮想的阿瓦寨,宁静而美好,几缕炊烟飘动着,像挥动的手在召唤村外的人们早点儿归家。

我们加快了的步子,终于在天色彻底暗下来前,走到了二姨妈家。二姨妈家的宅屋有些年头了,青黑的瓦,像一块块鱼鳞叠起,构成可以抵挡雨水、雷电、霜露和烈日的屋顶。刷过石灰的墙壁已经灰暗斑驳,漫漶的墙上有乱七八糟的渍印,那是风雨飘打之后留下的模糊而神秘的图案,接近地面的墙脚露出石块,上面覆有苍苍绿苔。房子老是老,但从敞开的门一走进去,顿时就被家的烟火气息淹没,疲惫的身子一下子放松下来。

久别的亲人团圆,不太明亮的灯光,照着一张张喜悦的笑脸,也温暖地照在饭桌上。桌上的菜碗不多,但木甑里的米饭满满的,饭的香味满屋弥漫。记得有一年,到了二姨妈家,刚巧那天吃新米饭。堂屋的供案上,端端正正摆着满满一盆新米,晶莹剔透,有如细碎的玉石一般,散发着一股清新馥郁的稻香。吃饭前,二姨爹往供案上摆了四碗米饭,恭敬地点燃三炷青香,我母亲和二姨妈一起,蹲下身去,在火盆里烧了一堆纸钱。二姨爹口里念念有词,敬了先人,敬了天地,祈祷来年同样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庄重的献饭仪式之后,一大家人围着饭桌坐下,端起碗来,有说有笑地吃饭。一个个饭碗里,除了白花花的香软米饭,还盛满了亲情,洋溢着幸福的气息。

二姨妈家的饭甑子,是攀枝花树木板箍成的,上大下小,墩墩圆圆,严丝合缝,在柴火灶上蒸饭,很快就往上冒热气,要不了多长时间,饭就蒸熟了。掀开山茅草编织的上尖下宽草帽形状的甑盖,浓白的蒸汽轰地翻涌升腾。甑内的米粒,已经在蒸汽的沐浴中脱胎换骨,生成丰润饱满的米饭。蒸透了的米饭,盐巴似的白,像相依相偎的亲人一样紧紧环抱在一起,热气缭绕着漫开,米香溢满了灶屋。甑子蒸出来的米饭实在好吃,膨松暄软,内柔外韧,口感筋道却不失软糯,细细咀嚼,满口回甘,饭的香气久久留在唇齿间。吃完饭,还有蒸饭前滤到盆里存放着的米汤可以享受。舀一碗温温的米汤,一口接一口地喝下去,米香浓郁,温柔滑润,身心舒泰至极。

那个时候,阿瓦寨田多粮也多,所以有一天吃四顿饭的习惯。最后的晚餐,是晚上九点以后,在睡觉之前,还要吃一顿饭,不是应付式地吃点夜宵,是正二八经吃一餐米饭,虽然一般只是就着腌得黄澄澄的疙瘩酸菜下饭,但总要吃下满满一大碗白米饭。长大成人后,偶然看到清代美食家袁枚在《随园食单》之“粥饭单”中,描述过一碗米饭的味道:“饭之甘,在百味之上;知味者,遇好饭,不必菜。”顿时让我想起,小时候在二姨妈家吃的,就是不必用菜的好米饭,然后我又恍然大悟,阿瓦寨传统的第四顿饭,其实是人们实实在在犒劳自己辛苦了一天的身体,吃得饱饱的,好稳稳当当地在甜美睡梦中迎来又一个黎明。

印象中,阿瓦寨的村内四通八达,蜿蜒的村道最终通往外面的世界,也通向一丘丘稻田。村脚有条流水潺潺的小河,叫塌冲河。水是万物之源,因为有水源,气候又好,原野上沟渠纵横,阿瓦寨周围到处是肥沃的水田。人们从村道走到田野,翻耕,下种,插秧,杀虫,收割,拉回稻谷,碾米蒸煮,整个村庄的男女老少,即便是在并不富足的年代,也把一天天、一年年的日子过得心满意足,平静的生活被丰收的稻谷喂养得有滋有味。

成年以后,物质越来越丰富,生活有了三言两语难以说完的变化。当我吃过很多品种的稻米后,回头一想,在美丽丰饶的滇南,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一方水土也会出产一种好米,那些圆润晶莹的大米,能够反映一方风土人情。建水西庄阿瓦寨出产的稻米,米粒整齐均匀,清香,质朴,饱满坚实,闪耀着莹白的柔光。阿瓦寨的村民,在田地里辛勤劳作时,面额和背上滚动的汗珠,就像一颗颗亮晶晶的大米,不但有着米粒一样的光泽,而且从某种意义上讲,就是他们洒落在水田里的汗水,带着人的精气,凝结成稻子的一部分,这些勤劳的村民身上,何尝不也散发出米粒一样纯粹、干净、朴实的气质。

屈指一数,我已经好些个年头没去阿瓦寨了。这两年身体抱恙,更是想去却又难以成行。于是,常常像放映黑白老旧影片一样,脑海里清晰浮现儿童时代的温馨情景,二姨妈慈祥地微笑着,亲手把盛得冒尖的一大碗米饭递给我,一个劲叮嘱道,多吃点,吃得多,长得高,长得快。坐在一旁的二姨爹,搛一筷子菜放到我的碗里,然后鼓励我,吃、吃、吃,使劲吃,男娃娃就是要多吃饭。热气袅袅的米饭,我好好端在手上,细嗅着米香,用筷子小心挑起,美滋滋地慢慢地享用,心里充满暖洋洋的幸福。

是该忍住病痛,坚持着前往一次阿瓦寨了。去为已离世的二姨妈二姨爹,烧一点纸钱,祝愿他们在九泉之下安详自在。然后,在表姐的家里,吃一碗木甑蒸出的白米饭,什么也不用说,沉浸在安静的时光里面,一起默默地用心回味似水流年带不走的亲情与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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