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十四岁不满就背井离乡。那是1950年代初期,她先随民工队到元江一带修筑公路,两三年后辗转来到蒙自正式参加工作,后来成家生儿育女,成了建水籍贯的蒙自人。母亲生前只要讲起故乡风物和童年往事,就会对我说,小时候她生活在滇南建水古城哑巴寺旁边,寺前有一棵古老的龙树,用龙树的枝叶煨水喝,可以治疗小孩子感冒、拉肚子。她对老家念念不忘的,有心里面始终惦念着的亲戚,还有怎么也忘不掉的建水味道,这些其实也是她一辈子挥之不去的乡愁。
在身体能够正常自由走动的年月,母亲每次回建水走亲串戚归来,必定带着草芽、熟藕、西门豆腐返回蒙自。后来,母亲渐渐年老体衰行动不便,去不了建水了,只能三天两头与那边的亲戚通电话。亲戚从建水来蒙自探望她,也一定少不了要带来西门豆腐、熟藕、草芽这三种建水特产。母亲每每因此非常高兴,慈祥的脸上笑眯乐呵,心情好如同得到心爱之物的小孩子一样。
母亲格外喜爱故乡物产的基因,肯定大部分遗传给了子女。来自建水的蔬菜和食品,我和哥哥、姐姐也都非常喜欢。在外要是有人问我是何方人氏,我会回答说是蒙自人,不过常常还会接着补充道,也算半个建水人,因为母亲的老家在建水。
建水旧时为临安府所在地,人杰地灵,卧虎藏龙多名士;物产丰饶,水陆杂陈出美食。自认为是半个建水人的我,窃以为,建水美食以“西门豆腐草芽宴,云田熟藕汽锅鸡”最有特色。
草芽为滇地少见的独特食材,是建水独有的香蒲科水生宿根草本植物,滇南一带乃至云南省内其它地方皆无种植。建水草芽的主竿和长叶露于水面,根芽伏藏于水底淤泥中,需像掏采莲藕一样小心摸摘,可食用的部位为幼嫩新生根状茎,形似象牙,颜色乳白,故而又被称作象芽菜。建水草芽炒食、煮汤、生腌、凉拌都极其甜脆鲜嫩,有清心泻火、祛热除烦的功效。
每逢得到建水草芽,我喜爱选取上好的里脊猪肉,切成薄得仿佛透明的肉片备用,将清水烧沸后,放少许猪油和精盐,倒入直接用手掰成一小截一小截的草芽,待清汤再次沸开,下肉片汆一下,旋即起锅盛入白瓷海碗,只见草芽漂浮汤中,皎白素雅,鲜嫩的肉片增加了香味,口感之清新、清香、清脆、清甜、清爽,无与伦比,回味无穷。
如果说草芽是建水菜肴中的小家碧玉,那云田熟藕就是常见的建水大众美食。名字富有诗意的“云田熟藕”,实际上就是糯米揣莲藕,将藕段洗净截去一端的节头,把浸泡过的糯米揣入藕孔中,煮熟后待用。在云南,产藕的地方,一般都会做糯米揣莲藕。建水的“云田熟藕”之所以特别出名,概因云南各地种植的塘藕,藕身一般为七孔,而产于建水东城外小麦厂海子的莲藕有九孔,身段粗肥白嫩,为藕中之上品。食用“云田熟藕”时,将煮熟晾凉的糯米揣莲藕,切成厚薄适中的片,放入油锅中煎炸,表皮呈黄色时捞起,盛入盘中,撒上花椒盐,吃起来非常香酥绵软,实在是极妙的佐酒佳肴。
汽锅鸡当仁不让地属于建水最有名气的珍馐。从更开阔的视野看,汽锅鸡是一道非常能够代表云南水准的经典滇菜。烹制汽锅鸡,非得选用放养的土鸡,鸡太大不行,鸡大骨老肉糙;鸡太小也不行,肉质过于细嫩则味不香;鸡还不能太肥,为的是避免油腻;鸡也不可太瘦,瘦则肉柴味寡。一定得用刚要下蛋的嫩母鸡或刚打鸣的小公鸡最好,配料也宜简单,只要几片生姜、几根小葱、少许胡椒和食盐即可,放三七或天麻的药膳汽锅鸡另当别论。所有食材放入汽锅,不用加水,进入锅中的蒸汽自会滴沥成汤。持续不断的蒸汽熏蒸两三个小时后,锅内鸡块肉粑骨离,汤汁清澈透亮,鸡肉鲜腴滑嫩,绝对是世间至味。著名作家、美食家汪曾祺在昆明读西南联大时,最爱做的一件事是“培养正气”。好吃懂吃的汪老回忆说,“原来在正义路近金碧路的路西有一家专卖汽锅鸡。这家不知有没有店号,进门处挂了一块匾,上书四个大字:‘培养正气’。因此大家就径称这家饭馆为‘培养正气’。过去昆明人一说‘今天我们培养一下正气’,听话的人就明白是去吃汽锅鸡。” 外国友人同样对汽锅鸡赞不绝口。1972年美国总统尼克松访华,周恩来总理亲自确定的国宴菜品中,就有滇味名肴“汽锅鸡”。据说尼克松品尝之后,连声赞道:“味道太鲜美,味道太鲜美了,真想连整个汽锅一起吃进去!”
云南汽锅鸡中外驰名,除了食材好,更离不开建水特有的紫陶汽锅。陶质汽锅并不难烧制,但偏偏用别处出产的汽锅蒸出来的鸡肉,都不如用建水汽锅做出的纯正有味。建水盛产红黄青褐白五色陶土,含有多种金属元素,尤其铁含量较高,烧制出来的紫陶光亮如镜,质感细腻,可谓“坚如铁,润如玉,声如磬”。建水紫陶汽锅外形古朴,构造独特,圆盖,鼓腹,两个对称的狮头耳,肚膛扁圆,正中立有一根小指般粗细的空心管腔直通底部,蒸制汽锅鸡时,源源不断的蒸汽,就是沿此管进入锅膛。当年周恩来总理出国访问,曾多次将建水紫陶汽锅作为礼物赠送外国朋友。
西门豆腐是一张闻名于世的建水美食名片。现时,西门豆腐已然成为建水豆腐的代名词。建水豆腐之所以味道绝美,主要得益于制作豆腐的豆料和清水非同一般。选用大而圆的白皮黄豆是根本,取用甘甜的井水做豆腐是关键——好豆腐和水是密不可分的,只有好水才做得出好豆腐。建水人做豆腐,皆用古井好水。现在的建水城内,尚存古井128口,星落棋布于古城大街小巷各个角落。建水的古井,泉台无恙,清澈如镜,绵软回甘,特别是西门的大板井,已滋养当地人六百多年,有着“滇南第一井”的美誉,“水味之美,贯甲全滇”。闻名遐迩的建水西门豆腐,就是用大板井的古泉水所做。
过去,建水豆腐叫作临安豆腐,历史悠久,明末清初就享有盛名,至今滇南一带仍流传着一首通俗易懂、朗朗上口的民谣:“云南臭豆腐,要数临安府。闻着臭,吃着香,胀鼓圆圆黄灿灿,四棱八角讨人想,三顿不吃心就慌。” 古代流传下来的美食,除了有歌谣、诗词吟唱,一般都还少不了一个动人的传说。临安豆腐的故事十分传奇:相传明末时期,建水一后生要去服兵役,离家前夜,母亲担心儿子途中挨饿,便连夜将刚做好的豆腐切分成小块,一个个用纱布包好,然后置于石块之下将水分压除,制成小块状的豆腐,天明时让儿子背在包里带着上路。长途跋涉之后,等建水后生取出包里的豆腐,一块块豆腐已经发霉变臭。刚想把豆腐扔了,但一想是母亲熬夜所做,就觉得但吃无妨。于是,便将霉臭的豆腐块放在炭火上烘烤,等烤得焦黄,原本看似变质的豆腐,散发出一股特别的香味,掰开后,只见冒着热气的豆腐内里,有无数蜂窝状小孔,放进嘴里一嚼,松软劲道,味道出奇的好。等到服完兵役回到家乡,后生如法炮制,邻里品尝过后,都对如此美味的烤豆腐称赞有加。就这样,烤豆腐的吃法在建水流传开来。
滇南一带,习惯把烤豆腐叫作烧豆腐,就是用火盆装上点燃的木炭,架好铁条篦子,把豆腐放在上面烘烤,边烘边翻动,待豆腐膨胀熟透,即可蘸上配好的蘸料食用。建水的烧豆腐,压制得小巧玲珑,每个象棋子大小,装在竹簸箕里,洒上一点盐巴,在太阳下曝晒三五日,隔日翻动一次,待豆腐呈灰白色,就可以烧烤了。烧豆腐摊上,食客们围着火盆而坐,豆腐在铁篦子上慢慢烧烤,熟了就鼓胀起来。食客用筷子或者直接用手抓起一个烤熟了的豆腐,凑到嘴前吹一吹,或在手心里颠一颠,等豆腐不太烫了,蘸了调料,入口咬嚼,热气裹着不可抗拒的香味,顿时在口腔里面弥漫,那种妙不可言的滋味,让人忍不住想要品啜两口小酒。吃建水烧豆腐,我一气吃二十多个,仍旧意犹未尽、欲罢不能。
正如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一方美食也能成就一方人的品质。我觉得,建水烧豆腐暗合着建水人的诸多性格,诸如外表朴实,内心炽热,看似其貌不扬,但在属于自己的场面上,只要有一点光和热,就能演绎非同一般的精彩。摊主边烘豆腐,边与食客款款而谈,顾及每个客人的感受,不冷落任何一个人,体现了建水人的淳朴、热情、心细。让食客自己用包谷粒记着所吃豆腐的个数,最后再数数算账,这是对人的真诚、放心和信任,也是建水人处世的一种气度。
对于我母亲而言,建水的诸多美食,不仅仅是她喜爱的味道,更是让她一生魂牵梦绕的故乡记忆。到了晚年,牙齿脱落,味觉退化,好多食物滋味在母亲眼前和嘴里消失了,但有些味道却在她心底永存。无论时光如何流逝,就算与故乡水隔山横难相见,当珍藏在心里的味道勾起思念,老家建水,就深切地召唤着她,也深情地抚慰着她。
我坚信,对故乡食物味道的记忆,其实是一种味觉上永不消散的乡愁。绝不是人的嘴馋,而是无论你离开多久,也不管你走出多远,你的胃口都留在了自己的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