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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11/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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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中藏身的人

1979年2月,对越自卫反击战打响后,距离中越边境线一百多公里的滇南蒙自县,调集人员迅速就位,在县城南郊革命烈士陵园开展工作。部分为国捐躯的年轻士兵,从前线陆续接回到这里安葬,长眠于此的,多为云贵川籍的烈士。

几年以后,一个敦实的小青年,分配到烈士陵园成了守陵人。冬去春来,夏暑秋凉,他默默地陪伴着这些沉睡在地下仍然列队成行的士兵。有时,看着一排排烈士冢,这个戴着黑框近视镜的青年就想,要是自己早出生几年,那么,这些坟茔中的一个,也许就属于自己了——打记事起,父亲就常对他说,小子,长快点长壮点,长大了也像你爹一样吃部队的军粮。那场自卫反击战打响时,小学快毕业的他跟着母亲,提心吊胆地住在随军家属区的家里,牵肠挂肚地惦念着在战场上出生入死的父亲。作为一名优秀的通讯军官,他父亲能够在剧烈颠簸,犹如起伏在汹涌波涛上的吉普车里,不间断地用无线电台发报,凭着超凡的专业技能,没有贻误过战机,因此得到了上级的嘉奖。

几十年后,曾经年轻的守陵人已年过半百,而从部队转业到地方的父亲,早已退休很多很多年了,还不幸患上老年痴呆症。当年可以熟记密电码的军官,被疾病折磨得连回家的路都记不清楚了。有一次,艰难地寻找到走失了一天一夜的父亲,疲惫的儿子用纸巾为父亲擦拭脸上的污垢,父亲却茫然地问,你是谁呀?他眯笑着回答,我是你儿子啊。糊涂了的父亲将他的手拨开,瞪大眼睛看了又看,突然说道,我想起来了,你是那个开始时敲不准发报机电键的贵州兵,别着急,我来开小灶单独再教教你,说好了,你可不要再送酒感谢我。父亲按住他的手,一定要教他发报。刹那间,他的眼泪夺眶而出,为了脑子失忆错乱的父亲,也为小时候他见过的那个贵州兵,他紧紧搂抱住年迈虚弱的父亲,不能自已地热泪纵横。父亲使劲挣开他的拥抱,忽然清醒过来了似的,边用手为他擦拭脸上的泪水边慈爱地说,儿子,别哭了,我再也不责怪你喝酒了。那一刻,父子间曾经的误解隔阂,甚至有过的相互怨恨,一下子全都冰释雪融烟消云散了。

他小心牵着父亲皮包骨头的手,就像领一名不懂事的幼童,慢慢走在回家的路上。他想起了守护烈士陵园的那段时光,白天可以边干杂活边跟同事聊聊天,到了寂寥的夜晚,就很难找到能够说话的人。于是,他喜欢上了读书,也喜欢上了喝酒。书是自己一个人读,读得最多的,是汪曾祺的散文。读书累了的时候,很想痛痛快快说说话,他就走出了宿舍,走到那些在夜晚依然以不变的姿势在地下列队的战士中间。夜色朦胧,一座座坟墓沉默不语。他觉得夜里如果只是说话,没有一点其它表示,那是对这些英灵的不恭不敬。因此,他总要用白酒作祭奠,之后才把装在心里面的话,对着这些出生比他早,但由于生命定格了而永远比他年轻,早就被他视为袍泽却又从来没见过面的军人,断断续续地诉说出来。讲上几句,就抿一口酒,不知不觉,瓶里的酒,被他一口一口慢慢喝完。

喝酒没影响过守陵工作,没想到却引发了父子间的矛盾。起因是有一次到了月底,因为书买多了,他没了买酒钱,就抽空跑回家去,偷偷拿了父亲放在柜子里的一瓶白酒。并不喜欢喝酒的父亲,存放着十多瓶各种牌子的白酒,就数这瓶看上去最一般,老旧的玻璃瓶子,商标纸简简单单,而且已经旧得发黄,所以他没有拿其它好包装的酒,就拿了这瓶普普通通的贵州大曲。等到夜深人静时,他照常走进墓地中间,才打开酒瓶盖子,一股醇浓的酒香就扑鼻而来,他大吃一惊,感觉以前从来没闻到过这么好闻的酒香,但又找不到恰当的词语来形容。敬过烈士后,举瓶一喝,一大口酒入口,只觉极其适口顺喉,嘴巴、肠胃和心里都有种说不出的舒爽。贵州大曲的味道,从此深深刻印在他的记忆里。几天以后,父亲发现那瓶酒被他喝了,扬手给了他一巴掌,更是让他一生难忘。面对大发雷霆的父亲,他明白自己闯了祸——原来,这瓶贵州大曲,是一个父亲手把手教会发报的贵州兵,回遵义老家探亲归队后执意送给父亲的。当年,他父亲本想找个机会,叫贵州兵到家里来,一起把这瓶酒喝掉,但开拔的命令突然而至,他父亲和那个贵州兵随部队紧急奔赴前线,结果战斗打响后,贵州兵为掩护自已的教官,不幸中弹坠河牺牲。战事结束后,他父亲把那瓶酒,收藏在柜子最靠里的地方,留作对自己带过的贵州兵的纪念。这么宝贵的酒被他喝没了,父亲当然要暴跳如雷。

后来,他调动工作离开了烈士陵园。夜里不再有那些年轻的兄弟听他说话,他只能读上几页书,独自喝下一口酒,或者写了几行文字,也喝一大口酒。书俨然成了他的命根子,白酒附在身上成为他的魂。不过,他从不买贵州酒喝,虽然那股难忘的酱香味经常在鼻子前萦绕,但父亲一直没有真正原谅他,成了他不喝贵州酒的心结。跟任何一个正常的男人一样,他追求过自己想要的爱情,也为稻粱谋而努力工作过。然而,仿佛上苍有意跟他开玩笑,不如意不顺利总是如影随形,与他寸步不离。从守陵人到禁毒工作人员再到电视新闻记者,随职业角色转换不断遭遇的种种炎凉世态,就像一张粗砺的砂纸,时不时蹭磨着他的敏感神经,他感觉到了疼痛,却没有人愿意听他倾诉。慢慢地,他心里堆积起坚硬的块垒,人变得更加倔犟,闲时除了埋头读书,常常痛饮酒直至酣醉不醒。可是喝酒却无助于人生困顿的解决,相反让他招惹了更多的麻烦。他甚至为此早早的离开岗位,病退回家休养。他这一辈子,已经走过了生命光阴的三分之二,很多时光浸泡在了酒里,他的余生也还将要喝下不知多少的酒。没有人能够理解他的嗜酒如命,连我作为他屈指可数的朋友之一,也难以接受他的酩酊大醉。

有一天,我黎明前醒来,发现他半夜给我发过微信。读着长长的微信,我仿佛看到他独自坐在清冷的灯光里,喝下几口白酒之后,自言自语似的呢喃:“父亲的忌日快到了,我已经想好,那天一定要买瓶精装的贵州大曲,去父亲的坟前,坐下来陪他好好说说话,也喊喊魂,把那个被河水冲走了,尸骨无存的贵州兵的魂魄叫来,来跟我们这对重归于好的父子喝点酒,我要告诉他,贵州大曲真的很好喝。我还想跟他说,你一直活在我父亲的心里,就是最后连自己的亲人都记不住了,但我父亲依然还记得你,记得你送过他一瓶酒……”

看着微信,我突然流泪了。这就是我的好朋友郑刚,给外人的是以醉为常、以酒遁世、喜怒形于色的任性桀骜形象,然而他的内心深处,其实还留存着许多不为人知的东西,有清醒,有温情,也有散淡的豁达,还有永不磨灭的记忆。我终于看清了他踉踉跄跄的生命轨迹和难言的痛苦,也全然理解了他无奈的矛盾心态和孤傲的人格坚守。他的生命、他的情爱、他的叹息、他的思念……他写在白纸上或者深藏在心里的文字,甚至他的眼泪,都散溢着浩荡的酒香,也充满白酒的炽烈与狂放。他不是要借酒抒发“对酒当歌,人生几何”的感慨,也不是想用酒寻求“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自得,更不是拿酒来成就“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的潇洒,他只是依然怀揣着真善美,毅然决然地扑向烈酒散发出的熊熊火焰,不管不顾地燃烧自己的生命。

我想,是该找一个时间,带上一瓶绵柔醇香的贵州大曲,约了郑刚,对面而坐,听着手机播放阮藉留下的古琴曲《酒狂》,什么也不说,只会心地相视而饮。等酒喝完之后,还是什么也不说,就在古琴声里,回味着贵州大曲的余香,互相挥手作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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