搬离老屋的那年,我8岁,细数起来,与老屋的最后记忆,也已是近25年前的事情了,想着与老屋的过往,心中竟也有些怅然,而唯一不变的,就是心里的那份温暖和平缓。
-题记
冷风夹着雪花涌入大树的胸怀,叶子早已背离了枝丫,把枯萎的留恋葬进泥土里,世界由鲜艳变得雪白而孤寂,一切的变化都在诏示着冬天已来临。
空冷容易燃起回忆的烟火,尤其是在这样大雪纷扬季节里,每一片落雪都能叩开尘封的过往,
而最常忆起的就是老屋,多年过去,老屋已不剩半片瓦砾,但它始终如剪影般在我脑海里翻腾,牵引着我时常在记忆里张望。
老屋不只是一栋屋子,它是一个由土坯房子和一堆乱石堆围成的小院,它是有些卑微的,矮趴趴的屋檐低垂了头颅,不敢正视天空和阳光,它普通而又软弱,不会引起关注更经不起任何风浪,它就像一个丢在地上的土坷垃,随时会被雨水冲成一堆烂泥。
老屋有三间土坯房,堂屋是正屋,东屋是杂物房,而南屋就是饭屋了。每个屋顶上都用泥巴挂着一层灰色的瓦,时间久了,屋顶上瓦碎了好多,垫了麦秸也用砖头压了几块塑料纸,墙上灰白的墙皮剥裂开来漏出了土坯,还有我用火棍画的不明所以的画,西边是一段矮矮的石堆墙,散落着杂七杂八的柴草,西南角上一棵榆树越过围墙伸到院子里,树下是一个一人高的石头屋,用篱笆围成了猪圈,里面一年到头养着两头大黑猪和一群小猪羔子。
老屋藏在一个胡同的深处,在胡同口就能看到一个矮矮的门楼,一对陈旧的木门下方两侧是两个门台石,每年正月十五的时候,我就会在门台石上点起母亲用面捏的小面灯,母亲总说要让家里亮堂亮堂,来年才能顺顺利利。
一个铁棍拧成的门栓穿透上方的门框,漏出一个圆形的铁圈,门板上钉了两个铁环,刚好能扣在铁圈上,上了锁门就推不开了。取下锁头,推开门迈过“门槛子”,就进到了门洞里。门洞里常年放着家里的铁锹、锄头,墙上挂着草帽,绳子,还有竖起来的地排车,窄窄的门洞就只剩下一条小道了。农忙的时候,门洞里堆满了粮食,就只能侧身才能过去。门洞的东侧墙根下是一条“阳沟”,下雨的时候雨水就顺着“阳沟”流到胡同里,边上时常会冒出一些小草。
与门洞相连的就是饭屋,一扇吱吱扭扭的柴门,一个土灶台和满屋的柴火,灶台上放着一两盒洋火,常年的烟熏火燎让饭屋的墙上满是黑灰,一不小心就会抹了个满手黑。每年玉米刚下来的时候,母亲把灶台上的大锅取下来,架上鏊子摊煎饼,鏊子上抹了一层油,倒上一层玉蜀黍面的糊糊,用木刮子刮成薄薄的一层,灶膛里火烧的旺旺的,不一会儿一股夹杂着清甜的焦香味道就弥漫开来,趁着面饼还比较柔软的时候,母亲用铲子叠成一个长方形,取下放到筐子里略微一晾,煎饼就变得酥脆,轻轻掰开抹一层油,再夹上大葱或者咸菜丝,咬一口满嘴留香。
饭屋的门前是一棵槐树,每年的五六月份,满树的槐花葱葱郁郁,满院子都是槐花的香甜,槐树下有一个大水缸,父亲每天早晨都会打上满满的一缸水,水面上飘着星星点点的槐花瓣,一把葫芦切成的水瓢挂在缸沿上,风一吹叮叮当当作响,在街上玩够了回家一顿牛饮,成了我童年的一个习惯,也是这棵槐树,让我第一次吃到了母亲做的槐花油饼。
从槐树往北,过了坑坑洼洼的小院子就是堂屋,小院空旷但也是我的乐园,夏天的时候屋里闷热,我就搬了小板凳在小院里写作业,或者在地上画了棋盘玩“八路打日本”、“象狮虎豹”,要是能再有一张纸旗那是最好的,必定吸引了小伙伴们来我家找我玩儿。但是这在那时候不允许的,且不说家里没钱给买,就算有也不会让我们玩儿,大人们只会督促着我们写作业,谁有了纸棋也会被收了去,甚至撕掉。
堂屋是我家的正屋,品字形状的门窗像人的嘴和眼睛,让屋里有了少些许的阳光,门前是一棵梧桐树,花开的时候喇叭样的梧桐花散发出香甜的气息。冲门的八仙桌和太师椅后面,是一个用砖头架起来的“条几”,“条几”后面是一个壁橱一样的窗户,深陷的窗台上放着油灯和插着蜡烛的酒瓶,窗户边的墙上挂着一个玻璃相框,里面是一家人黑白、彩色相间的照片。木窗的窗纸经常被风吹烂,母亲用一个印有松鹤图的床单当窗帘把窗户盖住,屋里也能显得整洁些。
八仙桌下面放着一个“案桌子”,笸箩上盖着帘布,里面常着玉蜀黍呱哒和干馒头,还有一碗蔓菁疙瘩丝咸菜,母亲在案桌子上擀面条,摊油饼,剁馅包饺子,我每次都吃的肚儿溜圆。堂屋东侧是一个衣柜和一张床,西边是一个高低柜,柜子的后面是两张床,中间夹着一张桌子,剩下一个能容一人过的小道。墙上贴满了不知名的报纸,还有我们兄妹三人得回的奖状。堂屋正上方的房梁上垂下一根电线,上面挂着一个小灯泡,连着门框上的拉线开关,门框上面的墙上还挖了两个洞,里面放着煤油灯之类的东西,洞的旁边是一个烟囱口,冬天的时候堂屋里生了炉子,烟筒顺着这个口探出去就把烟带到了屋外,屋子里暖烘烘的,一家人围着炉子吃饭,所有的寒冷就都不复存在。
雨天的时候,母亲坐在堂屋门口给我缝衣服,我搬了小板凳坐在旁边看雨,雨水顺着屋檐流成了一道水帘,在墙根下打出一个个水窝,在院子里汇成一条小溪,把小草和树叶冲刷的鲜亮。冬天下了大雪,父亲把院子扫出一块空地,我在地上撒了玉蜀黍粒儿,用木棍支起筐子抓麻雀,我蜷缩在屋里,拉着拴在木棍上的绳子等待时机。等到秋收,院子里堆满了玉蜀黍和果子,父亲在堂屋门上挂了灯,一家人在灯下扒玉蜀黍,摔果子,老屋就在旁边默默地等候着,准备盛放我们丰收的欢愉,安抚我们一天的疲惫。
家里的光景始终追不上我们长大的脚步,我们越长大花销就越来越大,一家人的生活更加捉襟见肘,东屋就被母亲用来养蚕了,那时候,母亲每天都带着我去地里折桑叶,她瘦弱的身躯背着化肥袋子在桑林里穿梭,把桑叶连杆掐断装在袋子里,指甲盖里满是黑绿色的桑树汁,而我就在桑树下吃桑葚,现在每每在集市上看到桑葚,就会想起母亲的那片桑树林,想起被桑叶淹没的母亲,只是集市上的桑葚再也吃不母亲亲手栽出的那种味道。
母亲在东屋搭起木架子摆上蚕框,再铺上一层桑叶,在桑叶上撒一层芝麻粒儿一样的蚕种,用灯泡给蚕种取暖,不久桑叶上就生出了小蚕虫。蚕很小的时候要预防生病,母亲在屋里撒了硫磺,那种味道让我一刻不想在东屋待着,等到了抽丝作茧的时候,我却想跟着母亲一起在东屋睡,此时的蚕每晚多要喂好多次桑叶,母亲要时不时起来看看,蚕吃桑叶发出“沙沙沙”的声音,好几次我都从梦中醒来,问母亲:“娘,外面下雨了吗”,母亲总是拍一下我的脑袋:“下什么雨,睡觉”。等蚕茧结下来,母亲让父亲用自行车送到镇上的蚕茧站,换来家里的柴米油盐。
有几年母亲不养蚕了,东屋里又堆上了盛玉蜀黍麦子的瓮和装果子的袋子,一些来不及处理的果子豆子带着秧随意的散落在地上,东屋只有一个窗户且常年不开,时间久了屋里变得潮湿发霉,墙角还挂起了蜘蛛网,也时常会蹿出几只老鼠,花生要用来卖钱也不让我偷吃,我便不常到东屋去了,东屋也就一直被当做杂物间来用。
我出生的时候,老屋已经在了,后来听家里人说,父亲到了该成家的时候,家里的房子就不够住了,好在村里给家里有男丁的按人头分了宅基地,父亲借了邻居家的土坯模子,请了几个瓦匠,从河堤上拉了几车土,和了一大堆的泥巴,把麦糠和麦秸和进泥巴里,放进土坯模子,在太阳下晾晒不多时日,泥巴干透就变成了土坯。然后挖地基,打石夯,用捡来的石块垒出一段的石墙,再上面就是一块块的土坯垒起来的土坯墙了,表面再涂上一层石灰的墙面,老屋的轮廓就有了。在农村,盖房子上梁是个大事儿,老屋上梁的时候,父亲在梁上盖了一块红布,还磕头行了大礼,在一片鞭炮声中,扶正了房梁,垫上欂抹了泥挂了瓦,老屋就落成了。分家的时候,父亲分得了几副碗筷、一张桌子、几个木凳和他自己的铺盖,砍了几棵树找木匠打了一张床,父亲就带着他的全部家当住到了老屋里。
后来,父亲用借来的自行车带回了母亲,我们兄妹三人也相继出生在这个土坯房里,一家人就在这个老屋里挨过了十几年的日子。
我上小学的时候,老屋开始漏雨,几经修补也消磨了父亲母亲对那种日子的耐心,东拆西借的置办了新家,红砖瓦的堂屋,高高的院墙,又盖了有平房顶的侧房,院子里还栽着香椿树和石榴树,与新家比起来,老屋有些相形见绌,但我竟然开始想念起老屋来,有时就自己爬过墙头去老屋里转转,那时老屋还在,但是已经少了很多生气。
初中开始住校,能回老屋的机会也越来越少,一个周末回家的时候,抢了母亲去老屋找东西的原由,我又回了老屋,推门进去的时候,满目的荒芜告诉我,我竟然有两三年没有来看过它了。
院子里长满了杂草,掉落的梧桐花在草丛里已经发黑,槐树也被砍掉了,留下了半米高的树桩,虽生出了新的枝丫但难掩落寞,石堆墙塌了一半,东屋和饭屋的门都没有了,堂屋的门槛子也没有了,只留下两扇半掩的门,过年时贴的对联已经发白,当时贴对联糊上的面浆糊发出一阵酸臭。西北角的屋脊塌出了一个大洞,一眼就能看清天上的云彩,欂上断了的高粱杆摇摇欲坠,大洞下面被雨水冲化的土坯成了一堆泥巴,上面是摔碎的瓦片和野草,墙上的报纸都已摇摇欲坠,带下了墙皮,露出了斑驳的泥墙,墙角里布满了蜘蛛网,被老鼠咬断的电线耸拉在墙面上,房梁上长满了黑白相间的霉痕,散发着一股刺鼻的味道,那扇木窗早已腐朽断掉,只留下一堆虫子蜕掉的躯壳。那幅景象一直在我脑海里存在了多年,最终成了一道挥之不去的伤疤。
最初搬离的两年,农忙时节老屋还被当成场院,收下来的庄稼堆满堂屋和院子,我也会随着父亲在老屋小住几日,忙完了便又上了锁头。新家的院子变得越来越好,老屋也就彻底失去了它的用途,渐渐的被彻底遗忘了,只有架起来的几垄豆角,挣扎出最后的生机。
老屋是有感知的,搬家的时候,每搬走一个物件老屋都像被抽筋放血,空荡荡的院子和屋子里,只剩下被掏空的心酸,偶尔起风的时候,槐树发出呜呜的声音像老屋在呜咽,我猜不到之后的每个夜晚老屋是怎么独自度过的,是否也会想念那个灯下的我,只有村庄上面的那一片夜空,成了我们共同的所有。当我再次推开门进去的时候,老屋像是一个留守的孩子见到了期盼已久的人,惊愕,欢喜,却又不知所措。我是不能停留的,老屋已经没有了我落脚的地方,短暂的重逢之后,我必将再次转身离去,老屋又会跌落到新的孤独里,当所有熟悉的种种都已不可挽留,它埋下头接受了命运的安排。
没了人烟老屋就失了筋骨,变得松松垮垮一天不如一天,终于,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夏夜,老屋彻底塌了,压到了土墙,摔断了木梁,也碾碎了我对老屋所有的念想。我跟在父亲母亲的身后修整老屋的狼藉,大家都沉默不语,这是给老屋的最后的体面。
老屋已经没有了围墙,门也成了摆设,可我还是在门栓上又上了锁,跟老屋作了最后的告别,我跟老屋不会再相见了,但它依旧在为我遮挡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