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五年之前, 雪儿的爸爸在新浪博客发表了一篇博文《诡谲高跟鞋》,阅读量累计37356人次。
几个女生很快都在自己的手机上搜出这篇博文。
诡谲高跟鞋
四月中旬,气温陡升,甚至嗅到了苦夏的躁味;不料天公突降爆雪,从清晨一直到傍晚。
不能出门办事,未免有些沮丧,站在高层住宅楼的玻璃窗前远远望去:
宽阔的汾河河面,雪霭蒙蒙,难见尽头;建筑工程学院操场,白雪皑皑,像铺了一层厚厚绒毡;天地间挂起一道巨大雪帘,从空中到地面,从东山到西岭,整个空间都是雪世界。
恍惚之间,隐隐袭来阵阵寂寥,让我觉得格外清冷,思绪竟然也像这漫天飘飞的雪花,在心中恣意翻腾:
不禁想起远在多伦多的女儿,想她工作还忙,还时常加班吗?想她和朋友、同学之间的关系还那么融洽和谐吗?
说来也怪,和妻子多伦多的第一个不眠之夜又一次浮现脑际······
那是去年秋天了。
女儿从加拿大回国,专程接我们和另外几位家长参加多论多大学的研究生毕业典礼。
十一月初,一行人乘坐加航AC032航班,从北京起飞飞行十三个小时,次日下午六时四十五分,准点进港。
走出佩尔逊国际机场,天都黑了。
行人不多,车辆稀少,整条街道仿佛睡意朦胧。
一个年轻女子接车,一口嗓音娇嫩的上海普通话。女儿在她的私人家庭旅馆预定了房间。宽敞的越野车拐了一两个弯道,便沿着号称世界第一长街向前行驶。大约半个小时,来到旅馆门前。
刚下车,便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往上传。如果说沿途人迹罕见,此处更是萧瑟难忍。旅馆老板似有觉察,笑着说这里的安全没有问题。老板帮着把行李搬到地下一层。
哦,地下一层,不如说地狱一层。 明亮而惨淡的灯光下,狭长的过道弥漫着死一般寂静。
老板说,隔壁住着一个女孩。其他房间空着,不过也都有预定。
女儿多伦多大学毕业后和两个女生合租一间公寓,离我们不远。送走女儿,我和妻冲过澡,睡了。
夜深了,竟然毫无倦意,我急忙看表,差一刻两点。
哦,旅馆的夜好静啊,仿佛空气都凝固了。
妻搡了我一下:“睡着了?”
“没有啊,倒时差吧?”
“哎,隔壁女孩好像没回来?”
“年轻人喜欢夜生活吧!”
“中国人吗?”
“嗯,是吧?”
“出国就变了,什么人呀!”妻子轻蔑地说。
“顺应国情嘛!”我翻了个身,“哎,这儿不是咱们中国,孩子可是再三盯嘱,千万别管闲事!听见没有?”“哎呀,知道啦!老板不是说这里的家庭旅馆很安全吗!”
” 哒!哒!哒!”门外突然响起高跟鞋踩踏瓷砖地板的声音。
异常安静的环境里,这清脆的高跟鞋响声,还挺瘆人
“嘘!回来啦!”妻趴在我耳边压低声音,“哎!怎么没听见从楼梯上下来?”
“楼梯上不是铺着地毯吗?”
“哦!哦!”妻连连点头。
” 哗哗哗!”卫生间不停放水。
淋浴?还是洗什么?
“哟……”我有些内急。
“憋一会儿吧!”
“嗯,好吧!”
这家三层小楼旅馆,地上两层,地下一层,两个能淋浴的卫生间都在我们地下这一层。 没法子,再憋会儿吧,别出去把小姑娘吓着。
忽然听见有人说话……
啊?像男人?他尽管压低嗓门,但的的确确是男人的声音。
这个男人一直打电话(家庭旅馆可以免费打国际长途)。
咦?怎么这么奇怪?
高跟鞋?男人打电话?
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声音。
我和妻分析:
“是女孩带回来男人?”
“哼,不是什么正经人!”
“可只听见高跟鞋响呀!”
“那男的穿着拖鞋?”
“有穿拖鞋从外面进旅馆的吗?”
“那就是下楼梯把鞋脱啦?”
“嗯,极有可能!”
” 哒!哒!哒!”高跟鞋又响,不慌不忙,自信,性感。
很快听到隔壁挪动椅子的吱吱声,女孩儿显然进了她的客房。
我,有些憋不住了……
妻说她先出去,她不怕!
” 哒!哒!哒!”讨厌的高跟鞋又响了,不紧不慢,招摇,放肆。
妻正要开门,我急忙拉住她,让她再等等。我觉得门外的这一幕,有些蹊跷:
“高跟鞋?男人打电话?会不会一个人呢?”
妻同意我的判断:
“嗯,有道理!咱们一直没听见男的和女的在一起讲话嘛?”
其实我就这么我顺嘴一说,说完一琢磨,还真恐怖!
妻不想出去了,她又开始分析:
“如果是一个人,那只有一种可能,男扮女装!”
啊! 妻的这个最终判断,彻底把我俩吓呆了!
男扮女装? 深夜外出?人妖?盗匪?变态杀人狂?
天哪!一连五个疑问让我的心脏一下子紧抽起来,我浑身
僵硬,就像拉满的弓弦。
妻赶紧锁好门,又在门后结结实实顶了两把椅子。
我俩死死盯着门板,生怕那歹徒破门而入。
说实话,此时此刻,真是害怕极了!
刚才还担心吓着“小姑娘”,现在“小姑娘”反倒把我倆吓着了!
妻说:“ 呸!什么小姑娘?变态狂!”
我和妻哆哆嗦嗦穿好衣服、换了鞋,凝神屏息,侧耳倾听。可除了时断时续弄水的声音,整个世界,死一般寂静。
” 哒!哒!哒!”令人惊悚的高跟鞋又响了起来!
嗯,”变态狂”显然回了房间,我们清清楚楚听见掀动书页的簌簌声,这旅馆房间的隔音效果太差!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时间考验着我和妻子,考验我们还能坚持多久。
妻,开始埋怨:“旅馆老板明明告诉我们隔壁是女孩呀!这就是现代文明,化妆术也太高明了,表演也太到位了……”
我打断她的话,让她绝对保持安静。
”哒!哒!哒!”高跟鞋又响了,无耻!恶心!
我好想拉开房门瞅瞅,妻坚决反对!
啊,好折磨人哪!赶紧给女儿打电话,电话关机。
我忽然想起报纸上的两则新闻,悄悄说给妻听。先是多伦多碎尸案,说一个加拿大人,害了一个中国武汉人。还是什么三流色情演员?拿着破冰钢钻浑身扎……
妻,两手冰凉。
我说这个倒不怕,咱们可以不搭理他。
另一则,温哥华有个中国留学生,他把家里寄来的留学费用给母亲买了人寿保险,然后骗来母亲一起到加拿大西海岸旅游。最后害死母亲,独吞巨额保险。
妻听了,神情很是怪异,她死死盯着我,半天不说话……
呸!瞧我这张嘴。
我于是赶紧劝她,劝她别瞎想,尤其不能联想自己女儿。
显然已经迟了,我清清楚楚看见她眼眶里盈满了泪水……
于是,我不停地开导她,安慰她。
没用!她还是不停地嘟囔:
“找了这么个破地方……没说几句话就着着急急走……我明天重新找个旅馆!”
妻真生气了!她在埋怨女儿吗?还是烦我讲那两则破新闻?
我不再过多解释,此刻任何劝慰和开导都无济于事。
妻已经控制不住自己,她脸上的肌肉不停抖动,两眼迸射出犀利的目光,她竟然提了一条毛巾,要开门出去!
我费了好大力气,才拦住她,不能让她冲动。
“开门!我怕什么?死了才好哪!”
“说什么哪!倒时差倒糊涂了吧?倒傻了吧?”
“开门!”
“老婆!你傻啦?那新闻是我瞎编的,真没那回事!”
“拉倒吧,你上个月刚在网上给我唸过!” 妻忽然撅起嘴,直盯盯地瞅着我,“哎?她爸!这我就不明白了,你现在给我说这些破新闻?什么意思呀?啊?不是也盼我死了吧?啊?”
“说什么呀?你!哈!我看倒时差,把咱俩都倒傻啦!”
“你傻,我不傻。开门!”
“真出去?”
“废话!”
“真敢出去?”
“开门!”
“好啊!我跟你一起出去!有什么好怕的?走!”我也急了,一边说,一边从桌子上拎了个空啤酒瓶子,咬了咬牙,搬开椅子。
“你真出去?”妻盯着我问。
“你都敢出去,我还怕什么。开门!”
我迅速搬开椅子,深深吸了一口气,接着给了妻一个手势。
她点点头,明白我的意思。
我悄悄拉开房门,从门缝里往外看……
啊!卫生间的门也开了一道缝,门缝里漏出一面镜子,镜子里真的有一个年轻女孩,梳理一头黑黢黢长发,不慌不忙,从容,镇定!
哦,那一张白皙的脸,那一双大大的眼睛——
那双眼睛竟然一眨不眨地瞅着我……
我赶紧关上门,心砰砰乱跳。
我跟妻子说,我看见了,我说,我说,我说那女孩真的是个女孩;我说,我说,那女孩是个很年轻的女孩;我说,我说那女孩的眼睛……
妻赶紧问:
“眼睛怎么啦?像网络上那张电影海报? 脸上抹了厚厚一层白粉,右眼还挂着一嘀嘀鲜红的血……
我实在忍不住了,捂着嘴想笑。
妻推开我,走出房间。
那女孩刚好从卫生间出来,笑着问妻:
“阿姨好!”
“你好你好……也住这儿啊?”
“对,隔壁这间。”
妻显然试探:“几点啦?起这么早啊?”
女孩笑了:“阿姨,我还没睡呢,倒时差?睡不着。”
妻又问:“是是!嗯,你们是从中国来的?”
女孩抿着嘴:“我们?不是。”
妻几分好奇:“你们不是从中国来的呀?”
女孩又笑:“不是不是,我是说,我一个人,对!一个人住。”
“你自己?”妻歪歪脖子,看女孩客房,房门大开着,空无一人。
妻立马转换话题,“一个人不害怕?”
“没事,这儿挺安全的。”
“是吧?嗯嗯,刚才好像有个男的打,打电话?”
“刚才有个男生在楼道打电话,应该是楼上的客人吧?整个旅馆就一个卫生间,都在我们地下这层。”
“明白了!”妻朝我吐吐舌头,又对女孩说,“唉,这旅馆隔音真差我和老伴说话吵醒你了吧?抱歉啊!”
“没有没有,我一直戴着耳机听音乐的。旅馆连拖鞋也没有,我走地板太响,倒是我要说道歉的!”
妻扭回头,瞪大了眼睛瞅着我,哧哧笑个不停。
我也想笑,笑不出来;一阵灼热,从脸上传到耳根……
后 记
本文不是小说,没有丝毫夸张和虚构,文中所有细节和所有当事人的感受,完全属实。
不过是特定的时间和特定的环境造成了一场特定的错觉和误解。
文中女孩,来自中国大陆。
她在多伦多上大学,这几天学校没开学,不能安排住宿,只好先住家庭旅馆。
她比我们早来一天,因为倒时差,睡了一白天,刚起床。
文中出现的“男声”,是住在上层的客人。夜里到地下一层如厕,顺便给中国的家人打个长途。
当然,这些都是后来在和客人闲聊中才得知的。
《诡秘的高跟鞋》是这篇叙事散文的题目,主人公自然就是年轻的“高跟鞋女孩”。
文章主要的表现手法是侧面烘托,也有一些铺垫、反衬和对比,等等。用我和妻子的敏感、多疑、焦虑、惊恐,反衬女孩的从平静和宽容。
回想当时的场面,最让我震动和惊诧的是,当我拉开房门,在镜子里和她四目相对的那一瞬间,她竟然没被惊吓,梳理长发的手臂依然那么轻柔、流畅;既没有呆愣,也没有一点点颤抖,而且一直那么坦然地望着我,那么自然松弛,那么和蔼友善,好像这里就是她的家,身后是父亲。
难以想象的是,在这样一个陌生的国度,这样一个极其特殊的居住环境,一个孤身女孩竟会如此镇定自若?
我能说什么呢?
自誉一生阅人无数,面对复杂社会环境的那些所谓干练成熟竟然如此荒唐可笑!
我自愧不如,不如她们年轻一代视野开阔,更了解国外的世界,不如她们清纯坦诚,洒脱善良;我自愧不如,只一板之隔,我和妻
子的那些胡言乱语,那女孩岂能充耳不闻?
感谢她们对老一辈人的宽容和谅解!
其实,所以写这篇散文,最终还是缘于我和我女儿的某种情感涟漪:
七年前,我和妻子送她去山东上大学,那是女儿第一次离家远行。 我们在美丽的渤海湾逗留了二十天,除了烟台、蓬莱、威海三日游,全住在女儿学校的一家外国留学生公寓。
她开学一星期了,我们才离开。
三年前,她独自去加拿大读研,她的妈妈和两个舅舅在北京机场送别。
女儿挥挥手,头都没回,径直走进国际方向通道。
去年,女儿带我们参加她的毕业典礼,有不少家长同行。女儿一路上很少休息,用英语和空姐交流、接洽,关照各位家长的饮食,帮他们调换座位。热情周到,无微不至。
这些我们都看在眼里,热在心中。
嗯,女儿长大了!
古人云,“勿以善小而不为”!
女儿从不张扬,从不显摆!真不知她还有多少让我们怦然心动的
乐行善道啊!
我们很知足,为她欢喜为她忧!
我们享受过小公主伴随身边的幸福欢乐,也品尝过女儿远离身边的孤独寂寞。
总有一天,我也会对人们讲起那句稍稍费解的俗语 ——儿孙自有儿孙福啊!
看完雪儿爸爸的《诡谲高跟鞋》,几个女孩忍俊不禁,笑起来没完没了。
蓦地,雪儿止住笑,一脸的酸涩凄楚,两眼戚戚然呆滞异常……
(作者 张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