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影心语(散文)
董建刚
南秦岭的辽阔迷蒙,目送着一个人黑蚂蚁一样来回起伏由大变小,再由小变大。现在,片片落雪中,这个人,放下一肩木炭或玉米,背靠一条土坎,开始暂短的歇息……
苍茫南岭山坳,还须再翻过几架山,趟几条河,那个生养他的张家村,才会出现在他眼前?
近了,家?近了,张家村?近了,不再有疼痛的大地深处?
灰云依旧,寒流从峰顶刮过五峰,继而西塬坡,继而漫向整个张家村的巷巷道道。几天来,他的邻居,他的花花牌友拄着拐杖,躬着背来看望他,他默默帮助过的一些人来问候他,亲戚外甥请假回来守候他,远在天街的爷爷奶奶弥望着他┄┄
雪霰加大浓度,但不像往日那样自然、流畅。惯于灵性的喜鹊,选择噤声或默翔。灰鸽和斑鸠围着雪野盘旋一会儿,又飞回院子,落在土屋核桃树上相互凝视。菊花,节节草,爬山虎,葡萄架以雪霰洗面,与他相依了一辈子的水井,一把辘轳,一身井绳,一井黑色水面,半圆未满的一镰勾月摇晃,微漾……
接他走向医院的那个下午,我感到,一直停不下地朝向索命的疼痛深渊。我扶着他,继而背着他,连同整个住院部大楼,似乎都在疼痛中摇晃、颠簸。
病床上,他的声音沙哑低沉,说完一句话要耗费一头汗水。有时声低沉得近乎于无。就像他独自走入秦岭山坳,裹一身孤独没入寂静那样漫长,让我泪水如注。
自医院回来三天了,他只勉强咽一些面水和糖液度日,唤他醒一醒,他眨一眨沉重的眼皮,咳嗽依然不断,哮喘不断。给他喂中药,他勉强咽着,咽着,又吐了出去。
他是卑微一庶民,病床上的面相,和善、祥和。竟然与许多离世前辈的面相惊人地相似——心里再苦,再累,也要留下一份良善面相在人世。他那蠕动的嘴唇,似有万千交付和叮咛┄┄我知道,他真不愿与乡亲、家人匆忙分手。就像山坳一枯木,弥留之际,依然期待生命之苦旅,在他身上再生发一次“逢春之望。”
子夜时分,雪霰化作一天大雪,一阵咳嗽后,他抓紧我,侧身卷曲在我怀里大口喘气。他六岁失去父亲,十二岁失去母亲,给地主家当长工三十多年,解放后,他在政府分给他的一间土屋娶妻生子。自我记事起,他严厉,生硬。如同一根木棍,直来直去。他不识字,话很少,一把老镢,一肩犁铧,面向苍茫山坳,和老黄牛的咀嚼沐浴日出日落。
良善和勤俭,是他留给家人的最好财富。生计艰难,苦多,难多。可他终是咬着牙关,躬身于我们前面默默前行;我们逐渐长大,他却腰脊佝偻,白发满头。经济条件好了,生活进入小康了,他却患上老年哮喘,每逢气温下降,寒流呼啸,他的哮喘和虚弱,是我在外工作的沉重牵挂。多少个恍惚的梦境,我辗转失眠在三十余里地外的单位房子中,他佝偻在三十多里外的丹江北岸张家村两间土屋的一方土炕上。咳嗽,哮喘,一身困疼。稍微见好,又在菜地上,翻地点种,提水浇灌,扬锄除草;累了,就靠住暖阳中的砖墙,饿了,泡一碗老人油茶,喝一口,咳嗽三声;冷清的傍晚再多,他一个人哐当,哐当,拉动风相,独守伶仃┄┄
背他上医院七楼,他让我把他放下,我不,他就用指甲拧我,抠我,到病房床上,他转过身朝我脸上就是一巴掌。我没躲让,我握住他手笑着说,哒,再打我一下吧?他却哇一声哭了,说,给你爷你婆烧纸了?我说烧了。他说,这一回,我怕要见你爷你婆去了。说罢,哮喘再次发作,撕裂心肺的咳嗽,憋得他一脸冷汗。我摇升床位,他依旧哮喘,咳嗽……那撕心裂肺般的咳嗽,就像一根魔绳,将他八十七岁人生,撕扯着,捆绑着,托向遥远迷蒙。
他不停问我,雪下了几天了?我说,你甭管,你只管歇着。他喃喃着说,算了,算了啊┄┄说罢,涌上气管的痰液,又一次憋在他气管里。一阵牙花袭来,他颤抖着说,我冷┄┄
我擦去他满头虚汗,用被子把他裹住搂在我胸口。我贴在他耳朵根说,达,我抱着你,你试,浑身一会儿就热了,就暖和了┄┄他朝我的泪眼微弱地嗯了一声,双手抓紧我,卷曲着身子侧身一躺,疲惫得像个逝去“万千宠爱”的牛犊一般。
清晰了又模糊,模糊了又疼痛的父子相拥之夜,在南秦岭山坳片片落雪中,显得格外痛煞而煎熬,至今想起,他那疲惫孱弱的一脸虚汗,依然定格在我眼前。
一张土炕,一方万籁俱静的张家村之雪夜,一条走了八十七年的人生驿站,他由激情一少年,历经负重千钧的中年,一半白发一半黑发的老年,再到一半衰微,一半安闲,寂静弥望的八十七年歇息。这期间的希望和憧憬,起伏,交替,再起伏,再交替;再弥望,再弯腰匆忙;他卑微一生,于那看得见和看不见的前行,始终弯腰向前走着,成为我们人生路上一盏指路明灯。
现在,他终于放下一肩重担,背靠秦岭南坡的无尽苍茫,朝向生养它的张家村一村寂静,抓紧我衣襟的双手缓缓放下,双眼安详合闭,在我怀里慢慢躺下。这一躺,这一江河胡泊寂静落雪的一躺,于今,已是六年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