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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文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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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8/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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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河涛声

(一)

第一次见到黄河是在1982年的秋天。当时,我从原平农校毕业后分配在偏关县广播站当编辑。刚刚参加工作,恰逢党的“十二大”召开,县委决定抽调一批干部,深入乡村宣讲“十二大”精神。年少好运,出马中了头彩。还没坐热广播站的板凳,我就被县委抽调出来,先在党校培训一周,然后下乡宣讲。就在培训快要结束的时候,广播站编播组组长蒙勇鹏捎话让我回去一趟,说是有工作安排。

蒙勇鹏长我几岁,个子不高,有点傲气,见我走进他的办公室,便板着脸说:“你参加宣讲还有一项任务,就是报道宣讲活动的新闻。”

那年我21岁,是个单纯的小青年。自己虽然分配在广播站当编辑,但我学的是农业,对新闻可是一窍不通啊。当下就让我报道宣讲活动,这未免就是赶着鸭子上架。自己心里这么想着,嘴上却不敢说出来,只好懵懵懂懂地怵在那里。

看着我一脸的难处,蒙勇鹏稍微泛起点笑容,起身从书柜中取出一本《新闻采访与写作知识》递了过来,鼓励说:“别愁,只要学,什么也不在话下。”

我接过书,心存感激,却不知该说些什么,轻轻地翻了几页,觉得自己依然是个学生。

(二)

在党校规规矩矩地上完了一周的课程,这天下午就要分组出发了。我们这一组组长是县外贸局局长侯在厚,因为要去的地方叫万家寨,是偏关县最远最艰苦的一个公社,所以由县委副书记李维厚亲自带队。出发时,送我们下乡的是县粮食局一辆拉运胡麻的东风牌大卡车。说是送我们下乡,其实是我们搭人家的顺车。李维厚官大年龄大,侯在厚次之,他俩便坐在了驾驶室里面,我和机关事务管理局的康富民,还有粮食局一位叫不来名字的老兄,都爬在了垛得比马槽还高的麻袋上。

东风车摇摇晃晃地驶出县城,盘旋在山间的砂石路上,爬在身旁的康富民告诉我,万家寨地处偏关县城的西北部,是晋陕蒙三省相交之地。黄河就是从这里流进了山西。

“你见过黄河吗?”康富民问。

“没见过。”我回答说。

他指着前面的大山道:“这是明灯山,过了这坐山再走一会就能看见黄河了。”

说起黄河,显得有些兴奋。因为打上小学起,我们村的大喇叭就成天播放着《黄河大合唱》中的《保卫黄河》:“风在吼,马在叫,黄河在咆哮……”可黄河长啥样儿就连我们的老师也没见过。

转过明灯山,汽车碾着脑袋大的石头跳来跳去,车速很慢,感觉出了司机的小心。一阵颠簸后汽车开始下坡了,刚走了一会,司机把车停了下来,让我们下车步行。这是去万家寨最难走的一段路程,右边是山涯,左边是万丈深渊,虽说叫公路,却只能容一辆汽车通过。最让人害怕的是有一处路段,卡车的四个后轮,只能有三个压在路面上,外面的那个车轮就悬在了空中。看见这个惊险的瞬间,吓得我呀呀乱叫,康富民拍着我的肩膀笑了笑:“没事的,偏关的司机都是好把式。”重新上车时,我看着司机点头称赞,我赞得不仅是他的技术,更主要是称赞他的品德,称赞他那种把危险留给自己的仗义!

又走了一段路程,一个转弯过去,汽车朝西北方向驶去。这时康富民用手指了指前面的峡谷说:“你看,那就是黄河。”

我抬头望去,不远处一条巨大的峡谷横在我们面前,山口处,汹涌的黄河水奔腾南下,把她身后的千沟万壑永远地甩给了这片黄土高原。

(三)

迎着落日的余辉,东风车开进了万家寨公社的院中,人们下车后,各自抽打着自己身上的尘土。这时,一股浓浓的肉香飘了过来,李维厚副书记提了提鼻子笑呵呵地说:“啊呀,不错啊,炖羊肉!”接着,他问身边的公社书记:“先吃饭还是先开会呢?”公社的人们说,饭还没有齐备,借着天还亮,先开会吧。

会议由侯在厚局长主持,县委副书记李维厚就此次宣讲活动的八项任务及相关事宜作了安排部署。因为还有报道任务,李维厚讲话时,我全神贯注,一字不拉地记了下来。

会议开了一个小时,侯局长在总结发言时说:“这次到万家寨宣讲‘十二大’文件精神,县委是重视的,不仅李书记亲自出马,而且广播站专门派小张报道我们这次演讲活动,让全县人民知道,‘十二大’春风已经吹到我们的山庄窝铺……”

侯局长这么一讲,参会的人们目光齐刷刷地向我看来,吓得我心里“咚咚”直跳。自己本来没有写过新闻稿子,再加上侯局长把我这么一架,压力山大,心慌的不知如何是好。

会后开饭,一盆炖羊肉和一块足有5公斤的素糕端上餐桌后,我的眼睛依然直勾勾地瞅着笔记本,脑子一片茫然。

(四)

晚上我被安排在公社武装部部长的办公室休息。这是一间普通的窑洞,地上背对背放着两张桌子,里半间盘着火炕,火炕上安放着两张木床。我搬着自己的铺盖在床上铺好,躺了一会,怎么感觉也是躺在了火车的上铺上。仔细一听,还有一种轰隆隆的声音。后来才知道,这声音就是黄河涛声。

武装部长有事回了县城,他的办公室我一人独自享用了。铺好被褥后又重新跳到地下,取出了蒙勇鹏拿给我的那本《新闻采访与写作知识》。就在这天晚上,我学到了什么叫新闻,什么是新闻的五要素。

灯下读书,时间过得飞快。晚上10点多了,竟然有人敲门,说是送报纸的赵老汉。我打开门一看,一个弓腰驼背、年近花甲的老者抱着一摞报纸站在门外。见我是下乡干部,他递过一份《山西日报》、一份《人民日报》和一份《参考消息》后说:“我们万家寨地势偏僻,昨天的报纸今天晚上才能看到。平时我们是明天上午才分发,今天是专给你们提前送过来了。”

谢过赵老汉,我拿着三份报纸翻来翻去,对照书本找着每条新闻中的五要素。找了半天,终于找到了几条自认为标准的“消息”。其中一条内容是“山西某办公厅组织机关干部学习‘十二大’文件”。这条消息不长,五六百字,全部看完后,不由得高兴了起来,心想:把今天的会议内容参照这条消息照猫画虎地写成新闻不就得了?于是我拿出自带的稿纸开始写稿。思谋半天,写了几句,但感觉不对,马上撕掉重写。就这么反复数次,稿纸在桌子上团下一堆,还是没有写出一个导语。

黄河涛声哇哇地响得让人情绪烦躁。我抬起手腕看了看手表,时针已指向了凌晨6点。再看窗外,天色已经放亮,在一片愁肠中,新的一天开始了。

(五)

写稿这玩意儿不会就是不会,再憋也憋不出半个字来。我撂下钢笔,伸了伸懒腰,自认为不是一块搞新闻的料!

就在情绪极坏的时候,听到院子里有人在咳嗽,仔细再听,是李维厚书记的声音。心想,这老头可起得真早,我也别坐在这儿憋死牛了,干脆出去看看那条令人讨厌的黄河吧。

简单洗漱后,开门来到了院中,只觉得一股凉爽的空气扑面而来,令人惊奇的是满院的云雾就在脚下飘飘渺渺,仿佛仙境一般。见此情景,一晚的倦意顿时皆无,我赶忙走出公社大门,只见脚下的青石沟填满了白色的云彩,深沟中间还凸起了一处小小的山峰,山峰的顶端遗留着一处古堡残垣。据说这是明代兵部右侍郎、蓟辽总督万世德远祖万杰在此建立的兵寨。在白云薄雾的缭绕下,山峰古堡时隐时现,宛若梦幻。此时黄河涛声越来越大,我便沿着一条羊肠山路向西边的黄河走去。山路虽然不算太陡,但也爬得我气喘吁吁。擦汗瞬间,我感觉眼前亮了起来,不远处,一道霞光穿过云雾斜着射了进来。我赶忙继续登高,一会便穿出了云层。“啊——”我被眼前的景色美得醉了,你看那白色云层好似一张巨大的棉被铺向天际,远处有些山峰和烽火台撑破云层使劲地钻了出来。回头望去,火红的太阳从东方升起,给托着它的云层披上了一层闪闪金光,云层之上的天空竟蓝得像刚刚洗过一般。

随着太阳的升高,这种黄土高原上难得一见的云海奇观便逐渐消失了,眼前的沟沟壑壑能见度高了起来。又走了一会,便是黄河东岸。这岸高度足有100多米,齐刷刷直上直下,好像刀切一般。再看那不到1里的河面上,水流湍急,涛声轰鸣,简直就是一匹脱缰的野马,又似一条羁傲不驯的巨龙。如此胜状,虽然令人头晕目眩,但却让你心潮澎湃,激动万分。

“我站在高山之巅,

望黄河滚滚,

奔向东南。

惊涛澎湃,

掀起万丈狂澜……”

(六)

同我们跑了两个村子后,李维厚书记要回城参加会议去了。李维厚50多岁,是位援藏干部,他中等个头,身体清瘦,工作作风十分严谨。我们出来送他时,只见他和司机抬着一块从山上拣回来的青石片,说是拉回去往锅台上铺。他临走时留下要求,要我们必须跑遍万家寨和黄龙池两个公社的每个村庄,把“十二大”精神贯彻到每位社员心中。面对这个硬任务,侯局长眉头一皱,计上心来,他把我们4个人分成两组,这样跑起来效率就提高了一倍。因为我没有工作经验,便跟着侯局长了。在破石槽、葛家山两个自然村宣讲时,侯局长首先召集村干部开会,讲上一通形势大好后,让我念着报纸上的新闻公告。后来再去别的村时,社员们都在秋收,干部也不好召集了,侯局长便带着我田间地头到处跑。侯局长虽是个领导,但没有官气。老百姓做什么他也帮着做什么,收割、打场样样在行。人们休息的时候,侯局长就开始说说什么是“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说说“十二大”提到的农村政策。我有个写日记的习惯,喜欢把当天的大事小情记录下来,其实就是个流水帐。连日来,我们去了什么地方、召集了几次会议、给多少人进行了宣讲都记得清清楚楚。见我写日记,侯局长说;“素材丰富吧?写稿子够用了。”我不好意思地说:“候局长你也知道,我是刚毕业的学生,没干过新闻,更不会写稿子了。”见我实在,侯局长鼓励道:“你也别发愁,咱这几天怎么做你就怎么写吧。”

狮子庄王村虽然只有9户人家,但却有个大大的打谷场。我和侯局长在打谷场上用梿枷打了一天的黍子,累得腰酸背痛,晚上就不计划开会了。吃完派饭后,我俩被安排在一对老夫妻家住宿。因为这家人家没通电,晚上就点了一盏用墨水瓶做成的小油灯。老汉说,平时煤油灯也不点,今天是下乡干部来了,总不能黑灯瞎火的吧。见点着了灯,老太太拿着一双破袜子坐在灯下缝补起来,边缝边问:“你们来是搞什么运动的?”侯局长回答说:“我们不是搞运动的,我们是宣传‘十二大’的。”接着侯局长又解释了什么是“十二大”。老太太用针在她的头发上划了划说:“我快80岁了,没吃过苹果,没进过县城,老头说我活得冤。我说人还是活着好,不活着怎知道有个‘十二大’?”一句话说得侯局长哈哈笑了起来。

笑过之后,侯局长说今天累了,要早点睡觉。但躺下后我总感觉窑洞里有股异味熏得人无法入睡。越是睡不着越能胡思乱想,稿子的愁肠又跑进了脑海。“怎么做就怎么写”,这不是侯局长的点化吗?那么这几天做了什么?怎么做的呢?我扳着指头数了起来……

(七)

在万家寨的宣讲结束了,下一站要去黄龙池。侯局长放下话来,中间要休息两天。我想,利用这两天时间正好把稿子送回广播站去。

说是稿子,其实是一份清单。对照书本,我把宣讲活动的五要素列了出来,又照着收藏的那份《山西日报》的消息,把一些要素的顺序排了起来,中间加了些连接的词语,虽说篇幅有点长,但也是个导语。第二段开始就纯粹是个日记式的流水账了,足足用了5页稿纸。

蒙勇鹏是个爱较真儿的人,拿着我的稿子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不说行也不说不行。他拿起笔来正要修改什么,笔尖刚到纸上又收了回来,问道:“你写得这些事情是真的?”我赶忙地回答说:“真的,没有半点虚假!”为了回答得更有说服力,特意补充道:“你给我拿的那本书上我也看到了,真实性是新闻的生命。”见我这么回答,这位蒙兄好像有点满意,但还是持怀疑态度:“你们还帮助老百姓打场了?”我笑着说:“打了。这不,我们手上都磨起了泡。” 勇鹏接过话茬儿说:“你第一次写新闻稿,典型事例抓住了,但是不能这么简单地堆在一块,要提炼出宣讲的特点来。比如,你们用‘十二大’精神消除社员们土地承包疑虑就是一个很好的特点。”

在蒙勇鹏的指点下,我把稿子又修改了一遍。下午5点拿去录音。晚上7点,广播站机房602录音机上的花盘带欢快地转了起来,此刻,“本站记者报道……”的新闻通过有线广播,传到了偏关县的千家万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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