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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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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1/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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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老婆

花老婆

 

花老婆一点也不花,是我们村子里辈分比较大的一个人。具体她姓什么,叫什么,一直到她去世,我也没有弄明白。因为她的辈分比较大,一轮轮的叫下来,我得叫她花奶奶。花奶是我们这一辈的同龄人对她的总称,一个庄的人,大部分都叫她花奶。而背地里,人们都叫她花老婆。年幼的我不太懂事,那时候不止一次的追着大人们问,为啥叫她花老婆,她一点也不花啊。我很奇怪,也很好奇,好奇害死猫。有一次跟小伙伴们去她家门前玩,她家门前有一个皂角树,我们就在皂角树那玩,爬上爬下的一通折腾,还偷偷摘了她的皂角。那时候物资匮乏,皂角可以用来洗衣服,小时候我是一群人里面最小的一个,所以望风这件事非我莫属。正在大伙热火朝天偷偷摘她们家皂角的时候,我远远的看到她扛着锄头从西边回来,我看到的时候她已经走的很近了,我一愣神的功夫,赶紧冲树上大喊,花老婆回来了。

 

这一下可算捅了马蜂窝了,小伙伴们一个个呲溜的滑下来,溜得像一个个泥鳅。就我自己个子矮,腿还短。花奶一听到花老婆这三个字,一下子像炸了毛的公鸡,飞一般的跑回来。我一着急更跑不快了,我本来就胆小,心想这下可算完了,周围十里八乡每一个敢得罪她的。我被她像拎小鸡一样拎着,她一边拎着我,一边骂骂咧咧,逼着我谁让喊我,我咋知道啊。我委屈的眼泪鼻子一大把,希望她能放了我。可是她不依不饶,一路拖着我,把我带到我家,把我丢到父母的跟前。父母一边笑嘻嘻跟她赔不是,还一再保证我以后再也不不会犯错,花奶才气哼哼的离去。我原以为我会被痛打一顿,谁知道没事。可是我委屈啊,我坐在院子中哭的撕心裂肺的,为啥别人能喊,我就不能。再说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一着急忘了吗。那晚我哭得很伤心,谁劝我也不听。我非要父母告诉我,她明明是花老婆,为啥我一喊她这么大的反应呢?

 

父母被我闹腾的没有办法,后来才从父母的口中得。那时候的婚姻都是父母长辈或者长辈们包办的,花老婆年轻的时候不愿意嫁给砖头爷,砖头是花老婆男人的名字。据说当初花老婆是十里八乡的大美女,死活不愿意嫁给砖头爷,成亲的时候也是闹腾的厉害。好像成亲的时候哀嚎着一路进门的,进门之后还是看不上砖头爷,硬是不让砖头爷进房睡,还是一次次逃跑。后来没办法,第N词逃跑后,家族中的长者带人上门,直接抓了花老婆,把她五花大绑的弄回村。然后守在门口和窗户下,逼着两人办了事,才算安生下来,从那以后村里人都私下叫她花老婆。说她是根花心大萝卜,把这件事当成一件笑话传的到处都是。而花老婆因为这件事备受打击,再也没有之前的反抗和闹腾。至于她姓啥叫啥,倒是没有人太注意了。我是一辈子也没弄清楚她到底是哪里人,只是听说二十斤小麦把她卖了的娘家,她再也没有回去过一次。

 

花奶奶的丈夫砖头爷,是一个长得看不出来好歹的男人。其实和花奶很般配的,这是我觉得的,因为她给我的印象就和砖头爷很合拍,或者是岁月的原因,我从她的身上看不到一丝年轻的痕迹。也分辨不出她年轻的时候,是不是一个超级大美女。再或者,我看谁都是一样,反正我是没看出来,后来据小道消息说花奶年轻的时候相中了一个在高小当老师的男人,可是那个男人没相中她,还曾经闹出过一出出闹剧。因此才有了被家里人稀里糊涂卖给砖头爷的事情。我听说这间秘辛之后,就有事无事都往她的门前跑,希望自己能看出点啥不同的地方来,甚至还想挖出更多的东西。可我一次次的都失望而归,花奶每天起床第一件事就是扫门前的地,刚开始还没啥感觉,看的次数多了,竟也发现一些不同的地方。花奶扫院子的姿势优美,一点不像我们村的一些妇人,迷瞪眼睛,跟没睡醒一样。花奶扫院子,是眼神清明,姿势优美。她一般都是双手按在扫帚上,左手在上方,右手在下方,一个扶着,一个用力。她一下下的缓缓用力,不像是在扫地,而像是在赶蝴蝶。扫完地之后,就看到她开始洗漱,她总是把自己的头发梳了又梳,纹丝不乱,不整齐的时候,用手沾了清水在头上抿了又抿,然后扎成一个小发髻,坠在脑后。她的发髻几十年如一日,一次都没有变过,我很好奇她换个发型是什么样子,除了在她洗头的时候,披散着头发。我从来没见过她换别的发型,都是一个坠马髻凉凉的挂在脑后。

 

性子倨傲的花奶干活也是一把好手,家里家外无所不能。就算是男人耕田这样的活,她也是信手掂来,能把一头犟牛制得服服帖帖,根本不需要老师。这样的无所不能的花奶走路都是高昂着头,像一只随时战斗的公鸡。她走路的时候,常常是一蹦一跳,有一种随时都要起飞的样子。脑后的发髻紧紧的坠在脑后,千年不变的发式,万年不乱的发丝,把她的精明干练显露的淋漓尽致。我们一些小朋友常常跟在她身后,学习她那种飞翔的走路感觉,被发现时常常被骂的抱头鼠窜,看花奶双手叉腰骂人的样子,也是一种乐趣。学那种蹦蹦跳跳走路和骂人,只有大晴学得最像,在一截半人高的柴火垛上,大晴一只手叉腰,一只手指着前方。嘴里咿咿呀呀用花奶的腔调把我们这些小伙伴指挥得团团转,别说还真是十足十的相似。花奶的嗓音仿佛是被大晴移植过来,惟妙惟肖,大晴把花奶在房间里骂砖头爷的事情学给我们听,大晴是个男孩子,最爱去听墙根。各种小料在大晴的嘴巴中,被无限放大。这事一传出来,花奶每次看到大晴不管手里掂着啥,撒开腿就追,大晴是看到花奶撒丫子就跑,一群小孩子像是快乐的小兔子,一路呐喊助威。这样的场景,一个星期最少要赖上一两次,要是有时候无聊,人们因为无趣,也会撺掇大晴去逗花奶玩,还美其名曰说让花奶锻炼身体。

 

花奶是一个爱干净的人,她家的门前总是干干净净的。虽然是乡下农村,虽然那时候的条件不太好,但是她的干净的不可置疑的。她家门前的地一天最少扫三次,这是大扫,也就是必须的。每天如此,然后是小扫,小扫就是但凡看到一片树叶,她都要再去扫,这小扫就是无数次。花奶的灶膛里不像别的家,经常满了再去掏,她家的灶膛灰,最多三五天就要清理一次,她家的锅台上也被抹布擦得干干净净,每次做饭前,做饭后,或者做饭中也总是在擦拭灶台。屋里的家具更是每天擦无数次,不是她闲,而是她每一分钟都在忙忙碌碌,用她的话说,一闲下来想想就各种不顺心,看那那不好,看啥都不顺眼,就想骂人,发脾气。别人忙的时候她忙,别人闲的时候她忙,她像个陀螺一样转个不停,我从来都没有见她闲过。她像一只上紧发条的怀表,一停下来就再也启动不了的样子,就算是打瞌睡,她也从没有让双手闲过。她家的皂角树下是人们茶余饭后的聚集地,有一次大家都在树下掰棉花,就是把从地里摘回来的棉花再从棉花壳中取出来,人们一边闲聊一边干着手上的活。不知道谁说,你看花老婆在干啥?大家全部转过头望去,不知道花奶啥时候就睡着了,头一点一点的,像个磕头虫似的。手还在不由自主的动着,完全是下意识的行为。

 

花奶一生有四个女儿,一个儿子。花奶不认识字,也不会教育孩子,也不知道那时候的教育是不是都是棍棒底下出孝子,所以她的强势加上儿女的反抗,看起来像是一处处闹剧。花奶骂起人来,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反正是难听,孩子们小的时候还不觉得,大一点觉得难听,孩子们都跟她对着干,大一点的两个孩子还好,小一点的两个孩子反抗的特别厉害,有一个跟比我大几岁的。有一次花奶跟这个老三对打起来,就一翻一骨碌的对打,躺在地上来回翻滚,谁也不肯先放手,母女两个跟泼妇一样,没有一个手下留情的。花奶一边哭一边骂,她闺女也不服输,这一场打架轰动了整个村子。花奶哭的伤心的很,我也不知道从那看出来的,反正就感觉这一次花奶的真伤心了,事后花奶看到我就眼泪丝丝的说,闺女,你咋对你妈那么好,看看我养了个啥样的闺女。那是我太小了,我也不会安慰人,只能看花奶抹着眼泪絮絮叨叨说完,转身走了。花奶这次是真伤心了,好多天都没有看到花奶的笑脸,就连小伙伴们喊她花老婆,她也无动于衷,像是没有听到一样。真伤心的还有她家姑娘,也觉得特别没面子,被全村的小伙伴嘲笑,一出去很多小伙伴都绕着她走,凶恶的名声也算是落下来了。

 

花奶的大闺女是一个病人,说是病吧,四肢健全,就是浑身除了脸之外,都是瘦的皮包骨头,一双手伸出来跟个鸡爪一样。也不知道是什么病,她大闺女孝顺,据说极有才华,有什么才华我也不知道,那时候年级还太小。她大闺女的病像是一根针,直接扎到花奶的心里,求医问药都没有什么效果,她大闺女也是心气高的很,据老人们口中说的,要是好好的,找对象的话估计县长都看不上。我对她还有点印象,就是干干瘦瘦的,像是只有骨头链接在一起一样。每次我去她家门前玩,只要一看到她转身就跑,她喜欢拿她鸡爪一样是拍我的脸,每一次她一挨着我的皮肤我都浑身起鸡皮疙瘩。我是真怕,不是装的,那种感觉像是墓地里爬出来的鬼一样,分外可怖。也有人说他们家风水不好,也有人说是得罪了阎王爷之类。不管说法多么荒唐,她的病一直没有好,以至于后来越来越严重。因为婚姻不顺利,离婚后郁郁寡欢,再后来又得了肝腹水,肝硬化,肚子像是气球一样鼓起来,没有多久她的大闺女就撒手人寰。下葬的那天,全家人都很悲伤,砖头爷一次次不顾人们阻拦跳到墓穴里要跟着闺女去,只有花奶任凭泪水顺着眼角往下淌,就是不发出一声呜咽。有人说她狠心,绝情,也 有人说她没心没肺,只有我能感受到她的悲伤。我破天荒的没有跟着人们去看热闹,只是呆在花奶身边,攥着她的衣角,当时也没有太多的想法,就是想陪着她,说不上来是安慰,或者别的想法。她像一座雕塑,我像是一根木棍。这件事对花奶的打击非常大,像是一个之间,我忽然就发现精明干练的花奶,头发忽地白了一大半,精致的发髻也歪歪的垂着,像个垂头丧气的小孩。

 

花奶的儿子是老二,是一个非常能干的人。在我们村算是一个非常勤奋的人,起早贪黑的干活,还有一个能人的称号。在十里八乡也算一个比较出名的人,虽然脾气有点坏,但是心眼很不错,经常东家帮忙,西家帮忙。娶个媳妇也是一个过日子的好手,剪裁缝纫,凡事女人会的都会,凡事男人会的也大部分都会。最遗憾的没有给花奶生个孙子,碎碎念的花奶有唠唠叨叨好几年,好日子没过几年,正在攒足精神盖房子的花奶。还没有把房子盖起来,儿子就忽然检查出来得了白血病,这个病来的快,那时候乡下医疗条件不好,经济也跟不上。不过一个来月还没满两个月,一个精精神神的大小伙子,硬生生被折腾成一把皮包骨。儿子撒手人寰之后,花奶狠狠的哭了一场,三天三夜花奶都没睡,抱着儿子的尸体谁也不让动。那几天不管谁路过都叹息不已,好好的人家眼看就要散了。看着的人无不惋惜,有上年纪的人说起来都会抹着眼泪,儿子下葬那天,一家人哭得悲天动地,一个村的人无不泪水盈眶。不仅仅是因为花奶的遭遇,也因为她儿子经常到处帮忙,结下不错的人缘。儿子下葬的地方在花奶出门就看到的地方,就隔着一条小水沟。花奶一天去哭三次,整整哭了三个月,这次之后花奶的眼睛就不太好了,人也没有了精神,说话再也不是以前骄傲的样子,垂头丧气的。像是秋天里被霜打的茄子,没有一点精明干练的模样。

 

花奶的儿子死后,砖头爷受不得打击,一下子病倒了,这种接二连三的打击,一下子就击溃了花奶强壮的内心。一个人但凡再有本事,遇到生活的榔头也是无法逃避的,花奶走路腰部微微弯曲,像是不堪重负。她不再是以前说话声音洪亮,和人吵架的时候掐着腰,梗着脖子,甚至没有以前的那种傲气十足的样子,跟谁说话都三分小心翼翼,生怕有人拿这些事来刺她的心。有一次和西邻吵架的时候,那个邻居一下子戳中了花奶的心事,说她缺德带冒烟,要不然儿女都死她前头,男人也要死了啥的,反正比较难听的很。花奶一下子像被点燃的炮仗,一蹦老高,声音是一百二十分贝。坐在邻居家一直把那家骂的出来再三道歉才算完事。可是花奶还是伤心不已,又去儿女的坟上轮流哭了三天,哭得路过的人都去把邻居再指责一通,骂一通。后来还是村里一个老者出面,去那邻居家让邻居去坟前认错,把花奶劝回来,这才罢休。花奶的男人砖头爷不到半年就撒手了,此时的花奶已经哭不出声音,在砖头爷的葬礼上,她像是一个木头桩子。只有眼泪顺着脸颊一遍遍流淌,我看见她的嘴唇被牙齿死死咬着,等砖头爷下葬之后人们回来,花奶才像个孩子一样哇的一声大哭起来。那哭声凄凉,哀伤,有倾诉不尽的悲哀,据说那天村子里的鸟都不叫,全部都飞到坟地上了,在上空盘旋。

 

花奶病了半个月,病好后就撑着身子带着三个女儿努力活着。儿子病的时候欠了许多债务,房子也盖了一半,花奶在盖了一半破旧的房子里努力活着。她早出晚归,像是一只不知道疲倦的小鸟,又像是一个钢铁般的人,从来不知道累为何物。种田耕地扬场收麦割草喂猪,凡是活她全部都一个人干,生活的苦像是一下子砸到她的身上,她像一头不知道疲倦的黄牛。在一个秋天的下午,我又在她门外玩耍,她就坐在门前望着对面发呆,(村里的坟地就在花奶家的门前)像是一座雕塑一样一动不动,黄色的树叶一片片落在她的头顶,落在她的肩膀,落在她的怀里。我和小伙伴玩得累了,就想去她家讨碗水喝,我跑过去喊花奶花奶,喊了好几声没有听到回音,她睡着了吗?我忽然害怕极了,刚想要转身跑开,她忽然抓着我手哇的一声儿啊乖啊的哭起来,哭的撕心裂肺。我是彻底被吓到了,一个晚上都噩梦连连,第二天生了一场大病。我还傻乎乎的想,有这么伤心吗,不就是死了吗?那时候年级还小,不知道死了的意义,有个红白喜事跑得欢的很,一直到后来父母在三个月内相继去世,我才知道生命的意义,是由不得我们来选择的。才知道死亡意味着永远失去,再也没有回头路可走。

 

花奶的日子还在继续,而我却因为父母的去世成为孤儿,从而踏上漂泊的旅途。这三十多年来,我极少回到故乡,只是偶尔回去听到的信息是,花奶的三个女儿两个都远嫁湖南和贵州,据说没怎么回来过。儿媳妇改嫁了,花奶的两个孙女被儿媳妇带走了,只有一个女儿嫁给了邻村的一个五保户。主要是离家近,可以照顾花奶。花奶的身子骨还算硬朗,这三十多年我只看到过她一次,她一见面就拉着我的手喊着娃啊,娃啊,在外好不好,不好就回来啥的。啰啰嗦嗦,唠唠叨叨,但是我一点都不嫌她烦,我喜欢听她说话,讲着一些家长里短,临走了还塞给我一大包花生,非要我带着吃。自那次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花奶,前几年才听到花奶去世的消息,有点挺震惊的,不是因为她的离世,而是她接连受到这么多的打击,却还是坚强的面对生活。其实在心里,我觉得她早就去世了,因为她的年级真的不小,在那个时候,六七十岁都算年龄大的了。算了一下去世的时候应该是九十六左右,我忽然响起那年花奶说的话,儿女都把寿命早早给了她,让她替他们活着。花奶一直到最后,都一个人顽强的活着,她自己做饭,自己洗衣服,自己把自己的小屋打扫得一尘不染,她像个奇迹一般的活着,活得心酸却顽强。

 

花奶的无声去世,给她的人生画上了一个悲伤的句号,花老婆这个名字在我们村,在我们这一代人中只能成为一个记忆。每每想起花奶,都会想起她精神矍铄的样子,走路一蹦三尺高的样子,都会想起她那一头顺溜的头发,都会想起一丝不苟的精神。没有抱怨,没有泄气,她坚强的活着。生活的苦难赋予她的都是风暴,她依然阳光的活着,活在我们的记忆中,像是一座永恒的雕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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