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不要给我打电话

母亲，不要给我打电话

1

不要给我打电话，不要想我，不要喊我名字

不要穿过草原来看我，不要带着故乡来

不要扶着夏天来，不要拽着春天来

不要在硕果累累的秋天来，不要在雪花飘飘的冬天来

不要给来看我，不要带着风霜雨雪

不要带着病痛来，不要带着黑暗

不要带着。

2

不要拿出温暖诱惑我，不要拿出温馨诱惑我

不要拿出所有的爱，不要站在窗前喊我

不要喊我的名字，不要递给我苹果

不要给我做好吃的面饼，不要给我吃饱穿暖

让我半饿。这样我才能从你骨头里

剔除你的痛，你的苦

您的无可奈何

3

这些年我一直努力活着，我努力让自己活在阳光下

让自己扶着风，搀着云朵，偶尔有一颗流星

我总是试图说服自己，相信不是你的那颗

我不能原谅我自己，我总是拿出阳光背面的那颗珍珠

擦亮之后，去梦中跟您汇合

4

我学会了藏起所有的距离，藏起所有的笨拙

在每一个蛙声起伏的夜晚，我拉开窗户

想把对您说的话，都和风说，和月色讨论银河

这些年，您一直都没离开我，在每一个深夜

每一行诗歌中，您都陪我说话，看着我

在昏暗的夜色中，把悲伤化为词语

它们偶尔约期，偶尔从肩膀跳下来

也会忽略一场大雪

5

不要给我打电话，想我了就去老地方

把雪的骨头敲碎，把风声扫光

把残缺的月光，放置在蛙声起伏的故乡

把关上的窗户打开，然后又关上

给您捎去书信，告诉您

我正走过人间，走过炊烟

走到您的身旁

母亲，冰凉的天空都是泪水

整个天空，蓄满冰凉的泪水

大地也是湿的，天空也是

这几十年的思念，死命的拽着我

也牵扯到你

我所钟爱的月季，每年都要开几回

倒扣在地上的身影，是谁

谁跟在我身后，告诉我葡萄和玫瑰的滋味

谁跟我说，暗夜中雨滴

敲打谁的心扉

我所爱的人，挤满菱形的位置

一只逆行的蝙蝠，跑过来

告诉我，世界爱我

爱我残缺的，我的无畏

母亲，想去墓地看看你

想去看看你，看看你被病痛折磨的身子

看看你又软又弱的身子，听着你呻吟

恨不能把疼，转移到我这里

想和你说说话，告诉你我依旧还活着

还是一个人上路，还是一个人哭泣

还是怕黑，怕疼，怕苦

想去墓地看看你，告诉你现在流行过母亲节

有个时髦的词叫：我爱您

母亲，我的母亲

埋在村头的墓地，给路过的人打招呼

大部分时间，她都安静的睡着

偶尔也会突然坐起来，想要确认一下位置

也许会想起儿女，也许会讨论吃食

关于庄稼的问题，再不提起

陪伴她的只有荒草，老鸹，夜猫子，狐狸

也有三两只鼹鼠，偶尔还有老蛇成精

它们也会直起身子来，举着爪子

也会唱歌，跳舞，偷一两月色

跑来献给您

我的母亲经历的都是，我所没有经历的痛楚

我活着她的命，她留下血液，灵魂，延续

带走她身上的所有病毒，所有的气息

所有的悲伤，所有的彻骨的寒意

她让我活着，代替我去地狱请辞

母亲的墓地

向南三百公里，向南向南，向东，向西

一个荒芜的村庄，再没有一户人家

再也没有一个熟悉的影子，再也没有父辈守着

空荡荡的村子，有一大群麻雀

一大群乌鸦，一大群没有领主的耗子

也有一些月光翻墙进来，也有星星落下来

也有一些野草疯长，想要盖住

荒芜的坟墓

三十多年，母亲已经变成一把土，一阵风，一道光

她有时候站起来，有时候躺着，有时也喊两声

有时喊我名字，有时候喊的是邻居，有时候趁着月色

她也会找两个老姊妹，跟她们唠唠嗑，说说话

猜测一下现在，各自孩子的生活，各自孩子的孩子

也会拒绝月光照下来，习惯了黑暗的生活

她再也不舍得回头，看看寂寞的大蛇

摇着尾巴，跟它诉说委屈

多年后我也许，再也不会回到这里

也许画地为牢，或者做孤独王国的主子

也许会在黑暗中挖一条地道

寂寞难耐的时候，可以顺利逃出

2020.05.09

给父母亲上坟

母亲。中秋节是你的生辰

姐姐们给你建造了

一栋别墅，还给你配备了司机，保镖

两个纸人。他们给你作伴

也替你数着，日月星辰

院子很大，可以养一些鸡鸭鹅

还可以种好看的花，菊花，桂花，海棠花

凤仙花，美人蕉，红杜鹃，虞美人

也可以种一小架葡萄

躲在下面，看又没人跌落下来

是不是熟人。你可以养一池莲藕

它们也开花，也育人，也合起双掌

也念经文。母亲你依旧坐在门前

不再纺纱织布，也不为柴米油盐劳心

姐姐们。给你们准备了很多钱

这些冥币可以在阴间，兑换现金

阎王那里要打点，小鬼那里也要交浅言深

三两的银锭子，二两的金银

还有一大摞金条，新衣裳给你准备几身

新鲜的蔬菜瓜果，摆上来

五仁月饼，你一定要细细品

三个响头磕下去，只感到悲从中来

又看到你在村口来回张望

我够不着你，只听到你的呻吟

母亲，我两手空空。你说过不许我回头

我掐着一把清风，两朵白云

一面镜子

不许照我，要照我背后的影子

要照到那边海域

照到，那条美人鱼

也要照到海底，水晶宫中

去揪住，龙王的胡须

也要照到月亮上，看到嫦娥姐姐

也看到吴刚，桂花树和玉兔

清冷的宫殿中没有烛火

那就点亮星星，也点燃一堆烈火

焚烧自己

也要照到秦朝，照到万里长城

看到孟姜女，范喜良

许许多多的骨血，一个个站起来

又倒下去。我没有哭泣

这个星期八的下午

我举着一面铜镜，里边住着耶稣

耶和华，也住着释迦摩尼佛

也住着一个小和尚，念经，打坐，敲木鱼

我知道这个人间，到处都是泪

哀鸿遍野，悲恸不止

风吹过九月以后

天气凉了。白云一朵朵凑过来

它们来自唐朝

宋朝。来自魏晋，来自民国

一个打着，油纸伞的女子

正追着一朵木兰花

敲着木鱼

也有一大束风声，从岭南追过来

向着东北去

我知道，它也不喊我名字

不喊我乎乎，也不停留

假装看不到我

一个人哭泣

请不要送我回去，偌大的江山之外

我拎着，一场大雪

这莹白的江山中

谁是我的邻居，谁是我的伴侣

谁是我的亲人，谁是我的

下一世

九月以后

就把自己沉浸在，一片黄叶中

颓废或者堕落

都随心意。我已不再写诗

不再一行行文字中

寻找一个人

听他弹琴，唱歌，吹笛

读他写的情书

就把自己，挤进一小片黑夜中

选择一盏烛火

让长风，挽着眉梢

银色的铁环，在天空画出

优雅，恬淡的弧度

不要想我，我在一千层下神龛上

细数轮回的日子

就让秋风，翻卷着我羸弱的身子

这一吹就倒的肉身

来不及翻滚

来不及，喊出你的名字

来不及隐藏好

身体中，白色的液体

九月之后。我就要隐去所有的

悲伤，哀愁，寂寞，孤独

我就要

扛起自己的骨骼

一半扔进风中

一半丢进水里

立春

我又活过来了，儿子需要一个母亲

在疲累的时候可以呻吟

在遥远的城市里，只有霓虹

没有乡音

我的诗歌中，没有住着千里马伯乐

只住着一个疲惫不堪的女人

这个女人淡淡活着

和一缕春风，争抢这为数不多的余温

我也累啊，也想闭着眼睛睡觉

在每个春天来临时

都长出三头六臂，每个手臂上都挂着城市

每个城市，都住着我爱的人

晚安

母亲。您睡了三十多年

而我睡了十多天

现在是疫情，是洪水，是接踵而至的灾难

此时我在郑州

正望着，窗外月圆

能怎么办呢。困在这三十平米的空间

没有一个人说话，聊天

没有一个人问我，安不安全

没有人问我，吃没吃饭

有点孤单

在居家隔离的这些天，除了吃喝

就是把脑袋睡扁

母亲，我到底该怎么办

您已经睡了这些年

而我们，才多少天就感觉困难

想给您写封信，却不知道天堂的邮差

有没有上班，想打个电话

给您报个平安，却不知道您在那边方不方便

母亲，今夜我想您了怎么办，怎么办

一个人的夜色，一个人的城市

只能给您说，晚安。晚安

黄河

我去看你了。

骑行两个小时四十分钟

你依旧浑浊，奔腾，咆哮

依旧，压抑心中怒气

这么多年

你一直，都从遥远的地方来

哪里的人也讲天气

稻子，麦子，也讲喜鹊枝头叫春

也吃甜食

爱田地

也住着黄色皮肤的姑娘

她们都是好孩子

这么多年。

我终于去看你了

我喊你母亲

你依旧，用另一种方式

叫我名字

你依然，流着泪水

抚摸我额前发迹

我也嫁人了

有了孩子

我也做了母亲

才知道母亲的疼

才知道母亲的苦

才知道母亲

是我心里的精神支柱

中秋夜

杜岗村的月色里，住着我的亲人

他们每年都会

跳出来，为整个村庄喊魂

枝头上挂着红枣，柿子，红红的石榴

长势喜人。我还记得老院子里

两棵笔直的香椿树

上面停过白云

我也记忆中老得，掉渣的土胚房中

母亲的纺车，吱吱呀呀响起

昏黄的煤油灯下，火光

跳动的声音

母亲。我的叫声停留在三十多年前

也是中秋节的正午，她终于

没能熬到黄昏。她踩着最后一个月亮走了

没有声音

中秋

又能怎么样呢

在杜岗村

月色一遍遍洗过野草

乌鸦，蚂蚁，燕子

摇摇晃晃的房屋

也清洗过，一条河水流动的声音

父亲。他望着最后一个月亮

他很伤心，我也伤心

两个伤心人

在夜半，抱着月色

不敢哭出声音

喊不出，压在心底的呻吟

等星星暗下去之前，我拽住一缕月色

每年的这一天

我都放它们出来

摆上瓜果，月饼，一大叠彩纸

母亲曾说过

要给我来一个，大变活人

望月

请下来吧。我的亲人，我不敢推门

不敢轻易开窗

不敢剃除心底隐藏的灵魂

我生怕，我一推

就看到空荡荡的天空

怕看到月色悬空

且，空无一人

到处都是散落的星辰，都是花朵和露珠的声音

到处都是陌生人

钻在自己，编织的套子中

看不到朝阳，黄昏

看不到月色，一个人背着影子

另一个人，背着声音

我背自己，封自己为人

我也背着村庄，背着杜岗村

背着一大把老时光

一颗老银杏树下，扯着大嗓门

喊一喊，走丢的灵魂

月亮的请柬

母亲。菊花开满院子，一阵秋风

裹着白棉花进门

一摞玉米，扔出黄橙橙的金子

花生用小小的脚丫

敲打院门

月饼转着圈，满村寻找熟人

天色暗下来，我揪出体内藏着的心

推着铁环的少年

喊我亲人。

我挨家挨户敲门，老风车吱吱呀呀

它喘着粗气，彰显自己的年轮

村南的墓地睡满人。每年这时候他们都住着拐杖

都的喊鸡鸭鹅，有的敬牛鬼蛇神

有时候喊一个小名

喊两声，就在上面留个牙印

故乡的老井

它已经没了牙齿。老得走不出村子

一只青蛙，一直陪着它

天天都喊一个名字

记不清它的年纪，好像是比我父亲大

也比月色低，跳进去的星星

总是顽皮

也有一片落叶，悄无声息的掉进去

然后是白云，雨丝，也落过几声鸟鸣

偶尔也有笑声

在井沿，荡来荡去

养一只鸽子

让它吞噬白云。让它飞到你身边

与你为邻。在它的翅膀上，帮上一个纸人

他也会跳下来，也会喊你母亲

也会给你端来米饭和水

也会学着我，给你擦洗肉身

也会把危险的夜色

藏起来，也会替你除去所有的呻吟

他一定也会医术，也会巫术

会大变活人。也会赶着小毛驴

让它拉磨，拉车，载人

也会转身微笑，也会代替你活着

不让我伤心。

睡前书

中元节。我想给父亲换换空气

想给母亲梳理一下发髻

想送几根白萝卜，几颗大白菜

两三只小白兔，也想送衣服，鞋袜

几碟点心，几根白蜡烛

也想去坟前坐坐，跟他们说一说

天气，故乡，到处流浪的痕迹

也想说秋雨，如期而来

透心的凉意，切入肌肤

这一天，我想了很多故事的结局

每一集都很恼火，无趣

且痛彻心底

一把黄土

走得太累。也没有找到一个地方

可以挖三尺见方的地方

可以放下一把骨灰，可以安放

一个灵魂，让一个人死后

不再到处流浪

走得太久。已经看不到白云飘荡

已经听不到歌声悠扬

再也不知道，前方还有多少不知名的村庄

我多想，放下所有的担子

放下所有的梦想

回头看去。故乡早已经成为异乡

我出走的时候，爷爷的爷爷

他正挑着日月星辰，他一边赶着风霜

一边追着月亮

街头祭

我不画圈，也不画圆圈

也不画银行，别墅。也不画豪宅

我只想画，一个篱笆小院

种花，种草，种白菜

养两只鸡鸭鹅

小白兔撒欢

偶尔，也画几只小燕子

喜鹊必须要多几只

母亲最爱。也画一幅农夫耕田的图

再画一个果园，种一些桃李杏

再画些野花，它们想开就开

我看到有的人写上名字

我什么都不写

他们一直，都在

都在心里

乌鸦

每年的中元节，都朝一个地方聚集

都磕头作揖

把墓碑上的字迹，一遍遍擦拭

也有的，用爪子深入地下

总是想抓出一把骨血

血淋淋的画面，忍不住想哭

它出没的地方，不是树林，灌木丛

就是高过坟茔的野草，庄稼地

也有电线杆，一两座老屋

它们的落脚地，都是那么偏远，破败，不忍目睹

且总是和寂寞为伍，我喊乌鸦兄弟

它爱答不理

我常常将它认作喜鹊，麻雀，小燕子

也当做夜行者，当做一个旅行者

也当做镜框中，偷窥的天使

偶尔它缠着黑纱，也在一座坟前呜咽哀鸣

久久徘徊，不肯离去

不肯喊出一个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