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慢
坐上绿皮火车,咣当两三天
从豫南出发
一直,到广东东莞
从鞋厂流水线,到玩具厂,皮具厂,纸箱厂,五金厂,电子厂
从长安,厚街,清溪,樟木头,大岭山
从南海到三水,到四会
从广州北,到广州南
从一个城市
把行李,往另外一个城市搬
再慢一点。火车站到处都是蛇皮袋
里边装着晴天,阴天
装着故乡,也装着一轮月圆
装着半颗星星
另外半颗,挂在天边
凌晨三点,广州站的广场上到处人声鼎沸
人群像溪流
又像河水,一点点流出视线
我被人群裹着
从流花站,到收容点
广州不欠我青春,只欠我一个蛇皮袋
那个蛇皮袋里有三本书
两支钢笔,七本日记,馒头咸菜和一个破碗
出站就被人骗
十八元五角,是我全部本钱
那年我十八岁
第一次,站在异乡的街头
泪流满面。从前的农民工不叫农民工
叫打工妹,叫打工仔,叫这个妮子,那个小子
从前不打电话,都是写信
一来一回一月有余
甚至更慢
草命
一棵草在乡下是草命
进城了也是草命
做了架子工,焊工,泥瓦工,水泥工,木工
也做了厨娘,保姆,外卖员,环卫工
也没有退休工资,没有保险
和广场舞,没有一次重逢
低头哈腰习惯了,也分不清汗水泪水
分不清,保安服和警察服
分不清,站岗和岗哨的不同
一棵草常年见不到阳光
却也不得不,想要伸出去手掌接住生命
一棵草走着走着就丢失了故乡
一棵草走着走着,就把自己走进一条死胡同
一棵草在工地上活着,在脚手架上
挂上风铃。在塔吊上迎着春风
一棵草在地下室拼命,在城市中穿梭
在交通工具中把自己压成柿饼
一棵草活在乡下是草命
一棵草活在城里是草民
一棵草跋涉千里,走到那里
那里就是最美的风景
大雪
再大点。就可以当做袈裟
就可以随意披挂
就可以,站在村庄小小的路口
等一个人
提着灯笼,回家
再深一点。就可以掏一个洞
让白狐藏进去
再藏进去,十万铁甲
它们都拎着北风
潇潇洒洒
再不然,离地三尺以下
有尖尖的小草
也昂着头
在地下,苦苦挣扎
这个傻乎乎的娃,想要的春天啊
就在地底下,就在你脚下
我那小姨子
在工地。我那小姨子爬高上低
有时候在塔吊上玩耍
有时候在脚手架上帮落日
有时候在食堂
亮着大嗓门,每一次吆喝都用尽全力
我那小姨子两只桃花眼
看得许多男人,有气无力
我那小姨子三分笑
留下七分,用来入诗
她每个晚上,在鼾声如雷的铁皮房
咯吱咯吱,她习惯搂着月色
也习惯了星星在房顶
滚来滚去。我那小姨子
喜欢听雨点,拍打在铁皮瓦上
这来自大自然的音乐
总能开启
她心底藏着的秘密
我想要的自由
在塔吊上走来走去,能听到
白云的呼吸。能看到一个人拎着落日
也有人把月色抱在怀里
不谈论诗歌,不谈论委屈
一滴泪从空中落下
散成无数小花,每一朵都带着故乡的气息
我想要手指远方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如果可以,我想要拽着时间
让它可以慢一点
再慢一点,我不想要这么快老去
最后的飞鸟
不想爱了。把落日还给天空
把星星揉进梦里
两声鸟鸣,像是扯不断的红丝线
有时候发作,有时候沉寂
有时候我抱着窗户
把蜡烛,丢到门外去
有时候我捡起芭蕉
放在靠窗位置
很多时候,我都在做最后的告别
每一次站在枣树下都会想起
坟前的白蝴蝶盘旋
有时候是,父亲的样子
有时候是,母亲的样子
渴望能够见到你的夜晚
必须是在一场梦里。和你说话聊天
把头枕在你怀里,给你暖被窝
听你给我讲白雪公主
你头上的白发,像白雪一样漫天飞扬
你鬓角的皱纹,像刻在深处
你弯着的身子,把生活弯成九十度
母亲我喊声你,喊一声
我就哭一次,三十多年来我只能渴望在每个夜晚见到你
我只能在见到你时
才体会到,我也是一个女儿,母亲,妻子
母亲,我不想让眼泪流成一汪湖水
母亲,我只想见到你时
被你紧紧抱在怀里
30年前的同桌
和我一字之差。他上了北京大学
我留在农村放牛种地
他上课睡觉,考试每次都是名列第一
他过目不忘,我白费力气
他从小学到初中高中大学硕士博士研究生
一直到大学教师
他一直,生活在童话里
我一直,种地,放养,打工,逃荒,要饭,流水线,摆地摊,在工地搬水泥
我的同桌像一束光
我们再也,没有任何交集
练声
在塔吊上。练习喊一喊太阳
也练习喊一喊月亮
练习喊一喊,远处重连叠嶂的山峰
喊一喊远处脚手架上
挂着的故乡。再不然喊一喊
风声,雨声,雷声
喊一喊蓝天,白云
喊一喊千里之外牵挂的亲人
喊一声,就穿透云雾
喊一声,就翻越山岗
再不然,喊一只小小的蟋蟀
去它的触角跳舞
喝酒,且把新歌欢唱
无人之处
和一颗露珠诉说衷肠
和一株野草细说,秋风中的荒凉
和一片落叶商量,如何在背面写字
和一阵秋风作伴,把风声
当做一场造访
在无人之处,落叶正翻着秋天
每一片落叶都是希望
每一片落叶都是梦想
在无人之处,我紧紧按住跳动的心脏
想要喊一声名字
却忘记,口中含着的迷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