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着是一件最简单不过的事情,可是想要好好活着真的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大概从我记事开始,生活就已经偏离轨道。母亲在我没出生的时候,就身染各种疾病,父亲也是各种病症不断。在我的印象中,父亲和母亲每年都轮流去医院,虽然那时候很穷,看病也要不了多少钱,在那个吃不饱的年代,看病就像是在身上刮下一层皮。据说我还未生下来我妈就病危,母亲冒着九死一生下我,注定我生下来就是个扫把精,小时候我没吃一口奶,全靠吃红薯活命。大一点的时候母亲经常说我,没有奶吃,快饿死了,是我小哥哥把烧好的红薯抿在我口里,没想到我真吃了。后来我就靠红薯活下来,那时候养活一个人真的太不容易。很多人都劝我妈把我给扔了,不管是亲戚朋友邻居还是医生,我妈在一场又一场病危中,终于决定把我送人。决定是下了,可来抱我的时候,看到猫一样蜷缩在破被絮中我,都摇摇头走了。就这样一连来了几波,看到我难以养活,转身就走。我一直都记得,大概六七岁的时候还有人轮番要给我送人,真假就不知道了,但凡家里来人,我都吓得躲起来。爱跟我开玩笑的是我父亲的一个朋友,外号“小鸭子”,他每次来我家都要跟我说,闺女,又给你找了个好人家,我的眼泪哗啦啦地往下掉,不知道是不是真要被送人,但是那种恐惧在心里扎根发芽,这种状况一直持续到我上小学。
上小学之前我没有名字,不知道自己叫什么名字。只记得我黑得很,是那种掉进煤堆都找不到的人。也很笨,很弱,经常被小伙伴欺负的对象。不怎么聪明,胆子又小,父母只顾生病,在外边受了欺负,回家还会挨训。经常挨打,小伙伴们说打就打,他们打我的时候,我就站着不动,打得最厉害的一次把我耳朵都抓破了。我一声没吭,只是半夜的时候躲在被窝里偷偷哭了。不敢告诉父母,怕他们担心,更多的是怕再被训斥。没有名字的我,外号很难听,不知道为啥都叫我“黑木娃”“老木娃”。每次他们喊我外号的时候,我都想跟他们打一架,可是我不敢。打小就不记得吃饱的滋味,那时候能吃个半饱就不错了。家里有两个病号,就算是金山银山也都会掏空,更别说是富裕了。七十年改革的春风还没照耀大地,分田到户后守着微薄的庄稼地,每个人不足一亩田,要交公粮,剩下的要填饱肚子,还要有两个病号每天吃药打针,时不时再去医院住十天半月。没有其他收入,别说穿,吃饱都成问题。不管春节还是平时,从来不记得新衣服的样子,身上穿的都是姐姐们的旧衣服,脚上穿的全部是露着脚趾的鞋子。新棉花的袄子,貌似不记得穿过,最寒冷的冬天也是一条单裤子就过冬了。记得有个小姐妹穿了一双黄色的袜子,给我羡慕得跑去跟人家挤了三天,就为了晚上能抱着人家的臭袜子睡觉。
我们一共姊妹六个,我是最小的。小到我本来就不应该来到这个世界上,因为每次我母亲病危,大家说得最多的就是,要不是因为我,母亲就不会病得这么严重。就连医生都多次劝说父母放弃我,据说每次去医院,熟悉的医生一看到就会说我母亲,咋还没把这包袱处理掉,嫌自己命长了。这些都是听大人说的,我越来越自卑,我不知道自己活着的意义,找不到一丝乐趣。小伙伴们以欺负我为乐趣,他们开心了就去玩,不带我的那种,不开心了就揍我,我的身上找不到一丝女孩子的痕迹。黑黑的脸,低低的个子,是那种丢在庄稼地都没有麦苗高的。因为头上生虱子,很多年我都没有留头发,光光的脑袋上脸上挂着两行鼻涕。我大姐比我大很多,大外甥都比我大两岁,我出生后,有人告诉我大姐说我妈又生了个小闺女,大姐表现的不是欢喜而是厌恶。恨不得把我掐死的那种厌恶,一直到现在我们也亲近不起来。二姐是家里的佼佼者,心灵手巧四邻羡慕。不管是画画还是织毛衣,扎鞋垫都是远近闻名。二姐随手一支笔都可以画出一副好看的画出来,那些织毛衣,钩针的花样基本,甚至不需要花样随手拿起绣线都能绣出一幅好看的花鸟虫鱼的画出来。三姐是最勤快的,干活是一把好手,家里里里外外脏活累活都是她干。只有我是个扫把精,我不止一次在心底鄙视自己。
别的小伙伴都去上一年级了,我还光着脚在村里乱跑。我像个没人管,没人要的野丫头,等我想起来要去上学的时候,忽然又兴育红班,是那一年我也忘记了。一年级的时候,生活像个巫婆一样,再次演绎出悲剧。我小哥哥,十八岁的小哥哥在干活之后,忽然得了急病,等把小哥哥送到乡医院的时候,人已经病入膏肓。那时候交通不太发达,根本来不及送到县医院,也没有钱给小哥哥治疗,人被送回来的时候,夕阳红得像是要点燃天空。小哥哥的眼睛还睁着,只是说不出来话,被送回来不久就咽气了,那天夕阳像是被血染红,漫天云霞红彤彤的,一家人的哭声把天哭瞎。我十八岁的小哥哥啊,就这样走完了他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一生。这一刻我忽然想起勤劳善良淳朴的小哥哥,他走了什么都没有留下,像是一朵迅速枯萎的花朵。这一场打击,让父母的病情雪上加霜。日子越发艰难,父母的病都到了熬一天算一天的日子。我上学的生涯,在二姐和小姐接连出嫁后,彻底终止。
小哥哥去世后,大哥结婚,二姐三姐接连出嫁,家里的日子一日不如一日。为了不拖累哥嫂,父母早早做出了分家的决定。自此家里只有父母和我相依为命,空荡荡的三间房里,没有任何家具,西侧间养着一头耕田的牛,东侧间放着一张小床,是我的卧室,两个病号就在堂屋里放两张床,东边的竹床上睡着母亲,西边的木头床上躺着父亲。两个脸色蜡黄的老人,没有钱看病,都是咬牙硬挺着。他们实在忍不住了,就哼几声,有时候疼得很,哼哼声邻村都能听到,十里八村谁都知道我们家有两个老病号。母亲患了风湿性心脏病,肝腹水,肝炎,肝硬化等病。肚子肿得老大,好像怀孕多胞胎一样,由于肿胀母亲夜不能眠,我每天守在她身边,母亲几乎每十五分钟都要坐起来一会,坐一小会就又要躺下去,她不能长时间的坐,更不能长时间地躺着,母亲在竹床上坐着或者躺着,竹床稍微响动一下,我就一下子都跳起来。给母亲梳洗,挽发,擦洗身子,是我每天必备的工作。长期吃的药有地高辛,利水药。到最后的一年中,母亲吃什么药都不管用了,各种偏方都试过,我逮过青蛙,小鸟,到处找老鳖,这些但凡是能知道的,别人说的药方我都试过。第一次抓青蛙,被一条蛇吓得跌进水塘我没哭,第二天抓回来的青蛙跑得只剩下三个。抱着空空的袋子,伤心地哭了好久好久。母亲哄着我说,那些青蛙她半夜都吃了,还说吃了已经不肿那么很,我没有妥协,第二天晚上照样去野外抓青蛙。
母亲的病已经病入膏肓,最后的日子母亲吃了很多苦,她浑身上下只有脸还好点,其余地方肿得都能看到毛细血管,能看得到青筋。为了缓解母亲的病症,为了省钱我学会给母亲放水,所谓放水就是用输液针头在母亲的肚脐眼下扎针,让她肚里的黄水流出来,这样会好受点,但是也会催促人的死亡,看着被病痛折磨得不成人样的母亲,我狠下心一次次举起手中的针头。胆小的我,在那些无助的日子里被熬成一块铁,在黑夜中闪闪发亮。怕母亲不在了,怕我变成一个孤儿,怕后来的日子不知道如何过下去,不敢想象未来的日子我一个人怎么度过。母亲病重的时候,父亲的病也急剧加重,父亲前几年动过一次手术,把神经切错了,造成了父亲半身疼痛,别说干活就是普通的坐着也非常艰难。父亲是胃穿孔做的手术,后来患上食道癌,又患上肠梗阻,这些要命的病把父亲变得骨瘦如柴。最要命的是父亲每次想要吃饭,我赶紧去做,做好了他却吃不下,要不然就是吃下去再吐出来。不管是半夜,还是白天,只要父亲说要吃饭,我必须马上迅速做好,生怕赶不上父亲能吃的那会。可是很多次数,做好了父亲却再也吃不下去,黑漆漆的夜晚我无助得很,软弱的我,从来不敢在父母的面前流泪,心里苦得很了,就去田野里哭一场,还是偷偷的那种。
日子在苦水中泡着,泡得久了,全身都是苦味。记得是中秋节前的一个晚上,母亲忽然喊我名字,她喊一声我就答应一声,母亲病得久了,当时没有想到母亲是在和我诀别,没有察觉到母亲的不舍,她喊一声,我答应一声,问母亲怎么了?她说没事。这一夜就在母亲的呼唤和我的回答中度过。第二天是中秋节,从天亮母亲就停止了呼唤,就算我喊她,她也只是抬起眼皮望望我,再也没有发出一点声音。母亲低着头,坐在竹床上,摇摇欲坠的身影,像是要随时倒下。我怕得不得了,一直守着母亲,待一会儿就喊一声,母亲也只是摇摇头,到后来母亲连头也摇不动了,只是抬一下眼皮。中秋节这天中午十二点左右,母亲忽然软了下去,我的泪水喷涌而出,再也忍不住了嚎啕大哭。我再也没有母亲了,再也没人半夜三更喊我名字,喊母亲再也没有人答应了,悲伤迅速把我淹没。母亲去世的当天晚上,遗体已经开始腐烂,母亲在活着的时候,肚里五脏六腑已经坏完了,无论我再如何不舍,母亲也已经去了,在中秋节的当天中午,这成了我这一生不能忘记的疼痛,给母亲装殓的时候,我找不到一件新衣服,那些补丁摞补丁的衣服裹着母亲凹下去的身体。无论我怎么努力,做了多少措施。母亲的身体也无法安静地躺在棺材里,第三天入土前母亲的棺材突然溢出尸体的味道,那些味道和她活着的时候是一样的。我知道母亲没有走远,她舍不得撇下我,更怕我活不下去,在合棺材的时候我死活要看一眼母亲,那已经腐烂的身体成了我今生难以忘记的悲剧。我不知道母亲以怎样巨大的毅力活着,她每一天痛苦地活着,在煎熬中活着,就是为了多看我一眼,让我在这个尘世中有点归宿。自此以后所有节日,都与我无缘。我无法快乐,一想到节日,我就想到母亲,想到那个悲痛欲绝的中秋节。
父亲的病愈发严重,一天比一天厉害。母亲的去世对父亲的打击更大,他每天都需要止疼的哌替啶和吗啡等抑制疼痛。这些药物一天比一天严格,两天要去一趟镇医院。母亲埋在家门口,父亲坐在床上就能看到坟地,他每天絮絮叨叨地说,你妈回来了,她来接我了。父亲说这些的时候,我含着泪绞尽脑汁地哄着他,然后再想办法做点好吃的给他,有时候他能吃进去一点,有时一吃就吐,有时候父女两个抱头痛哭一场。除了哭一无所长,不知道如何延续父亲的生命,以后如何活下去,甚至不敢想,如果父亲不在了,我怎么活下去?在农村一个女孩子,如何生存,哥哥姐姐们的日子都捉襟见肘,谁还能顾上我呢?我茫然无措,我束手无策,不知道怎么办?不知道如何活下去。每天在恐惧中生活着,这巨大的恐惧,把我一点点压榨成行尸走肉。噩耗不约而同来了,在母亲走后没多久,父亲也走了。父亲走的那天早上,要我把他扶起来,他说想看一眼母亲,父亲走之前也是一直喊我名字,一直喊到中午才合眼。父母都选择在中午的时候撒手人寰,父亲去世了,家里连口棺材的钱都没有,家里已经揭不开锅,更别说棺材的着落。我除了守着父亲的遗体哭死哭活,什么也做不了,也不知道做什么,最终还是村里干部看我家实在是连一个棺材钱都出不了,就免费给了三棵树,给父亲打了一口薄棺,邻村唢呐班自愿免费来为父亲送行。
在父母合葬的那天,我哭得惊天动地。哭我不可预知的未来,哭我对未来一个人生活的恐惧,我的哭声惊天地泣鬼神,就连坟前的乌鸦都不见一只。我的哭声让很多人为我难过流泪叹息,邻居,亲人,熟悉的,不熟悉的很多人看着我哭得撕心裂肺都不由自主陪着抹着眼泪。我在坟前一次次地哭晕过去,那一刻我除了哭声脑子一片空白,我终于明白自己彻底成为孤儿了。空荡荡的屋子里,依旧是父母的味道和呻吟声,这些响声像是钢针一样扎入我的脑海中,让我欲罢不能。一个十几岁的女孩子在豫南的小村子,该如何活下去,成了盘旋在我脑海中最重要的大事情。也曾想过消失,对生活的不可预判像一根稻草轻飘飘的,无数次疯狂地想过自动消失,但一想到母亲临终前一夜的呼唤,想到父亲临终的不舍,想到这些我只能咬牙活下去。从此我开启了自救的人生之路,从县里的玻璃瓶厂,到巩义的水泥厂,天津的三合板厂,到东莞的鞋厂,印刷厂,玩具厂,皮具厂,织染厂等等。再后来我一个人流浪到省会城市,在大街上被城管追着跑,在涵洞里躲避风雨,在天桥下睡觉,有时候最难的不是生活,而是活下去的勇气。我很庆幸我赶上了打工的第一股潮流,虽然经过了许许多多的坎坷,但是最起码,我活着,是的活着。活着就是一件最美好的事情,最难的是活着,最幸运的也是活着,活着是一幅画,一首诗,一首动人的乐曲。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