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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薇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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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9/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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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间宇宙

我又开始思量,亘古未解的事。

譬如宇宙起源、人类来历、时间是什么、社会发展的最高形态和景象是怎样,以及我是什么。

当我思量时,受遣而来的除了荣格、佩索阿,还包括其他人。比如马克思、海德格尔、梅洛、何兆武、达尔文、夏基松、傅道彬,布洛赫、博尔赫斯等等。很多。他们来时,我垂手侧立,安静如鸡。他们交谈时,我默默偷听。期间数次想提问,却从未有过机会。

我只好写许多小纸条,记下他们谈话中让我一激灵的话。时代从他们身旁轻盈掠过,从我身上猛地碾过,我爬起来只是拍一拍尘土,又继续听。一边听他们稳健地,从各种角度谈论人世;一边洗菜,切肉,拍蒜,煮香肠腊肉,碾磨姜汁,淘米,拖地,洗衣,又算着时间切好水果摆好盘,等上班的、放学的回来……

我在厨房忙碌烟火锅灶碗盘时,在阳台晾晒衣物时,在清洁地板时,身体固定在这些日常里,心思在未解的疑惑处。无暇理会小纸条和无数个问题,是不是一个家庭主妇该有的。

毫无疑问,我是个有问题的家庭妇女。有无数个问题。好在,我只是个家庭妇女,没人在意我的心游荡去了哪里——地球上从未有过真正的牢狱。人们在固定时间,出入固定场所。如我,数年间总在菜场、超市、厨房,房间,学校门口……这些地方出没。

我私下判断,自己逐渐到了精神病阶段,跟健康人已有所区别。总是缄默、静坐、湖边小径花枝掩映、香袅袅升腾、笔墨纸砚一一排开、华严楞严圆觉大乘般若大手印……纷纷地来。我大喇喇接了,似迎故人归。

纷纷故人,从静、定、慧处来。也是积了无数刀口伤痕,多少不得已的船到桥头,才寻得的路。路上满铺了圆润胖短的“福”字,蜿蜒绵亘延去看不见的远处。远处淡烟蓝雾散浮,吟诵声嗡嗡嗡嗡……仔细听去,又只是一阵静谧。

静谧中赶路,往昔渐涌渐浮,就察出许多异象。

往昔的人,蔫、悴、焦、黄。

神通都在手机、电脑、电梯间、电子表格、PPT、代码、流程、报表、文件、通报、培训、大小例会、总结会、发布会、年会里。里面装许多酒水、串儿、特色菜、海鲜、色拉、筵席、外卖、各种价位的奶茶咖啡;外罩各色材质的衣料,套各种形状的鞋子和包,挎许多类型号笔记本、公文包。

从往昔来,自然也曾如此。现下相似度为零,现在自己手脚垂顺,眉目温和。动静与否只看长远仅限必要链接,不拘于眼下。 时日与精神,悉数留给自己——这才遇见传言中的她。

湖畔,她发初覆额,我老妇一枚。四目相顾,清亮映浑浊。

她手捧合欢,一步一跳,跃到我身前。枝叶露水涓滴,粉色烟云清甜。我张鼻深嗅:没人味儿,好!同时后退一步。离太近,对比分明,湖边多得是散步遛弯的人。我是眉目温和,却仍俗气小器,在意别人的余光眼角。

“知道要等,没想到是­­这样久。好在,你终究来了。看来煮饭做菜侍奉洒扫,研经读诗植荷独处,到底有用。”

她向前一步,兀自塞给我那捧合欢,自己一扭身,坐在湖畔石矶上,雪白短胖的脚丫,一下一下撩着水花。湖边浅草丛中碧绿茎秆上,黄、紫、蓝、粉的鸢尾花,顶着初夏湖岸的心事,开成一首首歌与诗。淡的月影在水纹中起伏,弹奏《Tu Sei》、《松叶上的鸟与水珠》、《世界之间》。湖畔散步的人背着手慢慢地走,跑步的人似一阵风轻拂,一首首听读过去。她歪着头朝我一笑,指指湖面。

就看见湖水里倒映的,中年女人。蔫、悴、焦、黄,一只漏气的扁瘪气球。

“我这个鬼样子了,才得见你?”

“这丑陋、虚弱、一事无成时。”

倒影难堪,我将合欢狠狠抛进湖里,击碎中年妇女。水中浮起粉色四散的云,小鱼唼喋,水纹晃漾着,散向湖心。

“是囊呀,不怪我。它长它的,从嫩幼单纯到成熟复杂,终了衰缩消失。我长我的,自始至终在其中。只与囊相反一点,最初混沌未分,其后逐渐澄净分层,最后是一个完形。”

“完形?……你这么小!还顶两个发髻!”

“‘大小’还是其次。你不省不达,我就得原地等,自然长得慢些。”

“可我衰残丑悴才见到你,还有什么意义?!”

“你这囊看起来,三十而已。意义么,自然是你那些妄念期许。我却是该在此间出现。”她慢条斯理笑盈盈的,说得轻巧。白胖的脚丫一下一下撩起水花,脚趾缠些水草,引来几条青鱼追食。不及我明白,她朝我咧嘴一笑,身子一滑,朝那几条青鱼去了。

湖面平静无暇。

石矶清凉平坦,她刚才坐过的地方,立着一只幽蓝的翠鸟,毛羽精湛。一时大惊失色!人呢?大家都看着呢!耳畔却遥遥传来她清脆甘爽的笑:“再会!?~~~”

远处,儿子朝我跑来。他定是见人落水了!“妈妈你在干嘛?跟谁说话?爸爸叫半天不答应!"

我看见百米开外的丈夫,叉腰歪头,盯着我看。

她刚刚消失的湖面平平整整,水波中几尾淡淡的青鱼,游一下,悬停住,又急急折身离开。傍晚散步的人们路过我,神色安闲。

我对儿子说,妈妈刚才在想事情,走吧。

下午两点,忙完所有家务,我匆忙赶去与佩索阿会面,探讨一些问题和怀疑。他在道拉多雷斯大街,公寓五楼的一个房间。他说下班后的夜晚,他都在那里,在租来的,他精心布置的小房间里,寂静而忧伤地,写下一天中的感受和见闻。

他表示十分乐意跟我聊,生活的日常性。他说他的日常性在于,白天是贸易公司会计师,晚上是他自己。我说我知道,大家都一样。哪怕你在1930年的葡萄牙里斯本,我在四川成都平原南,他在北上广深,她们在挪威巴黎约克郡。噢不对,这事儿,晚上也不一定。

我告诉佩索阿,自己经常从列维纳斯家的热闹聚会,溜出去透气;又跟哈鲁图尼恩走许久的夜路,友谊渐深,更增添对我们共同的朋友他的兴趣和热情。佩索阿微笑着,浓烈而修剪齐整的黑胡须弯出好看的弧形,推一推他的黑色圆框眼镜,起身去续热茶。

忙不忙家务,我都是这么忙碌:日常见许多人,漫游各个时代和国家。

遇见柏拉图时,他正蔑视诗人荷马。他希望我也表个态。当时我吹着山顶的风,正在看希腊神殿上空的云。我懒懒地斜靠在标注着数字的时间轴上,洋洋洒洒说了一番2023年人们常说的话:

“啊,柏先生你有所不知,现下我们不读也不作诗,如你所愿和偏见的那样。

可奇怪的是即便如此,诗人和诗都没有灭绝消失。我们人类中的一小部分,仍保留这种怪癖。现下我们大多数跟你看法一样,认为诗人这一小部分人类,“与真理隔着两层”,是一群一无是处的怪胎。好使他们自惭形秽,抬不起头来。

并且我们时代多数人的追求,是装饰精湛的洞穴,热烈地囤积绿色\粉红纸片,收藏灿黄耀目的固体,且追索一切可以交换以上东西的东西,并为此在所不惜。”

当时天蓝云白,山顶的风拂过希腊全境。我不大记得柏拉图当时的表情,我想他太古老,理解不了已进化的我们。因为他现在就是个符号,存活在文字里,人们偶尔提起,记起他的《理想国》、《诗学》。不过也只是“提记”而已。柏拉图和它们常年累月地,静寂在院墙书斋里,寓居在一小部分人心里。而被他蔑称的“与真理隔着两层”的诗人,也存在着,叫着《荷马史诗》、《浪游者》、《生命之半》的名儿,同样被世界各地的书架和图书馆长久地收藏,永久地静寂在院墙书斋里,寓居在一小部分人心里。奇怪,人们始终记得他们,却不再能诞生出一个类似。

有时候,我一边咚咚咚地剁肉馅,一边多事地想:关于这一点,老柏真该听一听,蔡元培先生的意见。或者,现下的宽阔无视,就来自曾经的偏狭?老话讲,阴极阳生,凡事到底是单纯绝对好呢,还是不偏不倚中正居间的好?诗意固然比不上事宜,却绝非一无是处。

数年里我做无数个家务,家务活儿就没个完。也正好可以心骛八极,接千万载,游神去。

“据说有什么永远不属于我们,并在我们之外,总结我们?”

“到了问题这里,于你是值得庆祝的事。”

“那么时间之箭,到底指向哪里?”

“你想去哪里?”

“据说人是有魂魄的?”

“你希望有,还是没有?”

“灵魂永不寂灭?”

“有没有可能,我们就是寂灭?”

…………

“走吧,我们去别的宇宙。”

傍晚的湖,陈设橘粉色晚霞。湖边巨大的天府之檐,拉出一条长黑而细的分割线。在它不远处,凌空浮着白龙,蜿蜒在一天将尽的黄昏时分。我时常盯着它看,十分怀疑它并非磅礴西博城的波浪边缘,而断定它一定时时去遨游各个宇宙。它们各各不同,比我所能触达的,精彩亿万倍。

我想起湖中追鱼的她。额发初覆,眸似辰星,当初笑盈盈地,给我一丛粉色合欢花。我醒悟过来:竟然到了!见过她了!在我胡思乱想的精神病时日,跟健康年轻人有了区别的年纪。我一直以为,她子虚乌有是传说呢!

当时就该问她一句:“只此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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