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又响了一次。这次,教授决定接了。
此前,他一直不敢这么不假思索地接陌生人的电话。电视里,报纸上,网络中铺天盖地,都在善意地提醒众人:谨防上当受骗。何况自己还挨过手机短信的温柔一刀,心有余悸。
半年前,他收到妻子的一条短信:亲爱的,我的银行卡密码记不清了,你发个短信过来,这是最后一次输入,不然卡就作废了!本来,他是想打个电话过去问一下情况的,这是他一贯的做事风格。可那天,他的理性被短信里“亲爱的”三个煽情的字欺骗了。“亲爱的”在他们这个年龄段的人来说,用在哪里都不是很熨帖恰合。不过,既然妻子这么用了,他心里笑了一下,只觉得老婆有点装嫩,不清楚自己是多大了,还玩这种小孩子纯情,但还是免不了激动,心跳突然加快了。他想,女人适应环境的速度就是比男人快,已近花甲之年的妻子还能像小年轻似地激情一下,也不容易,不能打击她的积极性。他也用“亲爱的”三字开头将他记忆中的密码回了过去。
也就二十分钟的时间,手机响了,来电显示一个陌生的本地固定电话,他压了没接。
从他当上这个二级职业学院的院长,最怕的就是这种电话,不是学生家长就是派出所。这个学校的学生大部分是中学里不好好学习,滑到最底层的学生,他们大都家庭经济条件较好,有惹事生非的习惯和前科。不像那些重点大学里的学生,多少还有些奔头,有就业的优势。职业学院的学生知道自己是来学所谓的“一技之长”或混个文凭的打工仔,一毕业就得四处乱窜,还不如早点进入社会,所以,三天两头总要弄些大大小小的奇闻异事出来,叫人哭笑不得。轻的是非法同居,泡网吧,看毛片,打架斗殴,不上课……;重的是偷盗抢劫,强奸卖淫,性虐待……五花八门。院长被这些事折腾得筋疲力尽。用他自己的话说,是和黑社会打交道。他知道,这种电话如果接了,今天不是上医院看学生就是去派出所领人。他是从农村走出来的大学生,由于学业优异毕业留校,混到五十岁才熬了个县处级的二级职业学院院长,此前他一直是行政管理系的副主任,教授。以前,他觉得在学校里教授的头衔比什么都重要,后来,他才发现不是那样,在学校里行政职务比专业职称重要得多。如果你在行政岗位上有了一官半职,专业职务也提升很快,否则,弄个教授也是难上加难,如果不是他的系副主任职务,他的教授怕是离他还很遥远。
手机又响了一次,还是先前的号码。但只响了一声就停了。接着办公室的坐机响了,还是那个号。他犹豫片刻,想,这人既然知道我的办公室电话,或许别有他事。他不耐烦地提起话筒。
“守智,你耳朵聋啦!给你打电话不接?”接着是一串女人的抽泣声。他还没反应过来是谁的电话,那边又说,“我的包被人偷了,你知道不?我的手机在包里,也没了!”守智是院长的名字,敢这么对他说话的人当然只有妻子了。他正想着刚才的手机短息,怎么说变就变,他还一下子回不过神来。电话那边接着又说了:“我在工商银行中华路分理处,你赶紧过来!”他还没来得及说上一句话,电话“啪”一声断了。教授感觉事情不妙,叫来司机心急火燎地往银行赶。
教授一进银行的门就看到满脸水汪汪的妻子,蹲在休息椅上木呆呆地望着出出进进的人流。教授问,怎么回事?她摇了摇头说:“晚了,人家一分钱都没留”。说得教授一头雾水,云山云海的,不知老婆在说什么。
银行里的工作人员见状,急忙走了过来,把刚才的发生的事情给教授简单地介绍了一下,说,您夫人的手包被人偷了,里面装有手机和银行卡。你夫人说,包里或手机里不可能存有银行卡密码。小偷不知从什么地方得到了密码,在不到二十分钟的时间里将二十万全部取走了。你夫人已经报了案。
教授一听,如梦初醒,原来发短信的不是妻子,是小偷!他用妻子的手机发来短信,自己还以为是……哎!他气急败坏地拍着自己的脑袋说,我怎么如此的糊涂啦!我为什么不想想呢?……引得众人围了过来,司机见状赶紧把教授和夫人扶到车里,一溜烟直接送他俩回家。他怕老两口子打架出事。
丢的钱不多也不少,幸亏几月前把一半借给侄子买房了,否则将被洗劫一空,他们俩这后半生成喝西北风了。他想人是要做好事的,做了好事,老天会看见会帮你忙。不是他大义凛然地将二十万元借给侄儿,后果将不堪设想。不过,妻子骂他是猪脑子,没有他的密码,小偷怎么能取上款呢?她说:“你不想想,我会忘掉密码吗?我有什么急事,非得用钱呢?”
教授也没好气:“你没事干吗把银行卡带在身上?你想显你有钱是吗?这就是摆谱显贵的下场!”
老两口吵架,教授一般情况下都是赢的。
公安立了案,说,这种案子十有八九没有结果,即使抓住嫌疑人,钱肯定挥霍光了。
一想起这些,教授觉得脸红,自己经常在几千人的教职工大会上煞有介事地讲各种安全方面的案例,今天倒摊在自己身上了。让学生知道了,反问一句,自己拿什么回答呢。世间之事,有时真让人哭笑不得啊!
手机又响了一次,教授看着这个后面有五个八的手机号,心想,不是老板就是领导。从那件事发生后,他对陌生电话一律不接。但这个号码有点特别,手机响第一次,很有可能是打错了。可响第二次,他便毫无疑问地接了,而且声音尽量显得谦和些。在教师岗位上呆久了,和谁说话都是一副教训学生的腔调,他知道,这种酸不溜糗的语调很多人听了觉得不舒服,但想改,一下子却改不过来。
他喂了一声,那边空空的没有任何动静,他的耳朵像掉进了无底的空洞里。他又连着喂了两声。他听见对面有人说话,却不是和自己说而是和别人闲聊的那种,漫不经心地。他有点恼火,正想压了不接,突然像有谁把嘴直接塞到自己耳朵里说话一样,震得耳膜快要破了。
“是他四爸么?”一个苍老的声音,喉咙里像在滚铁环,理直气壮地,像给自己的晚辈说话。他一听,嘈,还是他五爸呢,哪里突然冒出个兄弟来!守智一时还没想起自已在家行四,家里小辈都叫“四爸”,同辈都叫“他四爸”。
“你是谁?”教授严肃起来。
“我是你哥!”那个苍老的声音说。教授一听来火了,他妈的,我还是你哥呢!说着把电话挂了。
此时,下课铃响了,一帮年轻教师进来,说是要请守智教授给“大一”新生的“创建绿色校园,从我做起”主题演讲比赛致辞。他推脱不过,只得随其便。电话里的不快也忘掉了。
女儿山水十多年前就在上海成家,经常打电话问寒问暖,像个影子想甩也甩不掉。儿子山地在北京工作多年了。人家不想他们,他们倒时时关注着。刚开始,他们老两口不管吃饭还是睡觉总得说说儿子,不是操心儿子谈对象就是为人处事,基本上是天天打电话,一天不打,像一餐饭没吃,心里总挂着一个事。打得儿子烦了,有时,儿子把电话接起来放一边,人家根本不听。
教授的话很有诗意,他总结说,人越老越爱唠叨,像迷上了说话。年轻时,觉得说话是金口玉言,不求多但求精;老了,突然觉得说话像流水,水越多,生活的河岸才会绿树成荫。所以,年轻人最烦这个。其实,孩子也有自己的见解和主张,我们总觉得孩子的见解和主张不成熟,总是要摆事实讲道理,唠叨上多半个钟头,最后适得其反。教授这样教育老伴也顺便教育着自己。
后来,他们平时的电话儿子不接了,只有周日晚上才接。儿子说他很忙,有事发短信。他们才若有所失地放下电话,只等那个周日。这样,他们下班回家,不谈孩子了,开始有一句没一句地回忆童年与往事,或者谈论单位里发生的事,或者花边新闻或者在哪里哪里读到听到的奇闻轶事。
这一天,教授在看到妻子接同事电话的时候,突然想起下午接到的那个陌生电话。他怕老婆说他弱智,话到了嘴边,还是和饭菜一起咽到肚子里去了。
接完电话,妻子说,他一个同事的先生,原先做服装生意,连个肚皮都混不圆。这几年改做房产,发大了,一次能在黄金地断的小区内吃下三十套中大房子,问我想不想要一套。她说到这里,像突然想到了什么,说,哎,老智,你老家县里那个侄子不是也在做什么生意吗,还不如改投房产。话说到这里,守智顺着话茬把今天接到的那个陌生电话的事说了。
妻子说,你在老家难道不是行四吗?人家叫你四爸,错啦!这电话肯定是老家他尕爸打来的,不信你问问。
守智说,不可能,家里都是抠门的主儿,哪里能用得起这号!
说到老家,突然勾起了守智教授心里搁置多年的心事。像圈了多年的猛兽,突然破栏而出,在他心里横冲直撞,势不可挡。最让他气的是老五对母亲的丧事过于简单。他愣了半晌,心里很乱的,不知该如何说。
叶落归根,人也一样,越老越恋起故乡来。可他自己在母亲走了的几年里,几乎不去老家,只有在母亲去世三周年奠日的时候到老家去了一趟,再没有去过。老母亲在世时,他回家像是有个引力在那里召唤着,如饥饿的孩子寻找到食物一样找到故乡;母亲走了,六个兄弟姐妹因为母亲的葬礼闹得反目成仇,相互心里憋着一股闷气,来往很少。教授有时想,是不是因为他们远离了土地,远离了故乡,才生出些与故乡无关的念头来。儿子只和市里他二伯的几个孩子有话说,与乡下他尕爸的孩子格格不入,说是没共同语言。不管怎么说,他们毕竟嫡系么,打断骨头还连着筋,怎么就疏远了呢?
他教了一辈子书,快到六十岁了,却弄不清他们兄弟姊妹离开了母亲,离开了苦难的岁月怎么就分崩离析了。《论语·季氏》里说“远人不服而不能来也,邦分崩离析而不能守也。”这里“远人”是谁呢?向谁去朝服呢?
妻子让守智给老五打个电话,问问是不是家里有什么事。守智沉默了半天,像个哲学家,说出了一大堆引经据典的东西。他说,我打电话说什么呀?妻子说,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和老家兄弟说话还用得着写书面材料似地准备,真是的!他儿子不是在你们学校上学么,你就给说说他儿子的情况呀。
守智说:“电话一打,怕他多想,又猜着是不是儿子在学校表现不好,闹出什么事了!”
妻子说:“这是哪儿的话,乡下来的孩子看起来很诚实的,会做出什么事?”
“你不知道,乡下来的孩子没人管着,变坏很快!小强刚来时腼腼腆腆的,学习一下子上去了,在班上还弄了个班长,上学期还是三好学生、优秀班干部。”守智有点恨铁不成钢的意思,再怎么说是自己的亲侄子,能关照就关照。节假日还要领到家里改善一顿。“没想到只一学期,第二学期没到中间,就被系里通报批评了。不是伙同城里的几个小流氓吃吃喝喝就是小偷小摸。他还给家里打电话要钱,说我把他的生活费给卡了,上次老五打电话就有这个意思。”
“这孩子,我不是给你弟说了吗?钱的事让他每月在老家往他儿子的银行卡上打么!再不要放你那儿了,不然还落个不清不白。谁稀罕他那俩钱!”妻子也有点来气。“那就别打电话了,一打又得托人送一袋子土豆,本来十块钱哪儿可以买到。从几百公里的乡下带来,加上人情,就不止这些了。来人还要吃饭带东西。到头来,我们反而欠下了人情。算了,算了,不打了,以后永远别打了!小农意识何时能改得了。”
“你不要说你现在是城里人,往上推三代,你也是乡下人!”守智对妻子后面的一句话表示不同意,还有点生气。
“从乡下人到城里人是个过程,比如说你,就有很浓的乡下人味道,不要以为当了什么院长,成了教授便自然升格为城里人,潜意识的东西不是一下子就能改变的!”妻子这话一出口,觉得有点后悔了,两口子说这话有点波妇骂街,太没教养了。
“不是你们城里人,我那钱就不会丢……”守智针锋相对,话还没说完,妻子一转身躲到阳台上去了。平时两口子吵架,是守智先停下来,显示一下男人的风格。从那笔钱被盗,妻子不怎么和守智吵架了,显得温柔和蔼可亲了许多,有空便自顾自看电视剧了,把声音开得天大,把墙上挂的画都震得摇晃起来了。这几日,汶川地震过去不久,电视里充满着各种血肉模糊的报道,妻子怕见血,便只好到阳台上晒太阳了。
守智见饭桌前剩下自己一个人,没有听众,便把后面的话压在舌头底下了。他倒是想问一下老家的情况,有时老五的电话不仅仅为儿子,还有其他诸如母亲的坟上草的长势,或者说被人动过了之类的话,想从他那里弄几个钱去整修坟墓。他拿起手机翻了翻电话本又放下了,感觉现在打不合适,还是到单位再打吧。突然,餐桌上妻子的手机响了一下,又停了。他拿起来看了一眼,是一条信息。号码竟然就是给他手机打的那个。短信的内容是从侧面问教授在不在家,他是老家人,有事。他脑袋里突然出现三哥的形象,又觉得不对,三哥是个在小县城里开杂贷店的人,不会用这么阔绰的五个八的号。再说了,这种号一般是有最低消费的,他那么精打细算的人打死不会用这种号。
“银娃,你的电话!”守智想知道打电话的人是谁,说不定妻子知道。银娃是妻子刘青年的乳名,在家里守智时常这样叫,显得亲切。
刘青听见守智喊她的乳名,心里一阵温暖,她从阳台上走了过来,拿手机看了看,什么话也没说。守智问是谁的,刘青故意板着脸说,是情人的。守智一听觉得有点可笑,心想刘青也年轻起来了,敢和他开这种玩笑,短信内容他都看了,还在气他。刘青拿了手机向阳台走去,她边走边说,我也不知道这是谁,短信问你在不再家,怎么回答人家呢?守智气呼呼地说,不理他!现在什么人都有,什么事都能干得出来,什么话也敢说!刘青知道,守智这话是针对自己说的,她心里又温暖了一下,她知道她说的情人的话与这抢手的电话号码是对应的,她想让守智偿一下“醋”是什么味道。
现在家里只剩下他们两口子,平时,刘青和他开玩笑就用这种方式,守智已经习惯了,他知道半老徐娘,满脸自然灾害的刘青能有多大的风险,这个他是一百个放心。
两天后的中午,守智正在家里休息,门铃响了。他是在朦胧的睡意里听见的,他装聋作哑继续睡觉。不一会妻子推开卧室门说,老家县上的三哥父子俩来了。守智听说是三哥来了,他不得不起床,毕竟三哥不经常来么。
守礼进门来时,两只手提着一大袋子荞面油圈圈,是家乡渭县的特色小吃。儿子渭河满头大汗地提着一塑料编织袋土豆,足有一百多斤。说是人家不让进电梯,是渭河用肩一直扛到十二楼的。儿子的衣服都湿透了,冒着热气,满身的疲劳与灰尘。
守智忙穿了衣服,走出房门的时候父子俩还在门口站着。他俩看着明镜一样的高级进口地板不知脚往哪里放。妻子找了两双拖鞋,放到他们俩脚跟前,示意换鞋。儿子渭河脱了皮鞋,换了。守礼却还站着,只是笑,不说话。守智忙说,三哥就不换了,到沙发上坐下吧。守礼倒底是做生意的,年纪虽大,但脑子还是蛮灵活的,他不慌不忙地放下手里的东西,从左右两个衣服口袋里掏出了两只塑料袋套在鞋上。其实,刚才他站在门口并不是不知道进门换鞋,而是他知道自己来省城时没来得及换双新袜子,现在穿着的这双只盖了个脚面,他想不能给兄弟和儿子丢人现眼,只好站在门口思考着,想来想去,想到自己衣服兜里还有两个塑料袋,是买荞麦油圈圈的时候向人家要的。他坐火车汽车不晕车,自己开也不晕,就是坐别人的车晕,有时晕得一塌糊涂。这两个塑料袋是专门为晕车准备的,没想路况好,没晕,现在倒用上了。刘青看见了,一个劲地夸三哥,说三哥倒底是经常在外面跑,见过世面的人,这办法真是聪明人干的,太好了,既经济又实惠。守礼只是笑不接刘青的话,他知道这是弟媳在给自己找台阶下,心里暖暖的,暗暗佩服城里人的聪明。如果这事遇到自己的老婆,非得高门大嗓把事说破不可,结果弄得谁都难堪,只有她自己乐呵着。
那是好几年前的事了。那时,守礼一家已经从镇上搬到县城里,在城乡结合部买了一个院落加三大间砖瓦房。住在城边上,感觉便有点城里人,守礼老婆名叫菊花,时常学着城里人说话,冷不防说些不正经的,得罪了不少人。
一次,正是过大年的时候,守智领着老婆刘青到守礼家去串门。去时,守礼家爷孙三代都在,人多热闹,说说笑笑就到了晚间。本来两个儿子家都住在城里,离家不远,晚一点就回去了。菊花走出客房在院子里转了转,看见天黑了,回来说,家里只有两张大床,晚上没地方睡觉。说,让他们小的睡一起,我们老的挤一起吧。刘青一听脸一下红了,猫着眼看守智,很不高兴地说,城里有宾馆吧,不行的话,我们到宾馆去。其实,房子和床铺菊花早已铺扫停当,孩子们早有处所了,她只是想开一下省城老四女人的玩笑。没想到,这玩笑听起来不像是玩笑,像是不受欢迎的逐客令,放到谁的耳朵里都不是好话。
从那以后,刘青再也不去老三家了。守智为此费了不知多少口舌给妻子作解释,但收效甚微。后来老三女人也来她家道过歉,说,他四妈,那是我在开玩笑么。刘青想,都五十岁的人了有这么开玩笑的?不是弱智就是神经病。
落坐。倒茶。端水果瓜籽。诸事完毕,守礼一句话都没说,沉沉的像有什么心事,端端正正地坐在意大利真皮沙发的边上,看起来快要掉到地上,令人不安。守智看着三哥,几年不见又老了许多,问过家里大人小孩子等一应客套话后。守智一个劲地劝三哥喝茶,说这是云南的普洱茶什么的。说了半天,守礼一个字没听进去。
儿子渭河见父亲跟一截木头似地戳在那里,心里急了,在旁插话说:“四爸,你下午几点上班?”
守智说:“两点半,不急,我现在没代课,搞行政工作,没什么要紧事。”说着,抬起手腕看了看手表,家里的挂钟正好敲了两下。“还早!你们下午就好好休息一会,晚上我陪你们到省城的东方红广场转一转去。”
儿子看了看父亲,又看了看四爸,正要说什么。从卫生间里出来的刘青走到客厅里,说:“渭河,你们没什么事的话,就在家里休息一下,然后让你四爸抽个时间领你们出去走走,多年不来,省城变化可大了。我上班去了。”
刘青在市一中工作,这所中学是省重点中学。刘青是学校高三教学的把关教师,教完这一届,她也准备退休了。
守礼开的是小杂货店,也经常来省城进货,只是没来四弟家里罢了。平时,来来去去的,大家都好像很忙的样子,没有工夫闲聊。四弟家,他还是第一次来。这就有点无事不登三宝殿的味道。
三哥大老远带这么多东西来,守智已经猜到肯定是有什么事的,但他不好明着问。问了,好像没事就不能到他守智家来似的,反倒不好。再说三哥这把年纪,看起来都像是自己的父辈,他也不好问。只好等三哥自己说出来。
妻子走了之后,三哥放松了许多,守智能听见他长长地出气的声音。在这个家里,妻子像是兄弟俩的外人。他抬头看了看老四,说:“啊,不好意思!这么多年没来你这儿,不好意思!”
“三哥,你这话就见外了,我们兄弟还说这些干啥,有什么事情,你说吧,我能办到的尽量办么。”守智为了节约时间直接给了三哥一个台阶,让他稳稳当当下来。
“哼——也没什么大事,老四,你没再弄一套房子?”守礼说。
“没有,就我们俩人,儿女都在外地,弄那么多房子没用。”守智觉得三哥说话像谈生意,不直说,而是旁敲侧击。
“他四爸,你看,你看有这么点事,就是,就是渭河不是老大不小了么,该结婚了,现在,对象是找了一个,人家要房子。我砸锅卖铁凑了些,房子是卖回来了,也就是一堆水泥砖头,总得收拾收拾才能住人。他四爸,你看,你手头方便的话,能不给你侄儿借几个,等过了这阵还你,你,你看怎么样?”守礼说完只顾喝茶水,两只耳朵却竖得老高。
守智最怕人提钱的事,偏偏是多年不见面的三哥,还是侄儿结婚这么大的事。三哥来,肯定是扳了指头算好了的。我们两口子一年能挣多少钱,花了多少,有人比我们自己还清楚。三哥来,这么一张嘴,让守智不知从哪头子说起。自己一肚子苦水还没倒尽,又来了个非借不可的借钱人,真是伤口刚好又让人揭开在里面撒了盐。如果自己那些钱还在,心里踏实,借个十来八万元,也是兄弟情谊。可自己这半年心里虚慌得利害,两人有个头痛脑热都不敢去大医院了,到社区的小门诊吊个点滴往过挺。熟人见了就开玩笑:“看把你抠得,那边的钱和这边的不一样!”意思是说,攒那么多钱让自己活受罪,有什么意思,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他们说得没错,以前,我们不是这样。我们住的是高档小区,如果那些钱还在,我们和平时一样,一个电话,112急救用不了三分钟,护士医生都到了,真是方便。可现在,手头紧,借给二哥儿子结婚买房的钱又不好要,只能省着。钱这东西,你有了,你觉不出在花钱,连病都不得;没了,哪儿都要钱,花起来还死快。
“渭河,还缺多少钱?”守智停了停,问道。
“噢,四爸,有,有十来八万就够了。”渭河看了看父亲,又看了看守智,觉得四爸这么问,钱的事可能有戏了,突然来了精神,接着说,“上次我爸给你打电话,你有可能忙,没接。”
守智对前次那个电话甚感诧异,他是接了,但说话人不像号码所显示的那样有水平和教养,嘴里乱说。多年不见三哥,声音和容颜一起苍老得让人听不出是谁了。听侄儿这么说,他便顺着话题,望着三哥,说:“那几天确实忙,没顾上,刚要接断了,三哥换号了吗?号码很好的!”
“那是我哥的,我爸哪能用得起那号,那号每月至少得打够六百元啦!”守礼对老四的问话像是没听见,渭河见父亲没有反应便接了话茬,替父亲回答了。言语里散发着一股自豪的气息。
“你哥的文化和学习用品生意还行吧?” 守智问道。以前,他知道大侄子在乡下做文化和学习用品生意的,经常到他这儿来,总说生意不好做。有时,还向他借些进货的钱。这几年,再没见过他的面,连电话也没了。
“四爸,你是不知道,我哥已经不做文化和学习用品生意了,改做房产生意了,这几年发了!已经不是前几个的他,现在有名车,住县里的高档写字楼……五个8的手机号就他的……”渭河得意洋洋的话没说完,守礼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说:“老大的钱都扩大再投资了,银行里欠着一大屁股债,自己也不知道能不能保全,如今啥生意都不好做啦!”隔行如隔山,守智听得曾经在生意场上春风得意的三哥对如今的生意难做发出了感慨,他相信是真的。对生意,他守智是一窍不通。他不像老三那样乐于冒险,他的性格像母亲,安于平淡和清静,承传着黄土地上大多数人的性情。所以他显得默默默无闻,不过,他现在也是国家重点大学的一所二级学院负责人,听说是副厅级,其实他是正处级。他事听渭河的这些话,心里有点疑问,既然大侄子这么有钱,干吗大老远跑省城里来呢?我们这些穷教书的能有几个钱。
有时候,他想,做学问教书育人的学校为什么要在乎那么多的行政级别呢,自己又不是政府的组成部门。
说话间已到上班时间。守智看看手表,说,去年“五一节”左右,二哥的儿子结婚要买新房,把我的几个钱都借走了,现在,我这里没钱。如果是三五千块,还能找找,这么大的数额,不好找。这话一出口,守智觉得有点过意不去,三哥这么大年纪来一趟省城也不容易,向他开口借钱也是第一次,即使他到别处借些钱给三哥,也不为过呀!他本想把事情的真相给三哥说说,又觉得有点露大脸的没面子,便没好意思说。既然没说,就只好厚着脸说没钱了。
事实上,守礼借钱并不是为渭河的婚事,而是为了凑足几套楼房的首付。这几年,楼价涨疯了,一套百十平米的中套房,过上半年,一转手,能尽赚二万多,比他守礼一年的小杂货经营收入高得多。他之所以搭渭河结婚的旗号,是想以情动人,借钱方便,效果更好。这一点,在省城当院长的兄弟万万想不到。商人就是商人,做事尽显精明。守礼本来是想,先从老四这儿借十来八万,再到老二那里借二十来万,就够了。没想到老四这么一说,把他的整个算盘给打乱了。他也就没必要再去二哥那里了,去也是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