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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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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02/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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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姑的婚事

谁是未来的姑夫,我们亲堂兄弟姐妹九个猜测了足有半年之久,难度在于每次媒婆领上门来的不是同一个人,高矮胖瘦、黑白俊丑差异颇大。有伶牙俐齿的,有吞吞吐吐的;有说话和我们相同的,也有带着兰州口音的,或新疆那边的……。这让我们很为难,不知道支持哪个。尽管之前我们得了糖果,并相互商量表示公开支持他成为姑夫时,又来个新面孔,给的糖果比上一个人还多。我们自认为我们的意见很重要,除了站在院子里,齐声向客房里的媒婆喊“谢谢姑夫的糖果!”外,还有直接给姑姑建议的机会,很多时候这种喊话效果并不好。

每遇这事,姑姑通常不在家,不知躲到哪里去了,我妈佯装生气的样子对站在院子里的我们说:“小屁孩不要乱嚷嚷,哪里有你们的姑夫?!都到外面玩去,别在这里添乱!”看到我妈一脸怒气,我们只好离开,相约直接找姑姑面荐。

这次来的是个矮子,比我的个头大不了多少,上身高下身短,走路时直晃屁股,挺可爱,他给的糖果比前面几位都多,我想这位姑姑能镇得住,打架时一定能赢,她会在家里当家长,说话算数。

我们把村子里姑姑可能去的地方找遍了,最后发现姑姑就隔壁堂叔家和闺蜜咬耳朵,窃窃私语。从门帘的缝隙里,我们看到她板着脸很少说话,只听对方说。她俩的谈话我们在门外根本听不到,鸡叫狗吠的嘈杂声遮住了屋里本来就很小的声音。我以代表的身份在窗子外面大声地告诉我姑:这个小矮人可以当我们的姑夫。话音刚落,屋里的两人都咯咯地笑起来,院子里的众兄弟姐妹也在白花花的阳光里朝我响亮地大笑,我想这样的问话可能有问题,便败下阵来,但这并不能改变矮子在我们心中“准姑夫”的位置。

吃完香喷喷的白面条,他油光满面地跟在媒婆后面出了大门,手里拎着空空的塑料桶,看见我们还聚集在街道上向他张望着,他两只手在身上的衣兜里四处翻找,终于找出了三颗小白兔奶糖,给了我和前面的两个弟弟,我们的努力总算获得了一点回报。他的脸在巨大的笑容里显得不很真实,在秋日午后的阳光里,闪闪发光,像一颗棕色的油面皮球。衣服是刚洗过的,皱褶还很明显。他的脸也是洗过的,但在屋里出了一脸的油汗,此时在阳光里泛着红光,黑里透红,成了赫色。在我们看来脸色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能否给我们这些小孩带来好处。

我们多长时间没有洗脸了,已经很难记清楚,这要看天气,如果下雨的频率高,我们的脸上身上,还有穿的衣服就会干净些,如果十天半月没雨,我们只能保持着和尘土污垢的亲密接触,享受着它们贴近肌肤的保护。有些季节,因为长达几个月不下雨,我们都改变了相貌,连自己的父母都认不出来。我们没水洗脸,厚厚的垢痂像一身盔甲穿在身上,并不感到有什么不舒服。如果时间太长没洗脸,变得面目全非时,母亲会用收集到澄清了的洗菜水给我们洗脸,一股浓浓的青菜味,让我们很难受,清除脸上的污垢并非易事,因为积垢时间太长,它变成了皮肤的一部分,要从十二三岁孩子的脖上,手背上剥除,如同剥皮一样痛苦,得花一个星期时间经过多次重复性清洗和刮剥才能除去一部分,这是一项间歇性、重复性的工作,在时间里是去除不了的,我们正在成长的皮肤经不住外力的挫刮,时不时会挫破皮肤弄出鲜红的血来,这时候需要停下来,等伤口好了再来。直到上高中时,我们身上的垢痂和虱子才会减少,否则,在课堂上因有虱子爬出衣服而被同学耻笑,或因为手太脏而没人和你交往。我们必须自觉地让自己干净起来,将头发和身上用清水每天用洗衣粉洗,用敌百虫洗,功夫不负有心人,等一学期下来,我们都变得干干净净了。学校和宿舍里有充足的水源供我们洗浴,如果愿意花一元钱,周末去城里有专门的澡堂子去洗个热水澡,完全有条件让自己香蓬蓬的。

清除垢痂的痛苦一般来自新学年开始的第一个星期。每个学期开学,老师的首要工作是检查学生是否将手脸洗干净,说尽管我们缺水,但新学年要以新的面貌来迎接,不能蓬头垢面。事实上我们不论男女都是“蓬头垢面”的,头发像一堆蓬勃的杂草,根本无法梳理,用手指弹一下,头上尘土飞扬。实在没有办法,母亲会将我们的头发用剪刀剪掉,我们变成了大大小小的“电光头”或“光头强”,风从上面拂过,清爽得像是头上流淌着一条河。妹妹的头发是要留下的,母亲只好多费工夫了。学校要求每天洗脸洗手,否则,不让进校门。这让我们很不习惯,甚至感到痛苦,觉得上学的主要任务是为了洗脸和洗手。母亲有时也很生气,说水这么金贵,哪有洗脸的。说归说,如果想让孩子上学,手脸还得洗。

开学的时候,我们的脸上五颜六色,散发着七滋八味的气息,有的因为短时间过度的搓揉让脸部或脖子里渗出了血色,十分怪异。我们学生的手脸干净与否和眼下雨水是否充足有很大的关系。雨量充沛,我们和庄稼一样光鲜明亮且茁壮成长,否则,死气沉沉、蔫那巴几。有些女孩子因为不愿意成为光头,家里又没人帮忙处理头发,只好以辍学的代价来换取。这让我们一次次感觉到水在我们的生活中的有着非同寻常的地位。水决定着我们这些农村学生的命运,因不洗脸而辍学的人不在少数。我们班的三十六个学生,到五年级毕业时剩下了二十五个,中途一半的女生没水洗脸,或提前被订婚而退出了学校,少数男生也因为“不讲卫生”,被经常罚站,导致辍学。我在洗垢痂的痛苦中坚持了下来,终于熬到小学和初中毕业。坚持就是胜利,只要方向对,面前的困难永远是暂时的。

每天清晨,我和弟弟在睡梦中被母亲喊起来,朦胧中抬着水桶到三里外的山沟里去找水。在正常年份,老天会赐给我俩一桶还算浑浊的泉水,这是我们一家五口人一天的零用水,包括洗菜洗脸;如果出现旱情,我俩就不那么幸运,空着水桶的次数越来越多,这怨不得我们,我们去时,泉里什么也没有了,泉边上还放着五只空桶和像我们一样的学生或家长。上学时间就要到了,我们学生没有时间等待,必须无功而返。第二天早起一刻钟,只是空桶从五只减到三只,结果还是空桶而归,这样的次数多了,不敢进门,我们兄弟俩只好独辟蹊径,抱着试一试的态度到其他地方看看,运气好一点的话,确实能从沟的上部或下部弄一桶水回去,像抬着沉甸甸的成绩或年底得了“三好学生”奖状似的。在这样的日子里,洗衣服成了问题,全家人的脏衣服已经发臭,庄稼也耷拉着脑袋,无精打采,像是对生长不抱任何希望的样子。这也得等到下雨的时候才行,没有水,所有事情免谈。水和阳光成了周围生命最重要的两个因素,在我的记忆里缺太阳的日子并不多,缺水的日子几乎每年都有。

每当这个时候,父亲会长时间地在外面跑,说是申请“121雨水集流”工程。晚上的时候,他对我们说有些地方已经用上了窖水,能把天上下的雨水全部集中在“窖”里存起来,等到没水的时候用。他描绘的情景像是和用自来水一样方便,甚至和眼前刚引来的洮河水一样甘甜。可我们公社还没有,父亲和公社干部正在向县里争取,说在我初中毕业的时候会用上窖水的,那时我还在小学四年级。有了水窖,我们会把所有从天上掉下来的与水有关的雨雪,哪怕是冰雹,千方百计收集在大小器皿里,然后全部装到“窖”里,有多少装多少,不会因没有容器而让珍贵的降水白白流走。这场梦一样的美好情景激励着我们兄弟一天比一天起得早,甚至是彻底不眠地等在泉眼边,把瞌睡留在课堂上或上学的路上。缺水的日子让我们有了特殊本领,在上学路上边走边睡,如果不被什么绊一脚,到校门时会睡醒。当然也有不小心摔成重伤的。成年之后,在路上开车时,有过睡觉的体会,但太危险了,相信那时我们睡着走路不失为缓解疲劳的一种有效方式。

一场雨水之后,我们兄弟俩无须再早起,可以在父母湿漉漉的身影里多睡一会,他们忙着清洗衣物,顾不得我们。在这样的清晨上学,感到精神饱满、干净整洁。田野里的树木像艳妆的新娘,水灵灵的,婀娜多姿又多情。学校的桌椅板凳、全校师生的面容和我们一样焕然一新,朝气蓬勃。

上学归上学,究竟姑夫这顶桂冠落在谁的头上,也是我们隔三差五争论和预言的事。姑姑在高三毕业后,没考上大学,便回家务农了。她是我们五十多户人家村子里第一个女高中生,她找什么样的对象成了全村的焦点。如同毕业生就业似的,姑姑这年夏天高中毕业,还没等爷爷和父亲决定她要不要复读时,上门提亲的人已经排成了长队,给她张罗合适的婆家,寻找新的“就业”岗位。后来我姑说,如果她复读一年,肯定能考上大学,此后的人生将不会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也不是围着锅台转的家庭妇女,她至少是乡镇长或者县里的干部。她说命运不济的罪魁祸首是媒婆,她将“女子无才便是德”的理论作了荒谬的阐述,以至于打动了爷爷,虽然我父亲以大队长的身份,郑重其事的对爷爷说,灵妹是块读书的料,还是让复读一年吧,到时考不上,她不后悔。爷爷看着不断涨上来的水缸,重复了媒婆的话。我父亲知道爷爷已经下了决心,不让姑姑复读了,便不再劝说。

从姑姑高中毕业回家务农时起,爷爷家清澈见底的水缸一直保持着恒定的深度,即使三个月不下雨,那几缸水足够对付以后的干涸日子。一家养女百家求,本来是件很正常的事,可登门者按俗定要拎三五斤家里最清的水来,这在平常年份,也没什么,但在干旱的日子里,水就显得比油还贵重,来者带来的那桶水也够爷爷一家六口人一天的饮用。爷爷对这件事不满意,不想让人说自己借闺女收敛那么点可怜的水资源。爷爷说解决水的问题还得从长计议,不能在孩子身上打主意。要从根子上解决缺水的问题,还得有一股源头活水,还得把两百公里外的洮河水引来。他说深情地说,1958年那项“引洮上山”工程虽然半途而废,但那可能是解决陇中人吃水的唯一途径。如何找到水源,是他一直思考的问题,虽然他从大队支书的位子上退下来,让小学毕业的父亲接任。但他为村民寻找稳定、安全、可靠的水源,仍然是闲暇时间思考的问题。他把我父亲叫去商量了一下,说在大队部的有关会议结束后,私下里给干部们透出信息,就说我姑已经有对象了,有意求婚的暂时不要来啦。

这个信息自然是有效果的,但持续时间不长,没出一个月,信息嗅觉比狗还灵的媒婆找上门来,想落实一下谁家找媳妇没通过她独自来的。她终日无所事事,凭着那条所向披靡,有时混淆视听、颠倒黑白的三寸不烂之舌,走东家串西家,做了一件件的好事和坏事。她是职业媒婆,早对这块即将到嘴的肥肉垂涎三尺,她不能这么不明不白地让自由婚姻挑战她的地位,争夺她的势力范围,这是关系今后职业生死存亡的大事,她不能轻易丢掉任何一块领地。在她的脑海里记录着周围几十个村庄的未婚男女,比包村干部更清楚。每介绍成一桩婚事,她能从中得到包括钱财在内的很多好处,如果家里缺水,肯定会有人愿意送两桶过来。她是我们三乡五镇的名人,用现在的话说就是网红,是知名自媒体人,多数人还是抬举她的。

爷爷见媒婆要打破砂锅问到底,不耐烦地说,我家闺女是高中生,对象至少得高中生吧,有句古话说婚姻要“门当户对”,您介绍的哪一位是高中生?这不明摆着不尊重咱闺女么!此话问得巧舌如簧的媒婆张口结舌,半天没回过神来。爷爷让她放下那根一尺来长的旱烟管抽一颗纸烟。媒婆摆了摆手说,我看重的是人家的家底厚不厚实,吃水条件好不好!咱农村人靠力气吃饭,念那么多书有什么用,只要不是文盲会数钱就行啦!这高中生方圆几十里地没几个呢!爷爷坚决地说,我家姑娘得找个高中生!

如果换了他人,媒婆会竭力狡辩一阵,可面前是前大队支书,说话一句顶十句,她只好三缄其口,不再言语。自知无趣的媒婆抬腿出了客房门,院子里的光亮刺得她几近睁不开眼睛,甚至有点头晕眼花。此时她才意识到自己是快六十岁的人了,和眼下的季节差不多。院墙边的杏树、梨树和苹果树的枝叶在飒飒叫着,掉落的叶子随风在阶前打旋,媒婆突然觉得霜降之后的阳光已经没有之前的那么劲道了,透着阵阵凉意。街道上除了三五个小孩子跟她讨要糖果外,没有大人,秋收将全村所有的劳动力赶到庄稼地里忙碌去了。街道里的风将树叶和秸秆卷起来紧随在她的周围,她第一次感觉到“婚介”这份职业已经开始收拾行李,要弃她而去。她第一次体会到失败和失意的滋味,体味到读书带来的重压,原先隐藏着的皱纹从媒婆的脸上逐渐显露出来。她拄着拐棍,微胖的身体装在满是皱折的灰色土布衣服里,躬着腰身走出村子,融进通向山顶的那片忙碌收获的田野里。最后,一闪身消失在白云和山顶的交际处。

对我们来说,有没有水并不重要,每日三餐是父母的事,我们只要把作业做完,把脸和手洗干净,按时上学就可以了。我们关心的是糖果和美食,还有在田野里无人管束地疯玩,但对谁是姑夫的事我们也很上心。

媒婆走后,有好长一段时间没有再来,父亲像是比以前忙了很多,多数时间在外乡转悠,晚上回来的时候我们已吃过饭睡觉了。

第二年端午节的前一天,父亲从集市上来时嘴里哼唱着花儿,有一阵没一阵,调子可能也不准,但他哼得极为响亮,在村口被风吹过来,全村人几乎都听见了:

“八个湾的洮河八百里长

三回头的波涛白云间唱

俺哥哥踩着羊皮筏 浪尖上走

吼一声尕姑舅哩嗓门门痒

啊 洮河浪花开 洮水花儿香

牛羊花儿开在那洮河儿女的心尖上

儿女的心尖上 心尖上

九十九朵浪花往岸上望

红艳艳的牡丹满串串香

尕妹妹手搭凉棚棚 深情地唱……”

那时,已经快中午了,我们把新柳枝和鲜嫩的艾条一起编成各种图案,插挂在门窗缝隙里,四合院瞬间被一股浓烈的香气笼罩住了,我们高兴地闻着艾香。父亲的哼唱声就是此时从村口随风飘来的,我们全村的人都听到了。

父亲背剪着手从我家门前经过,只看了我们一眼就头也不回地直接去了街道那边的爷爷家,他对这些香气无动于衷。那时爷爷奶奶和三叔、姑姑生活在一起,我们和二叔都独立出来另过了,但遇到大事,爷爷还是要和我父亲商量,因为他在家里排行老大,兄长如父,爷爷和我父亲就像是一对无话不谈的兄弟,有时亲近有时疏远。

我们跟在他的后面,想知道究竟要发生什么重大的事情,竟然让父亲过家门而不入。两个父亲在客房里经过一番自言自语般的讨论后,沉默了半晌,当姑姑给父亲端来一碗甜醅时,深思熟虑之后的爷爷发话了,说“就这么定了,就他了,我觉得可行!”这样,在没有媒婆的参与下,就把我未来的姑夫人选确定了。这事除了我妈之外没人知道。

村里的人,包括那个媒婆,对姑姑的意中人也有过猜测,但不久她就推算出来了,因为方圆内高中毕业的学生也就那么几个,掐指一算就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用不着动多少脑筋。但我们小孩子却不知道,我们也在猜测。没过几天,一个瘦小精悍,圆脸白晳,和姑姑看起来像一对龙凤胎的人,在父亲叫张家爸的老人带领下来到姑姑家,说是来和爷爷商量姑姑的终身大事,但只是礼节性在家里转了一圈,吃过午饭就走了,我们一帮小孩拦在街道中间,不让他走。姓张的老人笑呵呵地从衣兜里掏出糖,仔细认真地给我们每人一颗,不多不少,最后给我多给了一颗,我没说感谢的话。我们没把他看上眼,他太抠门了,像数钱一样数着他的几颗水果糖,不像先前来的抓一把丢给我们。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我们只是静静地嚼着唯一的糖果,心里充满了不快,因为村里这样的时刻确实不多。

第二年的端午节,爷爷家酒气熏天,是给姑姑定亲的日子。姑姑嫁给谁,这个长达一年的谜语,终于在这天向村里村外的人打开了谜底。这个姓张的男子竟然是姑姑的同班同学,学习比姑姑差了些,我妈说两人有夫妻相,他像父亲的堂弟。

后来我们知道,这不是问题的症结所在,听母亲说,他家有三颗水窖,即使三年大旱,也能挺过去。爷爷派父亲考察了半年,就是为这个。他和其他求婚的人相比对我们并不热情,给的糖果非常少,每人只有两颗,我们以沉默表达反对意见,甚至背地里喊他“大个子”,但收效甚微。他不肯正眼看我们,满脸的自以为是,像是这桩婚事志在必得的样子。“大个子”的出现竟然让姑姑也漠视我们的存在,不肯和我们一起玩了。这让我们忐忑不安,却又束手无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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