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9岁之前,赵三近和其他几个兄弟一样,在父亲赵前看来,也是一个没有多大出息的孩子,除了一日三餐、干点院内院外的杂活外,就是整天在私塾先生的铁戒尺下,谨小慎微、摇头晃脑地读“何谓五伦?君臣,父子,夫妇,兄弟,朋友;何谓九族?高、曾、祖、考、兄弟、子、孙、曾、玄……生子当如孙仲谋,曹公叹美之语;生子须如李亚子,梁主羡慕之词……”之类的课文。先生经常因他读课时声音小,像苍蝇一样嗡嗡叫,听不清楚而多有怨声,甚至曾一度向他的父亲赵前提出过退学的要求,但都被父亲“婉言谢绝”了。
这年十月的一天,一位行走四方的跛足先生,顶风冒雨从十里外跟踪着一条山梁而来,说是看到了山系中卧虎藏龙的“脉象”,他想探查一下这“龙虎”之气究竟出在何处,便赤着双脚沿山系而来,追至赵家店时,山脉从中分岔,像两条胳膊,将一座村庄揽在怀中。在山脉分岔处有眼清泉,沽沽而下的水流沿一条山的根部蜿蜒而去,终年不枯也不涨,即使炎阳炽烤大地,庄稼颗粒无收的天灾之年,这条小河依然如故,这座村庄旱涝保收。这个名叫赵家店的地方便是远近闻名的“天府之国”。先生站在山梁上,手搭凉棚遮住风雨,看到雨雾中一片安祥和睦之气,心中叹道,是块好地方,只可惜仅是风调雨顺罢了!叹息完,他沿泥泞的山路连滚带爬到一块宽阔的墓地旁,起身将下巴顶在手中的打狗棍上,端详了好一会才走进村子。
那时,赵三近刚从私塾放学,风雨已经停了,西落的晚霞一片火红,把门前石板上坐着的两脚泥巴、衣着褴褛、披头散发、浑身散发着臭气的乞丐映得像尊泥塑。他见赵三近走来,动了动,伸出一只破碗,说要少爷给点吃喝。有几只苍蝇在乞丐头顶飞来飞去,嗡嗡叫着。赵三近被眼前这个包裹在一堆枯萎青草中的人吓了一跳,定睛看了,这人头发和衣服几乎全湿了,头发上的雨水不时像蚯蚓似的沿他的脸颊流到脖子里,尽管他身上披着一件自制的防雨披风。赵三近对这个乞丐有点烦,他便约了几个同龄往他的破碗里扔石头和羊粪蛋来取笑他。
赵前听到门外嘈杂的笑声,因为下雨而睡了一下午的他烦得再也无法入睡,便披了外衣从炕上下来,出门想看个究竟。赵三近他们正在捉弄一个乞丐,他便喝令去给乞丐弄一碗粥喝,另加一个玉米窝头,说完便坐在大门槛上有一句没一句和乞丐闲聊。
乞丐低头稀里哗啦地喝着粥,说:“祖上可是有功名的人!”
赵前不以为然,只顾装自己手里的旱烟锅子,心想,吃了我的饭总得给我说句好话吧。
“儿孙满堂好景象,只可惜——”说到这里乞丐停下了。
赵前正聚精会神地听着,乞丐嘴里却没词了。他转眼扫了一下,发现他还在不紧不慢地吃剩下的一点窝头。赵前随口问道:“可惜了什么?说来听听。”
乞丐慢条斯理地说:“先生家可有笔墨纸砚?若有不妨拿来,我有话留于纸上,不枉你的好心肠。”
赵前以为自己听错了,停下嘴里吸吮的玛瑙旱烟嘴,鼻音里问道:“就你——也会写字!?真是……”他觉得有所不妥,噙在嘴里不中听的话没说出口,忙转了话锋,“这年头,识文断字之人少之又少,在哪儿都能谋上一份闲差,你怎么出来讨饭呢?”
“君子有所求,有所不欲!”
此言惊得赵前无话可说,他这才细细打量了一下石板上这个自称君子的乞丐:蓬头垢面下一堆冰草蓑衣,半裸的小腿连着一双溃烂的脚板,污泥已被河水冲洗得半净,露出流脓的指丫……赵前看到这里,心里骂道,世间还有如此酸腐的文人!自己都做了乞丐,还说什么“有所不欲”。可自己也是读过书的人,对自己的同行多少有点好奇和同情,不妨让他写几句看看。他忙喊来赵三近,将纸笔拿来。
赵三近把纸笔递到父亲跟前,父亲用旱烟管指了指坐在石板上的乞丐。儿子不明白,依然站着没动。赵前只好开口道:“让他写几个字!”儿子这才不情愿地把纸笔连同炕桌一起放到乞丐面前,转屁股要走。赵前忙叫住,让他看着,写完了把纸笔一应物件收回去。三近只好袖起手来,站在旁边等待。
赵前见儿子站着看,他也忍不住起身走过去。此时,乞丐已经写完了,搁下笔说:“先生觉得我言在理可信之,多有谬误,可尽皆弃之。”说完转身离去。
赵前被桌上的米芾行书惊呆了,顿觉此人非同一般,还没顾上看内容,便叫儿子请乞丐到宅中细叙,自己收了纸笔回房中去了。赵前细读行文,仅二十八字竞道尽他家的前世今生。
儿子上气不接下气地四处查寻,乞丐已了无踪影,急忙跑来给父亲报告说:“怎么一转身的工夫,这乞丐就跑得无影无踪了?”
“这点时间,他最多走出一百来步呀!”他说着,将那张纸叠在手上,起身和儿子分头去追。
赵三近村里村外跑了个遍,累得满头大汗,当他上气不接下气地冲进大门,过了二门时,看见父亲正心事重重地坐在上房里,一遍又一遍地研读那张手帕大小的字纸。他一边擦着汗,一边慢下步子走进屋里,问:“爹,上面写的究竟是什么,那个乞丐是不是偷了咱家的东西?”
“不是。”
“那为什么追他?”
“这个人有点神秘,是个有来头的人,不可小视啊!”父亲说着,将那张纸小心地折叠起来装进一个小布囊中,放入袖口袋,“你要好好习课读书,将来好给咱赵家光宗耀祖。”
“哦,我知道了。”赵三近应了一声,退出房门去厨房找吃的去了。其实,赵三近对子曰诗云的八股一点没兴趣,他嘴里虽然应着,可心里还是不喜欢读书,他倒是喜欢舞枪弄棍,可父亲却坚决反对。他说文治天下武安邦,文臣永远比武将有光彩。
赵三近有点纳闷,自乞丐来过之后,父亲对他的态度明显变了,不再动粗打他,而是多有劝导说服。他一直想看看那张纸上究竟写着什么,是什么原因改变了父亲对他的态度,让威严的父亲一下子变得温和起来,前后判若两人?可他不敢问父亲。
2
赵前父亲是秀才出身,也曾在乡间教过多年私墪,是现在私墪先生的老师。到赵前这辈,读书的不少,但都没读出个什么名堂,最多也就参加一下县上的童生考试便销声匿迹了。尽管如此,可他对“富家不用买良田,书中自有千锺粟;安居不用架高堂,书中自有黄金屋; 出门莫恨无人随,书中车马多如簇;娶妻莫恨无良媒,书中自有颜如玉;男儿若遂平生志,六经勤向窗前读”铭记在心、耳熟能详。他发誓要让自己的后代考取功名,光耀祖上。
每每私墪先生将赵前叫来,说有“要事相商”时,赵前便将双手洗净,不慌不忙、衣着鲜亮地双手捧着父亲幼年进学时的课本,一本用老土粗布做成书皮的《幼学琼林》,一阵风跑进先生的家里,在书房门前停下,看见先生正在八仙桌后跷着二郎腿,右手握一柄二尺来长旱烟斗若有所思地吧嗒吧嗒抽着。他不等先生发话,便毕恭毕敬地将手中之书摊在八仙桌上,像儿子一样谦和而又小心谨慎地向先生请教:“与善人交,如入芝兰之室,久而不闻其香;与恶人交,如入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是何意,一双滑溜溜的眼睛盯着先生抽烟的嘴不放。他从不看先生的眼睛,好像先生的眼睛就长在嘴上似的,也从不问先生唤他来何事。
先生沉着脸,憋着一肚子怨气,许久才发话:“看不出来你比你儿子好学!”半是嘲讽半是调侃。
赵前不吱声,一对眼睛又盯到书本上了,他不看先生的满脸阴云,只是让先生教导一下这几句话的含义。先生不看也知道,那是他小时候读私塾时,赵前父亲教他的课本。他也只好摇头叹息,嘴里念叨:“也罢也罢,由他去吧!”听到这话,赵前知道事情已经解决,便说:“多谢先生启蒙之恩!”退回家了!
一进家门,赵前便气势汹汹地将儿子赵三近的脖子夹在两膝间,手执柳条暴打一顿,说人不打不成才,玉不琢不成器。然后将满脸鼻涕泪水的儿子提到先生面前认错,说要让儿子痛改前非,争取考上秀才。
如此这般,先生抵不住赵前的“智取”,又看在每年一个猪头和二升黄米的分上也便作罢,继续收赵三近为学生,但并不愿多管,任其发展了。
父亲的忍耐终归是有限的,退学的事实随时随地可能发生。直到有一天,那位乞丐的出现,才让他改变了以前的命运。
赵前生得一幅白面书生像,有读书人的样子,但赵三近的母亲在生完第一个孩子后,苗条修长性感的身体,出人意料地前后左右膨胀起来,连他的父亲都觉得意外,到后来竟然像俄国人。她的生育能力随之兴旺发达,好像一沾到男人就会怀孕似的,十二年里生了九个孩子,连赵三近的祖母都惊得目瞪口呆,她曾因二十年里生下了六男五女而倍感骄傲,成为家族里女人学习的榜样。用祖母颇有自豪感的话说:“老大媳妇这么生来生去,我只能屈居第二了!”
赵三近在七男二女中排行老三,便叫赵三近。三近这名字听起得浅近粗陋,粗茶淡饭,一点没有秀才之后的锦衣玉食之感。其实不然,据赵前说,这名字是有文化渊源的,来自《三字经》里“性相近,习相远”句中的“近”字,至于数字“三”那是点明排行。赵前的这种解释听起来还是有道理的,他的老大叫赵大初,老二叫赵二善,各取“人之初,性本善”两句最后一字。
赵三近兄弟姊妹一大群,整天闹哄哄的,文静而喜欢独处的他在自己家里总是受到排挤,吃穿上还是不太宽裕。可三叔赵左家只有两个女孩子,论排行得叫姐姐。两个姐姐都喜欢男孩子,赵三近经常去三叔家玩,有时还待上两三天才回家。时日一长,村里人明着暗着说,老三没有儿子,这赵三近天生就是老三家的么,不然怎么这么亲呀,一去就不知道回家!
听了这些闲言碎语,赵前两口子也考虑过儿子过继的事,可终是没能下定决心。在他的心中赵三近的长相和性情最像他,他舍不得,况且还在读私塾,换了赵二善或其他任何一个都行,他马上同意。可赵左说不喜欢赵二善,说是与他性格相克,天生就不是一个锅里吃饭的人。其他几个还小不顶事,唯有赵三近与他亲,要过继就要赵三近。
君子不夺人之爱,这赵左分明是夺他之爱么,赵前心里一直憋着火,过继的事也就放一边了,反正赵左还年轻,才而立之年,暂时不需要谁来养老送终,日后看情况再定吧,说不定哪天,赵左两口子生出一个大胖小子来。
几年过去了,已是而立之年的赵左生子的希望看来甚是渺茫,赵前不得不重新考虑过继之事。长兄如父母,他作为家中的长子,得让七个儿子中的一个过继给三弟,以续香火,这是祖训家规,不可违。思来想去,还是没法割舍对赵三近的偏爱。他曾扬言说,要赵三近退学,到城里去学算术,将来做个账房先生,以继家业。这话是故意要让赵左听见的,以便杀死他对赵三近的想法,另择一人。
赵三近还和往常一样去先生家进学听课。
九岁这年春节刚过,可能是农历二月二前后,赵三近也记得不是很清楚,反正那天正好是他十岁生日,穿着新衣服呢。他被父亲叫到跟前,语重心长地说要送他到三叔家过,做三叔的儿子。父亲第一次表现出对他的恋恋不舍,他不知道要出什么大事了。那天,他听完父亲的话去东厢房里向母亲告别后,走在院子里时,心一酸,眼泪不知不觉流了出来,好像他要去一个很远的地方,与父母的这次告别如同永别一样,再也不回来似的。他想问为什么送走的是他而不是哥哥弟弟,几次话到嘴边都让父亲的威严吓回去了。说心里话,之前,他很喜欢到三叔家去,可当这一切成了现实时,他又觉得有些突然和难过,一种莫名的伤感一下子涌到心头。
按照乡规,过继时,要由父母的长辈领他去三叔家。他便跟在二祖父身后,头也不回地走出家门,走过两户人的大门就到了三叔家。他记那天三叔家比过年还热闹,上房里供桌上摆着各种可口的点心、水果和肉。这么熟悉的三叔家,那天感觉有点陌生,他觉得手足无措,只好站在炕沿边。两个姐姐兴高采烈地出出进进,不时朝他做鬼脸。
等待终于结束了,在二祖父的一再吩咐下,他跪在正堂香案前的三叔三婶面前,改口叫“大”(爹)和“妈”,两位听到过继来的儿子亲口叫“大”和“妈”,乐得连应三声,生怕儿子没听见。随后,新父母和新儿子一起跪在摆有祖父祖母灵位的香案前敬香叩拜,随后又去了村前的赵家祠堂,给赵家祖先一一跪拜行大礼。
那一晚,他晕头转向地和新父亲睡在一个炕上,第一次盖上了崭新的红丝绸面的被子。这个炕之前他睡过好多次,头一放到枕头上就进入梦乡,睡得香甜无比。不知为何,这晚他总是睡不着,头脑一片空白,也没什么可想,就是炕有点热,盖上被子总出汗,推开来又觉得冻,毕竟还是初春,外面的冰还没消融。反复揭揭盖盖地不知何时才睡着了。
他被两个姐姐的笑声吵醒时,太阳已经老高。炕桌上的早餐热气腾腾,新父母都站在地上等他醒来,一起吃饭。
3
过继给三叔后,赵三近依然像在赵前家一样按时去先生家里读书习课。赵前本来是要他做个读书人,对他寄予厚望,希望他将来考取秀才或中个举人什么的来光宗耀祖,可乞丐的二十八字改变了他的想法,因为二十八字中的前十四个字竟然准确无误地说到了赵家的祖上和家族命运,对后十四字预测赵三近这一辈人的命运时,他确信无疑了。儿子虽过继但血管里流的血没变,换个角度来想,也能“子承父业”,把老三的家业连根带叶一起拔过来,种到自己的地里,他内心的这份见不得阳光的阴暗打算,便成了决定让赵三近去赵左家的唯一力量。
赵左继承了祖上的几十亩田产,膝下仅有两个如花似玉的女儿,终年开支小,家境富足有余,唯一不足便是无子以继承家业。老婆柳氏自生下两个双胞胎后,再也没能生产,不管赵左如何不分春夏秋冬地辛勤耕耘,老婆的肚子仍然平平如也。一晃两人已入不惑之年,生子的希望渺茫无边,赵左本想再取一房试试,可老婆娘家兄弟不同意,赵左只好作罢,因为丈母娘家兄弟多在行伍,赵左怕动武挨揍,况有一人还是县府千总,手握兵权。
这年的端午节,学生们照常要给先生送粽子。三近的母亲,当然是新母亲,精选了糯米、葡萄和大枣等食材,专为老师准备了可能是村里一百多户人里最好的粽子。平时,赵左家的饭食在村里也是数一数二的,尽管老婆没有给他生下儿子,但她的一手厨艺足以让他在村人面前昂起头来,毫无自卑之感。对赵三近而言,吃到如此可口的粽子已不止一次了,但对私塾先生来说可能是第一次。
和往年一样,先生对五个学生带来的礼物都要顺手放到书房左边的长条桌上,歇课时,才由老婆带到厨房去,或自家用或送人。以前,老婆把那些粽子带走后,什么话也不留下,似什么也没发生。可这次,她返回来问先生,说这次送来的粽子中有一份不但闻得香,吃起来更香,她让先生到厨房里尝一尝。先生有些不屑,鼻腔里用气流说,不就几个粽子么,有多香?但经不住老婆劝说,便去了。
先生放嘴里一尝确实不错,再仔细看时,发现其中的糯米如珍珠般晶莹剔透,大小如一,葡萄也是,一看就是精心专门挑选的。这让先生很感动,他得问明白这是谁家的。
“红绸花碗里的粽子是谁带来的?”先生严肃地问学生。
赵三近知道是自己带来的可不敢说出口,他怕粽子是不是有问题,之前,先生可从来没问过这问题,他正在寻思着,同桌马虎突然站起来指着他说:“先生,是三近带的,他带来时,我看见啦!”
“好,知之,安坐!”先生再没说什么,接下来和往常一样练习书法。
先生说他外面有点小事出去一下,一会就来,回来后,他要检查布置的作业。说完,走出书房到厨房里去了。
看见先生出去了,赵三近提起蘸满浓墨的毛笔,在同桌马虎习字的宣纸上画了个“X”号。马虎不甘示弱,起身要画赵三近的纸,被赵三近挡住了。两人一来二往,扭打在一起,赵三近不知哪里来的劲,双手将马虎举过头顶。其他同学还没缓过神来不知发生了什么,只听“嘭”一声闷响,有一个学生竟然躺在书房外的台阶上了。
先生听到杀猪一样的嚎叫后,从厨房里蹿出来,嘴里还吃着粽子。看到一个学生在台阶上打滚,三两步跑过去,问怎么回事,那学生只是一个劲地喊痛死啦!救命啦!……再什么也不说。
还没等先生弄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村子里的人已三三两两跑到院子里,七手八脚将那学生抬起来找郎中去了。先生在院子里愣站了一会,不知发生了什么,他以为这两天过节,吃了不洁的东西肚子痛。正想着,走进书房时却看到地上一滩墨水,问赵三近,这是怎么回事。赵三近低头不语。先生抬头才发现他的脸上手上全是墨汁,桌子上的两张纸揉成了纸团。再往地上看,两只瓶子倒在地上,墨汁还在往外流。他一下明白发生了什么,但他不明白,一向柔弱的赵三近没有倒在地上叫,怎么身强力壮的马虎倒在地上了?
他通过单独约谈的方式才知道事情的真相,他没顾上惩罚赵三近,拔腿跑到郎中那里去看学生的伤势,他怕骨折,那样,今年的薪酬将减半或没有了,如果严重的话,可能自己还要承担医药费!谢天谢地,正是十岁的小孩子,身子骨轻,只擦破了点皮毛,并无大碍。他这才松了口气,回到书房时已近黄昏放学时分,几个学生还在屋里待着,没他的命令没人敢回家。见先生进来,赵三近第一个从座位上站起来,低着头。先生用余光扫了一眼,看到赵三近的手脸已收拾干净,一肚子的气突一下没了。他今天心里乱,只好说,今天的学就上到这里!
赵三近打人的消息不胫而走,在三个同学的口中传得神采飞扬、神乎其神,说赵三近将身材高大的马虎像举一根黄瓜一样举过头顶,像甩面条一样扔出去,一声巨响之后,马虎趴在地上成了一堆狗屎。四年里马虎一直是五个学生中的老大,无人敢违抗他的命令,只有惟命是从的份儿。今天,他让受气包赵三近摔成了狗屎,他们感到压在心头的一口恶气终于出了,心情无比舒畅,高兴之余,却为赵三近的处境开始交头接耳地担忧,如果马虎的伤好了,赵三近怕要惨遭不幸啦!
马虎在家养伤期间,父亲曾多次向赵前和赵左讨要过医药费,可赵三近打人的事他们俩打死也不敢相信,赵三近长这么大,从来都是别人欺负他,至今还没听说过他欺负别人。他俩心里清楚,赵三近手善心软,下不了狠,何况马虎比赵三近重得多,且是被举起来摔在地上的!可能吗?他们第一次在街道上吵架的时候,邻居们没一个相信的。马虎的父亲只好作罢,说走着瞧!
晚饭后,赵前去赵左家,他俩坐在太师椅里,将赵三近叫到跟前,认真而严肃地盘问事情的真相时,赵三近却出人意料地默默点了点头。赵前和赵左不约而同地从椅子上跳起来,齐声说:“真的!是你打的!”两人激动地跪在儿子面前,流下了兴奋的泪水。临出门时,赵前又转过身问了一下儿子,是真的吗?儿子又点了点头,他这才放心地出了门。
赵前从赵左家出来后,昂首挺胸、背剪着手,迈着矫健的步伐在村子里的三条巷道里转悠了大半夜,直到月色如霜,他才哼着过年的小曲进了家门,高声大嗓地叫佣人把门关上,佣人以为掌柜的酒喝多了。在此后的人生里他再也没向私塾先生低三下四地请教过什么“与善人交,如入芝兰之室,久而不闻其香”之类的东西,他说,这种东西他早就知道了,可有一样东西他还是不知道,就是那个乞丐留下的谶语似的二十八字。
在马虎家中养伤的一个月里,四个学生亲同手足,学习长进不少,先生突然觉得赵三近比马虎优秀,从不惹是生非,与同学和平相处,原来的很多不快都是因马虎而起,尽管马虎心直口快,回答问题爽快。
四个学生尽情地享受着没人招惹是非的快乐时光。一天雨后,他们四个同学放学回家,正在谈笑风生地走着,巷子里泥泞难行,走得十分小心谨慎。突然一声“赵三近,拿命来!”把他们集体吓得打了个趔趄,有人还扑通一声滑倒在泥里。赵三近这才停下脚步,抬头看见了已近在咫尺、挺着大肚子、恶狠狠地站在巷道中间的马虎,他两手叉着腰,扬言要卸掉赵三近的一条腿或一条胳膊,至于最终是腿还是胳膊,这要取决于赵三近躲闪的本领和逃跑的速度。赵三近停下步子,右手指着马虎,晃了一下身子问:“马胖!刚才你说什么?我没听见,再说一遍!”
“我要你的狗命!”说着劈头盖脸就是一拳。
赵三近本能地向后一仰面,马虎扑了个空,整个身体压了过来,赵三近躲闪不及,只好侧身,双手后撑蹲在地上。马虎没打着赵三近,两只脚挂在赵三近的腿上,没来得及收起,噗通一声爬在巷道的烂泥里。赵三近这才发现自己的双手插在一堆牛粪里,他忙站起身,看见马虎还趴在牲畜粪便和雨水混合的泥巴里,不觉大声笑起来,其他三个同学这才回过神来,也跟着拍手哗哗大笑。听到笑声,马虎恼羞成怒,像条泥鳅,嗖一下从污泥里站起来,转身扑向赵三近。赵三近见一堆污泥向自己奔来,怕脏了衣服,一闪身双手在马虎的背上猛拍了一下,趁势将手上的牛粪擦掉,马虎脚下一滑,后背让人一拍,又哗啦一声倒在另外一个泥滩里。赵三近他们站在一旁笑得几乎岔了气,鼻涕和眼泪在雨后湿润的阳光里闪着银光。他们笑了一会,实在有点累,看见马虎还爬在泥里蠕动,便吹着口哨各自回家去了。
4
“马虎又被赵三近摔在烂泥里了,马虎连赵三近的衣服都没摸着,你知道吗!?”这个消息在赵家店的每一个女人嘴里传递咀嚼着,像是一块牛肉干,越嚼越有味,她们品味这话的时候眼神里充满着怀疑与幸灾乐祸。
马虎的父亲马三多当然也不相信。儿子第一次被摔,那纯属偶然,这第二次就有点蹊跷,但儿子像泥猪一样回家换洗衣服确是事实,他亲眼所见。至于是不是赵三近所为,他还是有点不大明白:难道马虎抵不过赵三近!还是有人帮赵三近的忙?不会是他们四个合伙欺负马虎一个人吧。
赵前和赵左更不敢相信赵三近接二连三地欺负马虎,说话细声慢气的儿子难道能把五大三粗、身体能分三个赵三近的马虎放倒?第一次可以算马虎没防住,这第二次像是马虎有心理准备,自己半路找茬肇事的,怎么会呢?他俩把脑袋想破了还是半信半疑。
一月之后,马虎照常来上学,但每天在放学途中总要缠着赵三近一比高低,偏偏每次都让赵三近像拍皮球一样,拍在地上爬着,横竖讨不到便宜。
一天早上,在上学的路上,他与赵三近又动起手来,没几下,被赵三近弄得鼻青脸肿的,他一气之下,背上书包,抹着鼻涕回家了。一进家门就告诉家里人,说赵三近和同学合伙拦路欺负他,他不敢上学去了。父亲听后,义愤填膺地找到赵左和赵前,说:“把你们的儿子管一下,占着道不让我儿子走路!如果你不管,那我可要管了!”
赵左和赵前一样听得稀里糊涂,心想赵三近能占谁的道,让家长找来?赵前只是一听了之,毕竟儿子已经过继给了三弟,管人家叫“大”了。赵左倒是问了,还把他的三个同学也叫来,他们异口同声说,是马虎拦他们的路,赵三近是路见不平,铲了一下。赵左语重心长,摸着儿子的头说,以后躲着点,不要招惹马虎,不然马虎父亲会出来打你的。赵三近直着脖子没说话,鼻子里狠狠地“哼”了一声,一拳将台阶上的一块青砖砸成两半。赵左在旁倒吸了口冷气,觉得自己背上让儿子拍了一下,半天没缓过气来。此刻,他相信村子里那些传言是真的。
多年的江湖经验告诉马三多,有事先得和当地官家合谋为上。他还是把事情告诉了赵保长,说要他管一下赵三近那个恶霸,不然,长大了要祸害乡里的。如果保长不管,他这个民团团总可要亲自出马了。赵保长听了,捋着几根山羊胡子,思考了大半天才慢条斯理地说:“赵三近天天打马虎,你相信吗?”
“我也有点纳闷,难道是他们父子俩合伙欺负我儿子一个?”
“不可能,赵前兄弟可都是念过书的,知书达理,不会干这种事情的!再说了,他们父子为什么要欺负马虎呢?”
“知书达理的就不欺负人啦?”
“要不你陪儿子一起上学,亲眼见见不就知道事情的真相啦!你在外结怨多,不要再和村里人过意不去啦,赵左妻弟是干什么的,你不是不知道吧!”
“嗯,只能这样了。”
马三多被赵三近三拳击倒在学堂门口的时候,马虎吓得尿了裤子,一起出门的三个同学被眼前的景象迷住了,像在经历着一场父母口中的神话。当事后同学们叙述当时的情景时说,有点头晕。说赵三近刚出学堂门,也就是先生家的大门,就被马三多挡住了,指着他的鼻子说:“以后不许欺负马虎,不然,我会给你颜色看的!”
赵三近不以为然,仰起脖子,一脸的不屑,说:“不是我欺负他,是他欺负我,不信你问他们。”其他三个一起出门的同学点了点头。
马三多陪儿子上学,一路并没见赵三近和同学拦路,心里也明白了几分,不觉为儿子的无能惭愧,现在见赵三近嘴硬,脖子挺得跟驴屌一样,一股怒气从脑门子里蹿了出来,有点恼羞成怒。他不由自住地伸手想拉住赵三近,吓唬吓唬他。没想到,他手刚碰到赵三近的衣领,被个头在自己胸前的赵三近一拳打在裆里,两个卵子像两只手死死地掐住他的喉咙,呼吸一下停止了。他忙回手捂住裤裆,被赵三近一拳打在肩膀上,一个趔趄之际,又被赵三近一拳打在腋下,他只觉得天空和脚下的地都在转,自己恍惚轻飘飘飞了起来,其实那时他已经倒在地上了。
“先生,赵三近打死人啦!先生!”一个同学见状转身跑进先生家,站在门口大喊。
先生和夫人还有不知何时涌来的人聚在马三多跟前,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见身壮如牛的马团总捂着裆在地上打滚,不明就里。后来听小孩子说是赵三近打的,都哈哈大笑起来。
村子里最强壮的男人被一个10岁的小孩子打倒了!这个事实像一群蜜蜂一样缠绕在马三多的周围,穷追不舍,又像一块散发着耻辱的尿布蒙在他脸上,无法扯去。有一段时间,马三多动了杀人的念头,父子俩都让一个小杂种欺负成这样,真不如死了。他想杀了赵三近和赵左,甚至还有赵前,他相信这是赵左教唆的结果,因为此前一直是马虎统治着那四个同学,也统治着村里的同龄孩子。
赵左这次有点怕,他忙提了点心去马三多家赔礼道歉,说:“养不教父之过,是我养教不严,来时已将犬子严惩,吊在房梁上打得遍体鳞伤,现在还躺在炕上哼哼呢。”
马三多父子听了赵左恳切的言辞,心里暗喜,但脸上没透出来,只是叹息道:“孩子吗,少不更事,要多加教管,不要打他,我们大人不能光打孩子,还要给他讲道理!我没什么事,就是不小心自己绊倒了,你看我这身手,你那赵三近能打过我?笑话!以后不能只顾教孩子拳脚,还得教做人呢,做人比什么都重要!”
赵左听了马三多的一通数落,悻悻地从马家退出来。他在回家的路上想,这赵三近哪里学的拳脚,是谁教的?赵三近可是他天天看着长大的,除了去先生家读文习书,没见他跟谁学过拳脚?别的他没见过,就那天,在他面前一拳将青砖打成两截,真不敢相信他没练过,没练过功能有那力量?正想着,一抬头到了大哥家门口,他便推门进去。大哥在家吃中饭,忙叫佣人给他来一碗,他摆手说不吃,家里等着呢,顺便和大哥说几句话就走。
听了赵左的话,饭桌前的其他人都出去了,只有赵前弟兄俩,赵左问大哥,这赵三近何时在何地练得一身好拳脚,三两下能把村子里的强人马三多打翻在地,这让他喜忧参半:喜的是儿子三近竟然有力量把马三多打翻,他感觉生活有了底气;愁的是马三多他惹不起!不知何时会有祸端生出,他真不知道如何是好,特来请教大哥。
这是过继给赵左第二年的八月十八左右。此时,赵三近的性格和体格如母亲似的急剧扩张,变得连他的亲生母亲和父亲都不认识了,一改过去温顺柔弱的禀性,变得粗门大嗓,总有一股使不完的劲和精力,雄性的好斗和公子气的唯我独尊如雨后春笋般疯长起来。养父赵左感到从未有过的烦恼,总觉得有事要发生似的。赵前对儿子的这个巨变,已经在乞丐的书信里找到了根据,他只说了一句话:“老三,三儿就由他去吧,有家业就支持一下,没有的话顺其自然,这孩子可能会有出息!”
大哥的话让赵左如坠五里雾,像是什么也没说,又像是把什么都说尽了。他只好回家吃饭。
马三多是村里村外的强人,来历不甚明了,公开的有关马三多的消息是:少时曾习过武,在外做过镖局镖师,功夫不一般,只是后来遇了强人,几乎废了武功,才飘落到赵家店购得几亩良田,以耕作为生。此人做镖师时,得罪过江湖高人,村民一般不和他来往,以图安生。
可偏偏从没习过武的赵家赵三近得罪了他,赵左整日里坐卧不宁,生怕哪一天祸从天降,遭灭顶之灾。
5
赵左跟老婆说,咱这儿子闯下大祸了。说儿子不但打了马虎,还打了他爹马三多。马三多是什么人你不是不知道,虽迁出江湖多年,是移居到咱赵家店的外姓人,可与江湖还藕断丝连,有着千丝万缕的瓜葛!老婆听了男人添油加醋的讲述,并不以为然。她娘家兄弟都在军队里,有一个弟弟还是县府的千总,她倒是有恃无恐,开玩笑说,重阳节时,她回娘家一趟把弟弟请来,给儿子教两手,看谁敢欺负。此言一出,赵左听得在理,说,赵三近这孩子一到咱家就变了样,好像换了个人,身体猛长,不到一年就赶上马虎了。他一高兴将自己亲眼所见和道听途说的事,一股脑全说给了老婆。老婆一听,浮想联翩,说指不定将来这孩子也当个把总甚至千总什么的,那才叫光宗耀祖,你们赵家得感谢我了。
赵左妻弟,本县府衙的柳千总穿着官服,跟着两名士兵进村时,保长和马三多他们早就候在村口迎接了,柳千总骑着一匹白色的高头大马,走进村口时目空一切,保长恭敬地跪在地上问了三声“柳老爷吉祥”,他都没答话,拍了一把马屁股,腾起一团尘土走了,把保长瞧都没瞧见。
柳千总骑着马,带着姐姐在偌大的赵家店街道上转了一圈后,才下马走进赵左家。姐夫赵左见千总大人来了,忙跪下迎接。身边的赵三近却没跪,而是站在一旁惊奇地看着这个全身上下花花绿绿挂满铁家货、走起路来稀里哗啦响的人真威武。他想,要是自己有一天能穿上这服装,那有多好啊!旁边的士兵过来让他给千总老爷跪下,柳千总摇手示意,不要管了,这可能是他的外甥,他还第一次见赵三近。父亲急忙让赵三近问舅舅好。赵三近没问舅舅好,而是说,你这衣服真漂亮,伸手去摸。柳千总便让他好好瞧瞧,然后问,你喜欢不喜欢穿这样的衣服。赵三近没说话,只点头。
“喜欢就好,要习武考举人便能得到。”柳千总摸着赵三近的头说。
“我一定要考举人,一定要穿上你这样的衣服,可惜没人教我?”赵三近一听欣喜若狂,高兴得跳起来。
“我来教你。”柳千总说着蹲了个马步,让赵三近推他,如果能推动,就收他为徒弟。他是想借此试一下外甥的臂力。
赵三近双手抓住舅舅平举着的一只手,用力往自己怀里拉,没动,他又换了个方向,还是没动。这时,周围已经围了好多看热闹的人,哗声一片。不管他怎么用力,眼前的舅舅像是一块半截子埋在地里的巨石,纹丝不动。赵三近急得满头大汗,不知道从哪里下手,只好绕着舅舅转圈。看热闹的喧嚣声一浪高过一浪。有给赵三近支招的,有取笑的,有自己想过去试一下的……
转着转着,赵三近在舅舅的背后突然停下来,向后退了约十来米,然后冲过去,像离弦的箭,用肩膀重重地砸在舅舅的脊背上,柳千总哎哟一声,站了起来,说,行啦,这徒弟我收了。见千总站了起来,围看热闹的人哗啦一下散了,院子里清静了下来。
柳千总给姐夫赵左像部署战斗一样安排了考武秀才必需的练习器材,说赵三近这孩子有习武的天赋,将来肯定有出息,要舍得投入才能有收获。他抽时间亲自来指导,肯定进步快。因为柳千总是武举人出身,这仕途之事,其中奥秘他深得三味,外甥会少走很多弯路。赵左一一记下妻弟的吩咐。
用餐完毕,送柳千总回县城时,赵三近想坐一下舅舅的白马,千总应了,将外甥放在马鞍上后拍了一把马屁股,白马腾起四蹄朝村外跑去,吓得三近叫爹喊娘,慌得赵左老婆柳氏一个劲地摇兄弟的胳膊,说,我儿子会摔死的,会摔死的……千总将两根指头放在嘴里,吹了一声,那马慢慢停下,碎步跑了回来!柳千总抱外甥下马时,外甥的整个身体在哆嗦,双手死死地抓着马鞍子不放。他笑着扳开了外甥的手,说要考武状元得胆大心细,这才把他从马鞍上抱了下来。柳氏扑过去一把抱住儿子,结结巴巴地不停念叨:“儿儿子,还活活着么,还活着着么……”
柳氏忙着看儿子,没来得及和弟弟辞别,一团尘土飞扬起来,柳千总和两个随从都已不见了。
这刀剑弓箭什么的都好说,花点银子就有了,可这练马场哪里去找?马怎么办,那能买得起吗?不过听妻弟说,马射不急,先练步射与拉弓举石,同时学习“武经七书”一本不落,不但要倒背如流,还要一字不差地默写出来。私塾先生教的是《三字经》《千字文》《百家姓》什么的,还从没学过《孙子兵法》《黄石公三略》《姜太公六略》什么的兵书,不知道他能不能教,村里能识文断字的人不少,可舞棍弄棍,对兵法略知一二者还无其人,至于马三多,自从退出镖行,隐居村里,只是看家守院,不再收纳弟子,也不知他懂不懂兵法。虽说柳千总答应教儿子骑射兵法,可他是官府之人,公务繁忙,也不能全靠他,平时得自己学习啦!赵左左思右想,还是让儿子现在的老师教儿子兵法,习武的事就让柳千总操持,他是武举出身,这个道他轻车熟路。
赵左出面请先生给儿子教兵法的事,一直到柳千总第二次来验收赵左准备的各项习武器具时,才一并落实的。先生不愿意与习武之人交往,他从骨子里看不上那些打打杀杀的人,可又惧怕眼前这个县府千总,只得承诺说:“兵书上的字他认识,给他讲解也行,就是没有实战经验!”
柳千总说:“你只管教他熟读默写就是了,其他的你不用管。”
先生只好应承下来。他在家中书房旁边的柴房里另设了一间专教赵三近兵书的屋子,因为赵左给的粮食是其他人的三倍,他儿子应该有个单间。
村里本想在赵家祠堂里设私塾学堂,可先生说自己家里比那里宽敞方便,自己两代人住着前后两进的大院子,后院经常是空的,野草疯长,时日一长怕荒废了。保长一听先生的要求,也很乐意,所以赵家店的私塾便设在先生家的后院。后院与前院有走廊相通,后院也有通向外面的门,自成体系,如与前院断开也是独立的一处宅院。院内一棵丁香树遮天蔽日,香气迷人,除了冬天和假期,树下总是书声琅琅。村里胸中稍微有点墨水的人,总喜欢饭后到那棵树下与先生喝茶、纳凉或闲聊,是村里除祠堂之外一处最具文化魅力的地方。
赵三近改文习武了。消息从那棵丁香树下传递开去,像一滴墨水掉进水里逐渐洇开一样,让养育上百户人家的赵家店为之一惊:这个有着几百年历史的村庄里第一次出现了一个准备考取武秀才的童生。赵家店有史以来,出过举人一名,秀才五名,皆为学文之人。很多人敲着脑门发出纳闷和疑问:我们赵家店能出来武官么!?
当老一辈的读书人对此举哂之以鼻时,年仅十三岁,身高六尺的赵三近已将八十斤重的大刀提在手里,在自家院子里晃荡,竹箭嗖嗖地一支接一支钉在草靶心上,让过路的人心里一阵一阵打寒战,感觉像射在自己身上。
每天清晨,在太阳刚冒花的时候,马三多打几趟拳,热完身后,总要背剪着手从赵左家的门前经过。此刻,赵三近正在院子里练刀、射箭霍霍响。马三多总都要停下来仔细听听,然后点点头,疾步而去,这让他兴奋不已。
自从赵三近改行习武,赵前总是心事重重,他对赵左说,不好好让儿子上学习课,整天提着弓刀有什么出息,自古武官就是征战戍边之人,低文官一等!赵左听了也是叹息一声,说,这我有什么办法,这孩子天生不是读书的料,是块将军的料啊!至少,他学好了本领可以保护咱赵家店不是!这话听得赵前有点害臊,心想,这赵左以前可不是这样,为人谨小慎微,今天这是中了什么邪,竟然这么吹牛不脸红。乞丐在那张纸上有句“聚豪杰安太平”,他至今不明白,总觉得有点聚众叛乱的味道。可他一个乞丐,连肚子都混不饱,能有何高见,真是蚂蚁撼大树!
6
赵三近的舅舅柳千总大概两个月来一次赵家店,时世太平时多来,不太平时少来,但不管怎么着,没耽误对赵三近习武的指导。按千总大人的说法,赵三近天生聪慧,是习武安邦之人,若逢乱世可为将军。他给姐夫赵左说这话的时候,赵左只是一脸憨笑,权当人家的一片好意,没怎么当真。
赵三近在院子里练硬弓刀石和步射还行,骑射之术没法练,因为骑射就是骑着马射箭,马不是站着而是跑动,这需要偌大的场地。他家院子虽大,可要跑马还是小了点,还得另找地方才行。这对赵左是个难题。没马骑,儿子可以骑自家的骡子,可骡子还是没法在院子里跑,即使能跑也不能让他跑,在他这样有名分的家里跑骡射箭,成何体统?若另找一处就得从佃农手中收地,一年得少几石粮食?赵家店的地比金子还贵,哪有一年四季在马蹄底下践踏的空地?
柳千总说,每年交租子的担子从你家门口一直排到村口足有一华里,粮仓里十年前的陈粮还没吃完,你就舍不得给儿子投入点?再说了,你一辈子也就是个地主,如果你儿子能考中秀才、举人,那可是你们祖上天大的功德,也是整个赵家店的功德,什么是光宗耀祖,这才是!整个赵家店几百年就出过一个文举人!我看赵三近是武举相,以后比我官做得大,你的两亩薄田和三近的功名比起来哪个重要,不用我说,你自能掂量来。赵左在柳千总的百般劝导和说服下,终于咬紧牙关忍痛割爱,把两亩良田平了,让儿子练骑射。
每当儿子在晨光中骑着灰骡子,奔驰在村头那两亩已经成了晒场的土地上时,赵左心里很悲催,一阵一阵莫名地难受,眼眶中不知不觉含满了泪水,像骡子铁蹄踩踏的不是脚下的土地而是他的心窝,那腾起的沃土就是他胸膛上飞溅的血液。他有时甚至于悔不该当初要求赵三近过继给他,之前的赵三近真可不是这样子。现在,赵三近除了练拳习武就是整天游手好闲,甚至有时还和马三多绞在一起,说什么切磋拳艺。
马三多是个外来的神秘人物,是赵家店唯一一户外姓人,他之所以能在此地立住脚,多半与城里一位把总爷有关系。多年前,一股太平天国的队伍被城里的官兵打散后,四处逃窜,县府重金宣赏首领杨达的首级,官兵一路追杀,至赵家店时,一场雷电冰雹暴雨阻挡了官兵的搜寻。次日,太平军隐没在密林中,失去了踪影。官兵经过多日地毯式的搜捕,最后在密林的河道里发现了一具太平天国士兵的尸体,负责追逃的把总认定这就是首领杨达的尸体后,追兵班师撤回县府邀功请赏,不再表述。
三年后,县府境内突然出现了百余名拳师和镖师,他们不是给大户人家护院,就是成了官府镖师。其中之一就有名叫马三多的人,他个子不高却身强力壮,为人机敏善言谈,却做事方圆有度,拳脚在当时同行中堪为翘楚,深得千总爷厚爱。没过几年,这些人全部成为当地入赘女婿。
马三多和其他人一样,经人从中撮合,与赵保长的侄女相识并情投意合,赵保长本人也乐不可支,心想,有这么个手脚麻利的侄女婿,他的保长就成子孙后代世袭的爵位了。村里正在组建民团,马三多可任团总。
婚后不久,夫人身怀六甲,经家人劝说,马三多才辞去镖师,专职侍候夫人。马三多究竟是哪里人,从何而来,村人不得而知,他本人也三缄其口,从不透露半点消息。
马虎一岁时,马三多才做了团总,守护着百户之众的赵家店的平安。说来也巧,自从马三多任团总,一年中秋收后时不时进村偷盗的长毛贼销声匿迹了,可县府和省城其他地方并不太平,说有长毛贼偷袭官府祸害百姓。那时赵三近刚从他娘肚子里出来不满一岁,躺在温暖的襁褓里享受人间的幸福与快乐。
时下,赵左的日子处处洋溢着赵三近过继之前从未有过的火红气息,风调雨顺之后,租子每年都在涨,他的账房先生几次催促说,后院的几口窑洞已经没法再装得下今年的新粮了,连预备应急用的那口窑洞都装满了,得抓紧时间再打一口才行。赵左的庭院还是以前的旧宅,没有怎么修葺,整个宅子分前中后三院。前院是佣人住的,中院是主客房,是院落的主体,面积是前后院的总和,后院是个粮仓和六畜饲养场所。前中后共占地约1亩。那时,院子里虽人来人往,总觉清静。自达赵三近来,前后院就觉得热闹起来,从习武开始,更是整天的喧嚣与骚动,似乎院内挤满了各种声音,让他半夜都不得安生。多年的清静被打破了,他的无忧无虑和无所事事也被赵三近的刀弓之声击打得落花流水,让他整日里忧心忡忡,不得不思虑儿子的未来。大哥对他的警告时时响在脑畔,但事已至此,开弓没有回头箭,只好顺其自然了。
赵三近的学业和武艺用县府柳千总的话来说,就是与日俱增。身体一如雨后春笋,蓬勃发展,不到三年的功夫,身高八尺的赵三近,举院子里八十斤重的石锁时,已不费吹灰之力、轻而易举了。
这年秋天,马三多用了一上午的时间候在赵左的大门口,他要当着赵左的面主动夸他的儿子。在开中饭的时候,赵左才走出大门碰见了马三多,双方客气之后,马三多抱拳说了几句:“府上少爷是个将才,你看他的武功,可了得,三十步开外能一箭射穿靶心!好生教育吧!”
赵左听了有点莫名其妙,满腹狐疑,站在大门口愣了半天,他不知道马三多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马三多是村里的团总,管着二三十个壮汉,突然在家门口等他,不可能只是为了说这么几句溜须拍马的话吧!他忙热情邀请马三多到家里喝茶。其实,在平日里,他与马三多没什么交往,就是收租那点事,凭他的为人,没有人存心赖账或不交的,他也没邀请过马三多带民团去催。至于儿子,是个孩子,他管得严,也不主动招惹是非。当然也不排除受马三多他们纵容干出什么出格的事。
这时,赵三近听见马三多的声音,放下手中的大刀,擦着脸上的汗从大门里出来,一团黑影瞬时罩住了马三多。马三多眼前一黑,顺便摆了摆手,说,不啦,有事要忙,改天来喝!说罢走了。赵三近问父亲,马团总有什么事找上门来?
赵左甚是不明白,在门洞里站了一会才说:“马三多的武功比你好得多,人家是道上混的,知道不!以后不要跟他们粘在一起啦,不然,迟早要坏事的。”
儿子不知道什么是“道上混的”,只回答了父亲的武功问题,说马三多的武功不如他,但他狡猾,和狐狸一样的狡猾。
“不然,我怎么能说人家是道上混的呢!不管怎么说,以后离他远点!”赵左生气地说。
“嗯,好吧”儿子虽不情愿,但还是同意了。关于马三多的好多事,他不想让儿子现在知道,他这个年龄知道大人之间的事并不是好事,还是等到合适的时间再给儿子解释为好。他便抽腿进屋了。
7
四月的一天,赵左一大早就在前院赵三近习武的台子上摆了两把太师椅,中间放了一张方桌,这是赵左结婚那阵子托人从南方用十斗米换来的,据说是用鸡翅木做的,木纹细腻,上面密布着针孔大小的树眼,绿中带红,煞是好看。这套家具平时放在上房的长条供桌前,除了有重大事情,一般不用,更不用说搬到院子里来。今天,这套家具从上房里搬到院子里,赵家肯定有大事。这套家具第一次用是在赵左的婚宴上,父亲赵秀才和母亲坐在两边,那是在上房里,不在院里;第二次是赵三近过继时,他的远房叔叔和赵左坐在这个桌子的两边,母亲柳氏另搬了椅子坐在赵左近旁。这次是两个同辈,但一个是城里的千总大人,也就是孩子的舅舅,另一个是教兵书的私塾赵先生各坐两边。
前院靠院墙处有一块约八十平米的平台,高出院子约半尺见方,是赵左为儿子准备盖结婚的新房用的,无奈只生了一双千金,儿子一直没着落,这块地便空着,平时堆些杂物。自从赵三近习武开始,这里便成了他摆放各种兵器,舞拳弄棒的场所。
十点钟左右,柳千总两骑两人,带着一个随从,风尘仆仆而来。柳千总在保长、团总等一应人的迎接下涌入赵家。要在平时,保长和团总等人是不会来的,只在村头行个礼,有时,也不行礼,这要看柳千总的要求而定。今天,柳千总为了让各路官绅见识一下外甥的武功,也是为了外甥在考试前办理各类证明之类的事的方便,比如推举、签字画押什么的。这个事他没来得及给姐夫说,一进门见院子里只放了三把椅子,忙吩咐随从去准备。
一阵忙碌后,柳千总坐在方桌左边,抿了一口茶,右边是私塾先生和保长,柳千总旁边是马团总,赵左只好站着,虽有椅子,可他为表客气一直站着。
天气晴好,院墙边的两棵国槐郁郁葱葱,像两把天然遮阳巨伞,遮住了从东方射过来的光线。柳千总镇定地端坐在椅子里,他要亲自坐镇检查一下外甥的武功,因为再过几年要参加秀才的考试了。与千总大人相比,保长和赵先生像小学生坐卧不宁,倒是马团总一脸的微笑,镇定自若、如无其事的样子。
屈指一算,赵三近习武已经五个年头了,成绩如何,还没得到柳千总的验证,今天要按照武生员考试的内容来测试。柳千总测武功,赵先生测武经策论。
赵三近身着一袭绛红绸衣,按礼数报了姓名等。各类考试规则千总早已做了教导。每一科结束时,都有热烈的掌声和惊呼声,他的武功连千总都有点惊讶,高兴得手中的茶洒了一地。唯有马团总沉默不语,若有所思。赵三近收了手中的刀弓,礼毕,洗手后坐在早已摆好的书桌旁准备默写武经。考题赵先生已经出好了,放在桌上。书桌放在走廊里,千总这边正好能看得见他的各种举动。赵先生不放心起身要去给赵三近解题,被柳千总拦下了,说不必啦,考生会看懂的。
由于刚用完力,赵三近的手有点颤抖,毛笔不听使唤,他极力控制情绪,战战兢兢地开始答写赵先生出的题。这边喝茶聊天等待赵三近答题,突然,柳千总想起身边的团总,正要问话,却不见了身影,叫随从去找,随从说如厕了,等会就来。千总觉得纳闷,这马团总怎么那么像自己当年考举人时,在省城城门上张贴的通缉要犯——太平天国北逃头目杨达呢?!那时,他年轻,还是个后生,不懂得家国大事。如今,他负责治安,县境内常有太平军出入,烧杀掠抢,闹得民不聊生……
赵先生双手呈着赵三近的答卷站在千总的面前,深鞠一躬说,请千总大人过目,他才从回忆里抽出身来。眼前的答卷写得很是一般,很多字歪歪斜斜,他几乎看不懂。他一只手接过答卷,一只手在方桌上摸茶杯。一边说,赵先生觉得怎么样,似问非问。赵先生只好回答:“大人看吧,内容倒是还算全,如真的到考场,中间肯定要休息,字写得比这好多了!”
“嗯,赵保长看看吧!”柳千总递过外甥的答卷,起身说要看骑射。此时已经是正午时分,太阳照在了身上,热乎乎的。
“用完午餐再看怎么样?”赵左说,“餐已准备得差不多了。”
“还是看完再说,我还有事得回县里去!”柳千总答道。大伙只好应了柳千总的要求移师训练场,看赵三近的最后一个科目。这时,练场边上聚集了许多看热闹的人,把进场的路挡死了。这些人不是看赵三近骑骡子射箭,而是看县城衙门里的柳千总,柳千总一身戎装,在正午的阳光里闪闪发光,像是一块璀璨的宝石,熠熠生辉。他已经习惯了前呼后拥的生活,一点不觉得人多,倒觉得精神了许多。可保长怕堵了路,一手拿着赵三近的试卷在空中晃荡着喊道:“快让开道,快、快让开道!千总大人要进场去!”
围观的人看见保长手里拿着一卷白花花的东西,都想看个究竟,一时将道路堵得水泄不通。保长没办法了,只好四处找团总,却找不见。柳千总这时才想起那个马团总,一泡屎怎么拉了那么长时间,怎么还不见人来。他有点疑惑,不由分说,调转马头朝村口跑去。马蹄腾起的尘土落下时,保长和赵先生、赵左他们气喘吁吁地站在马屁股后面。保长问柳千总这是何意,他不好明说,只说让马团总下午一定到县城来一趟,有要事商量,外甥的功课还待长进!……
这时,赵左夫人柳氏站在远处朝这边喊弟弟的名字,让到家里吃完饭再走!赵左及一应人全都挽留,说天大的事,人总该是要吃饭的么。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哪还有力气打仗!柳千总这才答应下来,回马去了赵三近的训练场。此时,围观的人早就散去,以为柳千总回城里去了。
赵三近骑着骡子九发五中。柳千总点头说,成绩还行。他把保长叫到跟前,耳语了几句后,其他人全部散去,只有他和随从两人到姐夫家用午餐去了。
阳光掠过前院的槐树冠顶时,柳千总始从姐夫家出来,他并没急着骑马,而是一个人慢步走着,随从紧跟其后,手里攥着两根马缰绳,两匹马并排走着,不时相互咬斗一下。傍晚的赵家店已经浸泡在一片花红柳绿、鸟语花香中,雾气开始升腾,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的丁香花味。赵左和夫人扬手送别时,柳千总心里想着事没有觉察到,随从代为应承。
一直走到村口,被眼前的两个暗影挡住夕阳时,他才止住脚步。“柳千总要回县城去啦!我们俩来送个别。”这一声把他吓了一跳,抬头看时,保长和团总两个人手里提着个小布袋,见他抬头,忙双手送到眼前,说:“一点意思,不成敬意,万望笑纳!”
柳千总看了一眼马团总,越觉得这人就是当年朝廷的通缉犯,他已从赵左处详细了解了有关马三多的身世,此人来赵家店之前没有出处,最多是在他之前的把总手下当过教官和镖师。他上任后,马三多便辞职回乡了。
柳千总将布袋提在手上掂了掂,说:“两位太客气啦!有什么事吗?”
“没有,请千总爷多关照,多关照!”保长和马团总双手抱拳道,话音刚落,手还没收回,乡道上已腾起一团尘土,马蹄声哒哒远去。
“这下应该没事啦,咱们回家吧!”保长朝空中一挥袖,把掉下来的辫子重新甩到后背上说。马三多没说话,喉咙里应了一声,便跟在保长身后往回走。看着保长进门后,他径直向山后的树林走去,没有回家,不多时,淹没在黄昏的山影里。
8
十八岁的赵三近骑着他的骡子从练场经过约五百米的街道回家时,每每遇到马三多站在街道尽头,从那里向左拐个弯过三户人家的门就是赵三近家。马三多每次见他都很热情,邀请他去家里做客和他儿子马虎过过招,和马虎过招是件愉快而幸福的事,十有八九马虎让他摔个狗吃屎,趴在地上呻吟。不管马虎在地上爬多长时间,马三多总是视而不见,总要在此时教训几句儿子,要他向三近少爷学习。
时下,在村里,赵三近和马虎的体格、重量是唯一能称得上对手的,都是二百来斤,从街道上走过时,地面轰隆隆响,像是地震似的。
每次把马虎打趴下之后,马三多就开始向赵三近讲述社会的各种不平和官吏的种种劣迹,当然也讲之前的千总大人和现在的千总大人,他会用“可惜,这样的好官不多啦!”这样表示惋惜的语气作结。赵三近有时听得义愤填膺,马三多家的桌子被他用拳头砸得咯吱咯吱响;有时听得心里发怵,发一声长叹。长叹之后,他便止住马三多的讲述,自己发一通感慨:“为什么他们不起来反抗?真没出息,要是我,死也要和他们反抗到底!”说完,端起茶壶一饮而尽,然后牵着骡子闷闷不乐地回家了。
不知为什么,马三多的讲述激发了赵三近习武的情绪,他的各项技能在假想的敌人面前突飞猛进。
柳千总对外甥功课的好坏早已弃之脑后,他对马三多的身世倍感兴趣,对他而言,马三多似乎成了关系他仕途升迁的关键人物。他曾一度带着一名随从,走州进省,驮着一箱子字据文书,要将马三多与十多年前失踪的太平天国头目杨达论证为同一人,如此,他将功不可没,不日将由外委千总升任盛京游牧副尉,说不定皇帝听了龙颜大喜,一张圣旨直接从这西南边陲调他进京,那时,至少也是个七品典仪啦!他的材料从县丞到知州、知府一直到总督,一年多的时间,不光车马劳动,就是私藏的几块银子也花销得差不多了,他这才踌躇满志地回到县里等着晋官加爵。除了等待,千总的主要工作就是看好马三多,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不能有半点意外,特别是不能让他失踪。
本来这年赵三近要乡试生员的,可一年多的时间没有舅舅的音讯,托人找了,说是在忙要事,多练一年再考,把握性大。说这话的同时,家里来了一位舅舅的朋友,说是给赵三近当教官,帮助他在来年的考试中取得好成绩,一举夺得功名。
来人中等个头、不苟言笑,举手投足一副机警的样子,除了一日三餐在赵左家,还有一炷香的时间,背着手在院子里指点赵三近练功习武,其他大部分时间都在村里四处晃荡。他住的屋子特意给赵左做了叮嘱,没有他的允许不能有外人进入,特别是晚上。他说他有个梦中见人便杀的病,久治不愈,听得赵左毛骨悚然,瑟瑟发抖。从此,无人在夜里走出自己的卧房半步,哪怕是长毛贼破门而来。不过,有这个人在,赵左一家人心里倒是安稳了许多,好像家里来了个镖局的镖师似的,一切平安无事。
县府来的神秘师傅在赵三近练功习武时总要指点批评一番,不是问策论就是嫌他功力欠佳,赵三近听得有时心中突生愤怒之气,他看着这个身体只能抵他一半的人,在他面前指手画脚,有时手脚觉得痒痒,想与他一比高低。
一日清晨,他借练臂力,将两百斤重的石锁抡向空中的时候,不小心从手中滑开。那时,师傅正背着手低头在距他约十步开外的地方说教,嘴里说什么经天纬地之才……石锁在晨光中划了个美丽的弧线,眼看就要落到师傅头上了,惊得赵三近一声尖叫。说时迟那时快,师傅一个侧身将石锁轻轻接住,像握着个纸糊的玩具,利用摆动的势能又将石锁向赵三近抛来,赵三近心里一慌,急忙闪开,咚的一声,将院中的青石板砸破,深地插在泥土中。赵三近惊魂未定,师傅却还是那个语调:“习武之人德为先,你要小心为是,不然会生出事端来的!”赵三近点头称是,再不敢当面试探师傅的功力了。
十八九岁的赵三近白天不休息,晚上也只睡三四个钟头的觉,他总觉得师傅有点神秘莫测。他疑惑:为什么不让人到他的房间里去?为什么老在村里转悠无所事事?
有天夜里,他上了趟茅厕,正要回屋,眼角一个黑影闪了一下,待定睛看时,黑影隐在屋檐下了。他以为是贼人,刚要喊叫,后背让人猛击打了一下,张嘴无声,只听有人在耳边细语,快回屋去,别乱喊,不然要你命!他只好忍着恐惧和疼痛回到屋里。这一夜,他只是眼睁睁地看着黑黑的屋顶,不断地回忆那个声音,既熟悉又陌生!不知是醒着还睡着了,迷迷糊糊不知何时太阳已经穿过窗缝射了进来,父亲在院子里响亮的咳嗽把他惊醒了。
自从村里私塾结业,他便一个人在西厢房里睡,这里原先是管家住的地方,现在他们都搬到前院去住。秋后收租忙的时候,也有人在这里暂住几天,他便搬到上房去,那里太大,他不喜欢,有时人来人往总有些嘈杂,虽然卧室和客厅中间隔着书房。内考武略的有关书籍私塾先生已经教授过他多遍,他只在家中背诵默写即可,有不懂处向先生请教便是了。有时马三多帮他解读,比先生说的还更容易zhan懂,此时,他才发现马团总也是个读过书的人!
石锁事件后,师傅在赵三近的心目中超过了舅舅柳千总,好奇引导着他在武功上日益精进,从早到晚大脑里就一个念头——超过师傅。私下里,他多次用力练习师傅给他抛石锁的动作,每次都失败,还差点把指头磨破了。
没过多久,师傅走了,留下一句话:明年报名考试。
这对赵三近是个打击,他跑到母亲身旁,央求把师傅留下来。他说有师傅在,他肯定能在这三五年里考上举人,给祖宗增光添彩。赵左听了夫人的话,把儿子叫到身边,拍打着他宽厚的肩膀说,听你师傅说,你的功夫和他不相上下,已经可以应试啦!你这苦日子快要到头了。看着人高马大、虎背熊腰的儿子,赵左心里喜悦的花朵开始怒放,他根本听不进去夫人的话,能把这宗神送走,真是老天爷睁开了一只眼,看到了我老赵家的不幸啊!虽然师傅从没在村里或赵家干过什么不正当的事,但他的神秘气场对赵家像是个威胁,他是夫人弟弟派来教练儿子的,肯定不是外人。但他来去神秘无踪,有时在家吃饭,有时不吃,不吃的时候会在门窗紧锁的厨房案板上放一纸条,每次都在同一个地方,下面像用什么粘着,风都吹不走。当厨师跑到赵左跟前,描述这件事的时候,赵左心里也纳闷,他想可能是传说中的高人,大家还是三缄其口,不要伸张,要记住“祸从口出”这句话。这人白天里除了指导赵三近练功,多半时间见不到人,像是在屋里睡觉。夜晚,屋里黑灯瞎火的,从没见亮堂过,佣人去找他给灯盏添油,他说是满满的,不用了。他半夜回屋从不让人留门,飞檐走壁……真像传说中的燕子李三。
这一年让赵左像是熬过了十年,每一天有如十天半月样漫长,可赵三近异常地高兴,说是这位师傅比舅舅强多了,武功盖世!有他指点迷津,他极有可能成为将军。师傅在辞别的饭桌上也是这么说的,唯一不足的是内场策论弱些,其他无大碍。师傅寡言,不甚饮酒,只吃了些肉菜便跨上县府来的马背,扬长而去。保长和团总都没有来,或许是不知道,或许师傅不让来。
柳千总在长达一年的时间里没有闪面,替他来的师傅说他因社会动荡、县城长毛匪贼多有出入,脱身不得。至于柳千总来不来,赵三近和赵左似乎并不关心了。
这年秋天,赵三近办完各种考前手续到县府参加第一次童生考试。赵左不放心,特意骑着自家的骡子陪同儿子赴考。到了县府,赵三近父子竟然没找到千总,府上说是外场考官,不能见外人。不见就不见,赵左憋了一肚子气,想,不靠他,儿子也能考个第一。
县试之日,赵左提心吊胆一夜未睡。赵三近倒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一副志在必得的模样,第一次来县城,鲜见事物太多,对考试并没在意。
不出赵左所料,赵三近的第一、二场马射、步射、硬弓刀石均第一;第三场内场的默写位居第五。最后以第四名进入府试。
赵三近以府试第五、院试第六的成绩入县学学习,他虽没能名列三甲,但也算一炮打响,不负赵左五年来的心血、几亩良田三头骡子和白花花的银子!十九岁就一举考得生员入县学,这在赵家店方圆百里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他被人抬上骡背,系上大红花,在赵家店的街道上敲锣打鼓喧闹了好几天。那时,他家交租子的箩筐从大门前一直排到了河沿上,赵左高兴得直说今年少爷中了秀才,租子减半,租子减半。偌大的赵家店蒸腾在一片感恩戴德的呼声和锣鼓声里,半个多月方才平静下来。
9
喜庆的火焰渐渐熄灭后,赵左对儿子的过去慢慢反刍了一番,把儿子的将来也做了个深思熟虑的规划和展望。在他反刍过去时,眼前不断出现儿子生身父母的形象,他们的出现让他一半欢喜一半羞愧。
喜是因为赵三近过继给他才有了今天,自然是他赵左的功劳,没有几百两雪花银、柳千总的指导、三亩良田和那几匹骡子,儿子不可能有今天,这一切都是他英明决策的结果。为了儿子有今天,他甚至开始亲自看称收租和省吃俭用了。他和夫人每年一套的季装改为两年一换,原先的八个佣人现在只留下了账房、厨师、饲养员和一个勤杂,减了一半。他粗略算了一下,儿子这五年的花销几乎是他家产的一半。
让他感到羞愧的却是儿子是过继的,不是他的精血。刚来时,他觉得异常兴奋和高兴,自己的家业算是后继有人,没有落到他人手中,不管怎么说三近是赵家的血脉,从上到下是一脉相承的。自从儿子中了秀才,夫人总是唠叨,说要是三近是咱亲生的多好啊!夫人每说一次,他心情沉重好几天,好在三近没有一点想念生父生母的迹象,完全是一副亲生儿子的状态,也便多少擦去了他的不悦。
为显示他的大气,或者说是为了炫耀教育成果,在一场大雪封住通向外界的道路的中午,太阳高悬在头顶时,赵左领着儿子去见住在另一个街道上的儿子的生身父母,也就是他的大哥大嫂。
赵三近起床晨练时,佣人已经将前后偌大的院落和大门外的积雪清扫干净了。他在前院热身打过几趟拳后净手用膳,在餐桌上父亲赵左说要去赵前家,把赵三近中秀才的事郑重其事地告诉他。三近随口说,我大伯婶子应该早就知道了,还用得着专门去报么。赵左说,知道是知道,但我们上门去报喜是另外一回事,是祖上传下来的规矩,不能没了。赵左心里明白,祖上哪来这规矩,无非是要借此表明赵三近在他家有出息了,向大哥炫耀一下自己的育儿成果罢了。
赵三近听父亲说今早要去专程看望自己的亲生父母和兄弟姐妹,也十分高兴,吃得比平时要多,说还要收拾打扮一番才行。对他而言,见生父母是最平常不过的事,白日里低头不见抬头见,不是在街道上就是在农田里。可今天要专门去看望,感觉上有点不同寻常,非弄得精光鲜亮不可,把最新做的县学秀才服穿上了,一时恍若舅舅柳千总。
尽管通向村外的道路被没膝积雪覆盖着,但村中的街道人们已经各扫门前雪,将每户人家相连的路打通了。一些孩子在晒场上推雪人打雪仗,清脆的喧闹和嬉笑声,在白花花的阳光里此起彼伏,整个大地在一床巨大的棉絮中沉睡着。
赵左就是在此时走出大门的。他在佣人的几声问候里趾高气扬地抬腿迈出门槛,身后跟着一身素白丝绸夹棉里秀才服的儿子和提着一箱点心的佣人,此时,赵左感觉到自己是这个村庄里最伟大的人物,将来很可能是最有权势的人……正想着,脚下一滑打了个趔趄,儿子急忙从后背将他撑住。他之前挺直的腰板只好弯了下来,眼睛向下看着路面,认真地走起路来,不再胡思乱想了。
三人一路沉默不语,拐过两个巷子到了赵前府第门前。佣人前去扣响铜门环。不一会,大门咣当一下从里间开了,门缝里探出个精瘦苍白的女人脸来,如果不是一撮山羊胡随风飘荡,你很难一下子弄明白他的性别。女人脸见是赵左领着儿子赵三近,急忙边开门边侧了头向里喊:“老爷太太!三爷和少爷来啦!备——茶——”
女人脸笑得像一脸晃荡的水,走在赵左身边引领着向客房走去,其实大哥家他是常来的,怎么走他完全知道,可今天像是位客人或贵宾得有人引着才行似的。
赵前两口子早已在客房候着,见三弟和儿子来了,这不逢年也不过节的,他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只是一个劲地说恭贺!恭贺!!……倒是赵左沉稳,说是儿子中了秀才,专程过来给大哥大嫂请个安!
落座后,母亲坐在床边上,紧抱着赵三近的一只胳膊,像是抱着一块失而复得的稀世珍宝,一边不停地搓着儿子布满死茧粗大的手,一边说是她早知道三近有出息……后面的话在赵前的咳嗽声中打住了。屋里的气氛甚是混乱怪异,赵左觉得自己坐在这家人当中很是尴尬,忙起身告辞,说让儿子留下来和他母亲待会儿,他先回去,家里还有点事。赵前也不执意挽留,只是礼节性地说吃过中饭再走。其实,现在是冬天,大家都吃的是早饭,话一出口赵前便觉得不妥,忙吩咐下人把三爷送一下,自己也跟着和赵左一起出了门。
儿子过继之前,赵前对老三没怎么正眼看过,他打心眼里瞧不起他,当然不只是因为没有生下儿子,主要的是家里的主由老婆柳氏掌管,赵左只是个聋子的耳朵。可子贵父荣,今天得另眼相看。听得街道上通天的锣鼓声后,他知道儿子三近中秀才了,心里乱七八糟,像装着一个五味瓶子,不是滋味,有半个多月没出门,他怕见人,别人说他傻,但这话老婆几乎每天晚上都要说上好几遍,说得他怒火中烧,想要把儿子要回来。
送走赵左,赵前准备转身回家,大门的石狮子后面突然闪出一堆杂草来。佣人拔过杂草,见是一个大活人,惊叫了一声。赵前瞟了一眼惊呆了,他怎么在这里!?这万径人踪灭的,他是怎么到这里来的?难道他一直没离开过赵家店?!从上次出现到今天怕有十多年了,这人怎么不见老,身上虽肮脏不堪,脸上除一条结着血痂的刀疤外,却是容光焕发,他的眼神出卖了他——这身打扮现在看来是故意装出来的。这么些年,赵前早就忘掉那个神秘的乞丐和那张籖语似的纸条。他忙让人多多给这乞丐一些吃的打发他走,便转身回去了。
乞丐什么也不要,说只想见少爷一面,有要事相托。赵前听了佣人的话,深思片刻,说不妨让少爷出来见他一面。心想,这个人有点神秘,之前的话都得了应验。前几日,县府又清剿了一股长毛子,听说柳千总,也就是儿子的舅舅立了大功,抓住一个潜伏于本县境内十几年的太平天国大将。县里在各乡村张贴告示,加强民团力量,可赵家店的马团长却失踪了,他老婆整日里哭哭啼啼,要赵保长差人四处找她男人的下落。讨饭的偏偏在这个时候出现,这让赵前倍觉两个事件当中可能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乞丐被赵三近提起来举过头顶悬在空中抖了抖,他想把乞丐身上那堆杂草抖掉,那堆草像衣服穿在身上,只是哗啦啦响,不见掉下来,他细一看,却发现这堆杂草是穿在他身上的外套,一时半会甩不掉。于是他气呼呼地把乞丐重重地摔在原处,却并没听到摔在地上的响声。赵三近有点纳闷,这人提起来像一块石头似的沉重厚实,摔下去却像一根鸡毛,轻飘飘的。练过功夫的人一摸就知道此人身手不凡,赵三近忙双手抱拳道:“先生何着这身打扮,既为乞丐相,为何不受施舍,有何见教?”
乞丐并没接话,而是从袖口内掏出一块黄色丝绢,上面密密麻麻写着小写,双手捧起呈给赵三近,示意回家去看,不要与外人说。复又掏出一块递给佣人,示意给赵老爷。赵三近一转身的功夫,那堆杂草不见了。赵三近半展开丝绢,好奇地扫了一眼,没看出多少内容,但有些词令他好奇,便收起来放到袖袋中待回家后仔细研究,转身去见赵前去了。
佣人将丝巾呈给赵前后,与夫人一起退出,客厅里只剩下了赵前与儿子赵三近两人。赵前看完丝巾上的留言,将丝巾揉成一团后塞在衣袖里,抿了一口茶,盯着墙上的松鹤图发呆。不多时,佣人进来,报说夫人安排吃中饭,因为少爷平时不来家里,今天来既是归省又是中了秀才,双喜临门,要喝两盅。赵前这才回过神来,他问儿子如何,赵三近说可以。
佣人退出后,赵三近问父亲丝巾上写的什么,他感觉这个乞丐像是伪装的,他试了一下,手脚有些功夫。赵前和儿子对坐在八仙桌旁喝茶,他对儿子的眼力表示赞同,见儿子已经是十八岁的少年,便将十多年前见到这个乞丐的情景说了出来。
10
酒至半酣,赵前已有几分醉意,他讲述乞丐的故事时言语间布满着神秘和莫名的后怕。席间夫人听他们父子俩说什么乞丐的事,颇觉无趣,便起身出去了。不多时,赵三近也带了酒意,言语多有激情,说方圆百里没有不怕他赵三近的,让父亲尽管放心好了。他说他也收到一个类似的丝巾,说着要拿出来让赵前看,可情急中没找着。这时,佣人掀起门帘,夫人端着一碗刚解冻的冬果梨,说是解酒的,让赵前和儿子吃了!赵前见夫人进来,嘴里的话停了一下,摆手示意让夫人及佣人出去,他与少爷有要事商量。夫人等退出后,赵前说县城平乱后马三多失踪了,乞丐突然出现,要他给赵三近做工作,贿赂柳千总把大牢里叫杨达的人放了,如成功可获白银万两。后边还有句“传与外人,自食其果!”的威胁话。乞丐的疯话他并不怕,可怕的是可能有人借乞丐传递信息,达到自己的目的。
之前,他对马三多存有戒心,不让赵三近与他接触,以防儿子被带上歧途。儿子现在功成名就,算是摆脱了他们的纠缠,他松了一口气。可现在有人让他帮忙救一个叫杨达的人,肯出那么大价钱,此人肯定不是凡夫俗子!是条“大鱼”。柳千总是赵三近的舅舅,人是柳千总抓的,找赵三近自然是对的,找他赵前也没错……赵前仿佛自言自语说了半天,赵三近听得如堕五里雾,一头的雾水,迷迷糊糊,弄不清楚父亲在说什么。
赵三近没来得及给父亲讲述自己的事,母亲在一个女佣的扶持下,掀帘进来了,说要给少爷祝酒。赵前只好打住,将主题转移到少爷的秀才和吃饭行酒上。赵左在场时,赵三近按乡俗,称生身父母为大伯和大婶。赵左走后,他高兴地叫起了爹妈。母亲听得高兴,一个劲让儿子吃呀喝呀的,末了问起儿子的终身大事。不等儿子回答,一口咬定,她的远房亲戚有一女子,年方二八妙龄,模样标致可人,明天托人定了,过年时可办喜事。中秀才、娶媳妇真是双喜临门啦,三儿真有出息,可惜啦!……夫人高兴,也喝了点酒,不知怎的,说话间端着酒杯哭笑起来了。
赵三近已有七分酒意,自中了秀才,一直沉浸在官运亨通的幸福里,他似乎已经看到了将军的位置在向他频频招手,甚至眉来眼去,一时兴致所至,听见母亲高兴,便顺口应了。突然间母亲哭了,情绪一下子低落了许多。这时,有人敲门进来,是赵左差人来找少爷回家的,说天晚了,有人找他有事。赵三近低头伏在桌子上停了停,想起当初自己被父母亲送人,心里也有委屈,酸酸的,想哭。不过,三叔家对他很好,他是知足的,想到这里,他起身作别,掀开门帘,屋外已是掌灯时分。赵三近辞别父母,一摇三晃,踩着雪地中扫出来的一条黑色结冻的路,穿过两个巷子回家了。佣人滑倒了几次,赵三近走得摇摇晃,下脚却稳。
赵三近习武之后性格和体格大变,完全像两个不同的人,以前瘦弱怯懦,现在强壮彪悍,甚至有些暴躁,借着身上有点功夫,从不把他人放在眼里。在他眼里,保安团马团总才能和他说上几句话,时不时偷偷有来往。当然,打架斗殴的事也时有发生。
赵左听佣人说赵三近在赵前那里喝酒了,不免有些担心,怕他借酒气惹是生非,再加刚中秀才,心气高,一旦有事,不好收拾,他便差人把儿子叫来,以免夜长梦多。
见儿子醉醺醺的满嘴酒气,赵左有点生气,到嘴边的话收了回去。他本想给儿子说些事,看他这副模样,只好暂时放下,待明天再说。夫人忙吩咐佣人把少爷扶到卧室去休息。
赵三近坐在八仙桌旁,盯着身旁的佣人看,他结结巴巴地问谁在找他,赵左和夫人都没吱声。佣人知道这只是老爷骗少爷回家的理由而已,并没有谁找他。他年龄虽比少爷大五六岁,可身板单薄,望着少爷烛光中熠熠生辉的目光,他窘得不知如何应答,只好把目光移到赵左的脸上。这时大门响了,佣人跑来说是一个乞丐。赵左自言道:“又来啦!”
赵三近听得佣人说是乞丐,恍然想起一件事,哗一下站起来,说,原来是他!说着出门去找那个乞丐去了!赵左不明白,儿子这话是何意,只当是儿子醉了,并没在意他的举动。可又一想,一个乞丐怎么认识中了秀才的少爷呢?
外面已是漆黑一团,在佣人烛光的引导下去了大门。到那里时,看门人说一个乞丐敲开门后,什么也不要,傻笑了一阵后走了!赵三近站在门口愣了一会,没再去客房,他让佣人代问老爷太太晚安,自己直接到卧房里去了。他想把那块丝巾从身上找出来,仔细看一下上面写的什么内容。
佣人忙点了油灯,退出关门走了。
赵三近站在屋里,仔细回忆自己把那块丝巾放到哪个袖管里了。屋子里炉火温热,加上酒气,他很快满身渗出了汗水。他感到热,在脱掉棉外套时,一朵红色从衣袖中飞出,擦着油灯飞落到桌面上,差点被点着。赵三近忙丢下外套,拿着丝巾在油灯下一字一句研读起来。无奈醉眼朦胧,油灯闪烁,恍惚中他并没读出比生父赵前所讲的更多。他伸了个懒腰,打了个长长的、充满酒气的哈欠,顺手将丝巾塞进炕柜上被子的叠缝里,和衣躺在热炕上,不觉间睡着了。
一个头戴红丝巾,身着黑紫绸衣的人徐徐推开房门,在他眼前晃了晃,油灯突然熄灭,屋里一片黑暗,他想大声喊叫,却张不开嘴巴;他想鲤鱼打挺站将起来,脚却动不了;他慢慢试着将身子侧过来,然后用胳膊支起上身,他想看看是谁将灯吹灭了?是不是家里的佣人,可是依然没有成功……他在梦中将自己折腾得浑身被汗水浸透的时候,突然醒过来,他看到桌子上的油灯依然亮着,门紧闭,一切如常!只是自己像刚从蒸笼里出来的馒头,热气腾腾地冒着热气。他睡眼朦胧中不知是梦还是现实,心里第一次感到有点怕。这一怕却让他彻底清醒过来,原来刚才自己做了个梦。他从炕上抓起一件衣服将灯扇灭,又睡下了,可思来想去怎么也睡不着,那个红头巾的人一直在眼前晃荡,他不断地回忆梦中的情景,那人的相貌总是模糊不清:似曾相识又扑朔迷离。后来,他不去想那个出现在梦中的神秘之人,而是去想生母所说的那个姑娘。他小时候随生母去姥姥家的时候,曾见过那女子几面。那时,他有点腼腆,不好意思和她说话,但她身上有一股奇异的香味,他至今难忘。转眼叫静茹的姑娘出落得水灵灵的,赤身裸体睡在自己身旁,他兴奋地抱住了静茹……房门咯吱一声把他从美梦中惊醒,他睁开眼一道雪白的寒光射了进来,天已大亮。
“少爷,快起来吃早饭了。”
“哦,就来!”他应了一声。
他的身下是一片黏糊糊的东西,散发着刺鼻的腥味。他这还是第一次梦见与女人云雨还弄出这么多东西,心里一片茫然,甚觉羞耻。他忙找来换洗的内裤,将那件布满黏稠物的内裤藏起来,找机会扔掉,绝不能让别人知道,这是一件多么叫人鄙夷的事!让外人知道了,他还怎么做人!
11
要在平时,这个时候,他已经习武热身洗漱完毕。因了昨晚的红头巾和云雨之梦,才耽误了他早起,甚至觉得筋疲力尽、腿脚发软。吃饭时,看着儿子眉宇间疲惫乏力,双眼无光,赵左只说了“酒是乱性之物,习武之人要慎用才是”一句话,并无多言。他知道,昨晚儿子是平生第一次喝多了酒,今天才迟起,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是正常现象。
赵三近一直被梦中的红头巾缠绕着,他问佣人昨晚谁去了他房间,都说未曾去过,只是在天大亮后才推门叫少爷吃早饭。随后,他出门在院墙周围详细地查看了一遍,院墙边的雪早让人扫光了,并未能发现什么蛛丝马迹。突然,脑海里翻出赤身祼体与自己云雨的女子来,他急四处看有没有人在,仿佛那女子就站在他面前,以防被人发现似的心里发虚。他拭去额头上渗出来的汗水,径直向马三多家走去,走过第一巷道口,一条狗挡着他乱叫,这时,他才想起生父赵前说的话:马三多失踪了。他调转方向,慢悠悠地往回走,没走几步,前面传来一群男女嘈杂的喧哗声,其中有几个声音甚是耳熟。他立住脚步抬头看时,一帮男女正前推后搡地拥着邻村的王媒婆向他家门口来了。当一半人走到石狮子跟前,拥在一起敲门的时候,有人看见了赵三近。有一个声音从人群里传了过来:“三近,快点来,给你介绍媳妇啦!”赵三近听得出来这是堂叔的声音。赵三近没应声,远远地停下了脚步,望着他们挤在大门洞里乱叫。
不多时,咣当一声,大门开了,那群人全涌了进去,并没等他的到来。他心里咚咚直跳,乱乱的,生母昨晚说的话,今天一大早就成了现实!来得太快,让他有点惊慌失措。正犹豫时,后背让人轻轻拍打了一下,惊得他忙转过身去,却什么也没有。他又急转回,面前却站着那个乞丐,像傻子一样笑得涎水吊成了线。他本能地飞起一脚,没踢着,他的后背却让乞丐又拍了一下,拍得他一个趔趄,差点狗吃屎爬在雪地里。他顿时恼羞成怒,直准拳全力向乞丐打去,这一拳足有三百斤的力量,打在乞丐左肩膀上,乞丐像一片树叶一样轻轻地飘到一米之外的雪地上。他乘势一个箭步向前踢去,却被趴在地上的乞丐抱住了腿,哀求少爷手下留情,有事相求。因用力过猛,他被乞丐绊住,向前倒去,说是迟哪是快,乞丐用手轻轻一拔,他就站稳了。他有点纳闷,一个念头从脑海闪过,这个人肯定不是乞丐,是个武功高人!他很想过几招试深浅,可这乞丐总是躲躲闪闪,不出手。看样子,这人不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不漏半点马脚,真拿他没办法。赵三近只好虚晃一拳,跳到离乞丐约两米的地方站定,双手插在腰间居高临下厉声喝道:“你肯定不是乞丐,有什么事,说吧!”
“少爷,那个丝巾上的写的内容您看了吗?”一个低沉的声说。
“看了,你一个乞丐和长毛子(太平军)有什么联系?你难道不知道这是要杀头的吗!”其实他对什么长毛子,什么太平天国都不是很清楚,都是从舅舅和父亲那里听来的。与他们有挂葛会有多严重的后果,在他心里只是个不大不小的概念罢,至于招来满门抄斩的血光之灾似乎就是随口骂人了,并没多少实际意义。
“少爷,你别多心,我只是借你的嘴向柳千总传个信,现在放人得到的好处比他升三级得到的好处多得多!听我说,那个叫静茹的女子你不能娶她为妻!”
赵三近颇觉荒唐,又觉可笑,还没来得及回答,佣人已站在身旁,说老爷请少爷回家去,有事商量。他忙四下寻找,乞丐早已不见了踪影,只好随佣人回家了。
一进大门,后院里挤满了人,有说有笑,热闹非凡。见少爷来了,院子里的人忙闪开一条道,让他直接去上房老爷那里。媒婆早已盘着脚坐在炕上,嘴里吮吸着一支一尺来长的旱烟管,那张嘴除了忙着说话、抽烟、喝酒、喝茶,时不时还要吃糖果和瓜子,一刻不停。媒婆旁边坐着父母亲和一位似曾相识的男人,大家满脸的喜庆,像是过节似的。
看见赵三近进来,堂叔从椅子里起身,伸手拉着赵三近的袖子,面朝炕上说,这是少爷。然后给赵三近介绍媒婆和另一个男人。媒婆他早就知道,很小的时候,只要她一进村,小孩子都会苍蝇般旋在周围,她的到来和糖果瓜子连在一起,大家或多或少会得到些小礼品。因了这些,她深受孩子们的欢迎和热爱。她年纪虽已近花甲,但面相并不显老,加上性格开朗,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小10岁的样子,每日里走村串乡,凭一张能说会道的嘴混吃混喝。堂叔让赵三近管那个男人叫李叔,开玩笑说,以后就得叫二岳父。他没怎么细看那个姓李的,只瞟了一眼,窗口射进来的亮光照在那人的脸上,棱角分明而清秀,年龄和堂叔差不了多少。
打过招呼后,赵三近退后,坐在另一张八仙桌旁,佣人沏了茶,又把屋里的火盆加旺。云烟中,媒婆不厌其烦、津津有味地向在场的人反复而详细地描述女方的美貌、贤惠和殷实的家境。父亲听得不断点头称是,母亲只是眯眯笑而不说话。堂叔显得比谁都高兴,眼睛里泪水汪汪的,像哭又像笑,一个劲地说这是门好亲事、好亲事,亲上加亲的好亲事。
媒婆在兴致勃勃地描绘两家成亲结婚之后美好的未来,赵三近听得云里雾里的,一点兴趣都没有,但却不好离开,只好硬着头皮坐着喝茶,想那个乞丐的事。他知道婚姻此等大事自己说了不算,叫他来,只是做一个普通的听众而已,最终的决策者是坐在炕上的父母亲或堂叔。
赵三近借内急从客房里出来,去了一趟茅厕后顺便钻进自己的房间,他还惦记那块丝巾,想再看一遍上面写的内容。他翻遍炕柜上所有的被褥还是没找到那块丝巾,他怀疑是不是昨晚喝了酒记错了,根本就没放进去,或放到别的什么地方了。为确保记忆的准确,他又把外套按昨晚的流程脱了一遍,让记忆重现昨夜回家时的情景。记忆是没有错的,可那块丝巾呢?是谁拿走了?他甚觉诧异,便叫来佣人询问,都说今早还没去过少爷的房间呢,压根不知道什么丝巾的事!不知道就不知道,他也不深究了。
刚出房门准备去上房里,那边一阵热闹嘈杂,媒婆的声音尖利地刺进赵三近的耳朵:“这事就这么说定啦,我去给亲家那边说去,年前把少爷的事办了,这不又一喜么!哈哈哈……”
媒婆走后,母亲把赵三近叫到她屋里,说有人给你说媒了,媳妇是你舅村子里的一个大户人家,闺女刚满十六。阴阳先生把你俩的生辰八字已经算过了,属相投合,是一门好亲事。母亲说的舅舅是赵三近生母的哥哥。小时候,他随生母去姥姥家时,见过那个姑娘,姓李名静茹。那时,他九岁左右,姑娘五六岁的样子。后来,他十六岁那年去姥姥家时,她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不怎么见生人,只是一个偶然机会在她家的晒场上远远看见过背影,艳丽的装束下一幅楚楚动人的景象,那一刻,他心里咯登一下,突然在脑际闪过一个念头:以后要是娶这么漂亮的女人做老婆那该多好呀!世事难料,没想到,那时他心里不经意的一个闪动竟要变成现实,或者正在朝现实的方向疾驰而来。
赵三近听了母亲的话,心里怦怦直跳,脸一下子涨红了。母亲问他同意这门亲事不,他嘴里哼哼了两声算是应了。随后,母亲又问了两次同样的问题,他都以哼哼了事。
儿子站着只是哼哼,态度暧昧,她不知道儿子究竟是满意还是不满意,给自家找儿媳妇是件大事,不光是做父母的满意,更重要的是儿子要满意!她想到这里,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儿子身边,把他低着的头用手支起来,看着他关切地说:“哟,我家公子都快成将军了,还这么害羞啊!那个女子可能你见过,不妨明天上门去看看,如果满意就定亲,不满意咱另找高门么。”
赵三近还是哼哼了两声。
“那好,明天让你二叔带你去!”
“不去了,我见过她!见过她!”
听得赵三近一连说了两声“见过她”后,母亲才回到座位上,说:“那好,这事就这么定了!”
赵左静坐在客房的炕上,一言不发地等夫人的消息。
快到傍晚时,夫人领着儿子到客房来见赵左。听得儿子应允了这门亲事,赵左心里一下子轻松了,像是放下了一件重物。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他没能生得儿子,但他想早点抱孙子,继承这家业,这可能与他只生了三个女儿有关。虽然女儿相继出嫁,可家业倒是与日上升,红红火火,儿子中了秀才,现在又要娶妻生子,真是好事连连啊,他不由得暗自嗨嗨笑了两声。
“我和你爸商量一下,择个黄道吉日把你这事办了。再说你也不小了,以后中了举人成了官家人,说不定经常不回家,家里得要个人照顾伺候你不是!”
“哦,爸妈我走啦。”说完,赵三近高兴地出了房门,径直去了马三多家。
赵三近自从中了秀才之后,白天和夜晚的时间突然变得冗长起来,梦里不时出现与考试无关的内容,比如,昨晚他就梦见了女人,从昨晚春梦开始,他尝到了比考取功名更有意思的生活:娶个如花似玉的女人在身边……。之前,他早晚习武,其他时间全部用来背书,满脑子攻城略地的战略,做梦都在习武和背书写文章。
12
不觉间,赵三近来到马三多家的门庭里,他抬手用劲拍了拍大门,一层厚厚的尘土从门板上飘扬了起来,这时,他才恍然想起生父赵前几天前曾说过,马三多失踪了。
县城这次秋季“长毛子”(太平天国残部)叛乱之后,马团总再没回来,妻儿都回到娘家赵保长家里去了!所以马家大门已经关了近三个月。赵三近记得,每年到收获季节,总有一些从大山深处或其他什么地方钻出来的贼人抢劫老百姓的粮食,或专盯大户人家。为此,村里成立了民团来保家护院,以防这些强盗贼人入村抢劫。这些人不是每次都能得逞,团丁也是经过训练的,与这些贼人相遇,双方每次总有几个人被打伤,或者是团丁或者是长毛子,这要看运气。马三多当团总之前,有过你死我活的斗争,曾经有五个村民死于长毛子的大刀下。自从马三多出任团总后,只有重伤,很少有死亡的。这个独特的现象曾引起过赵家店村民的议论,说马三多与长毛子有些不明不白,当然只是些好事者茶余饭后的谈资而已。
小时候,听到“长毛子”这个词总能把哭闹的小孩子吓住,谁家小孩子不听话,只要说“再不听话,就把你送给长毛子”,这孩子立马乖乖的。赵三近也是。可自从习武考秀才起,他便不再怕什么长毛子了,手里时常痒痒,很想见识一下长毛子。听马三多说,长毛子武艺高强,只抢粮不干别的,曾经在南方创立过“太平天国”,差点把清廷灭了,很是厉害。
赵三近从小喜欢听马三多讲太平天国的故事,有空没空总往他家跑,两个父亲曾多次郑重其事地劝阻他,马三多来历不明,最好不要与他来往,可他就是管不住那颗好奇心,隔三差五往马三多家跑,每次回家总要挨父亲赵前的训斥。继父虽不明说,但却通过继母和柳千总开导他,或许与年龄有关或与柳千总的开导有关,他慢慢很少去马三多家了。但马三多却时不时来找他,借切磋武艺之名来给他讲太平军的英明和当朝的昏庸无能,听得赵三近热血澎湃、摩拳擦掌,想参加马三多口中的太平军,铲除昏庸的朝廷。可故事结束没几天,村里人对长毛子的恨和他童年恐惧的经历很快将他的那点激情绞灭了。
马三多不在,他有点莫名的失落,自从中了秀才,他像是一夜间长大成熟了许多,对很多事情有了自己的看法,对马三多,既像仇敌又像是朋友,情感有点复杂。
一个人走在雪天冰冷而又空荡的街道上,赵三近突然想找舅舅柳千总聊聊。多年来,柳千总一直是他的师傅,有不明之事总能在他那里找到答案。想到这里,他加快步子回家,把上县城找千总舅舅的事给母亲说了。母亲当然很高兴,乐意让他去,一来告诉他外甥赵三近有功名了,二来表明儿子长大了,能代母亲看望亲戚朋友啦!只是担心雪后路滑不好走,让他待雪化之后去。他听了恍然有悟,通往县城的官道肯定被大雪盖住了,况且有些山路崎岖不平,甚是难行,他只好退到自己屋里去了。
几场大雪之后,赵家店像睡在棉被中的孩子懒得动弹。
腊月二十三是小年,从这一天开始,赵家店家家户户开始全力准备年货了,无论贫穷还是富有,每家每户都攒足了劲过个好年,他们相信“年穷年年穷;年富年年富”的传言,哪怕平时勒紧腰带不吃不喝,年夜饭总是丰盛的,时不时炸响的爆竹让年的脚步更加快捷。
每声爆竹像根棍子敲打着赵前和赵左的额骨,他们相约腊月二十六日给少爷完婚,可天一点没有放晴的意思,灰蒙蒙的还想下雪。
过小年时,赵家兄弟要到祠堂里祭祀列祖列宗,这是赵家一年中最大的事,一家老小除嫁来的女人外都要去,不管天气怎么样,遇什么大事,祭祀祖先是必须得做的头等大事。要在往年,祭祀礼仪结束后,大家会三三两两分开聚在一起喝酒玩牌或下棋,总要玩个痛快。这年的情形与往年不同,除年龄小不顶事的外,全都聚在祠堂里外严肃地讨论赵三近的婚事,问题的核心和焦点是:在一尺多厚的雪里怎么把三十里外的新娘娶来。当有人提出发动全村人扫雪开路时,热闹的祠堂里顿时鸦雀无声。供桌上的油灯咝咝叫着,一缕缕青烟盘旋在高大的屋顶,时不时,夜空中炸开的鞭炮花隐隐约约映在祠堂的院子里,绰约的人影诡秘莫测。
“那能行么,一天能扫几里路?”突然有人问。
“全村能干活的至少也有三百多人,每人扫十米,没几天就扫完了!”一个年轻后生的声音说。
“胡扯蛋,一个人干,其他人跟在后面等着?扫出三十里路,还不到明年二月二!”像是赵前的声音。
赵三近听得真切,他倒是愿意去扫雪,他也相信人多力量大,全村人是能扫出三十里地的,论辈分他要排到第三排,可今年他是中了秀才的,被擢升到父辈里,令二十多位同辈啧叹不已。他刚想发表自己的见解,听到生父严厉的口吻,到嘴边的话又咽回去了,只好静静站着。
“要不给城里的柳千总报告一下,看柳大人有无高策!”站在赵三近旁边的赵东突然大声说。他是赵三近的七叔,在叔父辈中排行最小,年龄比赵三近大不了几岁。
“我赞成!”赵三近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
院子里哄地笑了一阵,之后静悄悄的。
“是个好主意,可是谁到城里去报告?”是一个老者的声音,他是赵三近的八爷,七十多岁了,虽不主事,但在重大事件上也时不时发表一下个人意见,因辈长年高,无人反对。
“我去!”这几日赵三近心慌意乱,无意习课,很想到外面逛逛,但苦于大雪封路,只好魂不守舍地待在家里熬着。今天听到扫雪进城的事,心里一热便自告奋勇了。
“我看行,三十年前,也是一场大雪,我一个人挑着两只油笼到县里送油,脚上裹了草绳,走了十个时辰不也到了么!县城离咱赵家店也就四十多里地,有多远?况且现在路比以前好走多了!”八爷一直将自己年轻时雪地送油的事引以为豪,常拿此事炫耀自己、鼓励后人。其实,现在通往县城的路已经改道,只有三十来里。“明天一早,三近进城去,不要带什么重的东西,我估计有七八个时辰就会到的。”
三近只用了四个半钟头就到了县城地界,临行时,他向父亲问了舅舅的住地,可他还是花了近二个小时才找到县衙,一问当班的,说是柳千总因剿匪有功,已经从正八品外委千总破格提升为从六品营千总,到州府上任去了,不过,他的家小还在城里,可去。什么是正八品,什么是从六品,他不感兴趣,没怎么听明白,他只想尽快找到舅舅。
赵三近一出门,赵前觉得似有不妥,儿子要结婚,大雪封路,找人家柳千总是什么道理,难道他就能拨云去雾弄出太阳来,把没膝的积雪融化了?他甚至觉得八爷的这一决定荒谬至极,甚至是可笑,让人笑话赵家人的脑袋集体昏庸,怎么能想出这么个贻笑大方的馊主意。赵左和赵前一样,也是坐卧不宁,一想起这事便觉脸红。又想,按时辰,赵三近已到县城,如果顺利的话,可能已在千总家了,即使有其他办法,也来不及了!
这天,柳千总正好在家,午后躺在火炉边的藤椅里,透过窗子看阳台上的一对金丝雀在笼子里相互梳理羽毛,秀着恩爱……忽然佣人急匆匆进来,说有一个叫赵三近的少年要见他,自称是千总的外甥。
柳千总惊得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忙叫人请进来。他坐到后堂的太师椅上,就听见佣人说,外甥两条腿上结着厚厚的冰块,挡在院子里跺脚拍打。一阵稀里哗啦忙乱之后,在佣人的引导下进了屋,按佣人吩咐要向柳千总柳大人跪拜请安。这个理数赵三近还是懂的,他正要下跪,可两条裤子小腿早已冻成冰块,噼里啪啦响着跪不下去。柳千总急忙过来扶住,说免了免了,赶紧到厢房换身干衣服,到膳食房吃些热东西再说。
饭后,柳千总甚觉奇怪,问出了什么大事,等不到雪化,一个人从乡下跑到城里,这三十多里地是怎么来的。身材魁梧的赵三近满脸通红,结结巴巴地说是徒步走来的,没什么大事,便将自己要结亲的事从头到尾给舅舅述说了一遍。
13
腊月二十八日,天阴沉沉的,青色的云朵压得很低,像巨大的铅块被周围的山顶驮着,不然会掉下来似的。因天气寒冷,之前的积雪一直没有融化,远近的村庄和田野还覆盖在厚厚的积雪里,可通往新娘家李家嘴村的路却被一支军队打通了,清扫得一干二净。人们奔走相告,议论纷纷。武秀才赵三近家张灯结彩,热闹非凡,比过大年还兴高采烈。他家门前屋后,人来人往,相互打着招呼,比自家孩子中状元还高兴。
赵保长左手捋着一把山羊胡,右手拄着沙棘木拐杖站在赵三近家门前石狮子前仰望阴郁的天空,一言不发,也全然不理别人喜笑颜开地向他打招呼。
欢天喜地的锣鼓和震耳欲聋的鞭炮声之后,一顶红色的八抬大轿从三十里开外的李家咀来到了赵左家门口。
酒过三巡之后,如云的宾客在纷纷扬扬的大雪中散去,他们踏着没膝的积雪从四面八方赶来,在酒足饭饱后又要赶回去了。在赵左送走最后一批贺喜的亲戚之后,赵家大门徐徐关闭,偌大的院落开始寂静下来。因为天气原因,这个夜晚来得比往常早一些,赵家早已在前后院里挂起了红灯笼,将院子照得通红。
安床的人一出门,赵三近就将房门从里头锁上,三两下将自己脱了个精光,可新娘还愣愣地靠在墙角发呆。赵三近再三催促脱衣睡觉,她才慢慢褪去外衣,顺着赵三近的方向躺下。
屋里灯火通明,照得赵三近睁不开眼睛,他起来把其他的灯都吹灭了,只留下了一盏八仙桌上的灯。按照风俗,新郎新娘屋里要留下一盏长明灯,不能灭,他记得这个道理安床的女人反复给他说了几遍。
那一晚的情景,在赵三近五十多岁战况日下时总能回忆起,并给他带来力量。至于多少次,在后来的回忆里变得模糊不清,但确切的是十次以上,每次都能让他尽兴,这主要归功于每次新娘的哀嚎,叫声像勇士听见进攻的战鼓,令他激情澎湃,女人也是精疲力尽。然后两人大汗淋漓地躺在被窝里,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
新婚至来年的二月二,赵三近一直忙于床第之悦。晚上与夫人挑灯大战,白日里,除了睡觉还是睡觉,把习武考取功名之大事忘在了脑后。虽然赵左两口子知道,在女人怀里会毁掉儿子的身体,可又抱孙子心切,功名与传宗接代之事相比,功名得屈居第二。故此,他们也就不去催促儿子早起习武背书,每日里变着法子做大补吃食,以壮身体,希望早日看到儿媳妇的肚子鼓起来。
赵前两口子看到儿子在别人家有了出息,还结婚要生子,心里五味杂呈,甚觉不是味儿,有时还有点憋屈,但也隔三差五送来人参、乌鸡之类的补品,以尽生育之情。
正是龙抬头,万物复苏之时。赵家的媳妇李氏静茹身体不但未能如家人期待的那样膨胀起来,反而日渐消瘦下去了。倒是赵三近身体一如往昔的健壮,肤色比婚前白亮了三分,出落成一表人才。这让赵前、赵左两家老小和众亲友甚觉奇怪。从媳妇领进门那天起,天天是吃香的喝辣的,也没干过什么活,最多就是提一壶水、生个火炉子什么的,其他的都由佣人干,同吃一锅饭,儿子怎么就变得白白胖胖,媳妇怎么就黑瘦了一圈呢?
赵三近丝毫没有发觉和自己同床共枕的结实而温顺的女人,在和自己生活了三个月后,竟有如此大的变化,他只觉得女人的身体日渐松软,晚上的活越来越不如意,女人开始躲他,说她不能再干那活了,不然会死的!
一百天后,赵三近骑着骡子昂首挺胸地带着新娘回门去了,一路上,新娘有气无力地爬在赵三近宽阔的背上,仿佛趴在自己的床上,随骡子的小跑在暮冬的阳光中暖暖地颠簸着。
走着走着,背后一滑,骡子打了个趔趄,赵三近忙回头,发现新娘睡着了,差点从骡背上甩下来。他侧过身将女人抱到怀里,这才发现自己的媳妇瘦成了一把干柴,失去了温柔的水分,他一只手就能提起来。惊得他连叫三声“静茹!静茹!!静茹!!!”,却没有回声。他感觉不妙,猛一下害怕起来,担心媳妇会真的死了。他不敢再往岳父家去了,忙调转骡头向回家的方向奔去。
从中午至掌灯时分,老中医贾神仙一直将两根竹节似的指头放在静茹伸出的一条蜡白的胳膊上,他屏着呼吸,放了半晌后收了回来。他面色凝重,额头渗出了虚汗,连连摇头,自语道:“怎么没有脉象哩!”
“贾神仙,静茹得的是啥病?!”赵三近有点急,粗门大嗓地问。
“没有脉象!”贾神仙拭了一把汗,有气无力地说。
赵太太柳氏把静茹那条冰凉的胳膊轻轻放回到被子里,随手拭了一下静茹的额头,说:“这女子有点发烧,是不是得了风寒!”
贾神仙眼里突然放出亮光,他坐到太师椅里喝了口茶水,提起佣人早就准备好的纸笔,龙飞凤舞地写起来,不一会儿,一张半尺见方的粗麻纸上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各种药材名字,随后认真地在每一样药名下标明了重量。
赵左一家人的目光都集中到贾神仙的笔下,希望他的这服药能让静茹恢复如初。
贾神仙一声长吁,直起身来,颤巍巍地把药方递给赵三近,说:“少爷,事不能迟疑,连夜抓这些药来,温水熬一炷香功夫,让夫人温喝后在热炕上睡着出身汗,可能会醒过来,明天有什么情况再告诉我!”
“外面天冷,不好走路,贾神仙您就住一宿吧,再说了,静茹要有个什么——也好出个主意么!”柳氏哭哭哭啼啼地挽留说。
“不远,就几里地,翻过路边的山就到了。病人还等喝药,赵三近得随我去药铺里抓药么,我俩顺便一起去,不客气。”说完话,贾神仙和赵三近,还有一个会点拳脚的看家护院家丁,三人一路无言,快步去了贾家岔。
药煎好凉温,柳氏和两个身边的女佣费尽心力才把一小碗药给昏睡的静茹灌了下去,柳氏她们一直睡在身边,等着静茹醒来。
赵三近一个人在客房里睡着,担心夫人的病情,一夜未合眼,一大早就去夫人房间。听母亲说夫人半夜里醒过来,吃了些东西,这会才睡去,他才放心地去客房睡觉去了。
七日之后,夫人能下炕走路,自己动手吃喝,生活能自理了,但身体仍然虚弱。贾神仙告诉过赵三近,夫人这病千万不能再行房事了,否则,会有生命危险。赵三近听后,心里一颤,神仙的这句话像刀子一样深深地刻在他脑海里,隐隐作痛。
静茹是赵三近生母李氏的远房侄女,看着她仅仅一百天的时间,就从一个健壮丰满的少女变成一把枯柴,成了名副其实的骷髅,令她心惊胆寒,她怎么向静茹的娘家交待啊,人家姑娘进赵家门时可是好好的!
娘家兄弟一个个都来看过静茹,只有她母亲没来,不是不想来,听到女儿得了重病,整天以泪洗面,也成了一把骨头,一走路就晕,来不了。事已至此,娘家也没什么好说的,两家商量着到外面请神医来,把静茹的病看好才是上上之策。
七县八州会看病的先生都请过了,厚礼相送,可就是对病情说不上个子丑寅卯来。无奈之下,柳千总托人找来一位据说是流落民间的宫廷御医。进门落座,众人看他不像医生倒像是一位吃斋念佛的和尚,一脸呆板的表情,似哭非哭,似哂非哂。酒肉不沾,眼睛多时闭着,逢人只应诺,不正眼瞧。话不多,却云遮雾罩,令人费解。他反复地把了几次静茹的脉搏之后,终于睁大了眼睛,看了看静茹灰白的脸色,然后紧蹙眉头,坐到堂中的八仙桌前,静默不语。赵左以为这位大师看出了静茹得病的由头,忙笑脸相迎,吩咐佣人看茶、加银子,有一句没一句地说些恭维话……约莫十分钟之后,大师慢条斯理地从嘴里挤出一句“解铃还需系铃人”,随之起身扬长而去,酬金一分没带。众人惊得目瞪口呆,不解和尚此言何意。
赵家访遍名山大川没能寻得一剂治病良方,只得听天由命了。
夫人的病时好时坏,好的时候,能在佣人的搀扶下,沿走廊散散步、透透气,有时还绕着院子里约半亩大的花园转几圈或坐在里面的石凳上和佣人聊天,和家里其他人说说话。如果是天气晴好的夏季,花园里香气四溢,她还可能在那里用餐。若不好,只能呆在屋里,除了一日三餐简单的吃喝外,其余时间只坐在炕上或睡着,什么人也不想见,气若游丝,命若琴弦。
14
武秀才赵三近见夫人成了一个活“死”人,渐渐失去了新婚的激情,除了每天晚上过去给她说几句宽心的话,平时很少去见她。静茹刚病倒时,他的安慰里带着泪水,实实在在是从心底里流出来的。时日一长,慢慢地那些不断重复的话听起来像一声向晚的钟声,除了告诉她又一个白天结束外,其他没有任何意义了。当赵三近给夫人道完晚安,一天的最后一件事就算干完了,自己可以休息。夫人听了之后,知道自己也该睡了。有时,看着三近离开时厚实背影,她也黯然伤神,忆起新婚的幸福与甜蜜,不觉间流下泪来,悄无声息地流,流到自己心里,不让三近看见,也不让佣人看见。
夫人病倒后,赵三近把所有的心思和精力用在习武读经上。当他骑着一匹骡子进省城赴乡试时,已步入而立之年,完全从夫人病困的沼泽里拔出了身,精神抖擞。一口一百二十斤重的大刀在他手上,如一条银蛇彩练,闪闪发亮、虎虎生风,无人能近身。院中那块二百来斤的石锁,他像玩气球似的,在两手间抛来抛去,轻盈无比。骑骡引弓射靶也不在话下。不过,他的骑射是骑骡练的,自己一百八十多斤的体重已经压垮了五匹骠骡。千总大人来时,他才有机会骑一下马,练练真正意义上的骑射之术,在平时他只能骑骡子了,因为马贵,又不能帮作农活,他家是不准备买的。至于策论武经,《孙子》《吴子》《司马法》什么的他都倒背如流!可他接连九次未能在省城乡试中考取举人,是否与骑骡练马术有关,不得而知。据陪同少爷的家仆说,少爷在考场上的成绩相当不错,还专门强调“箭无虚发”,只是榜上无名。当然家仆进不了考场,武进士考试的报箭声,也就是考务官通报成绩的声音,外面还是能听到的。
每次皆如此:走的时候人强骡壮,来时像极了残兵败将。
赵三近的不断失败让舅舅柳千总心里颇感纠结,在第九次进省城的时候,柳千总只好动用赵家的大半数家产,帮助外甥考取功名,虽是最后一名,也是大喜之事。听得自己中了举,已是不惑之年的赵三近欣喜若狂,便骑着那头膘肥体壮的杂色骡子,在各州县青楼歌倌之间,过起了醉生梦死、放浪形骸的游荡生活,像要把十几年的郁闷全都玩掉似的。
又是一年春草绿,送喜报的锣鼓喧响过一年多了,赵家店方圆几百里的人都知道赵三近中举了,贺喜的各路乡绅达人天天有,络绎不绝,都想一睹举人的风采,几乎踩平了赵左家的石条门槛儿,可就是没见着举人的影子。热闹里赵左夫妇倍感失落,这儿子不在家里,来再多的人也高兴不起来,越热闹,他俩的心里越是空荡荡的。
年近古稀之年的赵左每日里坐在门前的石狮子旁,望着河对面的驿道,他望眼欲穿地等待儿子的归来。有时甚至将茶桌、椅子等由佣人搬到石狮子旁,一坐就是大半天。在天气晴好的时候,有几次中饭都是在门口吃的。夫人柳氏整天以泪洗面,总想些不吉利的事。赵三近生母李氏也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她闹着让赵前去做赵左的思想工作,差人去省城问一下柳千总,不就知道儿子去哪里了么!去省城要三百多公里,那么远,谁去?当赵左提出这个问题时,赵前只好不言不语地退回家了。
静茹也知道三近中举的消息,身体一天比一天圆润起来,脸颊上有时泛起红晕,有了血色。
有人说少爷可能中举当官上任去了;有人说可能遇到贼人而不测;有人说少爷身强体壮,正值中年,家里妻子是个病人,怕是另有新欢……
正当赵左一家不堪众人的各色议论时,一头瘦骨嶙峋的骡子后面跟着三个形象模糊的人,从河对面的路上行色匆匆地来了。赵左一眼就认出是儿子赵三近,他不由自主地嗖一下站起身,大喊了一声“三近,三近来啦!”惊得一旁的佣人打了个趔趄。
那是傍晚,夕阳将三个人装扮成一片金色。赵左、柳氏,还有刚能在院子里走走的静茹,聚拢在一起,说,这少爷赴省城赶考时共两个男人,回来时成了两男一女,其中多出来的那个女人会是谁呢?
赵举人前脚回家,后脚就是“候缺”圣旨,双喜临门!一家人围着能坐十多个人的大圆桌吃起团圆饭来。一年不见,静茹的病有了起色,能自己照顾自己,行动自如了,但还是不能累着。她坐在三近身边,说了会话便回屋里歇息去了。
柳氏仔细地端详着儿子,他比出门时瘦了一圈,眼圈都有点暗,明显是纵欲所致,这个她一眼就能看透。晚宴之后,客房里剩下了赵三近和父母三个,他详细解说了自己快一年没音没信的原委,他说是舅舅留他在省城帮着训练士兵,这才耽误了回家,两位老人听了,觉得也好,不管怎么说,儿子的功名还是有柳千总的一半功劳。
一家人谈至半夜,佣人推门而入,附在柳氏耳边嘀咕了几句,她这才想起晚上歇息的事。其他之人不必说,各有各的去处,就是这个新来的名叫“凤”的女子往哪里安排呢?!欣喜之余,却让柳氏有些犯难,她心明如镜,从女子的走相、与三近眉来眼去的亲昵样子,两人肯定已经有那个了。三近是有妇之夫,况且夫人还健在,今晚特意来一起吃饭,这事处理不当真怕要出人命的啊!她当着儿子的面,把凤晚上怎么安排的事说了出来。赵左的意思是说不管以后怎么样,初来这几个月不能让她和赵三近住在一起!柳氏问过陪儿子赶考的佣人,说是路上碰见的无家可归的女子,少爷见她身手好,有点力气,便收留她到府上混口饭吃。听了佣人的话,柳氏有点纳闷,虽将信将疑,但也不好再问,只好将她与照顾自己的丫环安排到一起。
临睡前,她把赵三近叫到身边,试探问,你带来的这个叫凤的姑娘晚上怎么安排!赵三近没有立即回答她的问话,她说与照顾自己的丫环安排到一起,看行不行。赵三近一听,随口答应,行,便去静茹房里去了。
一年没见,两人倍觉亲切,但无奈夫人体弱,只能是互相搂抱了一下而已。这晚,赵三近陪夫人一直聊到天亮才回房里睡觉。自从夫人得病后,按郎中嘱咐赵三近与夫人静茹分房睡,以免影响夫人身体康复。
15
那时,凤二十刚出头,对这个陌生的村庄颇感新奇,有事没事喜欢到村里四处乱走、东瞧西看,不像平常人家青春期的女孩子待在家里不出门,怕见外面生人。凤身材高挑,胸前挂着两个小馒头,屁股后面挂着两个大馒头,走起路来胸前波浪起伏,屁股后面起伏波浪,看得村里的男人们直流口水,裤裆里的家什也蠢蠢欲动,晚上和老婆睡一起尽说胡话。可庆幸的是凤只拥有魔鬼般的身材,却缺了“沉鱼落雁”的美貌,而且还是大脚片。其实,凤相貌一点不丑,圆脸盘,高鼻梁,一团雀斑密布在鼻翼两侧,肤色黄里泛红,如果不是嘴唇上浓密的八字胡,她在赵家店也算不上是丑陋的女人,粗一看,只因五官布局不合理而让人觉得有点滑稽可笑而已。
对于儿子领来的这个长着胡须的野女人,赵左深感不安。自己明媒正娶的漂亮儿媳,与儿子一起只睡了半年就一病不起,至今还没见到一男半女,突然却来了这么个长相奇特的女人,晚间放荡的叫声真让他寝食难安。他怕自己这份家业旁落他人之手!这女人不光相貌奇特,还有一身好功夫,三五个壮年都近不了身啦!想来真可怕。在儿子进省成考试后,因中举无望,他只好花了几乎全部的家业让柳千总给儿子捐了个把总的职位,买来了几套官服候缺,没想到儿子出外半年,来时带来这么个怪女人,真是屋漏又逢连日雨点!
候缺已经一年有余,对等待的恐惧像一条蛇游荡在赵三近无奈的心里,他变得急躁不安,性情暴躁,经常喝得酩酊大醉,他甚至借着酒劲,晚上将凤叫到自己的房间,两人虚张声势地干起了苟且之事。他把屋里的灯全部点亮,上演着两具肉体赤身搏战的大戏,全然不顾年事已高的父母亲和夫人静茹。有好事者说,他俩的动作全部是高难度的,常人根本不可能实现,比如赵举人站着,两手将凤从腰间轻轻举起,凤两腿勾住他的臀部,双手抱住脖子,举人便将凤前后摇动,直到地动山摇的牛哞声响起。
他们的叫声响彻云霄,成了村里男人向女人身体进攻的冲锋号,从此,村子里夜晚的宁静被此起彼伏的呻吟打破了。
静茹干枯的身躯在丈夫与凤淫荡的叫声里枯木逢春,郎中对此百思不得其解,难道自己的男人与他人行苟且之事,也能治内分泌严重失调的重病?
凤与赵三近疯狂地做了一年零三个月后,夫人静茹雪白的身体一如新婚之夜,再度出现在赵举人的身下。这朵二十几年被赵三近击打枯萎了鲜花,今夜在炕上又重新绽放迷人的艳姿。从第二天开始,静茹变得红光满面,朝气蓬勃,乳房和屁股重新焕发了青春,吸纳着赵三近剩余的青春。四年里,两个白胖的儿子相继呱呱坠地。
令凤不安的是耕耘一年多,她自己的肚皮却依然空空荡荡,赵三近的种子没有在她的土地上生根发芽,她从此成了赵家名副其实的佣人,除了偶尔陪赵三近习武健身之外,就是和男人一样干粗活,以求赵举人有充足的理由把她留下,苟全余生。
在赵三近候缺的第五个冬天,一匹快马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送来一份密信,要他和来人一起于今晚火速赶往县城待命。他接了来人手中的信,穿了绣有犀牛的官服,提刀坐在来人的马背上向县城飞奔而去,三十里地走了半个辰,中间在乡驿加了一匹快马,两人两骑。他随来人接近县城时,方知半个县城让三路土匪围困了。他们只能从侧门悄悄进入县衙。
县令大人和千总在火把前来来去去、指手画脚、声嘶力竭地讲着什么,等来人通报后,赵三近才被请上台阶。千总爷介绍说,他是候补的把总大人,今晚成败就看赵大人的了,大家要听赵大人指挥,并授权与他说,违抗军令者格杀勿论,说着把一柄三尺长的剑双手奉送给赵三近。赵三近忙接了,一手提剑一手提刀,威严地站在灯火通明的衙门台阶上。
把总爷赵三近活到快五十岁了,还从没见过这场面,有点害怕。他哆嗦地问千总大人:“今啊,今晚是什么任务?”
千总大人清了清嗓子,小声道:“今晚东西北山三路土匪来县城劫粮,县城三面已经让土匪围死了,我们一面派兵正面迎接,你从侧门出击,我领州府援兵随后就到,打他个前后夹击、措手不及。”一听是杀人的事,他额头上渗出了汗,这可是平生第一次啦。他杀土匪,土匪也会杀他呀!可自己考的武官不就是为国家杀人的吗!哎,事已至此,只能把脑袋系裤带上听天由命了。
天快亮的时候,战斗结束了,零零星星的几个土匪落荒而逃,他累得几乎要瘫了,没有继续追。他不知道那天晚上杀了多少人,但他带领的三百兵勇死伤了多大半,两个土匪头子被活捉了。他带着人马凯旋而归的时候,整个身体和白马身上黏糊糊的,变成一片绛红,像在血腥与汗水的池子里浸泡过似的。千总给他的剑和他的刀与自己的双手手长到一起,全被血浆包住了,鲜红的血分不清是自己的还是敌人的。在县衙下马的时候,右大腿外侧火烧一般刺心的痛,随从忙喊来医官,才知道自己的腿上一条三寸长的刀口,已经肿胀得像快烂掉的桃子;两只手都破了,流着浓黑的血,医官忙扶到屋子里清洗包扎,随后换上了一身新官服。此时,赵三近整个人已经散架了,一屁股坐在床上再也起不来。
不一会,县令和千总到病房里来看他,他只好强打精神站起来,县令大人夸他英勇善战、退敌有功,要奏请朝廷加官晋爵。千总大人说得更让他欢欣鼓舞,说不除半月,上任的圣旨就到了,他会升任千总,为国效力……等两人说完,已是天明,赵三近听得迷迷糊糊,竟然站着打起呼噜来。县令和千总只好离去,让人把赵三近扶到病床上休息,等早餐时间,请他参加庆功酒会。
事实上,庆功酒会是一顿比较丰盛的早餐而已。庆功宴上,他得到了嘉奖五十两银子,外加路费伤补等三十两,共得八十两。他被告知,这么能干的人才,朝廷一定会提拔重用,千总会及力推荐,不日将任要缺。
之后,聚餐的人全部散去,只剩下了他和一个衣服后背写着“丁”字的人。“丁”说,来时接他的那个衣服上写着“勇”字的人死了,现在由他护送赵大人回家。听了这话,赵三近的内心一片茫然,筋疲力尽地提着八十斤重的大刀,坐在一批瘦马上,途经昨夜的战场沿城郊往回家方向走。天还没完全放亮,乌蒙蒙的,有几只秃鹰在远处争抢一个人的头骨,成群的乌鸦和秃鹰在头顶盘桓,它们像是闻到了赵三近身上的腥味,一直在头顶跟了很远才离开。
八十两银子改变了家人和村里所有人对他的看法,知道他赵三近现在真的当官了,是县上的把总老爷,是带兵打仗的将军。来祝贺的人比他中秀才时来得少了,但名分一个比一个高,至少也是保长、团总或秀才、乡绅什么的,来者当然带着礼金,希望以后能得到关照。
虽然柳千总表面得到了提升,却赋闲在家,手中并无兵权。据说,柳千总因剿匪有功而提升,但他的上司曾向朝廷上书保证过陇南地区的毛匪已全部剿灭,首领悉数斩首或战死。可时隔二十多年,柳千总却抓到了当时最大的太平天国头目及部属要员,这让他的上司颇为难堪和恐惧,这可是欺君之罪,是要杀头的,弄不好就是通匪,诛灭九族!
在赵三近出征归来第二年,柳千总被他的上司以一纸通匪的状子告到刑部,有人快马传旨,柳千总被就地革职正法,全家老少三十余口也没能幸免。
柳千总的案子也牵连了姐姐柳氏,但因儿子赵三近退敌有功,刑部只得改判为“以罚代刑”,收取了数目可观的一笔银子。这笔钱几乎耗尽了他家的一半家业,陈旧的院落四处泥石斑驳,甚至是狼藉,因为儿子仕途遇阻,候缺在家,修葺之事便放一边了。现在又遇了这档子事,柳氏整天以泪洗衣面,哪有心境大兴土木呢!
赵三近一肚子怨气,他提了刀,牵着骡子走出大门,说要找当今圣上论理去,如果不是家人劝阻,他怕是要惹出一身祸来。听得消息,赵前忙前来,他拉着赵三近到屋子里,讲了一下午君君臣臣的事,赵三近才消气罢休,只是临出门,一刀将门前的石狮子砍掉了一只耳朵,说此事没完,便不再及复仇论理之事了。
赵左倒是显得不同寻常的沉静,他似乎并没有被柳千总一家的灾难吓倒,也没有被儿子赵三近进京论理所激怒,更没有被儿子和凤半夜的嚎叫击倒,他依然故我地一天一天神情释然,满脸堆地在赵家店的大街上走动,对人更加和蔼。有人劝因此他,既然儿子已经能出征领饷银了,还出了这么不幸的大事,一定得将老宅院彻底翻修一下了,以便祛除晦气。赵左听了,心想也是,便与夫人商议兴土木之事。
阴历五月初五一早,赵三近听从父亲赵左意见,从赵家祠堂请来家神后,大放炮仗驱除阴气。至阴历八月十五,赵家大院翻修一新,三十多名工匠站成一排同时砌最后三十多块地砖。又是一通响彻云霄的炮仗声和欢笑声,修缮竣工酒宴从早上十点开始一直延续到晚上掌灯时分。赵左一直坐在客房主位上一动没动,等晚上客人走完,赵三近扶他洗浴休息时,才发现赵左硬硬地坐着永远睡着了。
赵家转喜为悲,只好将喜事和丧事一起办了,有些参加喜宴的客人在半路上被召了回去,连夜准备后事。赵左走之前,一点没有征兆,多亏柳氏想得周到,在弟弟出事后,把自己和老爷的活寿及寿衣备下了,这才不至于太仓促。这年赵左七十有余,也是知天命的年龄,按照乡间俗语:人活七十古来稀,阎王不请自己去。
当赵左看着热闹的场面和人群,心里苦不堪言,只是默地坐着,木木地喝酒。将两眼如注的泪水与酒一起喝进了肚子里,看着五十岁的儿子穿着官服在众人赵老爷的呼声里走来走去时,他恍惚中进入了梦乡:这么多年,他每年岁末,要给儿子高价租来八抬大轿和随从一帮人去州府议事,说是议事,其实是给上面送银两,尽快补缺上任,以便号令施政……可这些事情只有他自己一个人知道,儿子赵三近至今还不知道这里面的道理,他想找个时候好好谈谈,可就是说不出口!这些表面的荣光照耀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眼看家底要花光了,皇城的任状还没有来。天阴又遇连日雨,柳家出了这么大的事,祸及赵家,虽说将功补过了,可花钱消灾之事也等于要了他的命!……想到这些,一股怒气涌上心头,眼前一黑,慢悠悠地飞上了天空。
16
春夏时节,每日六点半,秋冬季节,每日七点,赵三近依然故我地按这个时间起床晨练。遇雨雪天,他会在屋檐下习完武功。这是他生活中每天必须做的一件事,像农夫不误农时,按季耕作,会得到收获一样,他每天的晨练习武也会迎来不算丰盛,但也足量的一日三餐。他不酗酒,始终保持着清醒的头脑,用他自己的话说,他是有身份的人,是大清帝国的功臣,终有一日将飞黄腾达,成为皇家重要人物,岂能与平民百姓混为一谈,同饮一壶酒呢!
洗涮结束,用完早点,赵三近便穿上县城剿匪之役所得来的官服,在村子里的街道上踱着方步、悠闲地转一圈,向认识不认识的人讲述他当年神勇退敌的英雄壮举。全村人已经对他辉煌的过去了如指掌,甚至于耳熟能详了,足有三代人在他的讲述里成长并老去。但迫于情面,只要被他遇见,非得听完才能离开,所以成年人都躲着,万一冷不防碰见了,赶紧请安喊“赵老爷吉祥”,然后逃也似的离开。那些不服输的年轻后生有时却缠绕着他,试探他武功的深浅,怀疑他当年辉煌故事的真实性,他有时会生气,伸手将后生拍打一下,那人便像苍蝇似的倒在地上,打着滚,痛得鬼哭狼嚎。此时,赵三近便不动神色地拍拍手,哼着小曲,迈着八字方步回家倚案读经去了,他要随时等待钦差大臣来宣读圣旨,擢升他去任千总。有时,他也会给前来请教拳脚的后生认真地指导一下技艺,或在天气晴好的时候骑着骡子,背着弓箭进山打猎,或者带来几只兔子,或者带来几只山鸡。春夏秋冬、四季更替,游手好闲、别无所事,不管家里出现什么变故,赵举人仍然按他的生活节奏和习惯生活,很少被打乱。
自从中举在家候缺,赵三近与人相见只抱拳以礼,从不授手接触。多年前,因为中了秀才,村里一位好武的年轻后生与赵三近握手时,他只伸出了两根指头,不小心一用劲,年轻人的四根指头被赵三近的食指和中指夹成了骨折,此后无人敢和他握手。因为花了不少医药费,赵三近也不再和人握手,哪怕是一根指头,他都不伸。
六十多岁的赵三近还和父母在世时一样,依然不过问家里的收成钱粮,即使在母亲柳氏拖着重病和夫人静茹艰难地经营二十多口人的大家庭时,他也如此。母亲曾多次郑重其事地问他关于两个孙子将来的发展问题,他满脸的无奈,两手一摊说:“你和静茹看着办吧,这个我不管,家里的事我不管!”说完溜了。
母亲看着儿子结实的背影,两行无可奈何的泪水从眼角簌簌地流了出来!自语道:“三近儿何能长大有担当啊!”
在赵三近心里,自己已经是朝廷的人,尽管候缺期间没有俸禄,但他有朝一日定会“仗剑去国、辞亲远任”,去干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首要之事,便是将那些贪官污吏一个个斩尽杀绝,好为舅舅柳千总申冤雪耻。柳千总一家走后,母亲的眼泪在一年里没能停止,母亲和他都知道舅舅是被人诬陷的,差点把母亲也连累进去,他做梦都想当官,有朝一日将那些诬陷舅舅的人绳之以法,还他一家人的清白。这些话他不好给母亲说。
自从舅舅走了之后,他家附近经常有陌生的人在走动,父亲在世时提醒过他,不要对舅舅一家的事发表任何不满言论,只说朝廷英明!否则自身难保,但他不相信当朝会这么昏庸,为此,他和父亲大吵了几次。
父亲走后,他找来父亲的遗物《岳飞传》来读,始知父亲所谈之事绝非空穴来风,也不是骗他,而是确有其事,不然岳飞怎么就不明不白地死在风波亭呢!马三多曾经讲给他的那些朝廷官员贪腐的故事,也证实了父亲的话是对的。所以他整日里尽想着自己能有一天走马上任,报仇雪耻、光宗耀祖,其他之事皆如烟云,似与己无关。
幸好,儿子在母亲和静茹的悉心教育下长大成人,还成家立业了。之前,遵照母亲的意思,跟着他练了几趟防身拳脚后不再习武,进了几年私塾,无甚成就,便在家里帮静茹经营农田和一处油房,过着平静而安逸的生活。
柳千总和他的事深深地打击了柳氏和静茹,她俩全力反对两个儿子再走习武应试之路,以防步他们的后尘,她们的理由是他和舅舅都没有什么好下场,不但银子花得几近倾家荡产,还搭上了身家性命,万不如在土地上安然地生活为好,遂死了那份夺取功名、光宗耀祖的心思。说心里话,不是她们不想,只是赵三近一人已将家业耗尽,无力再养活两个青壮年在家里吃白食。为了节省,家里所有的佣人都已解散,各自回老家,或租了土地另立门户过了。
时光如水,从赵家店村前河中流走,也把赵三近上任当将军的美梦一点点带走,等待成了他每天的工作。对“圣旨”的等待让他与凤过着与世无争而又充满希望的幸福日子。
父亲赵左留下的大宅子,经过维修扩建,将原来饲养畜禽的后院改成后花园,将畜禽移到院外,专设饲养场。旧宅的修缮虽然花去了一笔银子,甚至搭上了赵左的命,可在外人眼里,赵举人家的“赵家大院”已成远近百里最阔气的宅子了:前后三进,占地约两亩。
母亲去后,大宅子让两个儿子分成两处,走同一个大门。夫人和小儿子在一起住后院,他和凤住在中间赵左住过的客房里,过着津津有味的“官老爷”生活。在赵家店老老小小的脑海里,赵举人的威名像神龛保佑着他们,每一个来村里有头有脸的人,必先拜访赵举人——他可是村里唯一的一名朝廷的人,虽然没有俸禄。每逢重大节日或红白喜事,赵举人必须是村里要请的人物之一,只要他一去,事情就会顺理成章,否则,总觉得名不正言不顺。
记得在母亲柳氏去世那年,在第一个百日里,他还是严格遵守了乡规民约,不洗浴不剔毛发。一条松散的长辫子和黑白相间的胡须缠在脖子里,像一条灰色的围巾。尽管是冬天,他只穿着一身夹衣和孝衫,神情威严地坐在祠堂的草铺上,不与人苟言笑,一副千总大人的样子。来往的乡绅进门上香时,先向赵三近行礼,称“千总爷”吉祥,随后才向柳氏“赵老太太”进香行礼。
从他进入七十古来稀时,他不再喜欢身着官服在街道上晃悠,而是在每当风和日丽、碧空如洗的清晨或下午到来时,他才会厉声吆喝:“凤,把我的官服取来,更衣,我要迎接圣旨!”赵三近仍然耳聪目敏,身体厚实,声如洪钟,震得新翻修的徴式四开门客房窗纸哗啦啦响。天气晴好的时候,他预感到省府会派员送来皇帝亲自签署的八百里加急任命状,快马迎接他去赴任。
“来了,老爷!”五十多岁的凤八字胡比年轻时更浓密了,她迈着大脚片子,会在什么地方悄无声息地冒出来,好像她一直就在老爷起居室的近旁候着似的,声音粗涩沙哑、浑浊无力,恍若隔世的暮鼓声。
在凤的服侍下,赵举人披挂整齐,清清嗓子,健步走出大院,站在门前的石狮子前向河对面的驿道出神地望着。凤寸步不离,如影随形。赵举人目不转睛地望着村前的驿道,生怕漏掉任何一个迹象,即使是一只兔,那也可能是快马疾驰而来的模糊形象,直到失望击败他坚守的信心,他才随凤回家去了。
在赵三近七十六岁的一个秋天,具体哪一天,凤也记不清了,但那时秋收结束了,瓜果的香气笼罩着整个村子。他和往常一样让凤更衣后,站在门前静望驿道,望着望着,一阵风吹来,空无一人的驿道突然尘土飞扬,一人一骑正向村庄飞奔而来!
“凤,朝廷来人啦!圣旨到啦!快来看——”凤听到喊声,急忙顺着老爷的右手望去,什么也没有,只是一团尘土罢了。老爷的身子慢慢软了下来,她从左胳膊上搀住他,用力扶回家,边走边说,老爷,我看到了,咱到家里去等吧!她知道,驿道上什么也没有,只是老爷看久了,眼睛花啦,这几年他经常这样。凤边进屋边说,今天有风,钦差大臣不会来了,等天气好了一定会来。
赵三近两眼死死地盯着她,如两柄利剑刺得凤不知所措,她平生还没见到过老爷如此可怕的神情。痛苦通过眼神表露了出来,他半张着嘴却无话,她急忙扑过去扶住他:“老爷,您哪里不舒服,有什么话要说吗?”
老爷什么话也没说,一直盯着她看,他看到凤身后是钦差大臣,手持圣旨,要他和凤跪下接旨。他高兴地跪下,可凤还站着,他用力去拉她,没拉着,只好一个人跪下听旨,钦差宣读道:“……赵三近退敌有功,特擢升为千总,即日起赴任……”等他谢恩起身时,发现生父母和养父母,还有舅舅千总都在村口神情抑郁地等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