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党永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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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5/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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密集打击

离开部队整整十五个年头了。人到中年,睡觉时梦很少,却经常会被紧急集合号惊醒。军营那段难忘的峥嵘岁月,已沉淀为一生挥之不去的梦。

我是高中毕业那年参军入伍的,在此之前,我从来就没有想过要当兵,我的理想是成为一名作家或诗人。灰暗的往事不堪一提,我不愿虚伪的对人谎称参军的初衷是为了保家卫国,也不愿提及因何而参军。

我身高一米六二,这个尺寸正好符合部队的要求,不多一毫、不差一厘。因为身高的问题,刚到部队便受到了“打击”。部队的解放车从火车站把我们一百多个新兵接回营区时,已是凌晨一点多了。接兵干部下口令,我们有序下车、列队。队列前早已齐刷刷地站了一排清一色的“一毛二”, 我后来才知道他们是新兵连的连长或指导员,也就是建制连队的副连长或副指导员,他们是来“选秀”的。“蹲下!”接兵干部一声令下,我们稀稀拉拉地蹲了下去。虽然是晚上,但借助灯光,我能清楚地看到旁边几个人的蹲姿,与农村人上旱厕的姿势如出一辙。“高中毕业生起立!”我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一同起立的还有十几个人。其中三个“一毛二”齐步走到队列里,把我们从头到脚扫视了一翻,犀利的眼神中闪着另一种异样的光。他们反复挑选了半天,每人带走了两个新兵,都是个头高高的、玉树临风的那种。那三个“一毛二”带着选中的人刚走,政审时家访我的那个“一毛二”就走到了我跟前,瞪着眼大声吼道“就凭你这个头也想去团直?真是不自量力!”我心里大呼冤枉,我一个新兵蛋子,哪里会懂得这规矩。其实,这个“一毛二”是有私心的,他就是我新兵连的指导员,他在家访时就看上了我的文采,断定我能为他所用。

从山西老家到新疆边陲,从学校到军营,从流里流气的长发到三毫米的小平头,我很快便适应了这一切,下定决心要当个好兵。

新兵入伍训练时,我的身体极不协调,一个简单的的队列动作,总要重复做上好几十遍才能过关。最尴尬的一幕是,新兵营首长视察,我一紧张,齐步走乱了步调,竟然左右臂同时前后同向摆动,活脱脱一只笨笨的企鹅。我的身体也很单薄,刚开始,各项体能训练基本赶不上趟,好在我肯吃苦练,班长肯卖力教。每天我都要比别人早起一个小时、晚睡一个小时,班长耐心地陪伴在一旁,手把手地传经送宝。即便这样,入伍训练考核时,我的投弹成绩依然不合格,第一次竟然只投出了六米多,距离在手榴弹的爆炸杀伤半径内,连长气愤地宣布“党永高已经光荣牺牲,自己把自己炸死了。”

新兵连军事训练固然很重要,更重要的是政治教育。我是新兵连里为数不多的高中毕业生,再加上我天生记性好,政治理论、条令条例等背诵得滚瓜烂熟,在新兵营历次理论知识考核中移居榜首,多次在全体集会时受到营首长点名表扬。课余时间,我充分发挥能写会画的特长,出版了几期黑板报,并斩获全团新年板报竞赛一等奖。听指导员说,新兵连拿一等奖还是大姑娘坐轿—头一回。

我自认为我表现得已经足够好了,不曾想,一连串的打击还是接踵而至。入伍训练总结时,我因军事素质略弱,没能拿到营嘉奖。为此,我好几天闷闷不乐,甚至还绝食了两天。刚到新兵连不久,我就听到了一个好消息,我即将被分配到的建制连队老文书退伍了,论条件,我是接班的第一人选。新兵下连后能到连部工作,是每个新兵的梦想,我也不例外。然而,现实再一次如同一瓢冰凉的冷水,浇灭了我满心燃起的希望之火。从新兵连到建制连队的那天,连长宣布分班命令,我紧张地心跳加速、血流上升,目不转睛地盯着连长的嘴巴,迫不及待地想听到“党永高”这三个字从他嘴里欢快地蹦出来。“吴明宇”“到”“连部文书”各方面与我不相上下的吴明宇被任命为连部文书。我的大脑瞬间被掏空,上流的血液更加快速地上升,差点儿就晕厥了,艰难地保持着立正姿势。我被分配到了全连第二好的侦察班,连长接连喊了我三次名字,才把我从失落中唤醒。

我所在的连队是配合步兵作战的炮兵连,我们侦察班主要负责为作战班勘察炮阵地,计算影响炮弹发射命中精度的角度、风向、风速等因素,是整个连队的腿脚和耳目,是连长的心头肉。多年以后,我才明白连长当时命我到侦察班的良苦用心。

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虽然我对没能到连部工作很感失落,但我很快便从消沉中振作了起来。侦察数据有的是直接测量,有的则需要精准计算,对口算能力和心算能力都是一种考验。我上学时不仅语文好,数学也名列前茅,还专门学习过珠心算,准确快速地口算、心算是我的强项。我们团共有三个炮兵连,分属三个建制营,每年都要进行一次实弹射击比武。连长说,我们连从来就没有拿过冠军,他觉得我们这批新兵不孬,把希望全部都寄托到了我们身上。我们没有让连长失望,比武那天,我们打出了发发命中的好成绩,而且发射速度比对手平均快了将近十秒钟。我们连拿到了冠军,连长兴奋地手舞足蹈,那张从来没有表情的黑炭脸上终于有了笑容,破天荒地允许炊事班加餐庆功。我们侦察班在比武中立了头功,连长和指导员对我们大加赞赏,许诺年终总结时给我们班嘉奖。

实弹射击比武结束后,连队突然加大了体能训练强度,且以增强肺活量的运动为主。我们戴着防毒面具跑步,把头伸进水里憋气,在烈日下爆晒。后来我才明白,这些都是为部队即将进行的昆仑山高原适应性训练而作准备。大部队上山前夕,不断有传言说,能参加适应性训练的列兵、上等兵转改士官的希望会更大,尤其是列兵。为了能参加适应性训练,我加班加点地练体能,一天仅休息五六个小时。付出总有回报,我的体能训练成绩进步明显,有几项甚至冲到了全连前几名。我原以为参加适应性训练是板上钉钉的事儿,可就在部队出发的前一天,连长把我叫到连部谈话,他说你不是想来连部工作吗,部队马上就要上山进行适应性训练了,副连长、副指导员留守,你就跟着他们留守吧,在留守连部当文书。我说我不想去连部当文书了,我想跟着部队上山。这是连务会的决定,执行命令,连长黑炭般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大部队雄纠纠、气昂昂地出发了,留守人员到营区大门口欢送他们,我有意躲在队列的最后一排,一直低着头,我不敢正眼看他们,更加害怕老家来的同年兵看见我。我知道,上山进行适应性训练的人暗地里称留守人员为预备队,颇有一股讽刺的味道。

留守的日子是清闲的,我有了更多地时间读书、看报,也有了更多的时间来思考自己在部队的出路。通过大量阅读《解放军报》、《解放军文艺》、《人民军队报》等部队报刊杂志,我发现,其中许多有深度的新闻报道、精彩的文学作品都来自于普通士兵,他们中有的提了干,有的转改为士官。写作不正是我的强项吗?我眼前一亮,仿佛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我开始尝试着写新闻稿。我的接兵干部,留守的副指导员看出了我的心思。他说想要在报纸上发表,写好文章是一方面,另一方面稿件处理也很关键,你得学会电脑打字,稿件要用打印机打印出来,手写稿已经过时了,编辑们一般都不会看。当兵前我见电脑的次数都是有限的,更别说用了。庆幸的是,连队有微机室,里面摆放了十几台联想电脑。我去驻地新华书店买了一本《计算机初级应用》,从零开始自学电脑,早起背五笔字根,练习打字排版到深夜,我用一个星期的时间学会了五笔打字和文字排版。

为尽快掌握军事新闻稿的写作技巧,我除了把每天新到的报纸一篇不落地看完以外,还把连队阅览室里收藏的几十本《解放军报》、《人民军队报》合订本统统都看了一遍。世上万事想来容易,做来难。留守部队三个月的时间,我一共写了一百多篇新闻稿件,往报社投了精雕细琢的六十多篇,投出去的稿件如同泥牛入海,别说发表了,连编辑的一封回信都没有收到。

大部队圆满完成了适应性训练任务,在老兵退伍前一个月返回了营区。我没有再回侦察班,留在连部做了通信员。通信员的工作比较轻松,早晚关注一下连长和指导员的生活起居即可,我有了更加宽裕的时间来写作。功夫不负有心人,老兵退伍后没多久,《人民军队报》刊登了我的一篇新闻稿。此时,我已经向报社一共投出了二百多篇新闻稿件。处女作的发表,引起了团政治处首长的关注,也更加坚定了我搞新闻报道的决心。

政治处李主任是爱才之人,上等兵授衔那天,他亲自到连队来接我。政治处没有新闻报道员的编制,我只能算作借调,但这并不影响我成为专业的新闻报道员。

借调到政治处工作后,我有了更加便利地条件。办公室配有军内直拨电话和传真机,我可以直接与报社编辑联系,稿件也不需要通过邮寄了,发传真就好,极大地提高了新闻报道的时效性。我的名字频繁出现在军内各类报刊上,还被《人民军队报》评为优秀新闻报道员,受到师政治部通报表彰。

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兵。我一边搞新闻报道,一边备战军校招生考试,梦想走进军事院校,实现军官梦。也许我注定今生与大学无缘,我以两分之差被军校拒之门外。继高考之后,我再一次承受了考场失利的沉重打击。

那时报社发放稿费不兴银行卡转账,通过邮局汇款来完成。我经常到部队驻地的邮局取款,一来二去跟邮局上班的一个女孩儿熟悉了,慢慢的彼此产生了好感。部队有规定,义务兵是不能在部队驻地谈恋爱的,这我当然知道,可我就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机关的兵管理相对松懈,我有事没事请假外出去看那女孩儿,超假是常事,有时甚至踏着熄灯号归队。组织股长率先看出了端倪,他向李主任“告状”,并提议将我退回连队再磨练一番。李主任虽然舍不得我下连,但也担心时间长了,我会闹出更加出格的事情,到时候大家都不好收场,毕竟部队有铁的纪律,不可儿戏。

从政治处回到连队那天,只有副指导员一个人出来迎接我,连长和指导员恨铁不成钢,命副指导员将我编入了战斗班。我理解连长和指导员的心情,曾经我是他们的骄傲,让他们在全团扬眉吐气。现在我却给他们的脸上抹了黑,这会让他们在别人面前难为情,尤其是那些曾经被我“整”过的连队主管。

战斗班训练任务重,我几乎没有时间和精力采写新闻稿件,再加上距退役只有半年时间了,我自认为在部队的前途无望,竟产生了破罐子破摔的想法,闹起了情绪。幸好李主任始终没有放弃我,他一直在默默地关注着我。他听说我下连后不仅不好好“改造”,而且还自甘堕落,就把我叫到办公室谈心。我看得出来,他很生气,但他并没有对我发脾气。李主任和我谈了很久,从地方谈到了部队,从他当新兵一直谈到了当主任,从中午一直谈到了晚上。李主任从小家境贫寒,母亲长年卧病在床,家里勉强把他供到了高中毕业,再也没钱供他上学了。参军到部队后,他靠每月几块钱的津贴供弟弟、妹妹上学,在亲戚的帮衬下,硬是供出两个名牌大学生,他自己也在当兵的第五年提了干。

得知李主任的经历后,与他相比,我觉得自己就是一个懦弱的废物,扶不起的阿斗。我向李主任保证以后一定好好干,在搞好训练的同时,还要一如既往地搞好新闻报道。李主任拍了拍我的肩膀,坚定地说:“小伙子,我相信你。”

经过五个多月的艰苦磨练,我完成了彻底蜕变。连队年终考核时,我军政全优。全年在军内外报刊发表新闻稿件一百余篇。入党、立三等功、转士官,我一年斩获三项荣誉,骨感的军旅生涯从此变得丰满起来。

同年兵退伍后,李主任和组织股长亲自到连队接我回政治处。组织股长见面就问我:“还恨我吗?”“恨?哪儿来的?我对您满是感激。”我的声音开始哽咽。人生难得会遇到贵人,我很庆幸遇到了他们。

再次借调到政治处工作,我牢记李主任的叮嘱,不以自己的成绩为傲,谦虚谨慎地做人,中规中矩地当兵。大伙儿都尊称我为党干事,其实我只是一个士官,还不够当干事的格,我知道这是战友们对我的尊敬与认可,更是对我莫大的鞭策。

部队每年都要野外驻训,期间全师都集中到了一个地方,军事训练、政治工作、后装保障、军容风纪等各项工作都展开了比拼,团与团之间摩拳擦掌,火药味十足。

我们团的政治工作连年都处在全师前列,可无非就是办个广播、搞场文艺晚会、组织知识竞赛等老套路,毫无新意。我对李主任说,新时期了,战地政治工作也要有新思路,出新成果。李主任问我有何想法,我提出了“训教结合”、“实景模拟”、“火线换岗”等新思路。李主任当即召集股长们开会商议,最后扩大到营教导员、连指导员等所有政工干部,大家对我提出的思路,一致表示赞同。新思路得到了团长和政委的认可,下令在全团连以上建制单位推行试用。

作为新闻工作者,我对野外驻训情有独钟。战士们走出了全封闭的营区,年轻的天性在茫茫的戈壁滩上可以尽情地绽放;全师在一起训练,一些新的战法和武器集中呈现,尤其是多兵种联合作战训练,在平时是没有机会接触到的;官兵与当地少数民族老乡的鱼水深情、军地共建等,这些都为我提供了新鲜的新闻报道素材。

野外驻训结束后,我成为全师的名人。我提出的政工新思路取得了实战性成果,新闻报道工作更是取得了前所未有的战果,共在《解放军报》、《人民军队报》、《新疆日报》等军内外报刊上发表新闻作品三十多篇(幅),远超师政治部专职新闻干事。同年,我荣立二等功,被《人民军队报》聘为特约记者,被《库尔勒晚报》聘为特约通讯员,被新疆军区政治部评为优秀新闻报道员。

在众多光环的笼罩下,我时刻告诫自己一定不骄不躁,谨小慎微地从事着自己热爱的新闻报道工作。褪去浮华,我成长为一名真正的解放军战士。一级士官服役期满,在提干无望的情况下,我没有选择继续留队。熟悉我的战友大多不理解我的选择,在他们看来,我在部队是大有前途的,离开部队是自毁前程。但我有自己的盘算,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当兵尽义务,我已经做到了;而实现人生价值的道路千万条,我要回到地方攀登更高的山峰。部队服役五年,对于漫长的人生岁月来说,仅仅是白驹过隙,但对于短暂的军旅生涯来说,却是一段厚重而醇香的记忆。我对部队是有感情的,充满了眷恋。

退役回到地方后,我放弃了政府分配的工作,带着几万元补贴下海经商。我先后从事美容美发、休闲娱乐、酒店、煤炭、化工产品贸易等商业经营,期间历经几次失败,经济最拮据时,我每天的生活费控制在三元以内,债务更是多达七位数以上。兵人的骨气和永不服输的个性,促使我一次次从泥泞中站立起来,拖着沾满泥浆的腿脚负重前行,最终我走出了沼泽,获得了新生。

又是一年征兵季,我看着那一张张稚嫩地面孔,仿佛看到了当年的自己。他们胸前的红花映日般绚烂,衬红了整个天空。去吧!年轻的士兵,去部队接受那比机枪扫射还要密集地打击吧,去锤炼你们的体格和意志吧,它必将成为你一生取之不竭的财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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