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洼湖里,有这么一户人家
“清脆的鞭炮响声久久回荡在村庄,一群麻雀被惊得从一棵树上落到另一棵树上,听惯了炮声的黑狗蜷缩在窝里默不作声,牛马羊儿嘴里细嚼着主人外加一勺的豆瓣料,眼神里透着金光;孩童们三五成堆在那里斗鸡、甩打着纸叠的卡片,小手鼻子全都冻得通红;家家户户的坛里缸里存储着自做自烙自炸的窝酥子、糖花子,家家户户屋外后墙的烟囱冒着青烟......”这是儿时的记忆里,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老家除夕的情景。
一
2022年1月31日,又一年除夕来临,我从县城出发,驱车一路向南行进,回乡的车辆排成了一字长龙,塞满了山丹至军马场主干道路。终于到了21公里处的朱湾村,向西一拐,顿觉,天旷地远,阳光敞亮,吵杂闷燠、高楼林立的城市给甩远了,它追不上我了,眼下的空间突然无比的阔大。汽车缓缓爬上了田家坡,越过了墩山头,一个新时代的小山村跃入眼帘,它就是令我魂牵梦萦的老家---侯山村,隶属位奇镇。
除夕日去老家上坟、打扫宅院卫生、贴春联是我每年雷打不动的例行年事,从参加工作搬到县城到现在,除中间间断过几年,至少也十来年了。不仅是我,现在村人基本上都在县城居住,这一天,几乎所有的村民都驾驶着自己心爱的“车车”从县城赶来了,兴许是前段时间市县同步开展的“冬日无闲”农村人居环境整治的成果,村民小广场、街道门庭、路沿树沟似乎比往常干净多了,过年了,各家各户都在忙活着彻底打扫屋内院外的卫生,这不由得使我想起《朱子家训》中的首句:“黎明即起,洒扫庭院,要内外整洁”,我想,这既是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赓续,也是建设美丽乡村、文明村镇的基本“功课”。
还有好多孩子们也上来了,平日里在各大高校、县城中小学耕读遨游,一下子到了这片处处留有他们祖辈印记的土地,那种紧绷的压抑神经一下子释放出来了,南面祁连山的雪峰清晰可见,他们爽朗的笑声也像湛蓝的天空一样爽净。
大人们一边忙着打扫着庭院,一边互道着新春最美好的祝福和问候,去街上的小商店买个打火机,旁边几个年轻媳妇像是在闲聊着近期发生的奇闻轶事,时而窃窃私语,时而开怀大笑,又似在回味着某天某晚在县城某某KTV唱歌的惬意兴奋。
路边一辆时髦的车辆里飘出陈红的那首经典老歌《常回家看看》,让我猛然醒悟,我这也是回家来了,又一次回到了生我养我的地方。
我的小学同窗好友,邻居何J也回来了,前一周打电话他还在乌鲁木齐,从和他的攀谈中得知:给一个老板当货车司机的他昨晚才回到山丹,他闺女也从兰州某高校放寒假回来了,假期里选择在一家超市当收银员,今天晚上9点才能下班回家,他原来有腰疾,现在为了生活而四处奔忙,真是辛苦他了。
还有一个同辈兄长,一边贴着春联一边对我说,受疫情影响,现在钱越来越难挣了,他原来一直在新疆哈密打工,过完年继续选择去新疆,那里人熟环境熟,他是个瓦工,如果没有疫情,两口子明年挣十万的预期应该是能保证的。
看着身边一张张可爱、熟悉、疲惫、汗津津的面孔,我忽然有一种跌落到真实生存中的感觉,我平时对农村、对人生的了解太虚浮了,“城市化”割裂了我们的感觉,我们不再与远去的童年、流失的青春、刻在记忆深处的过往保持和谐了,也许我的一次次回乡,含有寻觅更真实人生的潜在动因吧。
二
这里属大陆高寒半干旱气候,典型的西北低山丘陵,中午还阳光明媚,一阵山风从西面吹过来,像刀割在脸上一样,寒侵肌骨,使我通身都打起了寒颤,山上的天气骤然变冷了,我又一次去距离我家约一公里多的四洼湖看望一位老兄长。
他叫刘选,今天已经整整60岁了,我们都是二社的,还没有到达目的地,我的眼前已经晃动到了他那张饱经风霜、黝黑的面孔。我们侯山四面环山,紫外线特别强,西南方向无人之境直接与民乐县地界接壤,每处山岭山坳海拔都在2100米左右。以村中央为圆心,原来一千口村民是这片大山的主人,现如今常住人口不足三百了,他们3口之家和2010年修建在四洼湖的三间住房、狗儿鸡儿、羊舍、散落在山洼里的羊群成为了这片山坳新的主人。
这里位于村庄的最北端,从农田灌溉水系上划分,已经属于末沟水的最后一抹绿地,在刘选的房子正南面是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村上集体栽植的“大队”林场,几十亩林地早已没有当年那样茂密壮观了,一棵棵老杏树上长了疤的地方犹似一双双苍老疲惫的眼神,在静静地诉说着岁月的无情和历史的沧桑。
每次去村上,我总是先到这片原大队集体林带徘徊良久,然后到对面的山头上安静地坐一会儿。我想,四洼湖,之为四洼湖,过去肯定是一片低洼的沼泽地,在四个山洼里常年喷涌着清粼粼的泉水,水丰草密,野兔在田野上欢撒地奔跑,现在四洼湖的泉水几经干涸,勉强供应着羊群饮用。
我们侯山境内相传有西汉侯王将相的墓地,也说过去有侯姓人家,俗称侯山。若干年前,仅从70公里开外的祁连山脚后稍沟引水这件事,就口口相传着许多气壮山河、婉约凄美的感人故事,包括当初这个林场的建设也一样,遗憾的是,这些都缺少记载。
缺少记载,不是没有记载。从村上一些古稀老人的口中和一些不经意留下的片言只语,可以让我们突然想见过去侯山的一片风光,就像从一扇永远紧闭的木门中找到一丝缝隙,贴上脸去细看,也能窥得一角壮观的园景。
终于走到了他的三间屋子门前,袅袅炊烟从屋顶的烟囱里一团一团地冒出来,铁丝栏前栓的那只大黑狗咬的比较凶猛,忠实地履行着看家护院的神圣职责,一台报废的搅拌机前栓的那只小黄狗对我还算客气,欢快地摇着尾巴,前呼后应,算是通报了主人。
屋子中央的烤箱炉子吐出红彤彤的火苗,一个案板上放着各种面食,刘选哥正在帮着嫂子烙制过年的馍馍,好像还有沙枣饼,门口的水桶盛满了准备跨年的饮用水。“今天是除夕,家里的活太多,两百多只羊早上赶出去放了一会,其它时间就圈在羊舍里,等会去打扫料槽,给他们喂草料。”刘选告诉我说。他穿的还是那身旧的褪了色的牛仔衣。
压在记忆深处的东西,好像永远沉埋了,其实蛰伏着,有一天会冲开重重淤积,清晰地显露出来。譬如今天,我儿时记忆中的家乡和家乡的人们突然就浮现出来了,满眼闪动着那个荒寒的岁月里由干燥气候和风沙天气酿造出来的一张张棕色的油性面孔,隔着历史烟尘的各种亲切的面影,是那个久远年代里,人性的淳朴与美丽。
三
刘选哥恰逢出生在上世纪“大饥饿”的六十年代初期,家里姊妹兄弟众多,造就了这个普通家庭的深度贫寒,作为长子,由不得他选择,自小生活的重担就压在了他稚嫩的肩膀上。拾柴放羊、镂种耕耙、割麦打场.....这些个农活他样样精熟。
1983年,改革开放的春风早已经吹遍了大江南北,在我们侯山,光靠那几十亩贫瘠的山旱地是无法摆脱贫困的,一部分有头脑、有胆识的年轻人纷纷选择去闯荡天下。
刚刚20出头的他,因为要兼顾照看多病的父亲和几个尚未成年的弟妹,就近选择了去几十公里开外的羊虎沟下窑背煤,这在当时是最艰苦最危险的行业,随时就有被煤渣砸死砸伤的可能,最可怕的是很容易埋下尘肺病的健康诱因。但是这个行业来钱快呀,在当时一天能挣到五六块,而且不赊欠。
就这样,他在那片靠近永昌县、交通极不发达的荒山野岭中度过了三年的青葱岁月,身体的负累和心中的酸苦只有他自己最能体味。
从1986年开始,他父亲患了眼疾,肺病也越来越严重,看着依然穷得叮当响的家,他拼了命地穿梭在嘉峪关建筑工地、平坡煤矿、自家那几十亩庄稼地里,一刻也没有停歇过。最可恨的是去敦煌石棉矿那一年,包括我的父亲也在内,村上一共去了4个人,跟的那个回收矿老板赔了钱,他们一分工钱也没要上,相当于白干了一年,这对于等米下锅的他们来说简直就是雪上加霜,但这就是活生生的、残酷的现实生活。
父亲过世后,他先后帮着两个兄弟娶了媳妇,他自己却错过了谈婚成家的黄金年龄,加入到村上为数不多的30岁以上“光棍”行列。
来自沙漠的人渴望甘泉,饥肠辘辘的人梦想饱餐,受够磨难的人最珍惜爱与被爱,只消得一点给予即可使之泪水涟涟。也许吃不饱肚子的童年记忆太过惨痛了,也许对幸福生活的期盼太诱人了,更加激起了刘选哥强烈的奋斗热情和实干苦干精神。
他走路脚下生风,干活利落干脆,为人敦厚诚实。从1998年开始尝试在山丹军马三场等地承包些零星小工程干,凭借他吃苦耐劳、脚踏实地的品质,事业渐渐有了转机,也就在此时,时年在侯山小学教书的李老师向他抛来了红绣球,一个年轻貌美,一个壮实飘逸。
2001年,38岁的刘选哥和29岁的李爱蓉老师走上了婚姻的红地毯,一个公职老师嫁给了一个土生土长的农民,这在当年全村掀起了轩然大波,在刚刚撤乡建镇的全位奇也是“头号”社会新闻,人们街头巷尾纷纷议论,说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的有之,说勤劳持家的完美结合的有之。总之,这件事情在当时还相对封闭保守的农村,彻底颠覆了相当一部分人思想深处“门当户对”的爱情观和婚姻观。
越是传统相对深厚的地方,反弹便愈发激烈,其实,这既是对一种伦理价值的深情挽留,也是对一种伟大人文传统的有力回眸,从当时起,我就开始关注、留意、思索刘选哥人格魅力的源泉。
四
婚后不久,刘选哥刚刚起步的小事业遭遇了“滑铁卢”,先是临泽办砂厂赔了20多万,又到肃南赔了10多万,2003“非典”之年又在兰州黄河工程上扔掉了60万......。
有人说磨难的婚姻是一笔财富,连续的挫败不仅持续考验着他和李老师忠贞不渝的感情,也在瞬息万变、适者生存的时代潮流中更加磨砺出刘选哥不服输、愈挫愈勇、不向困难低头的顽强和毅力。
教训是惨痛的,但痛定思痛积累的经验才是最弥足珍贵的。2004年,刘选哥重振旗鼓,再次来到了广袤无垠的山丹马场,在地震灾后重建中,他和工友们砌围墙、抹地坪、补屋顶,与白云为伴,与牦牛为伍,风餐露宿,把自己辛劳的汗水撒播在了那一簇簇房舍瓦砾之间,不几年功夫基本填平了前期负债带来的经济亏空。
在我小时候的记忆中,我们村流传着这样一段顺口溜:“一队洋,二队强,三队穿的的确良,四队拿的金箍棒,五队的老鼠满山跑。”非常形象地描述出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家乡的真实现状和人民生活的百态冷暖。
一队在旧社会建有商铺号子,这里是县城衙役、办税小吏、皮货商贾从川口古道到李桥、霍城、大马营的必经之地,一直都是全村信息交流的前沿阵地,体现“洋”的浓郁风格;二队的百姓比较勤劳、刚强,几十公里的红岩坝水渠是侯山的生命渠,看沟护坝的主要重担就落在像“段三爷”这样比较强悍的强人身上;三队出外背煤的人比较多,家家户户的孩子在夏天有的确良衬衣穿,那可是最令我们同龄孩子们羡慕的事了;四队养殖大户最多,那膘肥体壮的羊儿、牛儿奔腾在山坡上,他们的主人那叫个真神气,就连他们手里拿的放羊棍都被他们誉为孙悟空的金箍棒;五队距离村中心比较远,直接与南部大片的农田和山脉相连,是老鼠、旱獭经常出没的天堂,也是过去除“四害”的主要战场。
回过头来,再看刘选哥,在那个荒诞的岁月,二队人刚强、敦厚的“大集体”标签在他的身上留下了太多的烙印,经历了一次一次刻骨铭心的磨难,他身上更加集合了超凡脱俗和永不言败的品质。
2009年他承包650亩地种植板蓝根、孜然,受价格影响,又赔了;而后的几年红岩坝水利渠道分包工程中,略有盈余,补住了亏空.....,这样的奋斗坎坷画面像电影胶片一样,几乎年年在刘选哥身上上演着。
那一刻我觉得刘选哥是那么的富有,在他的奋斗经历和精神世界中,随手一拾就会捡起一段精彩的片段。他也越来越像一坛陈年的老酒,像一个饱经风霜的智者,迈着稳健的步伐,不断走向成熟,不断走向他自己坚守的人生道路,
再看他,肤色黝黑,清瘦飘逸,面色不忧不喜,奋斗不疾不徐,目光总是炯炯有神。是非成败转头空,山外风云变幻,我自岿然不动,勤奋耕耘,很是澹定。
五
接下来刘选哥的举动又一次让我刮目相看。
2010年,他卖掉了自己在村中央的房子,在风吹芨芨草、遍地老鼠跑的四洼湖修建了三间房子、羊舍,成为这里唯一一户居民;
2012年,他在侯山村76亩原大队集体农场公开招标拍卖中中标,成为这片只剩下枯枝朽根的老林子的“主人”,包括早些年他承包的二队7亩集体林地,他正式成为侯山村第N任林场场长;
从四洼湖建好羊舍那一刻起,他从零星散养转入规模养殖,10多载岁月轮回,在党的富民政策的指导下,积累经验,初心不改,存栏常年保持在300只左右,他们一家3口成为新时代的“羊倌”,成为乡村振兴的“镜中人”;
为了保护好这片曾经的水源涵养林,他自己出钱申请配水,在林带的空隙和山坡上每年补植补栽云杉、垂柳等一些生态树种,四洼湖的绿植绿色在逐年增多;
他每年都会在四洼湖种上几亩豆角地,豆角花开的时候,豆角瓣成熟的时候,这里是城里来的孩子、侯山人自己的孩子玩耍品尝的暑天休闲乐园,玩嗨了,吃美了,走的时候,再摘上一包,他拒收现金、微信等任何支付。
不仅是他,离他不远处他自己的亲妹妹秀红也同样是这样的乐善好施,诚恳待人。夏天舍弃更高收入的打工,拿着微薄的收入在村上的日间照料中心为留守老人们做饭,抽空种上些不上化肥的原生态农家菜,那一颗颗用高原圣水、生态羊羔粪滋养的小油菜、茄辣子、水萝卜、大白菜是为众乡邻备下的,养殖区自己家的后院永远是开放的,谁家没菜了都可以去免费采摘。
刘选哥对我说,这些年村上留守的人越来越少了,但空气越来越清新了,两轮退耕还林补偿期内,生态修复的效果
已经能感受到了,满山遍洼的沙棘林长势喜人,尤其是雨多的年份能窜高一大截子,他去山里放牧的时候,随时都能碰到奔跑的旱獭、雪鸡、兔子、秃鹫等小动物。去年在水渠里还碰到一个被水冲带下来的草鹿尸体,他及时向公安、林业部门进行了报告。
前些天我碰到了一个作家朋友,把刘选哥的这些个事对他讲了,他很感兴趣,说他仿佛在我们侯山四洼湖的三间房屋里,嗅到了农村最后的烟火气、最后的炊烟、最后的乡愁,也很想挖掘我们侯山村口口相传从后稍沟引水的凄美故事,还有那一个个活灵活现、惟妙惟肖的民间故事、致富故事、大山深处的故事。我说,关于侯山、关于刘选哥的故事还在继续,会有机会的,我也一定会再来的。
少年不知乡愁事,过去的岁月中总觉得故乡只是一个特定的符号,因为每一道沟、每一道坎都太过熟悉了,没有认真地在意过,在真正离开慢慢变老的这些年,乡愁、农村情结却成了我的一种疾病,它潜伏在身体的每个细胞里久治不愈。
我常常在工作歇息时刻,突然不自觉地想起那座群山环抱中褶皱的故乡,有意无意关注搜集关于它的点点滴滴,譬如刘选哥,他只是我生命当中许许多多淳朴勤劳的乡亲们的其中一员,他从遥远的时空一直接力到现在,除了农家人的本份,还有对农村大地的坚守,在这片土地上每一阵风都涌动着一代代侯山人与严酷的自然环境抗争的历史温度。
对四洼湖、对故乡的眷恋,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在这片山梁山沟中,有我祖辈、有我父亲的坟茔,每每到刘选哥家,感觉到爷爷、父亲的影子老是在这座山岭上飘来飘去,久久挥之不去。
这时候,四洼湖更像一册被遗忘在时光里的古书,在故乡的天空下,在氤氲的空气里,它清晰地告诉我,我来自哪里,要去何方,这一朴素的质问,确定了我就是走到天涯海角,也走不出心里的故乡,走不出灵魂的质问,走不出黏糊的乡愁。
(作者:张掖市卫生健康委 段猷远 1510936344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