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村中心广场去尚家老庄子,迎面而来的风依旧那么犀利,它们从南面的祁连山一路刮下来,畅通无阻,蛰到脸上还有点疼。每次站在庄子的残垣断壁前,我总是要向焉支山暮霭沉沉的苍黛山色看一下,也总是浮想联翩,究竟是哪一年的哪一场风,把这座庄子里的房舍,连同它里面的煤油灯,一块刮走了?
和前几次来一样,几只山雀照旧在我的头顶飞来飞去,叽叽喳喳,不知道是不是在给我讲述这座古堡的前世今生。
这里的景象,应该和很久很久一模一样,一样的苍凉,一样的辽远,一样滚滚而来的塞外之美。古堡在阅过无数次的山花、夏雨、霜夜和雪晨之后,安静地坐在风里,像在回忆一件盛大的往事。
不错,确实有一件天大的事值得永远铭记。就在农历冬至节当天,庄子里面的人欢呼雀跃,欢欢喜喜闹冬至,庆贺他们落脚侯山四周年的日子,庆祝他们从遥远的祁连山脉冷龙岭取水,然后开凿渠道,正式通水的日子。根据《山丹县志》残本记载推算,这一天是公元1648年12月21日,农历冬至,这一年是大清朝顺治五年。
四年前,驻守边陲的屯兵后裔侯氏、鲁氏一行筚路蓝缕,一路乞讨来到这里,没有村名,就以“头人”姓氏命名为“侯家山”吧,还有佃户刘氏和毛氏,他们成为陕西承宣布政使司甘肃山丹卫侯家山堡寨的第一代主人。
打夯下的第一个土庄子,自然叫侯家庄子,侯氏没有子嗣,后来有入赘女婿尚氏继承了家业,侯家庄子后来是不是更名为尚家庄子?此尚家庄子是不是彼尚家庄子?还有很多秘密,都已经让时间一点点悉数打包拎走了,无从知晓。我们只知道,374年前在侯家庄子里“闹”的那个冬至节是一个仪式感很强、传统味很足、烟火气很浓,异常热闹的冬至节。
四年时间里,他们花费白银37块,在霍城买得泉眼、泥淖、湖泊96处,与上游村落达成了湖中不放牧、河中不屯田的约定;
四年时间里,衣衫单薄的他们依靠顽强的毅力,在杳无人烟的满满戈壁开凿出了一条长达17公里的红岩坝水渠,尽管为此牺牲了几条人命;
四年时间里,他们在湖里庄子、芨芨槽子、沙棘洼子等处建造看水房屋,开垦田畴,侯家山传出了牛羊的叫声,稼穑的气息。
这些炫目耀眼的成绩,都需要在冬至节这一天好好庆贺一番。让我们还原一下那一天的场景:一场大雪,让苍茫大地、沟沟垴垴都披上了一层厚厚的羽裳,海拔2100米的侯家山温度也骤降到了-20℃以下,天色才蒙蒙亮,黑咕隆咚的,庄子里的女人们就早早起来,用芨芨草编制的扫帚把积雪清除干净,堆成几个雪跺,把庄外也扫出几条小路来。晌午时分,头人侯氏差人把喂养了三年肥肥胖胖的“大羯羊”牵过来早早栓在石碾子上,足足有六七十斤重。
“冬至大如年”,而计划之中的土地庙、龙王庙都还没有着落,那么隆重的祭祀仪式就放到庄院里露天进行吧!侯氏鲁氏话音未落,大家就行动起来,在院子里挖了两个坑,载下了两截木桩,从外面找来了一个长长的青石板,横担在木桩上,算是供桌了。在供桌上依次摆放上刚刚蒸熟去了麸皮的麦仁、青稞,去了壳的小黄米,黑豆、洋芋,还有小沙枣等杂果,满满六大碗。
而后,头人牵着羊,羊角上系个红头绳,带领大家到庄外,在红岩坝渠尾出水口,撒下一把五谷杂粮,还有枣和小铜钱,走香三根,集体叩首,为天地、山神、龙王和为修筑渠道死难的亡灵祈福悼念,祝福国泰民安,祈愿来年风调雨顺,口里还振振有辞,默念着谢土的宝卷唱词。回到庄院里,净了手,上了香,宰杀了羯羊,又是一番礼仪,最后供桌上又多了一只剥了皮、取了内脏的整羊,用沙枣木削的两只小木根支撑起羊头,还有一碗鲜红的羊血,两碗热气腾腾的面条饭,应该还有一瓶祖上留下的明代巡抚陈棐恩施戎边将士的西域塞酒。
仪式结束,开始露天煮羊了,大铁锅里的水早已沸腾多时,刘氏两兄弟利麻地把整羊大卸八块,再剁成小块,丢进了锅里,放进了稀缺的盐巴,围着铁锅一圈一圈地转的是那些可爱淘气的孩子们,他们哈喇子都流出来了。约莫两三个小时之后,羊肉终于可以出锅了,大家蹲着、站着、坐着,手抓着一块块鲜美的肉块,蘸着腌制的羊胡花酱尽情地享用,候家山四周全是山,夏秋季生长着大片的驴驴蒿、沙葱、针茅等耐盐碱超旱生植物,放养的羊肉肉质细嫩、无膻味,是眼下这个冬季御寒进补的最佳食材。
到了晚上,毛氏在庄子外面点燃了一堆柴火,大人、孩子们都围着火堆嬉笑打闹着,侯氏吼了几嗓子打夯号子,他们的夫人们甚至扭出了一段几乎遗忘了节拍的胡旋舞。夜深了,大家似乎意犹未尽,头人们烧上一壶浓浓的茯茶,叼着旱烟袋商量着垦田浇水的大事,在昏暗的油灯下,女人们拿起了针线脑儿赶制着一双双来年穿的鞋子,炕旮旯酣睡的孩子们嘴角挂着微笑,还沾着几个香香的羊肉碎末。
清代初中期“跻身”全县58个堡寨之一的侯家山,自1648年那个具有里程碑意义的冬至节开始,赖以生存的生命河红岩坝渠的巡河制度逐步演进为“五旗制”,至上世纪四十年代分别由尚氏、刘氏、田氏、徐氏和杂氏轮流当差,闹冬至这一民俗文化活动潜移默化渗透到了灌区制度管理的全过程,每一旗当完一年的差,在冬至节那天的上庙中“献牲”交差,“五旗制”成为现如今“河长制”最早的雏形,冬至节成为人们向往美好生活的一个特定符号。
新中国成立以来,山丹民间继续延续了闹冬至的习俗,冬至前夜家家要做花牛娃饭,象征冬天尽了,春天即将来临,而且要在日出前吃饭,意思是不能再睡懒觉了,早早吃完准备上地了。半大的小子们敲着锣鼓各家各户索要面食、菜、肉、清油、调味品等生食佐料,没有锣鼓就敲一个破脸盆,食材齐全后再找一热心大妈家做一大锅冬至饭,大家你争我抢地饱餐一顿,然后,高高兴兴地回家去了。
随着城乡一体化步伐加快,生态及地质灾害避险搬迁项目的实施,越来越多的农村人口到安置点和城里安家落户,很多农村都成了“空壳”村。现如今,在茫茫的侯山大地上,曾经开凿渠道奔走的小路、冬至节的热闹隆重渐行渐远,它们在山里不停奔走的大风里越趟越浅,流年印迹越来越模糊,因为亘古不变的大风常年不歇息,没有哪条印迹能活过风。
村党支部副书记王建军说:“2019年的那个冬季,新冠肺炎疫情突袭前夜,村上举办了第一届冬至民俗文化节,村民自发来了近300人,占到村民总数的三分之一,大家说久违的传统文化又回来了,虽时隔三年,却恍如昨日”。
回到村中心广场的路上,看到村上曾经的大涝池里正在矗立起一座冰雕,还铺上了木头人行栈道,我想这里肯定会成为返乡探亲的村民春节期间最热门的“打卡地”,吸引一些“网红”前来也不是没有可能。村南头的乡村振兴蓄水节水工程项目初步完工,乡村记忆馆建设正在酝酿,新的时代,践行一切为了人民理念的实际行动在这里一刻都没有停歇过。
风嗖嗖又刮起来了,我把车子悄悄驶出了村庄,在田家坡薄雪覆盖的水泥路上写下了两行长长的诗句。
(落笔于2022年12月20日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