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夏左右,西北内陆尚处于初翠连荒野、烟姿入远楼的原生环境,江南大地早已是一幅鸟语又花香、湖光竞秀色的美丽图画。
一次赴外培训,让我有机会踏进了一所知名高校的大门。课堂里,贪婪地吮吸专家教授们的知识精华;课堂外,充分地感受这座现代化大都市治理体系的高度智能智慧、城市文化的高度开放包容,对我来讲,内心萌生的对自身能力素质不足的危机意识和求知若渴的愿望从没有像今天这样强烈。
培训期间,一次整理行囊的时候,一条淡红色的毛巾赫然入目,细细思忖:从张掖出发的时候走得急,忘了带洗漱用具,肯定是母亲给我临时塞到包里的。拿在手里端详这条毛巾,越看越眼熟,越瞅越亲切,人世间很多事情都是这么奇妙,尽管过去了很多年,猛然间遇见一切恍如昨日,感伤、茫然的思绪又把我拉回到那个岁月荒寒的年月。
这条普通的毛巾是父亲生前在地区水泥厂劳动时配发的劳保用品,是当时那个年代最普遍、最常见的家庭日用品,超薄型、小尺寸,化纤材质,远没有现在商场超市里出售的棉布毛巾那样的高吸水率,那样的舒适耐用。一想父亲当时劳动的那个高温恶劣环境,几个月配发一次毛巾香皂,还舍不得用,全拿到了家里,我住在这样舒适的房间里,哪敢用呀?我把这条一次都没有用过的毛巾,小心翼翼折叠好又放进了行李包里,上面“红旗毛巾厂”的字样清晰可见。有人说,快乐的指数就是每天看到你的次数,思念的指数就是每天睹物思人的基数,阴阳两隔,天人永别,父亲是永远都再见不到了,远隔千里,从西北到华东,再从华东到西北,作为父亲的遗物,让它回到原来的地方,珍藏起来,思念父亲的时候就翻出来看一下,我想我的快乐指数也会“爆棚”的。
20多年前,凑上父亲、母亲和小妹在甘肃西部阿克塞石棉矿两年的打工收入,我在光荣新村买了一院不算太破旧的平房,算是在县城“安了家”,有了一个落脚的地方。
光荣新村,是类似于是当代作家梁晓声创作的长篇小说《人世间》中描写的光子片区那样的一个棚户住宅区,和贾平凹《秦腔》中的清风街、迟子建《起舞》里的老八杂也有点相似,不过没有戏楼等一些娱乐建筑,这些房子始建于上世纪八十年代,是山丹县工商局、县农机局、羊虎沟煤矿、种鸡场等一些单位为职工修建的带福利性质的砖混结构平房。后来一些条件好的老居民都悉数搬走了,住进了宽敞明亮的楼房,这里就变成了一个城乡居民混住区域,相当一部分居民是从农村搬迁来的,比如像我,刚刚参加工作不久,没有结婚,也没有钱买楼,居住在这样的棚户区已经是相当奢望的了,从1999年到2007年,一住就是八年。
在当时,像光荣新村这样的棚户区,县城还有北环影院、长城新村等几处,光荣新村算是人居环境比较差的,因为它的正南面是一家颇具规模的水泥厂,最北面又有石料场、石灰厂一些初加工小型企业,最东面是山丹火车站通往焦化厂的专用运输铁路,只是西边紧挨着原312过道依次矗立着的商务宾馆、小商店、小饭馆,还能从中寻觅到一点小县城的味道,尤其是由山丹籍著名书法家赵正,又名黎泉题写的“东亚大酒店”牌匾是这一区域最有文化气息的标志性建筑。
一家人虽然在“城里”住下了,但生计仍然是个大问题,母亲选择了去扫大街,父亲则托人去水泥厂找了一份开车的“差事”,一月有四五百的收入,车是那种老式的“东方红70推土机”,干的工作枯燥而单一,就是推卸水泥厂每天粉碎后的矿渣,从矿山运送过来的矿石初加工后的矿渣是可以二次利用的,粉碎后按市场需求,直接将其用作水泥生产,也可以按要求将其制作成水泥销售。
这个活特别辛苦,一天两班倒,每天要工作12个小时,北方的冬天是很寒冷的,晚上通常都在零下20℃左右,身上穿棉衣还行,但脚冻得不行,每次回来都要在土炕上褥上半天才能缓过来,光荣新村这院平房虽然破旧,但有个土炕,取暖做饭用的是火炉子,这一点是父母最钟爱的。
但是夏天可就惨了,白天气温高,再加上刚出炉的矿渣红彤彤的,吐出一团一团的火苗,炙热的阳光、闷热的车间、满天飞舞的水泥粉尘,让工人们都苦不堪言。当时快50岁的父亲为了我们的娶媳妇钱、买房子钱......,就这样一天一天熬着、忍耐着、坚持着,戴着的双层口罩每次回来都蒙着一层厚厚的水泥灰,两边眉毛上的灰渍与汗水结晶凝固在一起,只露出一双黑溜溜的眼球,骑着的那辆老飞鸽自行车也锈上了厚厚的灰渍,看不出本来的彩色车架,甚至自行车铃铛都锈住发不出清脆悦耳的声响了,就是这样的工作环境下,每次发下的劳保用品如香皂呀、毛巾呀、手套呀、口罩呀,父亲都舍不得用,拿回来家里慢慢用。
这次外出培训我拿得就是当时父亲配发下的毛巾,虽然过去了很多年,没有想到母亲仍然保存着,也舍不得用,这就是那个年代走过来的大多数农村人长期形成的勤俭节约的生活习惯。他们没有多少学问,说不出《朱子家训》“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一丝一缕,恒念物力维艰”这样高大上精辟的语言,但他们却用自己的一言一行时刻践行着中华民族勤俭节约的传统美德,而且潜移默化从小教育自己的孩子也要从日常生活中的点点滴滴做起,不能忘记我们今天的幸福生活来之不易,要做一个懂感恩、爱劳动、不浪费、知廉耻的人。
2023年7月的一天,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又去了一趟光荣新村,这里离城区有点远,还没有列入棚户区改造项目,巷道还是哪条巷道,房子还是那片房子,但物是人非,几十年过去了,很多居民都又搬走了,闲置的房子很多,显得稍有点破败。
原来的羊虎沟煤矿办事处变成了一个养老服务机构,原来的储煤场地改造成了一个小游园,花开的正艳,老人们三三两两在里面悠闲的踱步,加油站后面听说也建了一家养老服务中心,感觉这里都成了老人们的世界。钻过铁路一个涵洞,就成了长城新村的地界,情形和光荣新村差不多,不过各巷道的路都全部硬化了,这些年这里陆续建了好多家丧葬公司,后疫情时代多次来这里祭奠仙逝的老人,无论是山丹公墓还是几家民营丧葬公司都是哀乐阵阵,逝者在世间停留的最后几晚,躺着接受活着的人深深浅浅的思念,此情此景不竟让人黯然伤神。
在山丹的那晚我做了个梦,又梦见了曾经在光荣新村的生活场景,梦见了这里的老居民拉煤到自家门前,有新疆无烟块煤、蜂窝煤等,再一块一块整齐地储存在煤房里;梦见他们自已动手在门前的小菜地里种菜浇水,茄辣子、西红柿、小油菜长得正旺;梦见几个大妈在门前用红砖、木条砌个小房间,养几支鸡,养几只兔;梦见母亲在院子里用蜂窝煤烧开水给我们做饭,小烟囱里冒出阵阵烟雾,也梦见了父亲从水泥厂干活回来甩开膀子擦拭汗水的情景,用的是不是那条配发给他的淡红色的毛巾,我始终都没有看清楚。
其实这都不是梦,几十年、十几年前,甚至是现在,这里的居民就是这样生活的,他们过着普通人的生活,他们数着指头,仰望星空,熬着自己动手、勤俭持家、邻里和睦、人间烟火的平常岁月。“七一”期间在组织开展主题党日的时候,我又重温了长征时期三个女红军与“半条被子”的故事,这是中国共产党人民情怀和为民本质的体现,也是长征期间中国共产党以真心暖人心、以初心赢民心的生动缩影。
“半条被子”的故事告诉我们,无论何时何地我们都不能忘记今天的幸福生活是无数的革命先烈用热血和生命换来的。无论是光荣新村还是长城新村,在这里生活了多年的老党员、老居民很多都接受过“半条被子”故事的熏陶教育;因1936年11月30日,红西路军第30军89师267、269两个团及总部骑兵师在山丹城与马步芳、马步青部发生激战的隘门滩遗址就在长城新村一带,依据真实史料和口口相传,他们也对红西路军在山丹的征战故事如数家珍;他们几乎都经历过过去农村、工厂的苦难生活,在他们当中,曾经和现在无时不在演绎着现实版的一条毛巾、一个苹果、一顶草帽.....的故事。
世事变迁,如光荣新村这个棚户区名称一样,身上镶嵌着同样具有鲜明光荣传统美德烙印的老人们一个个走了,我不愿意深想,也不敢多想,却总觉得鼻子酸酸的,山河壮丽,民族强盛,真诚希望我们每一个后来人,厚植家国情怀,常怀感恩之心,继承好前人的路,走好接下来的路!
(成稿于2023年7月18日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