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温难耐的夏季,风雪飘扬的冬天......无论岁月何季?无论身居何处?每当忆起故乡,想起老家,村北面一眼望不到边的石坡就清晰而温馨地浮现在我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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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村上,像石坡这样土的“掉牙”的地名起码几十处,都是祖祖辈辈的村人依据它的地形地貌和民间传说起名并口口相传下来的。没有多少人在意它的存在,也没有多少人能对这片山地唤起兴趣,只知道在那里有一条布满乱石的坡,石头大坡度大、过去通马车的叫大石坡,石头小路面窄、只能步行或毛驴通过的叫小石坡。
在石坡的北面,是大大小小的山丘,山腰部位蜿蜒曲折的水渠遗址依稀可见,相传是西汉王朝屯兵用长稿、犁铧开凿建成的,是“大兵团”作战的杰作,也是我见过的最古老完好的旧时水利枢纽工程,在山洼里静卧着上千亩的撂荒山地,只知道它毫无生机地横亘在那里好多年了。
当山风吹过村庄,当久旱的大地期盼甘霖,一匹倔强的胡马扬起了头,它看见了几片房舍上空黛色的炊烟飘绕而上,它听见了远方的呼唤......。2023年8月的一天,我在手机便签上敲进了这几句话,又一次去远方的故乡漫游,因为在我心里,在故乡的石坡,承载着底蕴厚重、年代久远的乡村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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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喜欢山门牌坊楼上方“怀瑾致远”四个大字,它既是对传统农耕文化的孝悌,也彰显出村人向美而生的奋斗姿态;更喜欢一社地头矗立的那块“侯山村”的村庄标识牌,蓝底、空心白字,清新自然,车子拐进村庄,标识牌蓦地进入视野,会陡然而生对简单生活的无限向往。
村人大都认识我,看见我不再说“你来了”,而是说“你回来了”。我喜欢这样的感觉,在这里放纵自己粗俗不虚伪的一面,别人反而觉得是一种亲切,哪怕呆上几个小时,我的想象力都会肆意地编排着自己,身边环绕着一直就在的乡愁。
刚刚立秋,村庄里人气很旺,由于正值暑期,很多城里居住的老人们领着孩子也来了,他们习惯了农村里鸟鸣、鸡叫、开镰收割、拖拉机呼啸而过的声音,习惯了睡在自家土坑的舒适,回来也就顺理成章。居民区地理中轴线正在实施村级道路升级改造工程,一些破损的路面完成修补,硬化道路的两侧换上了耐磨、透水性更强的彩色面包砖。
什字路口,一名不熟识的身穿米色t恤衫的青年,骑着农用三轮车并接打着电话,呼啸而来,绝尘而去,估计去他的承租地里忙活了。新时代十年连续实施的两轮农业综合开发土地整理建设项目对村民的直接收入带来了大幅度的提升,原本没有人愿意掏钱租种的地块成了“香饽饽”,2023年全部以每亩450元的地价租给了外地客商,实现了历史性地突破,村人们都可以放心去山外的世界务工挣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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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走到了石坡,和过去沉寂多年不一样的现象是:这里已经成了一片白色的世界、绿色的“海洋”,满山遍洼几百亩砂旱地西瓜已经成熟。白色的是种瓜时压的膜,这里极度干旱,蒸发量惊人,点瓜时压得膜要保留到瓜熟,不能有一丁点儿水分流失;绿色的是蜿蜒交错的藤蔓,瓜藤交织成一个个野性的花环,不竟为一根根瓜秧勇于突破土地的束缚而表现出如此强劲的生命力而感到惊叹!
“今年大旱,点瓜后只浇了一次水,还没有浇透,如果没有上个月唯一的那一次有效降雨,基本就晒光了。”被尊称为侯山种瓜史上“祖师爷”的老尚爷一边拔弄着地里大小不一的青瓜蛋子,一边感慨地说。
从2019年开始,尚玉辉、丁云、陈文华几名离任村干部在“一村一品”脱贫攻坚政策的指引支持下,克服种种困难,加入到沿祁连山冷凉山区乡村振兴的创业大军中,先是东面的小东沟洼、南面的石沟,又到西面的红山,再到北面的石坡,无数个早出晚归、披星戴月的日子,他们在一片片撂荒地里,开垦复耕、疏通渠道......硬是在这片贫瘠的土地上试种成功了砂甜可口的旱地西瓜。
站在空旷无际的石坡山丘上,两千年前汉家戎边将士修筑的沟渠就在眼前,以一种真切的庞大和寂寥镶嵌在山腰处。没有飞鸟,没有落日,甚至没有长河和孤烟,只有山风,只有亘古已有的强劲山风在这里驻足。岁月的磨洗,风尘的砥砺,使少年英雄霍去病创下的那段历史上极其英武悲壮的河西战役遗迹,已经湮灭于大漠戈壁之中,留下了这段可以遐想乃至凭吊的沟渠遗迹。
时间竟是如此的吻合,结果竟是如此的温馨。原产撒哈拉沙漠地带的西瓜,2000年前从西域进入河西走廊,2000年后经多次培育改良,又在曾经汉家将士开垦并逐年改良的土壤中生根发芽,继续造福河西人民。突然联想到如今的兰新铁路、G30国道路线基本和陆上古丝绸之路也基本吻合,相信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
这里早晚温差大,紫外线强,产出的西瓜个个瓤头厚、糖分高、液汁多,曾有外地客商测得红山、石坡出产的西瓜含糖量达20%以上,主要为葡萄糖、果糖和蔗糖。炙热的阳光在瓜田里穿梭,随便一处薄膜下面扣出一把来,都全是颗粒状发烫的干土,无论是个头还是产量都无法与往年相媲美,但老尚爷他们创业致富的热情和信心却一点都没有消褪。
不知道什么原因,往年开大车来地里批发西瓜的外地客商迟迟不见踪影,看着满地趟卧着的好几十吨西瓜,老尚爷等几个瓜农都比较着急,让自己的孩子或委托亲友,借助视频号、抖音、快手等网络平台大力宣传,地方政府、发改、农业农村和商务部门也通过直播带货等途径帮助他们销售,切实解决地方农特产品出售不畅的现实难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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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山丹县而言,像侯山这样土地面积上万亩、可耕耕地4000多亩的村算是比较大的,最北面的石坡分别与新开、汪庄、芦堡三个同属位奇镇管辖的行政村接壤,为了各自的生存利益,在过去相当长的时间里,因放牧、水事、边界等问题,与邻村之间的磕磕碰碰甚至械斗没少发生。进入新时期新时代,受红岩坝、李桥灌区文化的熏陶感染,和则两利、共谋发展早已成为村与村之间携手并进的最强音,我听到的多是友好邦交的有趣故事。
就说说芦堡吧!这个村子可是了不得,早在民国时期就出了个国民代表大会代表郭多鼎,到南京参加了国民党大选,这在当时地处西北边陲穷乡僻壤的魏机堡(位奇镇的旧称)来讲可是惊天动地的大新闻。因芦堡土地受限,旧社会郭家花银子把坟墓修建在石坡地界,后又因“下碱坝”开渠之事与侯山打起了官司,两家一直就土地之事摩擦不断,就在最近的2022年瓜农们在浇水过程中因疏浚水流不畅,把芦堡的青苗地给淹了还产生了些不愉快,但每次最终都能化干戈为玉帛,平稳妥善地处理好相关民事纠纷,固守了两村之间和谐、友善的传统邻邦友谊。
到了改革开放初期,同样土地贫瘠、广种薄收的芦堡在村党支部和一部分有胆有识的能人带领下,组建施工队、兴办砖厂亚麻厂,又创出了一条“分户经营农牧业、集体兴办工副业”的发展路子,短短几年、十几年,芦堡成了全县远近闻名的富裕村,1989、2001年,村党支部两次被授予“全国先进基层党组织”称号,中央电视台经济半小时栏目还作了专题报道。
远亲不如近邻,一拔一拔的侯山人跟着芦堡人出外打工,在西部青海芒崖、敦煌七里镇等劳务基地,踏上“五子登科”的人生阶梯,实现了从贫穷到小康生活的华丽蝶变。
还是芦堡,多方争取建起的一所9年制完全学校芦堡学校,为周边几个村的娃娃们切实解决了上学难、上学远的问题,这几个村就包括侯山。一边在富“腰包”,一边在富“脑袋”,每每站到小石坡那高耸的秃岭上,耳边的风呼呼掠过,芦堡的房屋陈设一览无余,我就想先富的是芦堡不假,但侯山尝到的甜头不小,收益更不小。
正因为那条乱石遍野的石坡,让侯山学子发奋苦读,而今人才辈出;正因为那片山风呼啸的石坡,让侯山青年视野远大,而今筑梦前行。站的高才能看的远,他们要走出一个好听一点儿的故事,踩着光滑的石头,他们行进的步伐稳健而厚实。
继续是芦堡,就在今年大年初五,在侯山举行的“忆往昔,展未来,谋发展”新春茶话会上,芦堡社火队在-20℃以下的严寒中为侯山村民耍龙舞狮,空气中弥漫着瑟瑟发抖的人群呼出的缕缕哈气,但社火现场气氛异常亢奋热闹。
我想,两村之间的友谊桅杆,栉风沐雨,指向云天,远近都能看见。向芦堡学习,是侯山人民永恒的课题,因为芦堡这面红色旗帜,本身就是一座取之不尽的精神“富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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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坡的砂砾路,一副情深意切的样子,从山谷里盘曲上升、从山坳里攀爬上来,站在高处俯视,南石坡、元洼子、皮条岭等几处石坡的主要地块如水袖飘舞。
石坡上面是相对平缓的“平掌区”,极耐干旱的芨芨草、黄毛头小灌木散布在山坡山丘上,在烈日的炙烤下顽强地扭动着茎叶,从村南头到石坡山脚下,一条四五公里长的崭新笔直水泥U型渠道横卧在干渴的大地上,在阳光折射下闪闪发亮。
村上介绍,这是村“两委”积极争取的巩固拓展脱贫攻坚成果和乡村振兴水利系统配套项目,位于五社的高台上规划修建了两个累计储备6万方水的蓄水池,水源来自村子上游约二十多公里的北台子水库,北台子水库所处的天然峡谷、河滩流水潺潺、水丰草美,相传曾是霍去病驻军饮马的地方。
此水利项目全部启用新型节水设施设备,水渠竣工通水后将着力解决侯山下片区主要是石坡一带800亩农田灌溉难的问题,也是山丹县坚决贯彻落实国家藏粮于地、藏粮于技战略,切实加强耕地保护,全力提升耕地质量,稳步拓展农业生产空间的有力举措。
无独有偶,每每夏秋季节,既是粮食作物的成熟收割期,也是农业项目的施工黄金期,在两轮农业综合开发土地整理建设项目之后,村上又迎来了高效节水农业发展新的春天,县上的重点农业农村项目水肥一体化工程建设落户侯山。
正如村党支部书记王建军说:“乡村振兴要有‘面子’,更重要的是‘里子’,核心的是要让村民腰包越来越鼓、日子越过越红火。”这些天,在翻山沟、在西沟台台 ......村两委成员、各社社长全部都在地头上穿梭忙碌着,配合规划测量单位丈量登记每家每户二轮土地整理后的耕地面积及新增加的地亩数。很多村民在外地打工,他们就一遍一遍打电话核实,白天没有打通的晚上就继续打,他们的信念只有一个,就是绝不能出现一户错报漏报,绝不能让老百姓利益受损。
今秋项目实施后,4300亩有效基本农田将彻底告别“小田”时代,全部变成更容易机械化作业的4亩左右的“大田”,再配置6万方蓄水池一座,一想到美好的前景即将变为现实,二社社长杨国富笑得合不拢嘴。
他们都有西北农民黑黝黝的脸庞的明显特质,尽管胳膊上的皮褪了一层又一层,身上的肉掉了一斤又一斤,但他们内心却充满欢喜。村委会主任尚希昱更是激情高昂:“我们村自然条件虽然恶劣,但步子一刻都不能停,近学甘州前进,远学重庆下庄,这是我们的梦,也是我们奋斗的目标。”
石坡和他所在的村庄,在广袤的中国大地上,只是一粒草芥。然后,这粒草芥却是一代代村民生于斯长于斯的家园故土,几块石头、几条水渠、几棵古树、几间老屋或是一段传说,都是记录乡风乡愁的特殊符号,也是新时代农村发展变化的重要见证。
赓续红岩坝灌区精神的侯山奋斗故事,究竟在多大程度上代表了时代精神甚至人类精神?我不得而知,我只知道,他们在美丽乡村建设的道路上一刻都没有停歇!
记忆中,与石坡有关的几件事
石坡于我,或者说我对石坡的记忆,是苦涩的,也是甜蜜的。
起至侯山下片终至芦堡仰沟的石坡,是一块弃了又耕、耕了又弃的山地,也是一片西北丘陵地貌独特的原生态自然风光带,从西北绕过瞭高山的劲风径直吹至石坡的山谷,从谷口吹出,去了东南方向更广阔的大地。
在村人的记忆中,一提起石坡,最先想到的就是石坡山谷中那条令人惊悚、乱石密布的路,在旧时,村人去芦堡、去汪庄、去新开走的就是这条路,“晴天一身雨,雨天一身泥”是它的真实写照,这条路也是过去马营河、霍城河灌区上游百姓经川口古道到县城的重要通道之一。
我们家,最早能追溯到的记忆就是祖父与石坡、与这条路有关的事,我的伯祖父、祖父曾经都在正儿八经的单位“公干”过,可是他们老哥俩总计生下了七个姑娘,只生下我父亲一个男丁,眼看着父亲到了谈婚的年龄,这可急坏了老哥俩,在过去的农村断了香火可是不得了的大事,后来甚至于排行老大、远嫁焉支山麓花寨公社下河村的张姑奶也火急火燎四处为侄子寻对象。
经多方寻访,汪庄村任家寨自然社与父亲同岁的母亲被父亲相中,祖父托媒人驾驶着老马车,从石坡这条颠簸的石头路上曲折而下,驱车二十里上门提亲,起初我们家的条件离外婆家那是差远了,对这门婚事外婆家是不同意的,主要原因就是侯山的自然条件太恶劣了,嫁过来还没有婆婆,我奶奶早在1961年三年自然灾害时期就患病去世了,回一趟娘家必须要经过那么一段陡峭难行、怪石嶙峋的石坡峡谷,但善良的母亲最终还是嫁过来了,也许这就是姻缘,那一年是1972年,自此也把好运带到了我们家。
第二件事是关于父亲的,说是记忆,其实还是父母亲口口相传告诉我们的。父亲是幸运的,位奇高中没毕业就与母亲结婚了,不几年时间,就生下了兄长和我,虽然日子过得清苦,但心里是乐滋滋的。那时农村已经有了自行车,每次回娘家,父亲就骑着那辆加重“红旗”牌自行车,前大梁上坐着兄长,后货架上坐着母亲,怀里还抱着我。石破中间有一公里的路比较陡峭,上下的时候都需要推着走,不能骑行,尤其是从任家寨上来的时候,父亲在前面扶着车把子,母亲在后面推,等到完全上到山顶平掌上,父母都已是精疲力竭,累得满头是汗。
有一年春节,还是这样的“四人组合团队”,外加给外婆家准备的年份子,父亲在路上负重骑行,被沙河里一个放羊的老汉瞅见了,远远地对着父亲就吼:“你是不是一头驴呀,驴才能驮多少东西呀,你不累吗?”尽管是一句调侃的话,但那个年代农村人的出行基本都是这样,根据时间推算,那一年应该是1979年或1980年春节,因为1981年我妹妹出生了,又增加了一名小成员。再到后来,也就是改革开放以后,父亲成为我们村第一批经商创业的生意人,也是村上第一个骑上摩托的人,日子一天一天好起来了,但石坡对于父亲那一代人的记忆是永远抹不去的。
第三件事是关于我的,1989年到1992年我在芦堡学校读了三年初中,从家里到芦堡五公里的路程石坡是必经之地,一周一趟,除却假期时间,至少在这条路上往返了100多趟。刚开始是步行,后来学会了骑自行车,为了减少自重,我找当铁匠的大伯父把我那辆“飞鸽”旧自行车前后的挡泥瓦、稍货架全都卸掉了,连钳形的那个刹车橡皮墩子也去掉了,用废弃的马车轮胎自制了两块刹车片。上石坡山的时候是用不上的,下石坡山的时候可是派上大用场了,从小石坡山道下来,用脚直接踩住那块刹车片,车速马上就降下来了,不过这可是考验驾驶水平的活计,不论是自带的刹车橡皮,还是自制的轮胎刹车片,你如果先踩了前刹,或许一个“鸡头折脖子”把你撂下自行车去,这样的事在我们一起读书的伙伴当中没少发生。
我想说的是另外一件事,应该是1991年暑假,我和三舅去给芦堡的二姨家收割庄稼,那时我还小,说是帮忙,我能做的其实也就是打打麦草腰子、捆个田捆子、捡拾个麦穗之类的活,下午收工,我独自骑自行车回侯山,初秋的雨说下就下,在石坡上面突然遭遇了短时强降雨,自行车根本无法骑行,撇下自行车,我一边大哭,一边迅速往家里跑,在半道上遇见了拿着靴子迎我来的母亲,到家里简直就成了一个落汤鸡,去除衣物在被窝里半晌才缓过神来,那惊悚的场面像电影胶片一样让人不寒而栗,尽管过去了多少年,但那个场面在我脑海中仍然历历在目。
时间真是好奇妙,当你从纵深处去端量它时,它的残酷和无情暴露无疑。旧时的时光已经变得非常悠长、遥远而迷惘,但青少年的我却一直穿行在山风呼啸的石坡和村庄之中。
(成稿于2023年8月9日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