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条再普通不过的山沟,放在纵深千里的河西走廊,这样的山沟沟可以找出无数个,但是嵌到我记忆最深处的还是家乡侯山村西边的这条山沟,每每夏季,微风熏拂下,山花烂漫时,总免不了想去看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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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条两组群山夹击之下的山沟沟,一个纵卧在荒原沟壑之上的小盆地,疯长的芨芨草、斑驳的蒿草乱石、废弃的沟渠、撂荒的山旱地、山坡上依稀可见的车辙痕迹......无不镌刻着岁月的烙印,无不流淌着旧时的故事,无不诉说着这里曾经一度发达的农耕文明。自1644年,驻守边陲的屯兵后裔侯氏、鲁氏一行落户山丹卫侯家山成为这里的第一代主人后,这条山沟沟被发现、被命名、被开垦,成为侯山人民的“口粮田”,在那些年人口稀少、水量相对充沛的荒诞岁月里,一代代先民靠人力背、靠牲畜驮、用架子车拉,每年从这里生产、拉运出成百上千袋粮食,维系着村落的发展,顽强地延续着一个个鲜活的生命。
直至到了上世纪九十年代,持续干旱少雨的年景,严峻的灌溉供需矛盾,“打工潮”的兴起,使这条开垦有数百亩山旱地的山沟沟彻底沉寂下来了,祖辈们种植了百余年的耕地被迫撂荒,这里渐渐又变成了人迹罕至的洪荒之地。斗转星移,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直至30年后,一辆辆现代化的大型机械开进来了,一束束高科技的节水软管铺进来了,春去夏至,这里又成为鸟语花香、万物葱茏的“绿色海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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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年仲夏,再次来到这条山沟沟,无须诗情画意,忘记鞍马劳顿,心灵的港湾瞬间碧波荡漾。阵阵清风扑面而来,满山遍野的野草、竞相绽放的喇叭花把沟壑田野装扮的五彩缤纷、美丽丰饶,尽管一直以来它们都在这里寂寞地开放,凄楚地凋谢,但是在今年充沛的山雨中,青草、苜蓿草、扯扯秧、盐爪爪、灰灰菜、猪毛菜、燕麦草、苦马豆、沙生针茅、甘青铁线莲等青嫩的天然植被撒野地生长,茎叶更为繁茂。它们中有羊儿爱吃的,有牛儿爱吃的,有我家那匹红骡子爱吃的,我仿佛又听到了三十年前背着尼龙草袋子在地梗上转悠,用镰刀划过茎杆时那清脆的刷刷刷声;仿佛又翻看到了曾经的那个青涩少年把骡子缰绳拴在铁桩上,嘴里叼上一根马莲草,背手当枕仰卧在山坡上憧憬未来的镜头。
这里的山丘虽然没有青藏、黄土高原的巍峨身躯,却承载了河西游牧文明与农耕文明的风雨沧桑,在一年之中最美的季节,站在任何一个山脊上,都是触手可及的蓝天,都是游走飘逸的云朵,一篮子天然的青鲜,在兔儿羊儿的咀嚼中,散发着母性的芬芳,一片澄澈。在针刺中我摘上一朵猫儿刺花,芳香刺鼻,沁人心脾。各色各样的每朵花儿都是怀春的少女,它们都有自己的名字和身世,在河西走廊的植物群落中顽强地生长、自信地争妍,它们都有对生活的憧憬和期许。在严酷的大自然中相对于它们的无助,我所能做的,就是将它们轻轻地采撷,捧在胸口。我想把牵牛花送给小朋友们,牵住他们的小手,携带他们茁壮成长,将来都能成为时代翘楚、国家英才;我想把蒲公英送给村上驻守的老人们,清热解毒,消肿散结,盼望他们延年益寿;我还想把快要成熟的向日葵花瓣送给大地上辛苦劳作的新农人们,祝愿他们在万物斑斓的夏日回声里,勤劳致富,向阳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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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乡一体化进程的提速也加速了历史的变革,乡亲们大都搬迁到了县城里居住,大体格、大体魄家畜都成了昨天的记忆,在整洁的村庄水泥硬化街面上,能看到的只有少量的小猫小狗,以鸡儿为主的家禽饲养量也长期徘徊在一个较低数目上。
山里的动物们貌似没有观察到村里正在发生的深刻变化,幼小的时候曾经无数次与村庄里的动物、与翻山沟里的动物交过朋友。比如蚂蚁,每天奔波忙碌,幼小的身躯从不知疲倦,无愧模范丈夫,它还是观测天气变化的“气象专家”,每每看到成群的蚂蚁在聚集搬家的时候,就要注意有乌云、有雨要来了,晾晒在场上准备打碾的麦捆就要重新上垛,用彩布、塑料盖起来。蚂蚱、壁虎、小蛇还是个楞头青,居无定所,形踪不定,遍布山野的小洞应该是它们藏身栖息的地方,洞口大一点的是野兔、旱獭、长尾巴狐狸的洞穴,小时候经常跟着我的一个表哥去翻山沟里转悠,他有一只自制的钢管猎枪,我们藏在一个山坳里,或者芨芨草丛里,随着“砰”的一声,一只野兔应声倒地,回到家里就是一顿美美的大餐,我的表哥是我大爷爷的外孙,和我们住在一个篱笆院落里,那个年代一个家族里吃饭、生产劳动基本都是搅在一起的。蟋蟀、涝池里的青蛙是个隐士,喜欢在夜色斑斓、夜深人静时抚琴长啸,傍晚的时候,辛苦了一天的乡亲们,坐在自家庄门口,一边端着大瓷碗吃饭,一边听着远方传来的蟋蟀、青蛙叫声,此起彼伏的旋律令人陶醉,我想不亚于听一曲唐宫圣乐《霓裳羽衣曲》。
现在,我又来到了曾经熟识的那一个个山坡、一条条沟壑,层叠游走的云彩、展翅翱翔的雄鹰、撒欢奔跑的野兔和空灵辽远的遐思,把一名漂泊在外的游子对诗与远方最深情的向往牢牢定格在了这片山坳里,现在我们国家加大了对野生动物的保护力度,野兔是绝绝不能再围猎了,在一片草丛中,我亲眼看到了一对穿着漂亮花衣服的野鸡快速地穿过,又迅速地消失在我们的视野外。远处的山坡上,羊儿在悠闲地吃草,但在耕地保护界碑内是禁止放牧的。我曾经和这里数目庞大、分布区域极广的小壁虎打过赌,看谁可以先放下身上的包袱。后来我明白,肯定是我输了。它说,你内心的欲望和执念,比我们后背上的糙壳沉重,何止万千?和无忧无虑的这样小动物相比,我拖着自己踯躅的背影,耳中掠过回荡在山谷里各种小动物的欢叫声,像蒲公英一样漂泊前行,不知何时才能放下执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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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候,生活很小,世界很大。作为侯山二、四社的耕地,翻山沟遍植小麦,盛产胡麻,也尝试种植过西瓜,经过几十年的撂荒,这里的地力更肥沃了。村上争取到了2000多亩的高效节水新建和改造提升乡村振兴项目,包括田块整治、农田地力提升、灌溉与排水、农田输配电、农田防护林及生态环境保持工程等内容,翻山沟也纳入其中。曾经的小田全部改造成了大田,而且现代化的滴灌设施也布进来了,滴灌技术通过细小的出水孔将水滴直接输送到作物根部,有效减少了水分的蒸发和流失,显著提高了水资源的利用率,让这片原始农耕特征最为明显的山旱地逐步实现了生态、经济效益双重提升的综合效益。
据村两委负责同志、社长介绍:改造完成的土地比过去丈量成册的地亩数溢出了许多,全村耕地在几轮土地整理项目中溢出有1000多亩,在保障小麦粮食主产之外,整体流转给了外地客商,这里主要种植制种萝卜,每亩租金300元左右,仅翻山沟一年就能为村民增加好四、五万元的家庭经济收入。留守的村人祖祖辈辈骨子里、血液里就流淌着坚韧不拔、勤劳朴实的优秀基因,被家庭农场主雇聘到地里开展农作物除草驱虫等日常田间作业,不出村门,每天都能挣到100多元的劳务工资,既增加了收入,又学会了技能、开阔了眼界,摇身一变都成了新时代新型职业农民。看到满山坳随风摇曳的萝卜花和嗡嗡作响的采花小蜜蜂,我在想,这里出产的每一粒种子何尝不是侯山人民在党的富民政策指引下,走向更为宽广的致富道路上那一粒粒希望的种子?昔日的“口粮地”,真正变成了今日的“聚宝盆”,处处都有高质量发展的强音在激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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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经,翻山沟是年轻的,蓬勃的;现如今,翻山沟依然是年轻的,蓬勃的。站在东西两面的山梁上,向南可以清晰地看到巍峨挺拔的祁连雪山,向北亦可以清晰地看到朝气蓬勃的山丹县城错落有致的建筑群。它宽窄有度,宽能行车,窄可过人。它亦长亦短,长至天边,短到眼前。它昨天有故事,今天有故事,明天注定还有故事,精彩的故事轮番上演。
过去那些荒诞的岁月中,脸上刀刻写满了沧桑的乡亲们,在农忙的季节,赶着羊,牵着牛,领着孩子,拉着农用架子车,从炊烟缭绕的村庄,沿一条条山村土石路,走向翻山沟。年少的我和兄妹跟在大人们后面,低头不语。去时朝霞满天,归时星光点点;去时兴高采烈,归时疲惫不堪。沿着时间的脉络和弯弯曲曲的山道,我也丈量着自己长长短短的心事。这里有个长长的陡坡,几乎印刻在所有人的脑海中,一辆辆架子车空车下去,却不是一辆辆架子车都能顺利满载上来,在中间最陡的地方,大人在前面驾驭着架子车,其他人在后面用尽全力助推,就这样都还是会发生车翻田捆散地的情况,看到一个个散落在半山腰的田捆子,大家都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无比沮丧。这条山道,记录了我的彷徨,也见证了村人们的感伤。
时至今日,沿车轱辘碾出的那一履履车辙,依然可以找寻到隐藏在土层下面的艰辛。一滴滴滚烫的汗水,一串串沉重的脚印,一声声嘶哑的吆喝,无不铭记着残酷而真实的生存法则,无不见证着村人们的坚韧、顽强和负重前行的生活常态,冬去春来,夏褪秋至,一年四季,村人与庄稼相依为命,永远不离不弃。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条山道,这条山沟沟,就是村庄的编年史,不知有多少喜悦与悲伤,迎来与送往深藏在纵横交织的纹理里。
翻山沟也像是故乡与游子之间的一条脐带,每一次离别,都是痛的回忆,疼的语言。当空烈日,山风兮兮,吮吸着高效节水软管里的水份,萝卜花开的正艳,这里已经变成了一个金灿灿的花园世界。一阵山风吹来,麦田卷起波浪,缓缓推向远方,这是最悦耳动听的夏日回声,正在把全村人对梦和致富最奢侈的愿望变成了尽在咫尺的美好现实,有味而甘美,深邃而悠远。
(2024年7月19日晚完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