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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猷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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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1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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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悬泉置,我看到了一个王朝的历史背影

敦煌,这座镶嵌在河西走廊最西端的丝路明珠、文化圣地,忽然就想去了,一直想在悬泉置后的高坡上吹一吹风,那块皇族贵胄歇息过的地方一定很神奇。

作为经略西域和中西方文化交流的第一门户,无数年前,这里就演绎了独具的繁华,古丝绸之路由此逶迤西去,至今驼铃声犹在耳;寂静辽阔、苍凉凄美的阳关古道穿越瀚海,至今故事依旧新鲜、恍如昨日。一个天高云淡的日子,我如愿来到了梦想之地,根据汉简记载,敦煌郡当时有“厩置九所”,悬泉置当属其一。

相邀师友一同前往探访,沿瓜州方向驾车走了一个小时,到达甜水井道班后掉头拐了一个弯,上了高架天桥就能清晰地看到三危山了,悬泉置遗址就是它的腹下缓坡之上,旁边有阳关古道的低凹车辙痕迹。这个甜水井也是十分有名气,考古队员曾经在这里发掘出了犁、镰、锸、铲、锛等数量众多的铁制农具,充分佐证了西汉实行郡县制和朝廷从内地“移民实边”政策的实效。

屯垦戍边,是当时西汉帝国巩固河西走廊这条战略通道与经略西域的重中之重。可想而知,如果没有当初在这一区域屯田的大量中原移民,那戍边战士、众多马匹的粮草如何保障?敦煌郡九所和悬泉置一样的邮驿机构如何运转?从某种程度说,也是对匈奴人重回河西的一种天然阻隔和威慑。

近在咫尺的悬泉置是中国历史上有文献记载在考古发掘中第一次被证实的驿站遗址,被评为1991年全国十大考古发现之一,到2001年被列入第五批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再到2014年6月第38届世界遗产大会,该遗址作为丝绸之路上重要的节点遗址,被正式宣布列入“长安---天山廊道的路网”世界文化遗产名录。

待下车步行正式走近它,心中有了一种莫名的惶恐和激动,千年历史气流扑面而来,我真真切切来到了古人的工作室、卧室、厨房、练马场、瞭望角楼,空气中弥漫着羌笛的声响。要知道,这座遗址历经西汉、东汉、下限可至魏晋时期,前后延续近四百年,是迄今我国发现最早的邮驿遗址。

当年的发掘现场已经全部回填,但地面上的建筑轮廓和方形城堡内的职能机构被标注得清清楚楚,我生怕遗漏掉任何一个哪怕是微小的区域,一溜儿沿台阶先快速攀爬到了东边新修建的观景台,鸟瞰了遗址全貌片刻又返了回来。虽然是站在有绳索包围的栈道上,我想我们肯定还是惊动到古人的休息了,但我们也是好奇呀,也是想和古人进行一番穿越时空的对话呀,我们想知道他们的语言能不能听得懂,想亲眼看看他们的服饰、相貌、体征,想通过他们的口里知道更古的历史,尽管这些小儿科的疑问在现代考古科技发达的今天都一一有了答案。

在戍守区、马医区、马厩、厨区、西南角墩、烽燧、传舍区、灰区、古驿道甚至卫生间等各个功能区,除了镌刻文字的木桩,还有呈45度倾斜的仿木材质的功能说明牌,说明牌的左侧统一设计了中英文对照的竖式“悬泉置遗址”字样,很是雅致。我想我至少是围绕栈道转了有好几圈,走走停停,思索良久,不愿离去。

在坞院的传舍区首先就想到了张骞、苏武、班超、常惠、李广利、细君公主、解忧公主等这些如雷贯耳的重量级人物,作为官方驿站,从目前出土的竹简文物来看,悬泉置主要为大汉帝国和西域各国的公务人员服务,尤其是接待过鄯善、于阗、龟兹、疏勒、焉耆、车师等西域使团,几乎囊括了西域三十六国,是典型的官方招待所。

这里主要说说那位坦然面对命运的波折,孤身异乡,为顽强地维系汉帝国与乌孙之间的联盟牺牲自我的解忧公主。虽说她也是一个和亲的公主,但她并不是王昭君那种被后封的公主。她出生在一个王公贵族的家庭,她的祖先是汉高祖刘邦的弟弟,尽管她出生的时候,家道已经中落了,但她一刻也没有因家道中落而放弃学习、练剑和以德修身。机会终于来了,西域乌孙国一纸婚书过来,汉武帝爽快地答应了他们的条件,决定选派文武双全、性格泼辣的解忧公主,她到了乌孙国那边以后,很快用自己的魅力征服了很多的乌孙国人。在远隔千里的草原上,她经历了四朝三嫁,为国家的前途和边疆稳定做出了巨大贡献。公元前51年,她被老朋友常惠带回到故乡长安,最终荣归故里,叶落归根,她也因此被后人称为“一人撬动历史,巾帼改变天山”的大汉一代传奇女子,是大汉帝国最温柔的脊梁。

在厨区,想到了最被专家学者关注的是那件《元康五年悬泉置过长罗侯费用薄》的简牍,这一年是公元前61年,三朝元老常惠率领一支使团从京城长安出发,他将途径悬泉置前往西域,这次也是常惠第五次经过悬泉置,当时常惠已经受封长罗侯,成为大汉与乌孙交往、经营西域的关键人物,乌孙虽然在与月氏部落的争斗中落败,远走西域,但是他们在天山西麓伊犁河谷建立的国家依然很强大。从《费用簿》来看,悬泉置为招待常惠等人,置办了牛、羊、鸡、鱼、酒、豉、粟、米各种食品,在物资并不怎么丰富的两千年前算得上比较丰盛。账本中对过往人数、物资开销记得很详细,不知为何,对长罗侯的去向、使命、目的等一系列大家关心的问题却一字未提。历史就是一面最好的镜子,它照亮了过往,也照亮了未来,史官评价长罗侯“明习外国事,勤劳数有功”,西汉王朝正是因为有这些明习外事、勤劳有功者的前赴后继,最终才能统领西域,打通丝路南、北两道,悬泉汉简记录中最让人浮想联翩的部分,也正是这些做主角的故事。

在马厩,突然就想到了那个叫暴利长的人。公元前113年也就是元鼎四年,一个敦煌人牵着一匹马来到了长安,汉武帝接见了他,暴利长在未央宫正殿宣室给正在上早朝的汉武帝和文武百官讲了讲了一个故事:大致是敦煌一个叫渥洼池的水底曾经跑出一匹天马,他发现后如何设计套住天马,又如何驯服牵到了长安,暴利长讲得绘声绘色,君臣们听得目瞪口呆。也有学者说,当年汉武帝“梦骏马生渥洼水中”,大臣作天马歌献上,才有了这个疑似杜撰的故事。后来。汉武帝封禅泰山时捡到黄金,为了纪念渥洼水出天马的祥瑞,还专门制造了一批马蹄状的黄金,2011年在江西南昌发现的海昏侯刘贺的墓中出土的115公斤金器中就有这种形似马蹄的黄金。我就在想,在悬泉置的马厩里有没有渥洼池天马、大宛的后代和基因传承呢?

马是汉朝十分重视的战略物资,所以河西驿站的每匹马都会登记在册,即“传马名籍”,各置要逐月将厩马名单上报,包括马的毛色、年龄、身高、健康状况以及名字,从悬泉置发现的传马名籍来看,有王阳、龙子、载星、铁柱、载月、轻衡等,我想起载星、载月的马一定是日行千里、夜走八百的千里马,至少它的奔驰速度是很快的。没有对传马和优质高级苜蓿草的精心培育,没有对交通体系的巨大投入,也就不会有《后汉书》所记“胡商贩客,日款于塞下”的和平景象。河西的畜牧业在种群及技术改良下,创造了一个又一个高峰,比如今天的山丹军马场,旧时称汉阳大草滩,也是在武帝时期就专门设置了牧师苑,曾经养育了世界各地的名贵马种,也包括国人无所不知的汗血宝马,到后来极盛时期养马达7万匹以上,原苏联顿河军马场解体后,占据了世界第一的位置。自西汉马文化成了河西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在持续的发酵中,武威铜奔马诞生了,这是后来大家都耳熟能详的大事了。

在一个展板上我们看到这样一组文字:悬泉置遗址出土的460余件麻纸,特别是其中的10余张有书写墨迹的白纸和黄纸,是迄今为止国内外发现的最早的书写纸张,把我国纸张的发明时间上推了近一个世纪。有专家说,悬泉纸的发掘,突破了其作为西汉纸例证的简单意义,而是成为中国造纸术动态创新的一个缩影。这也似乎提醒我们每一个后来人,凡是重大的创新并非一蹴而就,而是在不断尝试与积累后才呈现出令人所知的面貌。

时值正午,我们依依不舍地离开遗址保护区,继续向山里行进,越往里面走,越感觉神秘莫测,突然发现这竟然是一条险峻幽深的大峡谷,顺着峡谷上溯约莫两公里后,很惊喜地看到了一小片绿洲,根据之前普及过的知识,这也是预料之中的。下了车,秋老虎的威力立即显现出来了,感觉太阳好大,毫无遮拦地覆盖着这片荒无人烟的山谷,覆盖着三危群山。

走近这片绿植,前面有一块简介牌,赫然写着“悬泉”两个喷印大字,再往里面走,是相对简易的木制栈道,顺着栈道走到头,一堆怪石嶙峋的大石头阻隔了我们前进的道路,但见几股泉水从巨石峭壁间溢出,泉水哗啦啦悬空入潭,尽管水量不大,但在地面低洼处形成几小块绿潭,谭底已经有了绿色的苔藓长出,绿潭的周围是依然油绿的野草,和着细沙藤蔓隐没了远行的溪流。在旁边一堆即将枯萎的蒿草中我发现了一个“第二泉”的小木牌,也在汩汩冒着泉水,不知道有没有第三泉、第四泉......

悬泉水俗称吊吊水,清代称贰师泉,据《元和郡县图志》记载:“悬泉水,在县东130里,出龙勒山腹,汉将李广利伐大宛还,士众渴乏,引佩剑刺山,飞泉涌出。”李广利将军开凿的悬泉水成为百里无人区内的生命之源,延续着沙漠里的生命,为纪念李广利将军,人们在山谷里专门修建了一座贰师庙,庙里供奉李广利像,并在此设置了驿站,供过往军队、使者歇息。

在峡谷的低洼处,有高大胡杨、红柳、芦苇等野生植物生长,枝繁叶茂,遮阳蔽日,几乎已经把栈道上面蓬成一个封闭的弧形,人只能锚着腰钻过去。只当我来回穿梭在乱石上痴痴地找寻当年李将军佩剑刺山的痕迹时,天空中不知从哪里猛地飞来了一群蚊子,好不留情地在我额头、右手手背上狠狠地一顿乱咬,不几分种就起了四个小疙瘩,可能是千年前的蚊子的变异品种,毒性特别大,之后用风油精抹了两三天后都还没有完全消褪下去,我倍感周体一阵惊悚,显然我们两个不俗之客是惊扰到这里的宁静了,用这种特殊的方式给我们下了逐客令,我们一路踉跄飞奔出峡谷。

继续返回悬泉置遗址,文物部门在遗址旁专业建起了悬泉置文物管理所,在面积不大的两间土木结构的临时展厅里,详细介绍归纳了关于悬泉的文献记载、遗址概况、遗址建筑布局、遗存分布简表和历史价值,是过往游客了解遗址前世今生最直观简明的感观通道。

在靠近去瓜州公路的空地上、遗址西北处,一个复原修建的“新悬泉置”正在呼之欲出。从外形看,这是一座方形小城堡,正门朝东,四周为高大城墙,东北、西南角各设突出坞体的角楼,坞墙系用土坯垒砌而成,坞内有各个功能区,高耸的院墙,廊檐飞翘的建筑,尽显悬泉置作为汉代规格最高官方驿站的威严。在一排施工单位彩钢房的上方,“敦煌文旅集团悬泉置项目部”的镂空大字和一条横幅告诉我们,正在建设中的“新悬泉置”为甘肃丝绸之路经济带文化传承与创新项目,不由地为该项目的早日建成运营充满了些许期待。

两千年前那个波澜起伏的边关岁月,一任一任悬泉置的“掌柜子”置啬夫兢兢业业,恪尽职守,为我们悉数留下了包括简牍文书35000余枚在内的7万余件文物,成为全面解读汉帝国河西走廊的历史镜像。

城虽旧邦,其命维新,两千年后,如何将这份宝贵文化遗产保护传承好,让祖先的智慧和创造永励后人的历史重担,天然地落在了新时代主要由文物保护部门工作人员组成的新“置啬夫”团队身上,他们肩上责任重大,却使命光荣。

往往历史就这样构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重叠,当直接面对悬泉置遗址这方璀璨的天空,我们被历史带来的回响深深震撼。重新回到甜水井道班旁边回敦煌的路上,一切都是那样的自然、平静,目光再次掠过不远处的三危山麓,在历史的斑驳中,远方的那片神秘的地带变成了深褐色,像一条巨大的毯子延伸在视野里,与我们的车辆一起向远方生长,经久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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