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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宗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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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903/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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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只是用来遥望的


     01

故乡只是用来遥望的,好男儿志在四方!

刚从北京某大毕业归来的同学宋文狂妄地说。他站在县城唯一的一座人行天桥的正中央,黄昏的金色阳光照在他那黄土高原般的脸上,秋风掀动着他那米黄色的风衣,吹拂着他的长发,他的手指间夹着一支抽了一半的苗家香烟,谈笑间指点江山挥斥方遒,神态极像当年伟大的领袖。我和乔辉都感觉到他非同一般的牛叉,断定他能成就一番伟业,甚至愿意今生追随其左右,唯马首是瞻。略感遗憾的是这座人行天桥质量不佳,局部已经开裂,是当时众多的豆腐渣工程之一,没有多久就被拆除了,不能留作遗址供后人瞻仰。

宋文发表完故乡的感言之后,我们就踢着正步游到好吃街,在一家名叫响水洞的餐厅坐下,点了羊肉格格和雪花啤酒,煞有介事的学三国演义里的刘关张,搞了一个响水洞三结义,举杯盟誓:苟富贵,勿相忘!从此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斯时距我南下独闯深圳三年半,距宋文的裁缝女风流案四年半,距乔辉的麻鸭扶贫烂尾事件五年。我们意气风发,认为世界就踩在我们脚下,像三条荷尔蒙分泌旺盛的公狗,在县城的大街小巷流窜,谋划着作一个风流案,但是始终没有遇到合适的机会。我们经常去桃花村,或胜利路以及关东村西街,那是县城传说中的红灯区,近距离观察那些站在门洞里向过往男人亲切招手的妖艳女人。当她们很大方的向我们敞开怀抱,我们却又逃之夭夭。有好事者拦住我们究竟想干什么?我们就声称自己还是学生,在帮老师作社会调查,了解本县边缘人群的生存状态。其实是口袋里的钞票使我们阳痿,受过高等教育的表象光辉,掩盖着我们的流氓本相,我们不得不假装斯文起来。总之在等待分配其实是发配的日子,我们的生活是支离破碎的,无法用一根麻绳穿起来,组合成一些像样的文字,愉悦读者诸君的身心。

02

我们当中最早被分配的是乔老二乔辉,他被分配到屏南乡政府工作,从人事局拿到派遣证,我们就去他那遥远的家乡长顺镇做客。经过汽车三个多小时在山路上的摇摇摆摆,我们才到他的家。他的父母很热情的招待了我们,在酒足饭饱之际,乔老头子脸红脖子粗的对我们说:“我跟你们几个说哈,你们都是农村考出去的娃,说真的不仅你们不容易,我们这些当爹妈的更不容易。进了官场,要和领导搞好关系,更要管好自己的两个巴,上面的是嘴巴,下面的家伙就不说了,万一它们犯了错误,那是要进马鞍山的班房,丢爹妈的脸不说,你们自己也要受打磨,还不如让你们在家跟我们修地球自在,早娶媳妇早抱孙子呢!”我们嘴里连说那是那是,却又心照不宣的暗自发笑。

接下来分配的是宋文,他在大学里学的是中文应用语文,还是千年帝都的著名大学,所以他的人事档案一回县城,据说一度成为好多单位争夺的香饽饽,各单位领导都想拿他北京某大的牌子装装门面。争来争去就延迟了他的分配,最后只好征求他本人的意见,他选择了公安局。

进入公安局上班,宋文同学沐猴而冠,穿着警服扎着腰带威风起来,我们都感觉他气场因此强大许多,仿佛头顶有一圈若隐若现的光环。我的分配算是最晚的那一批,在漫长的等待中,我不是在南屏乡政府的小食堂吃乔辉的白食,就是在公安局的大食堂消耗宋文的饭菜票,这样跟他们有福同享了几个来回,才拿到派遣证到国有企业盐厂报到。

盐厂坐落在一个叫做建南的夹皮沟里,翻越巍峨的齐跃山,经过箭竹溪,沿着峡谷一路向下,就到了在川鄂交界的建南镇,在由山溪组成的建江河两岸,排列着江汉油田的好几个下属单位。盐厂的主要产品当然是食盐,据说其前身是一家军工企业,还附带生产碘酸钾和溴素,广泛使用于战略氢弹的制造,后来军队改制给了地方成了一家国企。毕业分配就将我们三个人的阶层进行了初步的划分,宋文成了一名威武的警官,乔辉夹着公文包成了一名乡干部 ,我挥舞着铁锤扳手成为一名产业工人。

03

上班的第一天,跟县长平级的厂长和书记分别致欢迎辞,团支部书记也鼓动三寸不烂之舌,要求我们在基层岗位努力工作,积极进步,早日进入管理岗位,画了一个又一个虚无的大饼。最后劳资科长的发言才图穷匕见,那就是服从领导安排者,前途一片光明,不服从安排者,一律退回人事局待岗,等国营煤矿国营钢厂等单位的老工人退休了再分配。所有的大中专院校学生,都必须到基层实习一至三年,熟悉基层工作之后,再择优选拔进入管理阶层。人事局还给我们发了一个工作证,上面冠冕堂皇的写着企业干部,算是对十几年寒窗苦读的我们一个心理安慰。穿上蓝色的劳动布工作服,走进生产车间,无论我们来自哪里,都是产业工人,在同一个食堂吃饭,在同一个澡堂洗澡,住在同样的集体宿舍,不再是所谓的天之骄子,而是属于光荣的工人阶级。

就这样,所有分配到盐厂的学生,不管是文科理工科,还是法律护理,甚至有艺术学校毕业的,全部都安排到生产第一线,除了化工和机械及电气专业的同学对口分配之外,其余人等都分得牛头不对马嘴。我分到机修车间做了一名钳工学徒,那些机械配件的锻造和所学的先秦文学没有一毛钱的关系,马克思哲学跟机械制图也风马牛不相及。总体来说,机修车间的工作算是清闲的,全厂生产设备正常运转的时候,大家就坐在车间吹牛皮,一旦设备出现机械故障,各班长就带领自己的人马进入自己负责的现场。无论是高达三百米的卤水塔,还是充斥着刺鼻性气味的化工管道里,都晃动着机修车间师傅们的身影。整个车间,除了发工资的会计是一个徐娘半老的女性之外,全是老少爷儿们。工作的大多数时间,就是跟这些爷们坐在一起,听他们演绎盐厂的前世今生,搜罗从奠基到现在的所有风流经典。一个老焊工很形象的说这些男人:一天不摆B,太阳不偏西。在这里唯一能发挥我的专业特长的地方,是将师傅们粗俗的下流话用比较文明的字眼表达出来,由此也让他们刮目相看,说到底是读过书的人,说的下流话都不带一个脏字。

弹指一挥间,一年的实习时间就过去了,其间部分同学通过各种渠道调离车间,或进科室或调到地方行政单位,而我依然沉淀在车间。期间曾经脱产军训三个月,参加过轻工系统的演讲比赛,到四川自贡川盐化培训过两次。还曾经获得一个进步的机会,就是车间选举副主任被提名作为候选人,但是最终还是落选,获胜的是另外一个机械专业的同学,他的专业技术在机修车间应该大有作为,而我们几个提名候选人不过是陪练。劳资科的姜科长曾经找我诫勉谈话,是因为车间主任牛同学对我颇多微词,在车间的工作表现欠佳,成绩泛善可陈,而管理岗位僧多粥少,他没有理由现在将我调离基层车间。最后,他不客气地指出我的严重问题,工作一年多来,经常穿西服上班,不按规定穿工装,还在工作时间看黄色小说《废都》,不思进取,不积极向组织靠拢,从来不写入党申请书也就算了,还阴谋煽动老党员们给党组织提意见,说厂里的优化组合改革工作是管理层结党营私铲除异己。我假装承认错误,才得到了他继续在车间锻炼一年再谋调动的承诺。

每天都是食堂宿舍车间三点一线重复,新鲜感过去了,寂寞无边无际的袭来,在热火朝天的车间,我却倍感孤单。直到跟班长巡检到热电车间认识了陈灵,我的青春才鲜活起来。陈灵是陈副厂长的女儿,在热电车间做记录员,我连情书都没有写一封给她,就俘获了她的芳心,背着陈副厂长和她明修栈道陈仓暗渡,让同时期分配来的同学大跌眼镜,我还因此收获了一个绰号小种马。

自从我的初恋爱人王兰投入宋文同学的怀抱之后,我一直很空虚的活着,工作无精打采,生活中找不到方向。陈灵不嫌弃我为王兰挨过打的狗血前科,不顾那些风言风雨,填补了我感情的空白,让我十分感激,但是这场恋爱却给我带来了麻烦。

我跟陈灵自由恋爱,偶然也悄悄同居,这最多算是生活作风问题,可一到机修车间主任牛同学那里,就成了严重的政治问题。他早我们几年毕业于地区某中专,现在是机修车间的最高行政长官,我看不惯他那张踌躇满志的脸,他看不惯我故作清高的假斯文面孔,彼此互不卖账。他看见我和陈灵出双入队,断定我志向高远,像我这种没有任何背景只有点学历的小人物,如果成了领导的东床快婿,很容易提拔到管理阶层,如果不小心又成了他的上级,那么我的存在将直接威胁到他的前途。那时候我书生意气,凡事总要弄清是非黑白,还喜欢打抱不平,专管一些闲事。很多受基层小官僚欺压的老师傅,经常跟我倾诉诸如领导随意停职罚款、子女就业、奖金分配不公之类的事情,我总是鼎力相助,为他们出谋划策解决困难,为他们或多或少讨回些公道。这样一来,各机关单位的领导们开始注意到我的存在了,他们送给我一个光荣的绰号:“马刺”。

我和牛主任之间的矛盾发展到无可调和,是因为他阻碍了我的调离机修车间。劳资科响应上级单位的指示,新成立的党委政策研究办公室需要一个专业写手,决定调我去党委办写厂史。姜科长到机修车间下调令的时候,牛主任跟劳资科长参了我一本,说我不像一个知识分子,也没见过我在刊物上发表过散文或者小说,经常跟外面来历不明的人吃喝嫖赌,生活作风严重腐化,还打过群架。最后,他强调说让一个不是党员的人去党委办上班,将是本厂历史上一个天大的笑话。姜科长听到这里倒吸一口凉气,只好另外选调了一个财会中专毕业的女孩进入党委办工作。虽然她仅仅是临时报佛脚的写了份入党申请书,但确实比我连写申请书的想法都没有的人要强得多,起码人家懂得向组织靠拢。

姜科长恨铁不成钢地对我又一次循循善诱,转弯抹角的陈述了牛主任的逆耳忠言,我才知道无法调离基层车间是拜牛主任所赐。嫂可忍哥不可忍,隔天找个机会直接闯进车间办公室,运用很业余的少林功夫,将牛主任那张踌躇满志的脸打成一张儿童彩色涂鸦。结果不算悲惨,被停职到保卫科学习安全法一个周,其实与安全生产一点关系也没有,与他人的人身安全倒有点关系。

保卫科的杨干事私下悄悄对我说,你要教训牛主任我举双脚赞成,你既没有操过他祖宗更没有刨过他家祖坟,他却毁了你的锦绣前程,是个男人都该有点表示,但是你选择的地方和作业方式不对,大庭广众之下,你让他鼻青脸肿还流血成溪,有明显的伤势,还有人作证,你说我们怎么能不处理呢。

“我给你出个注意,打他有什么意思呢,还不如给他一顶绿帽子戴戴,他的夫人可是很温柔善良的,不像他心底那么猥琐阴险。”在结束安全培训之后,我们成了朋友,他拍着我的肩膀语重心长的对我说。

在后来的一个酒局上,杨干事还延伸的叙述了牛同学这个车间主任的来处,说这厮在机修车间当了两年班长还是个副的,无奈后台不硬技术也不精,管理也没有水平,依然怀才不遇在生产第一线,直到他那在财务科上班的漂亮老婆,和分管设备的张厂长去四川自贡采购了一次电热设备的三个月之后,他才坐上了车间主任的交椅,民间流传的版本很多,这是厂长的司机版本,无限接近真实。

绿帽子计划缺乏操作性,一方面是陈灵每天下班后寸步不离的跟着我,没有出轨的机会。另外一方面就是我跟牛主任的夫人不熟,不在一个地方上班,再说了她怎么可能很快就和殴打她老公的男人上床?我见过牛夫人,虽然娇小玲珑脸上有几粒雀斑,但是说心里话,如果真的能和她上床,我也不介意她曾经被张厂长使用过。

停职反省完毕,我又回到机修车间上班,几个哥们知道事件的来龙去脉,都很同情我,他们帮我出了一个主意,要我找机会再一次修理牛主任,反正打一次架又不会被开除,让他把我退回劳资科重新分配工作,这样才能摆脱牛同学的打击报复。

我还没有想好怎么做,陈副厂长就被调到轻工系统的另外一家纺织厂做厂长,那是市区条件最好的国企。陈灵不愿意一辈子都守在夹皮沟,也迫不及待的也随她父亲调了过去,然后就没有了然后,我们的爱情因此无疾而终。

牛主任就在这时放出话来,说现在可以好好修理我了。他因为我上班迟到五分钟而让我无限期停职,还必须按照他规定的时间到车间报道。我知道再待在这里已经没有意思了,更不会有什么前途,就将辞职报告扔到了牛主任那张惊讶的脸上,然后只身南下深圳。

04

宋文同志最初的堕落与我有关,用乔老二的爹的话说,他没有管好自己下面的家伙。他被削职为民后曾经到深圳倒卖过临时身份证,身上除了有一大叠临时空白身份证之外,还有一只来历不明的六七式手枪。

那时我刚刚分配到盐厂不久,每天下班之后百无聊赖,八小时之外除了看书就是睡觉,心神无主的我就迷上了跳舞,舞厅是消遣寂寞时光的好地方。我几乎每晚必到工会歌舞厅跳舞,那里除了本厂的男女职工,也有江汉油田的美女帅哥。在宽大的舞池里,我们旋转着青春,挥洒着激情。本厂的帅哥请油田的美女跳恰恰,油田的帅哥邀本厂的艳妇探戈,众多单位的男女青年经常斗舞,舞出了层出不穷的风流故事,也常常发生为争夺舞伴或女朋友的打斗。

凭借在大学受过专业的国际交谊舞培训,我的舞技在这一群自学成才的舞蹈爱好者中属于教练级。天然气开发处下属服务公司商店有一个叫王兰的女孩,从零起步拜我为师,没有多久我们就能将探戈和伦巴跳得行云流水,往往跳到最后,舞池中就剩下我们一对,别的人都站在旁边喘着气看着我们。

工会歌舞厅每晚都开放,只要王兰不值班,她每晚都会去歌舞厅等我,坐在一个固定的角落,任谁也请不动她。我一出现她就朝我跑过来,然后我们搂在一起踏着旋律一曲一曲的往下跳,我很喜欢她跟我说话,语速缓慢,吐气如兰。如果她跳累了或者不想跳了,又恰逢是一个有月亮有星星的夜晚,我就把她带到建江河边,在岸边的橘子林里走来走去,漫无边际的聊天,谈过去谈未来,谈弗洛伊德费尔巴哈,谈马克思哲学,谈小说谈诗歌,也不管她懂不懂,就是不好意思谈爱情。

后来有一天,我们跳完舞,我大胆地拉着王兰的手往我们宿舍走。我早就想好了,今夜我一定要告诉王兰我爱她,然后把她变成我的正式女朋友。同宿舍的工友们鼓励我说,你一个地方国企的青工,娶一个央企的美女,别提有多神气了。谁知道我们刚走到宿舍楼下,就被油田的几个青工拦住,显然他们已经恭候多时。其中一个戴着一副金色边框眼镜家伙,很有些气势的冲过来挽起王兰的胳膊就走,剩下的人围住我就是一顿拳脚,打得我抱着头蹲在地上找不到东南西北,连那些人的长相也没有看清楚。打完之后那些家伙一哄而散,临走有一个声音警告我:“你若再跟王兰跳舞,就打断你的三条腿!”幸好动静不大,时间也短,周围也没有人路过,我才不至于曝光丢人。我爬起来揉揉腿,灰溜溜的回到宿舍,钻进被子疗伤,才记起早前一个钳工师傅醍醐灌顶的教导:女人是祸水,没有几个会打架的好兄弟,江汉油田那边讲普通话的妹子你娃别去招惹!

接下来好几天我都不敢去跳舞,也不敢向厂内的同事提及这次羞辱,泡妞挨揍,总是一件不光彩的事情。我向刚从地区警官学校集训回来的宋文同学求援,他答应抽空下来看一看。

我以为他只是敷衍我,毕竟他现在是警察不是我的江湖兄弟。谁知过几天他真的来了,不过我很失望,他没有穿警服就算了,还穿着一件花衣服,像县城新入伙的小流氓。吃完我从食堂打来的饭,他如此这般的交代一番,连鞋都不脱就躺在我的床上睡觉,让我去钓鱼回来。

我依计而行,等晚上舞会一开始,我就到舞厅去守株待兔。没有多久,我看见王兰就来了,随后那个戴眼镜的家伙也来了,王兰跟他说了几句什么,就过来和我跳舞。她说她在这里等了我好几天,还到宿舍找过我,想跟我道个歉。那个戴眼镜的家伙是他高中的同学,一直暗恋着她,见她天天都和我跳舞,才叫来兄弟打了我。

我搂着她和着舒缓的曲子跳着慢四步,动情地说:“为你挨打是值得的,不管以后将如何结束,至少我们曾经相…爱…过。”说到最后我有点中气不足,甚至感觉有点可耻,王兰什么时候和我相爱过呢?

王兰和我默默的跳着舞,我眼角的余光扫到那个眼镜同学正瞪圆了眼睛望着我,我把她搂得更近了些。王兰没有注意这一切,她对我说:“其实我不喜欢他,一点也不,他这人不在乎别人的感受。我的父亲和他的父亲都在三井上班,关系很铁,我父亲多次暗示过要我和他谈朋友,唉!都不知道怎么跟他说?”

跳着跳着,我发现坐在舞厅角落的那个眼镜不见了,我知道他又要去喊人来教训我了。鱼儿上钩了,我极力邀请王兰到我的宿舍坐一坐,我有很重要的话要跟她说。王兰答应了,我们一起走出舞厅,路上也没有遇到埋伏,顺利到达我们的宿舍,宋文坐在床上看书。

我刚把宋文介绍给王兰,门就被踢开了,装门锁的地方烂成一个洞,对方进来了四个人,领头的正是那个眼镜同学,显然我们被人跟踪了。宋文一言不发,上去就拳打脚踢,王兰想劝都劝不住。宋文训练有素,三下五除二就将对方四个人摔出门外,还踢倒一个。他们见中了埋伏,对手还是个散打高手,爬起来就往外跑,我知道他们一定去搬救兵,一场恶战即将来临。我问宋文有没有带手枪来,万一对方人多势众还拿了刀和铁棍,任他拳脚功夫了得也不是对手,有了枪起码可以震慑对方。宋文说没有带,但我们同学一场,他必须帮我摆平这个事情,否则对方今天过来打两耳光,明天过来踢几脚,没完没了的这日子怎么过?只要不重伤致残就没事,除非我放弃王兰。

我和王兰见他信心十足,很有大将风度,也就安静下来。没过多久,宿舍楼下乱哄哄的,原来逃走的人分头从车队井队叫来的帮手,他们声势浩大,被盐厂保卫科的人发现了。保卫科长老李不明就里,怕引发大规模斗殴,就持枪拦在宿舍楼梯口,禁止任何外人进入。

盐厂的青工们听说油田的人打上门来,也不管三七二十一,拿了扳手和铁棍纷纷聚集到宿舍楼下,时刻准备参加打斗,有人从宿舍楼上泼脏水给油田那堆人,双方叫骂不止。不久油田保卫科闻讯赶来,他们牛逼哄哄的轰着摩托车油门,气氛骤然紧张起来。

这样的集体斗殴少说都有几十次了,双方保卫科联手作战,一直配合得很默契,努力平息事端。两个单位的职工干仗,只要没有重大伤亡,大家都不想让派出所出面处理,因为派出所的警察一到,不管三七二十一,无论情节轻重都是先拘留,再罚款放人。这样一来,第二天,不论是盐厂或是天然气矿井上,很多岗位就会缺人上班,需要找人临时顶替,领导们知道了会很生气,后果很严重。

油田的职工说盐厂里的人带走了他们的女工,才引起打斗,现在要先把人放出来才行,盐厂保卫科的干事们守着宿舍大门,不准他们进去。杨干事大声说:“这么多年来,只允许你们泡走我们盐厂的妹子,就不允许我们单位的男工跟你们单位的妹子谈恋爱?只要我们的男工约会你们单位的女工,你们就带人打过来,是欺负我们厂的人不会打架吗?你们自己说说,我们厂稍微漂亮一点的女工,都嫁到你们单位了,你们单位的歪枣裂瓜都不往我们单位嫁,这公平吗?”

油田那堆人里有个声音说:“我们抢过一次亲吗?都是你们的女工争着要嫁过来!”

杨干事说:“只要我们的男职工和你们的女职工一谈约会,你们的人都打上门来,打来打去的,我们还娶个屁呀!”

保卫科长老李把手枪插进腰上的枪套,说:“姜干事,你们单位果真财大气粗,装备了这么多警用摩托,原来是用来帮你们单位的职工抢女朋友的呀?”

油田保卫科的姜干事正色道:“李科长,我只听说两边又打起来,怕打出人命,就赶过来了,到底怎么回事还没有搞清楚呢!”

李科长不冷不热的说:“这是我们负责的地盘,你们的人过来打架,你兴师动众的搞这么大的阵仗,有点过分了。”

宋文一直在楼梯口观察着这一切,楼下吵得一塌糊涂,双方僵持不下的时候,宋文挥挥手,让我拉着王兰的手,跟着他下去。

我们下到一楼楼梯口的时候,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几乎堵住了整条巷子。

见我拉着王兰的手,王兰一脸的平静,那个眼镜同学见状,立即转过身悄悄溜了。一个家伙高声叫道:“就是穿花衣服的那个家伙打的人!”盐厂保卫科的人都不认识宋文,有点心虚的说:“等等,我们先问一下”。

宋文对李科长说:“我来看我的同学和他女朋友,刚好遇到他们踢破房门冲进来打人,我们是正当防卫,门都被踢烂了,你们可以上去看看!”

李科长见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怕场面失控,就让干事们遣散那些无关的围观者,去保卫科接受处理。

大家推推攘攘到了盐厂保卫科,宋文才发现跟他打架的人一个都不见,显然已经趁乱溜走了。

进了保卫科,姜干事一屁股坐到李科长的位置上,毫不客气地指着宋文问李科长:“他是哪个单位的?他怎么跑到盐厂来正当防卫?我看他像外地过来的流氓,是不是把他送到派出所去处理?”

李科长一时语塞,只见宋文不慌不忙从屁股兜里摸出一个蓝色的小本本,朝姜干事眼前晃来的晃说:“你给我看清楚点这是什么?不客气的告诉你,我打他们那是执行任务,他们打我就是袭击警察,既然你提了派出所,那就打电话让他们过来一下吧。”

一见是警官证,姜干事就没有了脾气,让李干事往派出所挂电话。

十分钟后,派出所的副所长带了三个警察走了进来,一见宋文就握手问好,说:“是县局刑侦科宋警官啊,这里发生了什么大案子?我们怎么没有接报?”

保卫科的人都有些惊讶,哑巴一样看着宋文,县局刑警出来参加打架斗殴,这到底是演的哪一出?

宋文指着我和王兰说:“我的同学刚分配到这里,因为和油田的女工约会,也没有招惹谁,就在自己的宿舍楼下挨了一顿暴打。我请示了领导过来,想看看这里到底是一个什么地方,居然有人如此霸道?今晚,我亲眼看到你们油田的青工冲进盐厂宿舍,踢破门锁打人,我就教训了他们几下,让他们长点记性!随便殴打他人,侵犯他人人身权利,是严重的违法行为,这跟街头流氓有什么区别?如果遇到严打,拘留十天半月的算是从轻发落了。这次就这样吧,那踢烂的门锁由油田保卫科负责督促一下,让踢门的那四个家伙去修好,以示惩戒!”

副所长见宋文已经这样处理了,就说:“就按宋警官的处理意见去办,你们各自看好自己的地方,两个单位的青工经常打架斗殴,万一有一天打出人命,你们都要负责!”

王兰就此移情别恋,她狂热的爱上了我的警察同学宋文,求我带她去公安局找到宋文,然后才明明白白告诉我,她已经爱上宋文了,希望成全她的爱情。此情此景,我还能说什么?我只好告诉宋文,我喜欢王兰,但是我更尊重她的选择,希望他好好珍惜王兰。后来王兰一有空就坐通勤车往遥远的市区跑,我知道她一定是去找宋文约会了。

我的宿舍也成了他们幽会的好地方,有一次下班归来,我甚至发现他们拥抱着坐在我的床上,宋文居然面不改色心不跳的搂着王兰和我告别。

遗憾的是我慷慨转让给宋文的爱情并没有维持多久,当更漂亮的女孩向他表达爱慕的时候,王兰像一件过时的旧衣服被他毫不留情的扔掉了。而一脸沧桑的王兰再见我时,已如陌路,显然宋文将她伤得很重,连我也被她恨上了,她永远不知道,我用了多长的时间,才止熄了心底对她燃烧的爱火。

接下来的时间,宋文同志总是像他不断换洗的内衣一样,更换着各种各样的女朋友。我曾经告诫过他要注意影响,怎么说他也是人民警察,不能跟平民百姓一样随便。他无可奈何的对我说,他是刑警,工作压力大,只有跟喜欢的女人在一起,他才感觉放松。再说了他无法拒绝爱他的每一个女人,他的心太软了,他见不得含情脉脉看着他的目光。然后他又教训我说,只有你这样的傻瓜才会说女人都是一样的,这世界根本不可能有两个完全一样的女人,就像不可能有两片完全一样的树叶一样。

宋文后来栽倒在一个做裁缝的漂亮女子身上,裁缝女来自临省万洲,有倾县城之貌,她一出现,县城一帮登徒子像苍蝇一样围着她飞舞,然后就发生了一起强奸未遂的案子。宋文很快将嫌疑犯捉拿归案,也由此和裁缝女相识相知相爱。他们恩爱的时间也很短,但是他不小心使女裁缝有了身孕,宋文游说她躺到了医院的手术台上,却不能阻止她的母亲到公安局去吵闹漫骂。当女裁缝的母亲反复问候了公安局局长和政委的母亲之后,刑警宋文同志就被停职了。一被停职就有他利用恋爱为名,甚至利用职权玩弄女性的投诉状,雪花般的飞到局长的案头。那些女孩子身份千差万别,有王兰一样的国企女工,有银行女职员,有教师也是护士,甚至也有处级干部的千金小姐。宋文跟领导们辩解说都是她们自愿的也无济于事,在中国,不以结婚为目的的恋爱都是耍流氓。局长书记开了一个内部会议之后,将他调到治安大队做治安员。但是裁缝母女不依不饶,她们执着的要求宋文在坐牢和娶妻之间作出选择。但宋文怎么可能屈服于一个使自己脱掉警服的女人呢?在高人的指点下,宋文同学不光彩地逃之夭夭,一路向南。

05

乔辉的人生辉煌是从他的一封信开始的,堕落却是因为没有管好自己的嘴巴。最初他作为乡长助理,主要分管计生工作,经常干的事情就是捉拿超生的男女到乡政府办学习班,对于严重对抗国家计生政策的人家,他们也曾经赶猪牵牛拆屋,逼这些超生游击队员就范。

后来屏南乡发生了一件轰动全国的事情,一个超生了三个女儿的家庭,男人外出打工染了矽肺病归来,常年卧床不起,靠女人种几分薄地养活五口人,家徒四壁,经常连稀饭都喝不起。女人含辛茹苦的挣扎,也看不到未来的希望在哪里。卧床的男人性格暴躁,还经常恶语相向,女人悲恨交加,就带着超生的那个小女儿跳了屋后的山崖,其惨状让闻者无不唏嘘。上级领导获报大惊失色,责成屏南乡写一份报告分析悲剧产生的原因,试图往超生致贫的方向上引导,以消除在社会说产生的不良影响。

乔辉临危受命写报告,从天时地利人和三个方面,详细地述说了万恶的贫穷才是这个悲惨事件的罪魁祸首。他的一个同学在省城某宣传部任职,就将这份报告发表在省日报上,引起了高层领导的重视。这还了得,都改革开放这么多年了,居然还有如此贫穷的地方,简直丢尽了社会主义的脸。某省领导大手一挥决定定点扶贫,他雷厉风行,在十天之内,就将一百万元扶贫款打到了屏南乡人民政府的帐上,乔辉同学立即被任命为扶贫办的主任。

乔主任上任的第二天晚上,立即将一大班同学召集到县里最高档的腾龙大酒店,商量怎样用这一百万为人民谋幸福的大事,出席宴会的同学来自各个行业,个个指点江山激扬文字,最后决定上一个见效快的项目,养殖麻鸭。

百万扶贫款变成了百万只小麻鸭,摇摇摆摆的晃荡在屏南乡的田间或河边,那一道亮丽的风景使乔主任陶醉不已,如果不出差错,这个养殖基地也许是他从此平步青云的基石。他的扶贫方案是乡政府先免费提供数十只小鸭给农户繁殖,鸭生蛋蛋生鸭,蛋蛋鸭鸭无限繁殖,再把它们卖给商人,运送到全国各地的鸭类食品加工厂,最终让农户们实现小康。而政府提供给农户多少只小鸭,三年后还要回收多少只大鸭,都折算成的人民币,给乡财政赚回来的钱岂止一百万?

在本市新闻媒体不遗余力的宣传下,麻鸭基地成了全省养殖业的典范,屏南乡发展模式甚至成了省内各大报纸使用频率最高的几个字。曾经有一段时间,只要一轮休或者放假,我们这些同学就相约前往乔辉的南屏乡参观,他让我们尝遍了麻鸭的各种吃法,最好吃的非酸菜魔芋鸭莫属。乔主任也一度出现在本地台的电视屏幕上,风头一度超过宋警官。也就是他在接待周边各县市取经团的时候,将乡里的几家专做各种麻鸭的饭馆差不多吃倒闭了。

养殖麻鸭的经济效益还是一组理论上的数字,乡财政颗粒未收,没有办法支付那些吃喝款,乔主任因此被好几家餐馆联合告上法庭。检察院和法院的领导刚接到国务院通知,要纠正基层干部大吃大喝的不正之风,办起案来就非常认真,责成乡政府立即筹款还钱。乡政府的大小官员们一合计,既然大部分欠款是扶贫办乔主任签的单,就应该由乔主任承担。他们给乔主任放了长假,让他外出创收筹款,这样一来,欠的那些吃喝款就可以无限延期。

乔辉没想到是这样的一个结果,但也没有办法,就停职留薪去创收。说来也奇怪,乔辉一离开,就发生一场瘟疫,将麻鸭基地打入了十八层地狱,那些麻鸭走着走着,就一头栽倒在地头田间,随处可见麻鸭的尸体,连兽医也无可奈何。损失惨重是那些养殖大户,他们花了时间花了劳动买了饲料,却什么也没有得到,甚至比以前更穷了。花了大把的银子却越扶越贫,有领导质疑上该项目的可行性,并责成县政府组织了联合调查组,要追究扶贫办主任乔辉的责任,乔辉听到风声之后立即逃往深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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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圳地王大厦顶层的旋转餐厅,五年前在响水洞结义的三兄弟,经过多方联络终于见面了。

乔辉同志西装革履,一身乡干部打扮,只是身上隐隐约约依然有一股鸭屎的味道。他见到我的第一句话是:“他奶奶的流年不利,我准备倒腾几车皮玉米和大豆到俄罗斯的,乡里要追究老子养麻鸭的责任,生意又黄了!”

宋文穿着白色的体恤衫和牛仔裤,一点不像当年威风凛凛的警察,倒像一个落魄潦倒的诗人,他耸了耸肩膀站起来,面向北方忧郁的说:“故乡,现在我们只能遥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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