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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闻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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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7/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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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元石

1、

清晨急促的闹铃响过之后,安保一个鲤鱼打挺迅速从床上跃起,简单洗漱完毕,待仔细整理好装束,步伐再由宿舍挪至饭堂。而在饭堂一隅,安保潦草马虎应对了自己桌面的那份早餐之后,食堂墙上挂钟显示时间还不到七点半,离执勤轮换时间尚早,此时他照例又考虑得提前赶赴门岗位置,便毫不犹豫起身前往纸厂大门方向去了。

时间:一九八九年八月八号早上7:30分-8:00点

地点:东莞麻涌一所新建民营造纸厂大门门岗位置

人物:接替班门卫王安保,以及一名尚在登记资料的女访客

“姓名曾玉梅,38岁,来自广东省韶关市始兴县太平镇东湖坪村XX社,过来探访纸厂饭堂职工钟春丽同志。”该名女访客正亲自用笔在门岗矮处柜台所填写下来的卡片资料,笔迹娟秀正派。平时甚少回粤北周田老家的保安小分队队长王安保俨然一副严峻面孔,此时刚作执勤轮换的他随手侧身捡起台面所准备的访客资料,并顺便接过访客手中的身份证,他很快察觉此来访者不正好也算是自己的粤北老乡嘛,尤其是一注意到这“始兴”二字便不由为之一振,耳侧的某根神经甚至不禁竖了起来,就特地打量打量对方。老乡见老乡,即便再陌生,心内顷刻也容易引起某种紧张执念。虽说当下微妙心理暂时还没显山露水,而一侧内敛的安保也并没如何吭过声,只不过这回他也想趁着这股热力要将身份证愉快地递回给对方。那么问题来了,这位风尘仆仆满脸疲倦的女访客,自迎面撞见保安小队长,由第一刻开始就无法保持住镇定,眼神也突然起了新的变化,一双疲惫的丹凤眼,原本目光游离散涣,霎时当场怔住,惊呆且发愣,呼吸也略显急促,甚至惊诧之余恨不得尽快离开此地,要不是刚才顺势递交完身份证资料,她的确有股撒腿便跑的冲动……最终只好任其纤弱疲惫身影完全暴露在保安小队长面前。伴随两片薄薄嘴唇的颤动,其仍旧忍不住在一边瑟瑟发抖,正如刚做完贼恰巧又被对方揪住了丑态百出那般。看她那一副心虚与不安的样子,感觉就连筛下地表的晨光仿佛也是凝滞不动的,而她那僵硬的影子恰似一截麻杆矗在原地。安保突然有点想发笑,但总算努力克制下来。那她到底想要表达何种意思嘞,见她哆嗦嘴唇又丝毫拼凑不出半个字来,便觉得有点可惜。双方白白丢掉一次沟通的机会。甚至连人家保安大哥递回来的身份证,她也没敢迎手去接。方寸之间,这颇为反常的动静反而会让旁边的大男人开始产生窘迫感,男人也就不敢随便搭腔了,原本还预备上一句半句的乡土说话也就省下来了,最终只能强行把证件直接塞给对方手里,并简单做了一个放行手势,随后任由这尴尬处境在早上斜斜光线中暗自挥发掉……

但下回又该轮到另一个“思想沉沦者”粉墨登场了。思想如此骚动,必属小分队队长王安保无疑。执勤当下亦根本不应该在门岗位置开起思想的小差……然而他的确有点把控不住自己的大脑。他是二十岁那年当的兵,总共在部队呆了不到五年,自退伍回乡之后就一直在家务农,快三十岁那年才结婚生孩子,直到最近一两年才毅然选择要走南下打工这条道路,尽管自己也算是快到中年的人了,也曾暗自庆幸还没落伍,还能跟上时代脚步照样混迹经济发达的珠三角,无论如何照样可以算作是“时代弄潮儿”吧,为此颇感自豪与欣慰。当初他之所以会选择从老家来到东莞麻涌这里务工,原因是籍着老家某个朋友的特殊邀约才过来这里的。他那时很快凭着某种人事关系顺利进来纸厂,并如愿获得当下这么一份自认为比较满意且较为体面的保安工作。此外,后面幸运地又当上了小分队队长。不过,话讲到底,他也异常清楚自己目前所处的任何位置。他固然有他自己的考量。他曾经是一名退伍军人,退伍不褪色,虽说外表比不上外面那班曾令他羡慕不已的公安干警冷酷,人家身份哪才真正叫得上是明晃晃的真材实料。可是,既然今日他也能够站在神圣的门岗上面执勤工作,则本该就有军人原有的执着庄重的严峻样子,诚然,当下他所展示的,正是这枚男儿妥妥的执勤气势跟工作气质。只不过,假如这样的气势及气质也足以令女老乡如此对他望而生畏的话,便甚是有点滑稽兼可笑。刚才真要是吓着女老乡,则实属不该;再说自己也会于心不忍。

可是再于心不忍又将如何呢?只见安保轻微晃了晃头壳,此时的他重新自我整顿一番,并狠狠告诫自己工作时间务必要保持思想专注,大脑万万不可以随随便便游离走神……等到后边快下晚班时,最终有位北方工友煞有其事前来故意告知他某件事,说今日饭堂最新招来了一个“嫩口阿姨”,后边也总算是仔细打听过一番,听闻“嫩口阿姨”正是打韶关专程过来的,那好歹还算是队长的女老乡呢,目前专职在打饭窗口派发饭菜。又说那女的因为戴了口罩,暂时只能看到人家脸上长了一双清秀的丹凤眼,身材虽娇小,却是成熟年纪,“成熟好哇,嘿嘿,成熟风韵儿那简直不要太迷人!——刚才呀,我还特地留意到人家工作铭牌上显示的名字叫曾玉梅呢,梅花的梅,什么意思,——绽放的花儿,懂吗?人家指定还没生过孩子呢,我可一瞧一个准儿!——以后呀,我说队长,可有你的好事儿!您要是又错过机会了,就别怪我打跟前没好好提醒过您喽。”

那人故弄玄虚在人家队长跟前使劲卖弄了一番。

只可惜,工友吧唧吧唧想极力讨好队长的这番举措还直接被故意遭到冷落及忽略。甚是懊恼。

双方极有可能是话不投机咯,谁晓得。

此时表面漫不经心的队长甚至懒得正眼瞧瞧对方。心想那人只不过借故要跟自己套近乎吧,恐怕也不是个什么好东西。可是却突然大叹一句:“哎,那干嘛不早说呢!……”问题是,人家却一早就已经撇下他,转而遛往别处叽叽歪歪去了。

原来安保居然很快额外想起那件重要事:早上八点那阵子,女老乡只要大大方方主动上前通报一声,说自己是专程从韶关过来麻涌纸厂这里上岗就业而不是随意造访,那不就干干脆脆嘛,双方大可不必在门岗啰嗦一通,根本不需要递交什么身份资料办理登记手续,那简直!直接进来就是,看谁还会瞎阻拦呢。更何况他们本有一份老乡情面摆在那里。

那么,生性敏感多虑的安保最终还是杵在原地纠结了许久……

八十年代中末期,广东珠三角的打工潮在国内逐渐兴起,许多男男女女在自己的家乡开始不断被一些港资、台资、外资企业所张贴的招工广告诱惑及吸引,然后大部分人就会私下决定并陆续从国内四面八方聚集在珠三角打工谋生。大家时下无非都是想尽快通过外出努力工作来赚取更多的钞票来改善生活或者改变命运,又或者便于寻找其他更好的出路。广州、深圳、珠海、东莞等地那些年纷纷成为打工热点城市。这里不得不解释一下的是,早在1978年,自全国第一家“三来一补”的加工企业——太平手袋厂在东莞虎门境内设立,寓意着一些台资、港资、外资以及合资企业从那时起就可以大大方方、名正言顺进驻大陆来,果然,在广东这片前沿土地上,日后众多不同性质的企业雨后春笋般勃发生长出来了。正如改革开放的春风陆续吹遍中国各处地方一样,打工潮逐渐声浪迭起并群起潮涌。外边的世界光怪陆离。再加上颇为吸睛的务工待遇不断召唤着各色青年男女继续走出家门,各自兴奋地离开家乡并乘着绿皮火车前来经济发达的城市务工,而最终能让大家不约而同地走进同一个企业单位共事,自然靠的不仅仅是缘分,大概还有相同的机遇;打工青年男女真正能够和平相处并安心工作下来,除了绝对服从管理之外,更多都是靠工友之间自觉的相互配合与协调。话说这一两年安保在麻涌纸厂这里已经混得也算有声有色,人缘亦是甚好。走出家门之后不仅能够大大开阔了眼界,同时又能结识不少来自五湖四海的朋友,何乐而不为呢?光是纸厂少说也有百来号的男女工作同事。毫不夸张地说,安保在同事之间有着良好的风评。某些人私底下亦特别羡慕王安保:这位时年四十三岁依旧还能被提拔成为小分队队长的粤北“小老头”,居然完全没辜负企业给他提供的晋升机会,平日不仅工作称职,为人也分外友善实在,倍受领导和工友的喜欢。因此,倘若有人当着他的面,爽快的叫他一声王队长,或者管他叫声王大哥,哪怕直接叫唤他的名字王安保,他都会咧开嘴使劲朝对方傻笑。安保平时动不动就会对一些他略为熟悉的人憨直地微笑,且一旦笑起来,嘴巴轻易就会露出两行洁白整齐的牙齿,大方慷慨又毫无保留的妥妥的将那王氏招牌笑脸敞开在大家面前。万万意想不到的是,这张招牌笑脸同时还兼备了另一种时效功能,它可以及时充当某个正面教材,加上领导亦时常将之拿来用作公众示范。记得纸厂最初一次企业员工动员大会上,安保曾特意被女领导大方鼓励他走上去舞台重点亮亮相。记得那次被重点邀请走上单位临时搭建的舞台亮相的,除去安保一人之外,其他则还有七八个年轻男女同事,那时大家紧张地并作一排站到上面,抿着嘴同期在等候领导当场发话,很快女领导诚挚地呼吁大家不论是面对工作还是生活本就应该多多微笑!微笑示人,总是美好的;并且重点示意大家平日里就应该主动向舞台这一群勤劳本分、平和友善的优秀人员身边积极靠拢,“大伙啊,你们的干劲一定要十足哦,知道吧,大伙的精神面貌首先必须要充足,精神充足了,才能不断保持专注进行工作”。另外领导当场还特别强调,“我是相当理解大家的处境,难得出门在外,大家难免都会想家,都会有各种不同的顾虑和担忧,但不论如何也请大家‘快乐打工,打工快乐!’这是我们的宗旨,也是我们的口号,我们积极倡导大家热爱生活,热爱工作,精神饱满,积极向上,日后不论是在工作当中,还是在生活之余,我们都应时时刻刻保持轻松愉悦之精神状态,争取成为一名合格员工,争取成为一名好员工。”

哗哗哗的掌声过后,站在台上的兴奋的小分队队长王安保自我勉励的同时亦倍受鼓舞!

工厂人事管理无非说白了就是人学管理。有人就有江湖,有江湖的地方则难免鱼龙混杂、高下立判。某些思想固化的人员,或者原本就已经自我定性为顽劣、粗鄙之类人士,他们不受教育,不爱学习,自然就不愿自我长进,因此私底下亦不会轻易接受某个厂区领导的劝谕跟教化。他们既狂妄又傲慢,当中可是屡次无视厂里的任何规章制度……品性如此,则自然优胜劣汰。所以,厂里的招工状况极有可能来一拨走一拨,走一拨再来一拨。尽管厂区人员流失现象极为普遍,不过相信管理者自然会有这份耐心和信心,他们最终通过严格筛选和甄别挑选出每一位合格员工,再将大家妥当的各自安排和落实到合理的位置上来。企业的保安工作管理看似简单,实际却是企业内部纪律管理的必要辅助类型,同时也是一种外部治安管理的有效手段,毕竟厂区员工众多,企业内部任何大大小小规章制度包括“纪律约束告示”或“通告”等等,那些基本都只是框框条条且大都带着指令性质,更多还得靠下属员工自觉去理解和严格的遵循;任何事情可大可小,都必须统统防范于未然,一旦演变成突发事件,保安首当其冲就会难免其责。不过由于某种不良风气在社会的任何底层跟角落都会存在,盘根错节亦无法遮盖。而在厂区,常见的不良风气就如某种世俗偏见,就如小圈子小帮派,当然还有小偷小摸、浑水摸鱼……等等;再加上一些不文明现象,当中的打架斗殴、言语歧视、绰号满天飞等等暂时无论如何都是难以避免的,而众多的不良风气跟不文明现象叠加交织,很快就会在同事之间容易引发争端,制造出各种矛盾。不论男女,有些私底下并非想象中的那般友好跟和善,他(她)们总爱用尖酸刻薄言语来调侃或欺负别人,公众里面从来不会缺乏一类特殊人士,只要某种诡谲之风一旦被鼓吹起来,私底下则较为容易及时获得某些另类呼应和特别支持,通常他们善于拿捏腔调并有意扰乱周围环境,并且马上就会阴阳怪气的四处起哄及尖叫……类似在这种事件上面别有用心捣鼓的做法,他们又会毫无例外尽一切能事,总之还会不遗余力的天衣无缝相互配合起来,且尽量拿捏得恰到好处。虽说杀伤力不大,侮辱性却极强,又足以令人厌恶跟心烦。再者,还不能随随便便加以定论“性质的好坏”,或许人家也仅仅只是喜好贫嘴兼一场贪玩呢,于是,只要那几张“破嘴”突突突在现场一经“随意”播撒,相信气氛总会令人紧张、压抑或窒息。要么试着举个例子,有人私底下只要一撞见小分队队长王安保,没准就会劈头盖脸且毫不客气输出三个字,“王大卵”,简简单单三个字,对方分明充满了坏意跟恶意,况且还完全没法估量别人的感受。那毕竟安保也是人,并非木头,一开始定会反感,甚至反对和争执……人们或许早习惯于从某些弱势群体身上或者特殊事物那里,轻易找出较为明显的特征,或印记,简简单单拿来充当众人取乐材料跟捉弄对象,那么,“王大卵”,近期也正是某些男员工阶层热衷拿来泛指的某个特定猥琐符号。该来源,据说直接取材于王队长粤北老家附近丹霞山那里有块天然逼真的赤色石头。前阵子,尚未旅游开发之时,民间一直将它唤作“马卵石”,只是新近一两年开发出来以后,名气传播甚广,知名度便由此大增。那种粗俗又浅白的另类寓意称呼,一旦成功“冠与”某一个人的身上,糟糕名声及名气简直就如黑黑的狗皮膏药那般从此无法轻易从身上撕扯下来。或是愚弄,或是嘲笑,又或是调侃。总之那也是王队长横竖不喜欢如此被人家背后叫唤的直接原因,谁要是当面还不懂事,他跟谁急!

尽管粤北丹霞山景区那块神奇逼真的天然石头后来经过名家庄重修饰而得来一个文雅名字,叫阳元石,但在麻涌纸厂限定宿舍范围内,某些另类奇葩叫法早就引领风骚了。安保既是客家人,乡下人们习惯把男人或是某种雄性动物体外的某个特殊部位干脆利落唤作“卵”,毫不例外,在男工宿舍区域,众人工作之余总是要找些乐子的,耍耍嘴皮子的,有时竟然连小分队队长身上特殊之物亦无端成为他人争相讨论的焦点,此时,他们既然已经顺理成章给小分队队长恶意取了这么一个外号“王大卵”,便又会在厂区男人粗鄙谈话之间派生出好些有趣的言语来,笑骂对方的时候,要是带上个“卵”字就会显得格外豪迈和来劲,他们通常善于把这一贴切字眼运用得恰倒好处,譬如:“瞧你个卵样,太没出息”、“你这个卵东西我很瞧不起你”等等;“卵”在这里不仅被过度使用还简直能够随便成为一个世俗特定工具符号,又一直被骄傲的描述及过分的夸大着,大家往往会不约而同地都在朝一个方向,毫无顾忌的试图将之拿来用作调侃和取笑对方的材料,日后导致男工特别区域直接演变成典型的“言语灾难区”。由此在这里,“卵”功不可没。并且,一旦有人“癫狂”起来便难以轻易收拾。一些自甘平庸、不思进取的“趣味男士”此时会“众人皆乐”,唯独小分队队长倍觉压抑、孤独且无助,倒不是由于个人威信已经额外受到严重挑战那么简单的事情了,更多只是唏嘘与无奈!毕竟家乡天底下有块独树一格的“阳元石”是不争的事实。既然人人都快知晓这一外号的独特来历,或者某些过分人士变本加厉想故意制造出更多的事端,却往往屡见奇效,他们不仅轻易会获得更大化的各种层面的满足,同时还能彻底释放出男人宿舍的“天然野性”,那么,只要提到任何“野性”,就无法与“文明”沾边了,最终那些所谓的满足无非都只是属于虚拟、空洞兼毫无营养的精神层面上的东西,说白了,那仅仅就是因为这两个字,“无聊”。日子枯燥乏味久了,自然就会无聊,加上“无聊”二字不断在各自大脑当中发酵及鼓吹作怪,从而在他们中间容易衍生出一类特殊人物,可称之“泼皮”、“流氓”、“无赖”……只要他们当中的某些人有足够“放肆”,有足够“无礼”,每晚小分队队长在厂区公共浴室出入那时就会有足够的“尴尬”,并且指定“状况频出”,以至在大大的莲蓬花洒底下可怜的小分队队长回回皆满脸窘相,期间每一个清洗动作过于笨拙及过分简便,去繁就简完成相应的程序及“任务”。事实上,每次莲蓬花洒底下的“焦点人物”通常简单的胡乱往身上浇上两把就算匆匆了事,每每皆计划想要尽快从男士浴室里边抽身逃脱出去,毕竟某个猥琐狼狈的角落,那阵浑浊难受的气味着实会令人感到窒息,要么不时想呕吐。

安保有时在夜里自然会经常思念起自己的老婆。当然有时还会主动想起两个孩子以及阿娘。当初女人接连替他生了两个女孩之后,安保难免有点失落,家中香火得有人继承,否则容易被乡下人家瞧不起自己生不出儿子来,为此自然多了几层复杂心思而变得焦虑烦躁,长期就难以安分;有时甚至觉得如果继续在家里呆下去也没多大意思,就索性丢下家中的阿娘跟自己老婆孩子不管,专程从老家坐车来到麻涌,找了这份象样的活计。如今这么一晃就快一年半载了,除了去年年底回家过年之外,平日安保确实很少回去,似乎也没必要回去,除非家里当下发生了任何大事,届时便不得不赶紧拿定回家主意。当然安保要想回去一趟并非易事,首先就得提前向厂里人事部耐心提交请假申请,获批后择时再从厂外马路边随便找那种招手即停的回乡大巴奔赴广州,当然心里还要提前预备着途中难免会被遭遇“卖猪仔”(从一台车倒去另外一台车直到人满才发车),而抵达广州火车站之后还得重新搭乘绿皮火车到韶关火车站,再从韶关市区车站继续转车,然后顺着丹霞景区那块方向约莫行驶三十来公里左右路程就该到家了,单程就得耗上大半天,若运气糟糕的话,有时甚至还会足足消耗一天的时间。当然安保不常回去也有其他主要原因,一年除了几天年假之外,大部分时间都要值勤,况且最近得到厂里重视,果断被提升为保安分队小队长,任务就相应要繁重些。安保自己也曾考虑过接下来得加大力度投入工作,并且更加得卖卖力气才行。可是安保最近在空闲时间里思想总是容易分神,突然就会异常想念家乡,尤其会念叨自家女人,他的妻子张月华。不用执勤的夜里还会左右睡不踏实,就只好趁着夜深时刻一个人悄悄走出宿舍,来到厂区男士浴室计划痛痛快快冲上一个凉水浴,夜间的男生浴室本来很静谥。那一刻的淋浴间,当几滴水不紧不慢从水龙头里掉下来,溅到地下,或持续不断掉进水桶里,水的坠落音渐渐变得有序且有乐感。期间矗立在浴室某个角落里的一付成熟男性身躯就如一座健美的雕塑,等待着接受一场庄重且圣神的自然洗礼。绝不夸张的说,安保的身材经过多年的刻意锻造,胸膛正挺,身上腰部几乎没有半点赘肉,伸展的双臂则结实刚劲,雄浑有力……沐浴后,安保凌乱思绪暂时得到一定的缓解,待特地转到更衣室里面久久对着墙壁那面宽大镜子自我展露时,照例发上许久的呆,照例唉声叹气一番……安保不安情绪之所以如此迂回展转,只是因为刚才隐隐看到镜子中的自己,一时让他不争气的突然毫无隐讳的联想起家乡附近的阳元石来。

重新回到宿舍之后躺在床上的安保依旧难以入睡,心思又开始凌乱且充满感伤。

更多的无非是想到家,想起家中过去的许多痛苦事情上面来了。出生于1946年的安保人格稳定只是中度拥有焦虑特质,具有这类神经质的人群往往会过度在意他人看法,敏感,焦灼,待人遇事容易悲观,情绪有时也会相应不稳定。那么从记事起就甚少快乐过,脑海总会连续纠缠几个问题,为什么他的双胞胎哥哥会被丢失且至今下落不明?为什么残疾父亲会突然上吊自尽?为什么怨愤的姐姐后来还要非得选择离家出走?而姐姐为什么非要那么绝情,那么痛恨母亲跟排挤自己?……诸多的为什么一旦纠缠起自己,便总是令他头脑欲裂。

尽管后来姐姐成了家,可这么多年来,大家向来就是如此决断如此冷漠,彼此素不来往。安保唤自己母亲为阿娘,依稀记得家中的姐姐跟阿娘有过几次激烈的争吵,但印象最为深刻的,莫过于五、六岁那年某个夏日在外边发生的一件事,那大概也是解放后的两三年吧,有一次随着阿娘在月岭墟镇里头闲逛,碰巧遇着长期离家出走的姐姐,姐姐那阵的年纪也并不大,约莫还不到十六七岁,正处于叛逆期的她当场假装什么也没看见似的掉头拔腿就闪,母亲无奈只好抱着弟弟快步追了上来,可她宁可往前挪几步也不愿过多的去置理娘俩。女儿如此刻意冷淡的态度顿时惹怒了阿娘,放下小安保便抢在背后大声的责骂道:

“你是瞎了狗眼不成?见了老娘还装作不认得,你还想要躲去哪里?你可以连老娘也不要!你这个狼心狗肺的蠢东西!就算狗子,见了都晓得摇头摆尾,挨马卵石X的!你这是着急赶着去投胎是不是!”

姐姐回头也不甘示弱,回骂道——

“大丑怪!我嫌你太丢人现眼!”姐姐一边骂又一边指了指弟弟,“别靠前我,我警告你!”由于小安保过于想念姐姐,那阵的他天真无邪刚想接近姐姐就意外得到一句警告。

“你……你……你胆敢骂我!气死我!那会你怎么不去早死呢,非要老娘收留你!没良心的狗东西,轮到今日,你还想活活把老娘气死呀你!老娘现在恨不得马上要将两颗眼珠子抠出来,也不想再看到你这蠢东西!天哪,老娘我真是瞎了眼,当初就不该搭理你,不该将你从路边垃圾堆给捡回来,更不该给你饭吃,还给你衣服穿,……”

“是,我就是蠢货,怎么着,不也总比你‘人前是人,人后是鬼’强嘛,你分明就是一只历鬼!别以为我不知道,是你弄死我阿爸,呜呜……就是你,他指定不会放过你!”姐姐依旧嘴上不饶人且一边哭着一边恨恨回骂道,“你也别咒我死!你才快点死!死了别指望我会心痛你,更别指望我会哭你半句,连我阿爸家的列祖列宗,都不会认你这个无头鬼!”一边突然转过身狠狠拍打着弟弟安保的头,羞怒的嚷嚷“我已经警告过你,别靠近我,死杂种!狗东西!看你还敢出来现世,滚,快点滚!——”

细细想来,自姐姐离家出走之后,那次是安保唯一也是最后一面见着姐姐,可怜娘俩不仅被姐姐骂了个狗血淋头,而他小小年纪居然还被挨了打。阿娘与姐姐两人互骂的时候,安保在一边感到伤心难过,姐姐痛恨的一巴掌拍下来尚躲闪不及,挨在脸上,除了猝不及防的难受之外他顿时还被吓得哇哇的哭叫起来,挣脱阿娘的手撒腿拼命的往回跑,阿娘只好扔下姐姐就在后面哭喊着追赶过来……如今约莫就只剩下幽伤记忆了。只是,一幕中的一幕,若干年后留存于脑海的某个片段,还那么的鲜活,那么的沉痛。小时侯的惊慌跟长大后无尽的哀愁永远难忘且历历在目!老实说,长大后的安保总是在人前强行的假装欢乐!殊不知自身背后的家世如此触目惊心!安保懂事之后,终于打听到姐姐痛恨母亲的缘由,就是因为父亲的死,上吊死的,据说是父亲跟母亲大吵大闹之后火气攻心……最终才走上了绝路。姐姐才落得如此痛恨母亲!小时候安保想亲自过问一下阿娘缘由,却又被无端挨了另一巴掌,还被叱责说日后不许再讲这类鬼话了,简直就是一派胡言乱语,是不是也想将阿娘气得跟着上吊死去才心甘情愿哪……而当时安保极其担心和害怕阿娘在横梁底下两腿一蹬,至此之后自己就会彻底失去母亲而变成没人要的孤儿……为此日后就赶紧变得相当乖巧和聪明起来,并告诫自己以后别再轻易去触碰那类事情了,纵使那时还有其他一些更为复杂的想法也变得多余。随着安保慢慢长大,自身家世不仅成为特殊禁忌,还直接成了某个幽深莫测的秘密,感觉它就象是被永远装进魔瓶子里的东西,不敢再轻易拔开瓶塞,生怕那魔瓶一旦被揭开,后果就会不堪设想那样。

不过最近保安小分队队长王安保异常轻松的神情,跟往日对比却的确显得有些不同,他一下子变得乐呵大方起来,还不时见人就主动把口袋那包“红玫”掏出来,爽快的要一一分派给大家,也绝无半点吝啬之意,见他还老是一副喜上眉梢的模样,甚至有时一个人躲在保安亭里也暗自偷偷发笑,众人就以为乡下那里传来喜讯说他老婆这回终于替他生出个大宝贝儿子来了,正想要恭喜他,可他居然一脸正经辩解,还说完全没有这么回事,众人就很迷惑,不断质问他,那到底捡到了谁的笑柄才那么乐呵。

可是过没多久大家再次发觉安保神色又颇为有些不妥,似乎重新回到往日的些许失落及恍惚中来,见他老是拿着一个空饭盒杵在饭堂中间的人流之中傻傻地呆立不动,也并非有意排队等候的样子,尽管见他的唇角还略略参杂一丝假笑,仔细分辨下来则更应是落寞的苦笑。到最后饭堂仅剩他一人尚未盛饭打菜,恰巧某个老阿姨,原先是从麻涌本地招聘而来的女职员,操着本土乡音特地笑嘻嘻走过来催促安保说 “你个憨佬系度发乜嘢鸡盲,做紧乜嘢啊,点解唔食饭”,他便说不想吃了。其实小分队队长今天要比往常更加提前一点时间过来饭堂打饭的,一来到窗口发现苗头不对就不断询问饭堂里面的人一件事,说怎么他看不到单位厨房那个新来的传菜女工,里面一个忙碌清洁台面的胖老头算是回了他的话,说,那女的来了不到一星期又走了,是家里突然有事传她回去,昨晚急急忙忙走的,回韶关去了,又补充说人家也有可能还会继续回来上班也说不定,至于具体哪天回来则不清楚。安保听完之后,恹恹的外表看上去相当的没劲,内心还掺杂着些许不安因子。心想,自己也是她的一名韶关老乡,她其实早该知情,毕竟初初见面的那阵紧张与窘迫早已烟消云散,接下来的餐点时间里,安保几乎每次都是故意靠近她的窗台,见她神情怡人自得的样子,怪不得她前些日子每次见他递过饭盒,总是那么心存好感在饭盒上面添多米饭和添多一些菜,或多放几块肉,甚至有时眼光还对他闪烁不定,上班戴着口罩的关系也不说话。安保亦每每责怪自己怎么就从来不主动跟人家打声招呼,连续好几回呢,都是如此,当看到勺子分到饭盒里的东西总要比往日多,心头别提有多自在多开心。安保自然很受落。为此还暗自高兴了好几天。这不,难得安保今天提前过来打算要跟她说上一两句话吧,突然就见不到人影了,便异常的失落,一边念叨的同时心里还在琢磨着哪天她能尽快回来呢!?

这天早上六点不到,厂区大门还没正式打开,安保就被门外一句脆生生的叫唤惊醒。天亮之前眼皮实在是睁不开才稍微合上一阵,没想到就那么打了一会盹。夜班通宵值勤要说不累那是骗人的。被惊醒之后的安保第一反应就是马上出去打开一扇闸门,见门外站着一个女人,穿着一身素衣,年纪已过三十好几,轮廓大致也慢慢认得出来,哦!不就是早前在饭堂打菜的女老乡嘛。女人礼貌的叫了一声保安大哥,表示要进来,只是在打招呼之前趁安保还没留意的时候迅速摘下自己左臂的黑帕并塞进挎包里。女的迟缓走进大门那刻安保这才算认真看清楚对方的脸面,因为之前在打饭窗口都是戴着口罩,便有些惊喜,赶紧让那神情低落的女的进来值班室坐坐,当时主要是考虑临上班时间还早,瞧对方身影如此疲惫不堪很可能又是连夜赶车南下回来单位着急上班,所以就让她先坐下来休息休息以表善意,又热情为她倒了一杯热开水,问道:“你那么早就下来了,是不是半夜从韶关火车站坐早班列车赶过来的?”女的开始很诧异,说“大哥你怎么知道我是韶关的呢?难道你也是那边的不成?”安保一下子红了脸,说,“哈哈,我还以为你早知道我也是那边的呢。”女的说“那么巧,怪不得见你总是很面熟,我倒是现在才知道你是我老乡,哎呦,你很象一个人,真的象,奇怪了。”安保就问她象谁呢,见她低下头欲罢还休的样子,就不好意思追问下去,“我叫王安保,怎么称呼你呢,——哦,对了,我记得你名字叫曾玉梅!梅花的梅。”

“那你以后要不就叫我玫玫吧。”女的继续低头说,“是玫瑰的枚”。

“哦?”安保这回好像动了恻隐之心,眼前这个样子有点疲倦的女人容易让人产生一种怜爱的感觉,由于提前察觉她好象心事重重似的,本来还想继续跟她聊些话题,又怕她一时不高兴的,就作罢。

女人照样回到饭堂原来的位置中来,同样,安保每次特意靠前那扇窗口,得到的总要比别人多些食物的时候,她那双眼睛好象会说话,虽然她当时的表情似乎还叫不上有多愉快兼有多兴奋的样子,但针对身在异乡的安保来说,那已经相当足够。安保开始对她充满好感,随着日子的不断深入,内心不断琢磨着假如私下一再有空务必找她继续深入了解也好。老乡的情分嘛,大家既然认识了要是没感觉才怪。最终有一天,也是安保计划要休年假的前一天,经过饭堂巡视,恰好碰到了她,见她刚擦洗完橱窗,又继续拿起扫帚计划要扫扫地,这回她也提前注意到老乡保安走过来饭堂巡视,便拉下口罩,爽朗的主动地打起招呼,“王大哥,又那么巧啊!”安保就走上前笑呵呵的说,“是啊,玫玫,我正想找你呢”。

“你看我本来今天没事做的,明天周末我也还可以轮休呢,可是一个人在宿舍也没多大意思,所以出来帮忙搞搞卫生扫下地什么的,王大哥,你呢?你也经常回老家是吗?”

“可不呢,我们事情特别多,一年不过就是五天年假,眼下我也正考虑要休假的,我就想看看你有空没空,打上回聊过之后我们两个老乡好久都没谈过话了。”

“呵呵,王大哥,那你们辛苦多了。”

“是哦,不过辛苦归辛苦,出来打工挣钱,谁也管不了那么多啦。对了你是韶关始兴的?”

“始兴的。”然后又补充一句,“你不是早就知道嘛……”

安保听了之后大脑不由自主的转到其他方面的事情,不过很快又回过神来,点头连连附和说,“哦,怪不得你那么漂亮,‘南雄猪仔,始兴妹仔’,指定都是靓靓!哈哈可不是嘛!”

“王大哥你真会说话,那么你是韶关哪里的?”

“曲江周田。”

“哟!那隔得很近,真的很近,始兴隔周田,直线坐车约莫不到四十分钟车程就能到。”

“是哦,仁化丹霞山那边你去过没有?从始兴到周田再到丹霞,那条路就打我家门口经过。”

“去倒是去过,嗯……那时我跟我老公,大概去过三两回……去拜那块大石头。”

“马卵石!”安保话音刚落就一下子意识到自己那么轻率,也如此粗鲁,便急急改口说,“哈哈,现在应该叫阳元石哦,改了名字,你看我还那么习惯照旧时的叫法。”

“是嘛?……”玫玫红了大半的脸,她仿佛还真有点难为情哟,尴尬之下便想借故走开,却被暂时善意拦下,因为对方巧妙的并且饶有兴致的转换了话题,两人很快又重新回到刚才那句“南雄猪仔,始兴妹仔”的粤北地方俗语的讨论上来。

同样针对“始兴”这地方二字,安保似乎一直感觉自己跟它曾经有着某种与生俱来的念情与触觉,往往在其个人字典里也一早形成了敏感字眼,只要一提到“始兴”,安保顿时就会产生某种执念和想法,条件反射般的大脑某根活动神经因此总会暂时卡壳或停顿。安保总认为那敏感的二字跟自己的家世冥冥之中务必存在着某种必然关联,只可惜,无论如何绞尽脑汁去努力思索,安保最终总是不能轻易获取心中想要的答案。其实他过去的明面问题应该就是,“我到底去过始兴没有”又或者“我的人生开启密码真的跟始兴有关联吗”……可惜的是,人的三岁以前记忆总是容易被弄丢,一旦丢失了,就记不起来了,也许当时的确“在那里”经历过一些事情,只是当中的许多细节均有记忆偏差,才变得如此模糊、如此贫瘠且不牢靠。

当安保获知玫玫恰好接下来的周末时间也不用上班,就果断的想约她一起出去外面转转,玫玫自然爽快的答应了,还高兴说,“太好了,要不就跟王大哥一起去麻涌市场逛逛,我本来想去外边买点东西回来,毕竟我也不太熟悉这里环境。”结果他们就在麻涌镇上的街市转了大半天。安保可买的东西并不多,这次却意外的成了玫玫的好帮手,安保两只大手只顾替女人提着不少刚刚买回来的东西,一袋接一袋,攥在手上。枚枚后来考虑还得另外买一只塑料桶回去,以便单独使用,并特殊指定千万不要红色的桶,蓝色最佳,可能是个人颜色特别喜好吧,买好之后玫玫让他把一袋袋东西全叠放进桶里一边拎着走。随后老乡大哥就这么毫无目的的跟着她又在农贸市场那里来回兜转,可是却没一丝怨言。老实说,他们两人一下子看上去给人感觉就象是一对夫妻,一对刚从乡下双双过来务工的默契夫妻,形影不离的他们,那一身朴素打扮,跟不少本地人时髦穿着相比,简直显得有点不协调,但这样并不妨碍公众的视野。他们之间有时靠得很近,有时也会刻意保持一段距离。当然除了彼此担心走失之外,相互之间暂时没有其他更值得挂虑的东西。当街上某些人朝这对外乡人偶然注目的时候,他们一路走得还算坦然,甚至个别的小贩摊主还不断向他们招手,喊道“师奶!靓叔!过来这边看看,有好东西呢!”口口声声分别叫他们“靓叔”、“师奶”,很明显这是麻涌本地常见的对中年夫妻的一种称谓,以至当他们两人面面相觑的时候内心还多少起了一点小尴尬。安保觉得自己本来还无所谓,心想可别让人家玫玫误会就不好。可是玫玫这边光是顾着看她想要的东西,即便是红着脸,抿着嘴巴不说话,还时不时转过头朝安保莞尔一笑,每一阵,安保随时也会跟着对面会意的笑了笑表示回应。最后玫玫说累了再也走不动了,他们就在街心花园的一处角落停下。那时在路边本来还各自选择了一块石头坐下的,玫玫瞅了眼安保大哥,看见他还一直帮她抱着那个蓝色水桶,多少也没打算就此放在地下的意思,玫玫就主动挪过身来坐在旁边一边说道:

“保哥,东西重不重嘛,看我今天把你累的,呵呵,要不你把塑料桶放下来嘛,干吗还老抱在身上。”

“哦,没事没事,再说一点也不重,这样子很好,刚刚好。”

“保哥你人太实在!真的,不过人太老实有时会吃亏的。那塑料桶里有我刚才买的两盒饮料,一块拿来喝吧,口渴了。”说着就示意安保解开桶里那一大把白色红色袋子,果然见有个袋子装有两盒菊花茶,玫玫笑着说这东西挺解渴,他俩就在一边喝着一边在看路上来来往往各色各款的车。安保嘴边本来有许多话要说,可是一下子又不知道该从什么地方开口才好,树阴底下刚好太阳的一柱光线射到头上来,只好眯着一只眼,又用一只手挡了挡才放下。玫玫注意到安保大哥头上发根也早已经被印湿了,就从自己挎包里拿出一包纸巾并递过去,叫他尽快擦一擦脸,安保接过之后便说:

“都快十月了太阳还那么毒,玫玫,你觉得热不热?”

“还好,我汗不多的,我以前在家里还种过田,你想想种田远远要比现在辛苦哦,在这里打工可就舒服很多,不过我也不想再回去了。保哥,你一定结婚了吧?你老婆她现在在哪里上班呢?”

“她也一样在乡下种田,就我一个人出来,还有我阿娘,不过她很老啦,今年年初到现在我还没回去看她们……”

“哦,那家里的农田不全靠嫂子一个人吗?要是那样的话,那她也挺辛苦的。嗯。”

“我老婆很勤快,家里家外得全靠她了,另外还要照顾两个女儿,跟我老娘,对了,你也是一个人出来?你老公呢?他是不是也一块出来打工,我好象从没见过他呢。”

“不,他在始兴教书,就我一个人……他本来不同意我出来,可是我……还是出来了,感觉这样会好点。”玫玫的语气一时变得很轻,轻得连她自己也察觉到口中刚冒失说出的话颇有不妥;话中的分量如此之薄,薄得毫无底细。

“哦----”安保接着也不由的停顿下来。

两个人突然一时对不上话。安保也好象意识到刚才似乎是由自己的粗心造成小小的一点尴尬,便试图打破片刻的僵局,说,“还是出来好嘛,你说得很对,我也赞成,再说现在种田也不是办法,要不是因为有两个孩子,我宁可叫她也一块出来,玫玫,那你的小孩交给谁管?”

玫玫当时并没有立刻回答安保大哥的问话,相反她手里还无聊的抓着空饮料盒子,并且嘴里只顾一边咬着那根干扁的吸管一边保持沉默。很明显菊花茶已刚刚喝完,也没舍得丢弃盒子,毕竟旁边也没及时注意有垃圾桶,见安保大哥的神色有些古怪,才转过身低低的说:

“我们还没有小孩,加上我们也晚婚,结婚就快十年了,一直怀不上孩子,我心里苦死了,又不晓得怎么办,唉……”

安保听了也一下子怔住说不出话来。

“不怕你笑话,我做出很大决心才过来东莞打工。除了当地的丽姐,她是我一个高中女同学的大表姐,初初来到工厂这里我谁也不认识,心里简直还不知道有多孤单,开始的确很不习惯。哪天在饭堂再见到你我又突然心慌了,我时常误以为你是我……怎么说呢,你跟一个人长得那么象,简直象极了,我也差点一时搞糊涂了。”玫玫笑了笑,又继续说,“不过后来,趁着见你在外边走过来打饭菜那阵,我指着你的身影赶紧问了饭堂的其中一个阿姨关于你的名字,对,那阿姨就是丽姐,丽姐特别告诉我你姓王,人老实得有点过分,还是保安队长,当你走前来对我也没什么反应,那我才放心下来的。”

“哪里嘛!怎么说我没反应啊,嘿嘿,你总是那么大方多给我添菜添肉的,我高兴还来不及啊,后来见你又回去了,哪些天我象丢了什么东西似的很不开心。玫玫,你这次回来就好了,大家都是老乡,一回生两回熟,以后要是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你尽管说就是,有保哥在。”

“谢谢保哥,我也知道你人好,又实在,虽然曾经有许多事困扰我,我想情况很快就会好起来的,保哥你不用为我担心,跟你两次谈话之后我可踏实多了,我想我也很快适应这里的环境,我说的都是心里话。”

“玫玫,怎么好象听你说过两次,……说我象一个人,哈哈我有兴趣想知道,你能告诉我象谁吗?”

“这个……保哥,我能不能以后才告诉你……我的确是这么说过,可是我……我现在还不是很想说,但我又怕你会不高兴……我……”

“那好吧,我不会不高兴的,别担心。”安保内心觉得也不好继续勉强对方,便继续说,“明天我打算回韶关一趟,休几天假,家里正有事催我回去。”

“啊?保哥,”枚枚马上变得有点担心的样子,“希望没什么大事吧?”

“放心,什么事都没有,是我刚才说漏嘴,没有催,本来可以不着急回去的。”安保接着又解释道,“我很小就失去父亲,如今阿娘六十好几了,不过身体还算硬朗,可这段时间一直念叨我想我回去看看她,嘿嘿,仅此而已。”

“那就好,你刚才不说清楚,我还以为家里嫂子着急呢!……”嘴边刚抛出这句话,枚枚便又有点后悔了,感觉自己言语简直不要太轻浮,然后就径自低头红着脸。由于察觉话中有话,对方也照样不好意思再接过话茬。

2、

次日,天还没亮就该启程了。

此次回家探亲,安保再次选择搭乘深圳-广州-韶关的“丹霞号”旅游列车班次。韶关既是安保的家乡,同时又是一座文化厚重、风光旖旎的文化古城,作为广东四大名山之一的丹霞山,历年受到众多游客的注重和向往,当中港澳同胞尤甚。人们纷纷选择在公共假期短期出游,粤北山城自然就成为众人出外旅游的首选目的地。此时期“丹霞号”专列早已应运而生,并且很快成为这座粤北古城与珠三角联系的重要交流渠道。王安保一大早从麻涌出发短途赶到广州,路上也是异常的幸运,没有遭遇一次半次的“卖猪仔”,难得不用在车上倒来倒去,倒去倒来。上了火车之后,安保所在的那节车厢,大部分客人都是从深圳或香港出发的乘客,当中许多人依旧难以掩饰内心的激动,哪怕隔着车窗玻璃,一路景观皆令他们欢欣雀跃,无比激动,可安保刚坐下没多久却居然在车厢的笑语欢声中很快就睡着了,或许是专列座位太舒服的缘故,又或许之前身心俱惫,他实在是太累了,因此这一路回程相对要比去年年底回去那次睡得更踏实安稳些,隐隐约约似乎做起梦来了。

因着认识枚枚的关系,安保这次在梦里仿佛感觉自己身上早已插上了飞行翅膀四处遨游,为了配合昔日诸多的念想同时也为了努力寻找心中暗藏的目标,安保恨不得自己能尽快找到下一个落脚点,对,该落脚点则一定也是枚枚的家乡,始兴。她可是暗地里的安保一直都在渴望靠近并且也是与生俱来为之带着念想的地方,该地方总令他心驰神往、梦牵魂绕。正如若干年以后他将在央视科教频道【中国影像方志】“始兴篇”所了解的“始兴”那样,“……‘此地兴旺,周而复始’……始兴之名是一条澎湃江河所赋予的千古印记,这条隶属浈江古水道的支流河道,在张九龄奉诏开凿梅关古道后,不仅成为沟通岭南和中原的重要水道,也在历史发展进程中影响着当地经济与文化的发展脉络。它既是一座千年古郡,又是天然的粤北粮仓,并且还是历朝历代屯兵储粮的兵家必争军事重地……它之所以物阜民丰,粮食富足,是与浈江、墨江的天然滋养有着密不可分的构成关系……”梦中的他既然已经幻化成一只宽大翅膀的鸟儿,那么他想趁机努力朝粤北广袤天空飞回去,他将会以苍鹰的姿态紧盯地表下方目标并随时作俯冲状……誓要冲破上空迷茫云彩随后找准时机轻轻降落,他将会亲自降临至一块既陌生又熟悉的红色沃土里。在这红色土壤上边,山峦起伏不定,两条河水蜿蜒有序并巧妙穿插于各处山水之间,山是苍翠的山,水是多情的水。浈江与墨江之所以多情,毕竟它们接下来又会在粼粼波光的宽大江面交合缠绕且最终拥抱在一起……在这块梦幻家园里,或者还将有无数大大小小类似白色围屋、灰色村舍的民间建筑群落在桑野田畴之间随意显现,画面时而迷蒙时而清晰,人们在这块红色大地上辛苦劳作了一代又一代,围绕在他们身边的,既有一幅幅江水流长、稻穗飘香的丰收景象,也随时会出现战马嘶鸣、刀光剑影、兵匪流窜的紧张生活场景,有朗朗欢笑自然也有沉重叹息……在这种种喧闹跟点点繁华交织的背后,这座千年古郡难以幸免亦曾历经无数次战火的无情洗礼,同样也因此引来无数悍匪兵贼对它的觊觎与糟蹋,时代亘古久远,那到底这两条江河一共承载了多少当年先民们艰辛奋斗历程中的沧桑与磨难呢?……总之那一幕幕似梦似真的久远画面针对沉浸在梦幻中的安保来说真有那么一点恍如隔世的感觉,如果不是因为列车到站,他宁愿呆在睡梦里不想醒来。

而安保同样熟悉的浈水正是从上游漂至下方来的同一条河道,它一路蜿蜒曲折匍匐前进,它将从安保老家丹霞景致的山脚缓缓流过,它还会一直不停南流直到抵达韶关山城之后又将会注入北江,再由北江流经英德、清远等地随后逐渐伸展到珠江三角洲的各处河汊。涓涓细流终归大海。这些年的浈水除春夏时节常常暴发山洪而显得较为迅猛之外,秋冬里的水势依然很迟缓。河水绕过点点几处村舍之后,不紧不慢在前方忽然拐了个弯,弯的深处容易让人多多少少产生一点疑虑,因为河水突然更改了前行的方向。那里被当地人命名为犀牛咀。一座石灰熔岩的小山朝江水黯然伸出一处岬角,阻挡了流水的方向,便在此处形成了一汪深潭,潭水有多深恐怕岸上没多少人知道,但当年行走在江面的始兴排佬却没有几个不知晓此处的深浅。当竹排从雨季的上游漂流下来,只见竹排上面的五、六个披着蓑衣的壮年排工抡着长篙一路吆喝而至,前头就是被洪水蔓延且水势咆哮的岬角,假若略有不慎或稍微判断有误,竹排前端就会紧朝那边的大石汹涌的撞过去,显而易见,一旦撞上岬角大石,整列竹排从前端开始就会被撞得撕裂扭曲,接下来的一节一节竹排皆无可幸免,也继续会被扭曲变形甚至节节断裂开乃至不成样子,于是在叫骂声中大伙都已经变得慌乱无神且一个个呆若木鸡又不知所措,就只会引得岸边的小安保前仰后倾连连发笑……那时的他常常独自喜欢来到河边发呆,顺道也是专程过来看热闹,看看从上头漂至的竹排将会在犀牛咀这里如何展开激烈的撕杀……尽管阿娘曾告戒过他不许下河玩水,更不能随随便便走上靠近在岸边停留的竹排,因为会轻而易举被竹子滑到,间或还会被几个坏蛋捉去等等,乖巧的安保虽然已跟阿娘点头应允,但他还是喜欢在雨中忍不住专门跑来看人家竹排上面的热闹景致,有时难免就会被雨水浑身淋透。到家后的小安保指定是非挨骂不可,不过也早被骂习惯了。安保的家那时就在离犀牛咀不远的山坡地上,看上去那是一间孤单简陋的茅草房。

其实乡下早早就有闲言碎语说安保这孩子其实根本就不应该姓王,毕竟安保一直都是随母姓。初初解放那年的安保尚处在幼年期,而那时的村里,也许以讹传讹,早就有闲嘴之人私下不停地议论旧社会时曾发生在安保家里惨绝人寰的那次上吊事件,当年由于母亲王凤喜没恪守妇道,偷偷跟浈江边上的某个始兴民间放排工有过野合之事,没多久怀上了小野种,后面还生下一对双胞胎……基于以上不争事实才让老实巴脚的瘸腿父亲尚在解放前那阵就逼得自我了断……在大家看来,既然安保母亲做了如此伤风败俗的事情,一时肯定得不到大家的原谅,她只好带着那对双胞胎苦难弟兄仓皇逃离村子,幸好后面在浈江边的山坡地上觅得一处遮风挡雨可供安身的地方,从此总算扎根下来。慢慢长大之后的安保,思想里总要比别人家的孩子多了一些奇怪的想法,脾气也慢慢变得越来越犟,还时常晓得要跟母亲顶嘴,开始也曾怀疑过自己的母亲到底是不是干出诸多坏事,譬如,他甚至依然还记得,往常他应该有个苦命的双胞胎哥哥,后来故意被家里给弄丢了,也许一早给卖掉了,用来换钱,至今不明下落……从那时起种种不安迹象最终导致该小主人公黯然心里异常迷惑还相当痛苦。

自上次挨了母亲的巴掌之后,安保就很少主动跟母亲说话,但不管结局怎样,其思想尘埃里面似乎早已蒙上了厚厚一层羞耻的灰,以及更多幼时的彷徨与忧伤,从此难以掩饰。安保孤僻,敏感,却很顽强!到了十一二岁,小小年纪的他就晓得偷偷遛去外村砖厂要求帮一些大人搬搬砖,当然其主要目的无非就是两点情况,一是为了逃躲不堪的家,二是能够混上一口饭吃,能填填肚子。虽然当时有许多的人们因为“闹饥荒”而吃不上一口好饭,不过那时也足以见得他是如何不愿意长时间呆在家里,呆久了他会更加的压抑与郁闷。安保其实初小文化,在学校那阵也相当懒散,念书始终用不上功,当然母亲对他也从没作多少规劝和勉强,反正浑浑噩噩又过多了几年,等到能够在生产队挣工分过日子,慢慢也就安分下来,直到十九二十出头,公社搞征兵活动,安保这才想到要么干脆换换环境,哪怕暂时扔下阿娘在家不管,他突然很想出去当兵,于是怯懦地走到乡里大队部报了名,后边的体检完全合格,政审居然也如愿通过然后就顺利去了部队。等到退伍那天被群众族拥回到家,屋子门楣上装裱着“光荣之家”四个大字分外抢眼,母亲高兴的一边擦着泪角一边忙着替儿子取下肩上的背包之时,安保突然发觉母亲的样子明显变得有些苍老,还开始些许驼背,母亲这几年间的变化一时让安保的鼻子有点泛酸……内心也止不住责备自己往常太自私,他很难想象自己的母亲这几年是怎么苦撑过来的,然而母亲这些年在生产队里并没受到任何的歧视或欺负,相反,队里每年都会给家里补助工分,甚至奖励母亲一些口粮,又在大伙的帮助下,家里山坡地上的那间简陋的茅草屋,在他退伍之前也早就被意外改作为土坯房。退伍回来后,又经过媒婆介绍,安保还顺利娶了一个仁化女人回来帮忙照顾母亲。女人很听话,又善于操持家务,也毫不含糊接连的生了两个孩子,可惜都是女孩。陆续多了几口人之后,安保家里的经济负担也日益加重,加之伴随着孩子们的渐渐长大,安保日后只好考虑是否有必要外出打工来帮补家庭开支。居然很快得到妻子的赞成。当然在他出去之前,妻子已经完全打消丈夫的顾虑,亲自点头应允说,日后田里农事的艰苦支撑以及照顾家庭老小届时全包揽在她自己身上,一点问题都没有,只要丈夫对她不变心,日后常常记得这个家,她就会心满意足,因此任由丈夫安心外出便是。安保在外面一直都是省吃俭用,不该花的从不乱花钱,当然除抽烟、喝酒之外,安保在部队时就染上烟瘾,不算重,但也一直没想戒掉。安保几乎把打工所挣得的大部分钱都寄往家里了,过年时候让两小姐妹穿上花衣裳,打扮得漂漂亮亮的,一家人平时难得团聚,大家也都笑呵呵的,山坡地上的小日子倒是过得异常安详与平静。

现如今,安保家的四周都围绕在丹霞美丽的景致里,正如往常一样,浈江就在山坡底下缓缓流过,安保的母亲在屋外呆呆看着一群刚刚孵出的青黄茸毛小鸡,一对姐妹花在鸡群旁边认真的写作业,而安保妻子辛劳的影子那时还在远处的田地里若隐若现,从山坡地望过去,朝石顶云雾飘渺,姐妹峰深情对峙,蜡烛峰近在眼前……照常说来,那座孤单小屋总会令身在外头的安保牵肠挂肚,而平日安保牵挂最多的莫过是日夜只会对着一江浈水发愁发呆的阿娘。安保晓得,母亲一定有太多太多的心事一直填埋在内心里不愿说出口,小时候安保不太理解自己的母亲,母亲旧社会时的过往遭遇,他也无从所知,痛苦家世如谜底一般有待揭开,长时间压得安保似乎快喘不过气来。今日平安回来,刚到家门口,只见妻子一人提前站在那里干等着,快要中午两点了,头顶上太阳正毒着呢,安保觉得妻子不但是瘦了一轮还黑了许多,心里不禁一沉。

“阿娘呢?”

“出去了,到阳元山细美寨那边卖香去了,十多里的山路要走,我怎么也拦不住她,叫她别那么辛苦,可她偏不听我的。”

“哦,怎么要跑那么老远还要爬山去那边卖香?彤彤跟丹丹呢?中午放学也不见她们回家吃饭啊?”

“她姐妹俩带饭盒去学校吃,嫌家里离中学远,走路太累,加上太阳也毒,偏偏不象她们的娭毑,总不嫌累,我怎么叫也叫不住她,阳元山那边现在搞旅游开发,去的人很多呐,那些游客专程过来拜那块大石头,他们想要买香,阿娘就卖香给他们,一天最多也能挣二三十块呢,有时可能还会挣更多。”

“可是……”安保一时又说不出话来,接过妻子递过的水咕咚咕咚喝下,女人在一侧微笑的看着他,并吩咐他别呛倒,还质问说这样着急下肚,是不是路上连半瓶矿泉水也舍不得买来喝呀?安保则一边放下身上挎包一边对妻子说,心里确实是有一件要紧事,感觉已经特别上头,完了就嬉皮笑脸拉着女人的手赶忙进屋去,转身还偷偷把门掩实,安保就说趁家里没人,他现在想要立刻办那种事……女人开始还着实吓一跳,后来执拗不过,就顺从的依了他。

光线稍暗的房间里安保的动作一时显得很粗鲁,妻子忍不住笑骂着说怎么那样猴急,就是新婚的那晚也没见他如此粗暴放浪,安保就说就快受不了啦,这么久没回家来,要是继续在厂里那么熬下去的话,估计得马上就会疯掉的!不久两人动作渐渐放慢……安保温柔的棒着妻子黑黑的脸庞一时幽幽的说,“月华,你受累了,看你现在又黑又瘦,我好是心疼。”妻子娇羞的回答他一句,“傻瓜——”暗屋里两人便重新又拥抱在一块,轻声在聊着最近的一点家常来,妻子就喃喃告诉他家里最近发生的一些事,如:两姐妹现在读书多用功啦,学校老给她们颁发奖状;家里母猪又下一窝猪崽啦,上回那一窝就差不多卖得好几百块钱;前两个月她回过娘家吃喜酒,从平圃嫁过来的弟媳嫁妆有多丰厚啦等等。安保突然侧起身来跟妻子说:

“月华,有一件事也许你们女人心里才清楚,就是……女人要是怀不上孩子,责任到底归哪方?是不是因为----”

妻子便抢过来说,“女人要是怀不上孩子,问题不一定就是错在女人身上啦,男方那边无论怎样都很关键,不过真要是出现问题,男女双方都得去医院检查检查对不对,不过现在还真有不少女人结婚之后怀不上孩子,见她们也挺可怜的,什么问题都查遍了,就是找不到原因,就只好来丹霞这里求拜阳神,不过听人家说那阳神挺灵的,可到底有没有那回事我也说不清楚,你说呢?”

“哦……”

安保沉思一会又说,“月华,这次我单位食堂来了一个始兴的妹子,年纪三十有多了,听人家说她结婚快十年还怀不上孩子,不知怎么一回事,唉。”

“阿保你什么时候变得那么八卦,啊?”妻子一头扯过被子重新盖在两人身上然后就笑骂着说。“人家女人生不生得出孩子,无论什么时候都轮不到你这个小队长去管嘛,你看你怎么还替人家唉声叹气呢,老实说,我听了可是有点不高兴了。”

“看她挺可怜的,都是老乡嘛,关心关心人家也是对的,奇怪,听她老说我象一个人,问她象谁她又不愿意马上告诉我,好象总有什么说不出口的,所以我…….平日多跟她说上几句话,也许是她故意吊我胃口呢,你看你,就会爱吃醋!”

“阿保你住嘴,她吊你什么胃口?啊?她还始兴的呢……哎哟喂,你是不是想要气死我不成,你怎么出去不到两年就变坏了啊你,我一直都以为你是老实人!那我可不干了,你说你‘老实老实,芋头拱毛吃’!……”,女人分明是想立马指责自己男人对待老婆明面老老实实,背地里却属招花惹草那类;明明心里有鬼,在老婆面前却煞有其事,其实内心紧张得一批,甚至紧张起来“连啃个芋头也忽略剥皮”,又或者,“啃下肚里的芋头之所以不剥皮,只是妄图掩盖事实真相”,“欲盖弥彰”而已,因此刚才还热烈抱作一团,可另一半的脸色像端午时节的天气说变就变,女人立马将头扭向一侧,并狠狠的甩了甩“粉脸”,想必该女人忽然一时气愤了罢。

“哎呀,月华,你发什么神经,你这不是……故意拿我出气嘛,好啦好啦,老子立马辞职好吗,老子干脆就不回去了,老子说到做到!我最受不了你那种冤屈,你说不干,我还更加不想干呢——我至于嘛。”

屋里刚才热烈的情事气氛忽然降至冰点,看着丈夫一下子垂头丧气,女人这才似乎意识到某处不妙,便不想执拗下去,倒不是由于自己的内心突然瘫软了下来,心气明明还是硬的,“阿保,你别那样……”女人假装试着安慰对方,“刚刚我不就说错一句话嘛,何必呢,我……你看你,刚一回家就那么猴急着急想要……那你干嘛不想想,光你猴急,人家就不可以是急性子嘛……好了好了,是我一时错了,你别发火,我是你老婆,我肯定得相信你支持你,对吧,只是,你刚才不是已经提示说她是始兴人么,要是她老表态说你象一个人,嗯……那你不觉得奇怪吗?对了,你还记不记得以前,人家故意说你阿娘跟一个始兴排佬背后的故事,那么你…….”

“-----得了!求你别再说了!”这阵,几乎一下子被拔光了“兴致”羽毛的王安保立刻打断妻子的说话。“根本就是不存在的事实!”

“你不让我说,那我偏要说,毕竟我就是你的老婆;你不要我管,那我也得管。安保,自从我嫁进你们王家,这么多年,我可知道你娘俩一直都过得很压抑,其实我也想知道这中间到底出了哪些问题,但我晓得,光是你,内心总好比有块石头压在上面一样,动不动就难受,要知道,我是真心不想看到在你背后难过的样子;阿娘她也是,她一定隐瞒了很多见不得光的过去事情,还有,关于你的真实家世,你都快四十好几了,你就不着急想尽快知道一些内幕吗,你对家里过去的许多事情仍就一无所知,哪怕知道的,也就是一点皮毛而已,那到底阿娘在大家面前想要刻意隐瞒什么呢?隐瞒到何时呢?况且有这必要吗?对了,趁着这次阿娘召你回来,就得好好问问她,务必将过去所发生的、我们都尚不知晓的、所有事情的来龙去脉弄个明明白白清清楚楚!”

屋内的男人“休战”期间宁可选择沉默不语。

夫妻各方当然没有永久的胜者,磕磕绊绊的小生活总会有碰撞,有时赢了道理却输掉对方,则是得不偿失的事情。其实安保一直懂得妻子月华的心思,她刚才也只不过是心直嘴快娓娓而谈说出自己的看法,她处心积虑在替自己的男人着想,到底也是好事。女人知道男人在这个家的重要性,所以她并不想有时为占据主动上风而故意抬高自己,为了男人的自尊她也会适时帮自己找下去的台阶。而在自己男人的眼中,她宁肯一直都是小女人式的存在,小鸟依人的样子,只是她根本办不到。她目前是家里的主心骨,由于家里男人长期在外谋生,她平时同样也会异常思念自己的丈夫,同样也会害怕男人对她变心,毕竟外边五颜六色光怪陆离迟早还会迷失丈夫的眼睛。因此,她看似个性凌厉实际并不强势霸道,当中或许拥有一些要强的性情特质,但那只是独立自强而已,毕竟家里家外还得靠她一人支撑。虽说妻子仅仅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劳作农妇,平时的话虽糙,但句句占理,事事用心,因此不存在继续争辩的必要。

直到天黑之前安保才借用别人家的摩托车将出外卖香的阿娘平安接回来家里。妻子忙着张罗一家人的晚饭那阵,安保还得趁机赶紧还车去。饭后特意支走两姐妹进去房间做作业,阿娘便说,“保啊,明日你得陪陪阿娘去趟始兴找找你大舅。”

“大舅?哪来的大舅哇?”安保和妻子,两人围着阿娘坐在饭桌边,又见阿娘只是将眸子轻微动了几下就没有其他过多的面部表情了,两人面面相觑。阿娘似乎也不着急去解释什么。屋里三个人的影子在昏黄灯光下显得更加的模糊不清。

“反正我嫁过来以后从来就没听过还有这门子亲戚”,嘟囔的月华直白道,“难不成就是传说中的那个始兴排佬?……”一边察觉自己男人的脸早就已经煞白,自然还包括阿娘,母子俩的面相突然都很难看,月华便吓得赶紧闭上嘴。

“等去了始兴那边就知道了……”阿娘总算又开了金口,“保啊,有件事阿娘一定得提前说清楚,我眼看就是快要入土的人了,这辈子我是从来没有做过任何损害天地良心的事情,过去外边的风言冷语我可算听得多了,我向来懒得去作太多解释,解释有什么用呢——嗯?……”阿娘难过的停顿了一下下,但她泪眼已湿。“——那就说说你的瘸腿死鬼大叔吧,他并非是你们双胞胎兄弟的亲生父亲,原谅阿娘一直瞒着你这事,至于你们的亲生父亲又是谁,我想,至少等我死之前才看看是否还有必要说出来,所以你也不用再逼我讲……当年大家口口声声说是我害死你大叔,凭什么?哪来的证据?我想那是完全没有事实根据、完全没有道理的,……可是,当年我从不主动去作解释跟申辩,外头人家偏偏就以讹传讹,断定就是我的过错。

“还有,不瞒你们说吧,你大叔他原本就是个土匪,听明白阿娘的意思吗?你大叔他是土匪,他可就是土匪出身,过去他可在土匪窝明明白白充当了两三年土匪帐爷的角色,什么叫帐爷?就是专门管帐的,管钱的,不过他们土匪的钱在那阵基本都是靠在民间搜刮掳掠强行夺来的抢来的。我说以前呀,还没解放那阵,好长一段时间我们粤北到处闹匪荒呀,他那时可好,胆大包天,胆敢一个人在夜里闯进财主大院偷偷将我绑架出来,又偷偷将我带到月岭一处荒村,还就想一心让我做他的压寨夫人……可能这事你们会有点不信,可它偏偏就是我应得的报应,前世犯下的恶,今世所遭受的报应……可那帮贼驴,他们到底又犯下多少伤天害理的罪恶事情,谁能说得清楚。好有好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那么他的死到头来也是他自找的。当土匪会有什么好下场?尤其到了解放之后……光是五十年代周田月岭就开展过好几次‘大运动’,——他自己是什么人,过去干过哪些事,内心最清楚不过了,心想迟早也是跑不掉的,活罪难免,死罪难逃嘛,过去那阵他就时刻担心过他将要被人民政府重新追讨,心想他以往的各种罪状,不是靠侥幸就能绕过去的,想来想去就只剩一条路可走,私底下就只能自我提前了断!……

“大叔那会的死相的确好难看哇……可我有什么法子呢,唉……我当时也并不好受哇……还有,更加要不得的是大家对我的误会,旧时大家都不知我俩底细,都一直误以为我只是他这个男乞丐的结发妻子,都在指手划脚说我不该那样对待他,贫贱夫妻百事哀,众人说再穷也要穷出骨气,再穷也要有信念活下来,何况都已经解放了,日子可有盼头了,夫妻俩何必还要吵吵闹闹……可我哪怕有一千张嘴,也解释不完当时的事,更何况,我那阵哪怕就是存心想当面去极力阻拦他,求他别去死,我都未必能拦得了他,——他可是一门心思要寻死的,偷偷摸摸背着我上了吊……在他死之前,我俩还总有吵不完的架……可我俩又从没拜过堂,也从没成过亲,他犯得着要那样治我罪吗,我想我是好心没好报,当初就不该招惹他,解放初期,他从始兴衙门牢仓逃出来拖着一条残腿当了乞丐,后面恰巧又在月岭街头重新碰到我,他又惊又喜地叫着我名字,我要是那阵心够狠,就完全没必要搭理他的,可以假装不认识他,一笔带过,后边什么事都不会有……可我当时主要是见他可怜呀,他身后边还拖着一只肮脏小手,一大一小沿街乞讨,要不是挺担心他当时的处境,要不是动了恻隐之心,我……于是我好心将那一大一小领回家,指望同在一屋檐下一起生活互相照顾,可哪里能想到后边事情会翻转……,不是我在逼他,是他几乎每天都在逼我,说我不该独吞了他以前弄来的钱财……他哪叫无事找事,他分明就是脑子进水,故意要治我罪!哪怕临寻死上吊的前一天还在数落我的不是,他指明迟早要打击报复我,一定得要让我难堪,说不信就走着瞧。我当时误以为他疯了,以往在衙门牢仓不仅被打断一条腿,连脑袋也被砸疯了,所以当时就没如何重视,除了懒得还嘴,根本没当他是一回事……那他到头来干嘛还要这样对待我?我想不通,没等我想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结果他就独自出外在一间青砖老屋里面残忍的作出了那种傻事。我后边也心痛啊,你以为……后边还有那间青砖老屋,也被月岭当地人民政府当成危房给拆掉了,没有保留下来,不过那已经是六十年代之后的事。但我是真心不想重新回忆那段丑事,我至今还会恨,心口还隐隐作痛,哪怕到目前我还是不知道该如何去作解释,你们信也好,不信也罢……不是冤家不聚头!……他为什么会进衙门牢仓?早在民国尾巴时期你大叔就已经触犯过天条,他当时杀过人,据我所知,他虽然仅仅杀过一人,可杀人总得偿命呀,人家哪能轻易饶得过他,他那阵很快也就被国民军抓到,押回始兴,眼看被投入县里大牢,日后还准备是要等着被宣判然后还要被拖出去枪毙的,所幸还没等到尽快处理解决之前,形势得到扭转,接下来几年时间里腐败无能的国民军注定是要被打得节节败退,那时简直太痛快人心啊,庆幸后面人家始兴那边还意外得到和平解放,想想人人都会拍烂手掌,那是该多值得高兴的事哟,当年据说就连衙门牢仓都提前给砸穿了,里面的许多犯人都提前顺利逃命出来,当中就包括你大叔……他也总算逃出来了,倒不如说是想亲自回头找我算算账吧,他总说我欠了他东西,他分明就是过来找我索债的呗……可他命中注定一死,说来可话长啊,阿娘今天困了,想早点睡。”

3、

……

“禀告太太,昨晚我是的的确确在桑麻地围屋里见到过四姐那小丫头,四姐她……真的回来过这边围屋……”

“柳妈。你胡说什么!”浑身发抖的贺家老太太听后一脸土色,又惊又迫的质问对方,“你口口声声说见到过那个死鬼丫头,可她明明不是已经死了吗?是你眼拙吧,还是老糊涂了,到底撞见的是人是鬼?柳妈,你可别吓唬我。”

“回太太,您哪怕就是事先给我一百个胆子,我也不敢撒半次谎。”

“那好吧,谅你也不敢造次,我是最受不了人家的唬弄。还有,隔壁那只狐狸精假设还有其他野心举动,你都得统统给我来实话,不许再唬弄我,——明明你就是我的人,平日还要多留几处眼线,你给我看紧点!自然少不了你的好处……”

“是。太太。”柳妈俯身贴近太太耳根趁机说,“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主要还是涉及贺二少爷那间屋子……”

“有什么就只管说吧。”

“是,太太。如今外边的日本鬼子还忒凶狂,昨天听说韶州也跟着沦陷了,街头街尾死了好多人呢,呸,呸,先不说这个。我说,幸好我们二少爷福大命大,提前从韶州给接回来乡下这里。可好巧不巧,昨晚我细心端茶递水进到二少爷屋子,就无意撞见一个人,我说嘛,真是奇了怪了,她……”话音刚落,便又停了下来。

“柳妈,你到底是撞见谁了,休要啰嗦,你尽快说嘛!”

“四姐她——,那小丫头明明不就躲在二少爷身后嘛……”

“啊,——我说柳妈诶,你可别再吓唬我啦!老身我哪经得了你上面这般糊弄!”哆嗦的老太太一个激灵,从太师椅上差点快掉下地来,似乎连坐都快坐不稳的样子。

“是真的!太太,见我突然推门进去,屋里明明不就多出一个姑娘嘛,也没法及时给藏着掖着,于是二少爷就只好亲口告诉我说,‘柳妈,你还认得她是谁?她可是凤喜哦’,我当时听见之后还两腿发软快站不稳,还以为是活见鬼呢,她明明不就是四姐吗,可刚才分明还是一个小丫头的身影子,怎么一下子突然变成大姑娘了,好端端的变成另外一个人,哎呦喂,名字还叫凤喜,那简直!……原来当初的四姐并没有死,大家不都一直以为她老早给埋在后山山脚吗,假的!原来过去的这么多年,她一直就藏在郭润老家东湖坪给养着呢,她可好着呢,甚至还差点成了郭家的儿媳妇,幸好二少爷在外边及时发现她踪影,随后再将她硬生生给拉扯回来,要不然……”

“掌嘴!混账东西!赶紧给我自打仨耳光再说,——简直太不像话了,你居然还敢拿这等事情来唬弄我,看我不仔细扒下你身上那层皮!……”老太太当场气岔极了,可她一时又堆砌不出更凶狂或更合适的词语来责骂柳妈。柳妈分明就是一个骗子!老太太身边更多的人,想必统统都是骗子,当中肯定还包括蒙骗过她的丈夫,以及一前一后相继死去并狠心离开了她的两个儿子,尤其是贺天民二少爷,她最最溺爱的小儿子,看来又是一只白眼狼,想不到白白养活了他二十年,随后他竟狠心抛下老母亲不管,自个还要单独去外边寻死……那分明不就是欺骗嘛!……

“骗子!都是骗子!你们全都是骗子……滚——!快点滚出去!……”

老人一觉惊醒,方才发觉又是一场梦。

“甚是奇怪嘞,怪不得我的右眼皮……昨日一整天都在跳嘞,该如何是好……”内心嘀咕的老人近期总是多梦。都说人的梦境通常会把过去一些想法或现实通过各种伪装和变形相应释放出来,其中梦里的内容大致虚虚实实、真真假假,若干虚实真假结合在一块无论如何就容易影响了人的睡眠。其实人体多梦恐怕又是心烦意燥的另外一种表现形式吧。由于王凤喜老人夜里的睡眠很浅,浅到身边稍微有某些不良动静,她就会容易被惊醒,醒来之后就再也难以重新入睡,这样极容易导致心神不安,不知所从;而当一个老人心气不足之时,睡眠质量自然又无法得到合理保障。夜里悄寂无声之时迁徙候鸟突然从半空偶尔传来一阵啾啾声,那极有可能是几只落单飞鸟的凄楚叫唤;为及时追赶前头伙伴,它们宁可选择在夜间也不辞劳苦而持续努力飞行……可是,它们有时定会累了,又不甘愿放弃,迫不得已,才一路抛下近乎绝望的哀叫……有时夜里则难免还少不了一类恐怖鸟叫声,没准那就是栖息在某处山坡枝桠的猫头鹰所发出的古怪声响……此外,包括外边狂躁狗子持续不断的吠叫声……当中指定还有叫春母猫凄厉的嘶鸣声……以及夜间屋外一类小动静,譬如难以安分的鸡和鸭半夜在圈中莫名的骚动……老人都将会随之惊醒。值得庆幸的是,此时唯独外边墙角那窝昨晚给喂饱鼓囊肚肚的小猪仔,整夜里倒是异常的安分。老人只身醒来之后表情虽低落,不过依旧和衣躺在床上不想起来,主要是担心夜间动静大了会容易影响其他家人的休息,当下除了静静地闭目养养神,心境的另一厢又习惯性在谋划着一类比较胜算的事情,相信那样就足以会令自己低落心情一定好受些吧:要说自己每天均步行至丹霞阳元石景区卖香换钱,辛苦是辛苦,仔细谋算谋算,却觉得挺划得来,毕竟除去低成本之外,运气好的话,每天最少还能保持二三十块钱进账收入;又譬如,刚刚还支起干枯身躯一边靠在床背一边掐指计算着,原来屋外那十几只猪仔离出窝的日子越来越近了……这让老人觉得些许有点安慰。只不过,安慰归安慰,最近老人情绪明显不高。老人低落情绪大部分内容得不到缓解的原因,主要是与自身复杂心境有关,最近几天老人心头悬挂着的一件事,竟好比一直驼着一块沉石那样越来越繁重。其实,心中点点忧虑与烦恼有时并不完全需要借助梦的方式才得以体现出来,毕竟过去太多太多苦难经历,至今仍然像一班纠缠的小鬼那样围绕着她,自己哪怕强硬挣扎亦无补于事,委实令她一直难以脱身。既是彻夜难眠,屋内老人黯然神伤的同时轻轻对自我说,要么照例还是先回到旧时往事当中去吧,尽管心酸旧事里边一直找不到她想要的某些东西。失眠老人几乎每次都是这样黯然跟自己对话。

时间:一九四五年

地点:粤北(始兴桑麻地VS.曲江月岭)

主要人物:凤鸣、土匪骆顺、贺家二少爷、梅妈……

……鬼子前脚刚从北山山区撤走,后山这一带跟着又闹起匪荒来。接连有几个村子遭受贼匪的窜扰,所以日子总不太安宁。开头贺家老爷还一直含糊以为,按照往年事例,就算那帮贼匪明目张胆放马过来,其目的跟想法无非是要在周边干出一些诸如鸡鸣狗盗、打家劫舍之类的事情,只因他们向来居无定所,昼伏夜出,恐怕还是欺软怕硬的主,大不了只能靠着几次强行掠夺,从农民口袋里扒出一些食粮、财物,再慌慌张张抬回深山老窝……自然,那暂时还算不上是什么过于令人纠结的事情!桑麻地除了加强防御,其他别无选择。贼匪这次照例会提前袭扰远近几个松懈零散的村子,绑去几十只猪儿,牵走八九头母牛,并且还掳掠得一些小财主家里值钱的珍玩古董、盘缠银两。又或者,因不怕事,村头两三个试图抵抗的汉子顶多得了人家贼匪一顿暴打,继而藏匿村尾的妇女儿童敢保一个个呆若木鸡,纷纷会吓得面如土色,八九不离十,她们个个都异常惧怕绑匪,只因一提到“绑匪”二字,村子妇孺老幼继而可能立马都已吓瘫,有的甚至早尿了一地……那年头,躲匪荒早就已经是司空见惯的事情。可意外的是,这次贼匪们竟然丧心病狂一路杀戮,分明还乱了章法,而且做出更具威慑的举动来:冼屋围的西家盘营上月遭血洗一空,许多村里的男人被活活打死不说,盘营之门被大石头砸开并掳走了十几个妇女小孩;而南村老财主张庭简半夜里还被一帮匪徒蒙头绑去,家家户户都被抬去不少物资,猪、牛、鸡、米等等,早已洗劫完毕,可是光凭这些拿去赎人还远远不够,要是交不出足够的银两,只怕人头会提前落地。眼下可就快年底了,桑麻地也许好景不长,到下一轮人家土匪要找它麻烦,当中恐怕也难以幸免。

不过桑麻地依仗自己有一众壮实强大的家丁武装,估计一时还能多少起到某些威慑作用,最近的日子总还算太平。贺家上上下下一众人,原本正忙碌着那些繁琐的过年准备,而贺家老爷也已经派人替二少爷在外面打点好一切关联,等过完年,二少爷贺天民就要计划再次到韶州念书去,却碍于外面那班劫匪嚣张气焰日渐鼓动,并恣意放话过来,说不要三五天就能把殷实富裕的桑麻地毫不费劲地拿下,贺家自然就不敢掉以轻心。不但慌忙阻止贺家二少外出的行径,还命人日夜把守好围屋大门以防万一。老爷在围屋天井大院大声叫骂那帮可恶贼匪丧心病狂、厚颜无耻的同时,一边不忘赶紧派人到二十里之外的刘家营亲戚那里搬救兵,并吩咐所有前院后院的持枪家丁,人人不得懒散有误!谁要是松劲懈怠误了大事,到时均会遭到家法严加惩处!可是后来突然又掉转口风,提醒大家先按捺住各自枪眼,一切不可轻取妄动!因为老爷自有分寸,怕是老爷口中尚有缓兵之计!其目的是要先稳住那班日夜围囿在外边穷凶极恶的坏家伙再说,毕竟后面马上就会有大救兵赶过来,并且提前示意手下万一到头来实在是逼不得已,就干脆派人从家中多多少少先抬出一些银两打发了事,倘若外头还不满意,那就干脆再挑选出三四个低下婢女一并送出去招抚招抚那些色鬼饿鬼。

至于柴房那个漂亮的凤鸣丫头,平时总是被贺家二少爷亲昵唤作凤儿的,管家柳妈其实早已经看她不顺眼,常常不分青红皂白地单边厢埋怨柴房丫头,“凤鸣你这小蹄子,平日非但不好好做事,偏偏动不动还存心要去招惹自家小主子,我呸,麻雀休想飞上凤凰枝,没那么容易的事,我柳妈这辈子最瞧不上‘男盗女娼’这等鸟事,也好,就让大太太好好收拾收拾你一身贱骨头,我就看你这小贱人迟早还敢耽误二少爷的人生大事!?”如此看来外面还不光单单只是柳妈嫌弃柴房丫头那么简单,眼下重要的是连屋内老太太也分外担心迟早会出什么乱子。老太太虽然阴骘固执,却头脑愚笨,最近几年又因时常遭受贺家老爷对她有意无意的冷落,自然满肚子窝火。不过话说回来,怪只怪柳妈这婆子亦是完全见不得别的人家能有什么好事,性格扭曲的她便常常误以为柴房丫头凤鸣倚仗自己多少有一点姿色,就存心对着二少爷挤眉弄眼不说,私下相信还会找准任何时机借以贴近自家小主子,“——指定是有那么一回事!大太太,您要是再不出面制止她,等到人家偷偷摸摸继续做出更加见不得人的勾当,那恐怕到时也就晚咯,况且,迟早就会被隔壁二太太善于抓住您把柄!说您教子无方什么的……”柳妈补充说。

“不错,要怪就怪隔壁那烂蹄子,日夜就只会在老爷跟前嚼舌根!”这边厢还尚在不停诛杀侧室二姨太的诸多丑陋行径的老太太,这次,便第一时间认为很有必要尽快要将凤鸣这小贱人打发送走。原本也试过横心要将该丫头转卖掉,那时苦于在老爷面前始终得不到首肯答应,况且老爷当时还不耐烦地说,该丫头原本不是老长工郭润的女儿么,郭润真凭实据欠下贺家多年重债无力偿还,自身又年老多病,他家小子一年半载又在外面充当壮丁赶不及回来,那就只能是父债女还咯,好端端干嘛非要把她转卖掉,卖掉才值几个钱呢,哪样到底划算得来呢?——真是妇人之见!可又见老太婆在旁敲侧击另一位时,老爷横竖有点不高兴了,“唉,老太婆你休要继续在我跟前啰里啰嗦,老爷我现在看到你就心烦,到底是妇人心海底针,一些不该讲的事偏要在老爷面前乱说一通!……”如此看来,老爷明显是在偏袒隔壁那只狐狸精!“那就拉倒吧,没什么大不了的事,不卖就不卖,那干嘛非要平白无故嫌我啰嗦呢,我作为老大,当年若不是我随便许可答应让你纳妾,哪有你们今天那么多的好事,哎哟喂,你可别一直当我心盲眼瞎,依我看就是那只狐狸精长期在你枕头边边整蛊作怪!”老太太气的急跳脚。

那么,怪就怪在,尽管里里外外局势弩张剑拔,可桑麻地这几天下来反倒是异常的安静。

只不过桑麻地佃户中的某些年青女人跟孩子甚至在大白天里就一直躲在房子里面不敢出来,甚至在屋内也是战战兢兢不敢轻易迈出半步,就连蒙头躲进被窝感觉也不踏实,单单生怕就此被绑匪掳去。甚至连那些几十岁的老妪们惊怕的样子看上去也如同一辙,她们躲在自己老实男人的背后,一个个惶诚惶恐,噤若寒蝉。因为她们都知道,外头那帮坏蛋一旦凶狠起来就完全没有商量余地,如要糟蹋起女人更是半点也不会含糊,那可是千真万确的事!他们无恶不作且臭名远扬。可是,一旦事情发生,她们木讷、本分、老实的庄稼汉子人人顶多也会听天由命,要是绑匪突然闯进门来的话,他们定会惊骇!他们软弱,还善罢甘休,恐怕到时他们也只能乖乖就擒,或是任凭人家烧杀掳掠,既保护不了幼孺妻子,也照顾不上自己的身家性命,一场杀戮之后假若还是死不去,届时那颗老实脑袋壳子顶多不过是怒眼圆睁只会朝那块铅黑色的天空无奈观望。愤怒之外,便束手无策!

临近年尾,一条坏消息接下来偏偏就不胫而走,说前两天桑麻地贺家财主二少爷的“睡窝”的确遭受了贼匪的捣鼓,所幸损失丝毫不大。况且,只是听说一个名叫凤鸣的柴房丫头给贼子掳跑了。一个柴房丫头给掳走,那又算得了什么?

但接连几晚桑麻地贺家老屋皆彻夜通火,贺家老爷勃然大怒老摔杯子,为的是有人已经禀报贺家二少爷最近这两天也突然失去了踪影。但很显然二少爷并非是给外面那帮贼匪绑去的,丫头凤鸣被掳跑的那晚大家都亲眼见到他痛呼疾首追跑到院外,一直在捶胸顿足而且还满脸异常的愤怒;那晚一过,大家早上起床结果就发现二少爷不见了,门口只留下一纸条说“阿爹阿娘,原谅孩儿不孝,孩儿不懂事,这会闯荡外面要找人去”,贺大奶奶见状顿然感觉胸口比剜心还痛,便晕倒在地,后来醒了就不停啼哭,不断央求老爷尽快派人去帮她把唯一剩留的宝贝儿子给找回来。然而,令老爷两眼发昏的是,这实在很是荒谬,——偏偏就是为了一个柴房丫鬟外出奔命!简直太不象话了!老爷被气得七窍生烟,贺家的二奶奶那时似乎更加得理不饶人,贴在老爷身边趁机连放珠炮地说道,想不到贺家二少爷作出如此轻浮之举动,那简直是丢尽了贺大财主一家上下的颜面!他光光为了一个丫鬟就那么傻里傻气,那分明就叫出息?我看那应该叫有辱斯文,那应该叫玩物丧志,他简直全然不为别人替他着想,更何况,日子要是安稳,那么他早应该四处谋学才对,一个有钱人家大少如此纾尊降贵,为讨好了一个柴房丫头便净作傻事,居然还不顾性命在外面到处乱跑,简直荒唐!他想必是连性命也不要了!啧啧,这是什么年月?外头周围环境有多糟糕,他也应该心知肚明才对。什么时候能轮到他那么偏执蛮横,哼哼,难道他真的连自己性命也不管了吗!贺家二奶奶说完就只顾在一旁冷笑。

老爷最后气得连米汤也快灌不下了。

围屋里的老爷心烦意燥那一刻,身边马上又有人禀报说仁化的同江军营王保林副官正带着一队人马再次赶回来桑麻地。据说他此次可是专程过来给贺大小姐下聘礼书的。前面他曾好几回单独到访过桑麻地,皆是应邀过来打打牌,每次打完牌,照例都会在贺二奶奶面前口口声称自己未曾婚娶,又申明他本人是曲江周田人氏,老家月岭隔桑麻地尚不足三十余里距离,自19岁离开老家加入粤军就难得回去,遗憾目前家毁人损,无不拜日军战机狂轰乱炸所累……他年青时外形并不出众,虽说远远无法跟那种样貌俊秀、身材魁梧有力的一表人才相提并论,但胜在他拥有沉稳内敛的个性特质,平时积极神勇,办事张弛有度,且善于把握分寸,加上大大小小曾受过几次不同程度的褒奖,这些褒奖也为他日后的军中晋升之路扫清了众多的障碍,因此后边能够在部队当中连续提升了几次官衔。人生得意尽须欢嘛。因此逢人照例又止不住吹嘘自己最近前后两次均于韶州奔命参加粤北会战,曾狠狠痛击过侵华的日本鬼子,这阵想必也刚从第七战区司令部最高长官余汉谋那里领取完赏银回来,那么,暂且不表自己往日战绩如何彪炳,如今鬼子总算也投降了,作为四十上下仍旧满头青丝白发的一枚英俊老男人,太可惜了,事业有成,情场失意,眼下仍旧孤身一人,平日总觉得远比人家矮过一截,趁着此次回乡片刻休整,就想尽快了结人生婚姻大事,既然前边戎马生涯不停奔忙在外,人生哪怕再孤苦,也总得有个限期才对,毕竟接下来的战事远远还望不到边,而他更不想继续亡命打仗,再说人生还有另外意义的战场等着他去开辟,如果再不去开辟,那么一个人继续活下去又将有何意思呀?话说王副官年纪虽大,可人家内心当然还一直保留某种不老心思,当然哪也无可厚非,因此一早竟然意外相中了贺家大小姐天香姑娘,否则最近时期不可能屡屡到访桑麻地。俗话说,无事献殷情,非奸即盗嘛,贺二奶奶却恨不得立马能够巴结到跟前这位贪婪军爷,自然,那张堆满笑容的粉脸时刻生长出一朵芙蓉花来,瞧那欢喜样子看过去远比女儿识相跟有趣。当然自家女儿天香唯唯诺诺向来又是一副不敢违背母命的顺从样子,更是不在话下,陪在母亲身边除了强颜欢笑,哪能轻易作出一点反抗的样子来呢?虽说贺家老爷原本私下暴跳如雷坚决不肯轻易答应这门荒唐婚事,只可惜眼下正好遇上了匪荒,傻命儿子至今闯荡在外生死未卜,那么,家中正苦于鸡飞狗跳一副气败景象,上气不接下气的贺家老爷惊甫未定,这次只能草草作罢,无奈之下就只好顺遂本家二房姨太的心思,便慌忙命令站在身旁的一众家人尽快到贺家老围屋院外去恭身迎接贵客到来。

……

……从横水渡码头沿坡爬上山冈第一眼便能见到这所水磨青砖老屋,尽管它的周围还有几处较为低矮的房子,地势太高的关系,它几乎成为冈子上最为显眼的地方。想必是当初建造房屋的时候,工匠故意把垫底的基石抬高了,所以,站在老屋门口放眼四望,江边一切风物都能尽收眼底。反而老屋旁边几间破旧低矮的土坯房子,形状黯然给人有点森然恐怖的感觉,部分房子的墙壁似乎随时快要坍塌下来,随时都在提醒路过的闲杂人员千万不要随意盲目靠近它,否则一旦房子坍塌下来之时定会躲避不及。不过照目前的局面看似也并不打紧,兵荒马乱的日子虽然眼看就快要结束,可是冈子上只顾逃命的人们暂时一个都还没敢回到家中来,因此四周依然很静,到处找不到半个人影。冈子西角有处庙堂,据说该庙堂供奉的是观音菩萨,显然它便是观音庙。庙堂后面还建有一座五层的宝塔,遗憾的是庙里住持跟所有和尚都跑光了,大家指定是一块跟着到外头逃命去了。冈子里能够叫作风景而且被摄入眼帘引起动心的地方想必只剩观音庙了。不过庙里周围照样的寂静,早上八九点钟的太阳还懒洋洋的,照在宝塔一角,地上留下一截影子之外似乎也毫无生机。冈子四周如此坍败死寂,显然它是一座刚刚废弃的村落。不过,当骆顺绑着女人撑船来到冈子码头的时候,爬上岸边第一时间闯入观音庙,先是歇息了一会,从庙里找了水示意女人喝下,女人还没给及时松绑,既不喝水也不愿意抬头,虽说凌乱的发根遮住半张脸由此一下子看清楚女人长什么样的,但浑身异常愤怒的表情则明显地表示出她的身份,则分明是刚被掳来的良家女子。骆顺懒得理会生气的女人,走出庙外草坪,抬头很快就发觉离冈子上头青砖老屋不远的地方好像是有一块缓缓倾斜的油菜地,花尚未开满坡,骆顺此时漠然地往底下啐了一口,然后大声叫唤“这里有人么”?就听不见有人作答,只有零乱从河岸四处传来风呼哨的声响。骆顺径自走上去冈子,拍了拍老屋大门,其实门虚掩着,那时并没有什么人出现,骆顺接着又大喊一声“这里有人么”?自然还是得不到半点回应,对着高墙甚至连一句回声也没有。骆顺返回观音庙索性一把将绑着的女人抬在肩膀,将她抬上冈子,不由分说的塞进青砖老屋,很快又在里头继续找了一碗水棒出来,再给女人松了绑,说,“喝吧,走不动了,咱干脆就在这里安下窝算了。”见女人两腿软软的跪坐在地上一句不吭,甚至连骆顺手中的碗也懒得接,可是见她的嘴唇干裂得已经实在不行。骆顺弯下腰把碗递过去,声音略带点威吓的说,“不喝你会死在这里的!连我也不知道这里是什么鬼地方,到处都没见个人影!不过正合我意,嗬嗬,现在就剩你和我啦,反正我也不会害你命的,我怎么舍得害你呢,你我今后就是夫妻了,要是你不愿意,还要一心指望回桑麻地那边去,回头的路就在河对岸,你看着办吧。”

女人在一边突然发疯的啼哭起来,蓬头垢面的,样子很是狼狈。骆顺见此并没有过多理会她,索性把碗放置在地上,然后一个人走开了。回来的时候,女人仍旧瘫坐在原地上不动,并且在一直发呆,不过显而易见碗中的水喝光了,想必也不是随便说倒掉就倒掉的,如果真是倒掉,那么地上一定会有一摊湿的痕迹。女人不说话,骆顺依旧懒得管她,在厅堂角落一处破旧的长长座椅上横躺就睡,完全不必担心会出什么乱子似的。睡着睡着逐渐就打起鼻鼾来。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当外出了一会又再次折回来的女人象乞丐那样扶着门框呆呆站立门外面不敢贸然进来的时候,屋里头的骆顺懒洋洋还在一边睡他的懒觉。

也许他根本不必担心女人会跑掉的。

在此之前他已经在末冬的冈子周围四处上下仔细查找过一遍,半个人影也没有,甚至连任何牲畜也没出现。这地方必定遭受过一场劫难,人都赶跑了。如果不是因为骆顺跟那女人两人影子出现在冈上,那么它依然是一处死角。骆顺两人是从横水渡对岸码头摆渡过来这边的,上岸之前,他将渡船往岸边那截矮壮的黑柱子麻利的套稳船缆,船自然就跑不掉了。他一早猜测女人是不会掌船的,所以不能轻易跑掉。事实上,从桑麻地连夜赶出来,身边的她一直在呼天抢地的哭嚎,但没用,嗓子嘶哑了自然就叫不出来了。要想偷偷的从他身边溜掉也不是容易的事,虽说路上她试过几次尿遁,遗憾都没有得逞。为此还不得不捆绑起她的双手来。

女人显然已经认不出他是谁来了。

骆顺原本可是一名辛劳庄客,后来受雇于镇上一个家境殷实的富商老板。老板有多盘生意在经营,包括物料,运输及磨房。本分勤快的骆顺平时很是获得富商老板的赏识,所以近些年来一直跟随在老板名下一家种类繁多、质量上乘的特产店号做事,每年秋收的时候,老板就四处派他去收购一些外方土产回来。运回来之后,再经过店里其他员工的一些包装改良以及精心制作,那些原材料就可以充当各种优质货品依次出售。因曾经做过庄客,秋收农忙时节受雇于那些地主人家,山里山外到处去帮人家辛劳收割成熟了的农作产品,因此他非常熟悉周边的优良风物。老板恰恰就是看在他这优点上,私下十分放心和赏识他忠实精干的为人处事方式,从来就不曾对他失望过。低价买入高价卖出那是常有的事。某年的秋季骆顺曾经独自到过桑麻地贺家财主后山采购过的不少栗子,当时谈好了收购价格居然低得出奇,最终又替老板卖出个好价钱,甚至来年夏秋也已一早约好还会再次过来桑麻地收购沙梨,早就听闻贺家沙坝的沙梨园面积甚大,年年长出的沙梨皮薄肉脆味道甘美……后来却干脆改行做了土匪。家里几乎什么人都不在了,他们早死于一场战火。原来骆顺有次在采购回程的路上,遇到北山家乡早已经出道多年当土匪的老表亲戚,老表半路有心拦住他,主要是认定他那手算盘打得响,挺会记数,土匪队伍里从来不会缺乏任何一些蠢笨的草包及血性的莽汉,反而缺乏一位会记数的精明帐爷或师爷,因此土匪老表便执意把他带走,无论他当时同意不同意。完了店号老板日后横竖等他不回来,想必会气得捶胸顿足呢。排资论辈,土匪老表当年已经算得上是贼匪窝里响当当的人物之一,尽管骆顺很麻木,可是一旦跟随了自己的土匪老表,他最终成了土匪窝里头的帐爷,日后也同样受到一班喽罗的拥戴与呵护,但几个月下来,匪帮到处偷抢杀戮,无恶不作,那种日子根本不是他计划要过的,也实在过不掼,于是就一早觅生退意。老表看在一场亲戚的份上,并没有过多的阻拦他,还有意让他远走高飞。退出江湖的最后一晚,他一个人来到桑麻地,仗着自己原来在那里呆过的关系,便轻车熟路很快溜进贺家老屋。但他只是偷偷把一个丫鬟给掳跑了,别的东西似乎什么都没碰到过。他此次专程是来要人而不是求财的。假如外面那帮兄弟要是一早知道事情真相,他们定会笑掉大牙,毕竟匪徒们做事绝无如此心慈手软过。事实上,当他再次从镇上过来桑麻地的时候,这次恰好曾在树荫底下吃过凤鸣丫头送来的饭菜,到现在还一直认定那口饭菜是他人生之中吃得最香最可口的一顿,实在是很合他的胃口。饭菜自然还是丫头亲自做好并送过来的。到底是大户人家的奴婢,虽说只是个柴房丫鬟,样子看上去也甚是俊秀,走起路来娉婷大方一点也不羞涩,尤其时常挂在嘴边的两颗小酒窝,让骆顺一时看得迷醉。那时他刚填饱肚子,站在树荫底下,嘴里还咬着一根野麦芒,吃吃的一个人在傻笑。看着丫头一边手指灵巧在收拾地上的碗筷,一边私下还跟他逢问必答,她那平和乖巧的样子,着实令人很容易对她一下子就产生某种好感。这在以后,骆顺只要一思想起她那腮帮两侧娉婷浅笑的酒窝就会感到好笑,便能立刻回味起她所做过的那顿美味佳肴来。况且那时,他内心里早已种下情根,他原来的确谋算过该如何攒下更多的钱,方能娶得一位称心如意的女人回来做老婆,眼下的凤鸣姑娘不正好是他梦寐以求的对象嘛。或者那就叫一见钟情吧。哪怕骆顺一年以后做了贼匪帐爷,他还一心谋划着要如何才能娶到凤鸣做妻子,那种想法从来没有停歇过。可此时的他偏偏又是一个贼匪身份,明来不行,只好暗抢!反正不差这一步了。故此,才会有桑麻地夜里突然遭遇贼匪光顾,最后察觉也只不过是少了一个柴房丫头而已的那回事。

女人最后壮着胆子步进屋里来。走进客厅之后光天化日之下竟然听得男人发出均匀的鼻鼾声,男人显然在熟睡。见他安详倒在椅子上,微微闭着的眼,虽然满脸还长着落腮胡子,眉宇间两道粗线条眉毛看上去远没有凶神恶煞那般令人觉得恐怖,反倒觉得男人睡觉的样子很温驯,半点不凶狂。她刚才可是掂着脚尖,一个一个脚印走进来。那紧张情形一看就知道是生怕将男人吵醒。如果她要反抗,或者,假如有足够勇气,那时她没准会趁机顺手操起某样钝物即可狠狠向男人头部砸去,不加思索的要砸它一个稀巴烂。女人非旦没有那样做,相反当她轻轻的走到屋里中间顺手捡起碗并把它放置到圆桌上的时候,男的突然就醒了。她仍旧是紧迫,似乎心里还在发抖!男的好像感觉到丝丝的寒意,睡醒之后一双惺忪的大眼努力睁开并将两只手紧抱于宽厚胸膛,满脸无辜看着她。

“嗯,你进来了?”男的连忙从座椅上站起,示意她一块过去坐。

见她低头一直站在原处纹丝不动。

“你饿了罢,要不找找里面东西,看看还有没有能够吃进嘴的。”骆顺见她还是不动,说话的口气便变得温和起来,极有耐心的说,“你别怕,我四处查看过了,这里连猫猫狗狗都不见一只,更别说有什么人影了,我叫骆顺,胡子顺,你还记不记得我?凤儿姑娘。”

女人很迷惑,略略抬头看看他,一边又简单的摇下头。女人只是不说话。

“怎么?你真的不记得我啦?以前我跟你说过话哩!”骆顺一时眼睛睁得更大,“还吃过你做的喷香饭菜嘞,你都忘记了?”。

女人样子似乎很痛苦难受,表示一时想不起来,脑袋就是一片空白。

“哦……”男人一声叹息。

女人终于开口了,低声的问:“贺家那么多银子、珠宝你都不稀罕,为何偏偏要抓一个丫鬟到这里来?”

“凤儿,你不是叫凤儿吗?你曾亲口告诉我你名字叫凤鸣,难道你真的不认得我啦?去年贺家沙梨园果子收成的时候,你不是还亲自给我们送过午饭么?你还记不记得?”

“啊?……”女人似乎一下子想到了什么,原来灰白的脸顿时有了点血色,“你----你是不是北山的骆胡子?怎么,真是你来的?我有没有眼花?看你以前那么温和恭良,怎么你现在做起土匪来了!?……”

“哈哈,是我,北山的骆胡子!太好了,你终于认得出来我是谁了!”骆顺兴奋得一时要跳起。

“只是,你怎么干起那勾当呢!你怎么就成了土匪,你----”凤鸣被对方逼得连连后退。

“凤儿,你别怕,我现在不再是土匪了,我早洗手不干了,我答应你接下来本分做人,干本分事,你相信我,好吗?”骆顺温和的说。

想必女的刚才不断被惊吓得胸脯连连起伏,惊甫未定。此后,略带紧张的样子似乎明显有点放松下来。但不管怎样,凤鸣回想起前几天他是如何将自己从桑麻地掳跑出来,尽管那时还算不上一付凶神恶煞的模样,可是,既然他已经做出这种窃玉偷香的举动,那么他终究也是个贼,而且必属无疑,今天却又说自己不再是贼匪,这无论如何都很难令人置信!她不得不依然对他心存芥蒂,所以仍旧死活站在中间不想动,只是刚才惶诚惶恐的样子倒是减轻了许多,但嘴唇还在不听使唤在抖动。

“看样子你还是不太相信我,是吧?我们有的是时间,以后你就知道我是什么人了。那么,想必这里暂时不会再有人回来,这里要不就当你和我临时的住家了,凤儿,你说好不好?”骆顺尽量拿出商量的姿态跟凤鸣谈话,生怕她一时还听不明白,便着急用手作比划,并且满脸刻画着诚恳两字。

“你别过来-----”女人又是一阵慌张。

骆顺走上来说道:“嗬嗬,凤儿,要知道我是多么喜欢你,为了你,我宁可连土匪也不当了,我宁可自个遛了出来愿意跟你厮守在一起,自见到你的那天起,自从吃过你做的饭菜,我哪天都恨不得一心一意要跟你在一起,答应我好吗?凤儿,从今天起你就是我的老婆,我就是你的丈夫,不管以前经受多少苦难,我们将来都会幸福的,永远都不会分开,答应我好吗?凤儿……”

骆顺说着很自然的靠近凤鸣,没想到女的还是躲到一边去了。

并且说:“求你别过来,我只是一个命苦的丫鬟,别的我想都来不及多想,我……”

“不要紧,我不会强迫你的,我只希望,从今天开始你只要一心高兴起来,毕竟你是自由的人了啊!凤儿,从今往后你不再受贺家财主的奴役之苦,也不再继续担惊受怕!有我在,你想怎么过都行,我答应你,我会让你自由快活的!”耳边是男人浑厚的嗓音,这若是在以前让人听了,心里绝对会感觉到特别舒坦,而且还充满渴望!可是这样梦境一般的现实,不得不让凤鸣睁大双眼,此刻她仍然一脸的迷茫。

“凤儿你放心,我其实根本没有当土匪的命,你也记得的,我从一个勤快的庄客再到体面的商办采购,我向来规规矩矩的,自从那天我见到你,我就知道你是我想要找的女人!你跟我都是穷苦人家的孩子,大家一样在苦水里长大,但不管怎样,从今往后,我一定要让你过上安逸舒心的日子!不管世道多乱多不稳定,我都不会离开你,况且,我手头也分得一些钱,我敢保证以后我们会过上好日子的!”……

凤鸣被骆顺一时温柔的揽在身边。

显然她的样子还有点麻木,脸上两行眼泪簌簌的无声掉下。泉涌似的眼泪慢慢地溅湿胸口的衣物。

“只是----”她想说,却说不出口。

那么眼下马上就过年了,水磨青砖老屋的主人却从此再也没有回来过。

半个月之后冈子才算出现了村民逃命回来的人影,遗憾只得一个人,而且她还是一个衣衫褴褛样子佝偻的老妇,回到冈子之后她伤心的看到自己的家已经坍塌得不成样子,只差半点没哭出来,可泪水早就哭干了。半年前获知鬼子即将开赴过来,村子难免面临遭受一场倾荡,村里二十几口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个个都忙于活命,慌忙收拾家中细软然后一同踏上码头的渡船,那时老渡工早已泅水溜回对岸老家去了,紧急关头有人当场声称他会摆渡,于是众人慌忙推开船,想不到船在河中并不听使唤,在大家慌乱的尖叫声中,超载的船汹涌漂至下面不远地方猛烈地撞上江心一块大石头,倾覆栽进水里,满船上的人便沉入江中,逐一被江水吞噬,因此人人都难以活命。所值得庆幸的是她当时并没有上到船里,那时还躺在病床上动弹不了,她的儿子媳妇也丢下她死活不管,结果他俩就意外溺死在河的中间,成了落水鬼,她那时的泪早就已经哭干了。想不到这场大病尚无痊愈的她却并没有马上死去,精神反而有些好转起来。鬼子到来的前一星期,庙里的主持和尚就慌忙过来,邀她一起弃村奔逃而去。然而在路上大家很快却失散了,她迷迷登登只能一个人从外地一路逃荒折回来,还好总算认得回家的路。拣回半条人命,老妪艰难爬回冈子的时候,突然就在老屋门口撞见陌生的骆顺,一时还以为撞到活鬼了,连连吓得冒出一身冷汗,不过后来总算大哭一场,这回终于哭出声来了。老妪告诉骆顺,这场劫难是迟早要来的,如果不是因为平日吃斋念佛,恐怕她这条老命也迟早就保不住,可是现在只剩一个人了,那还生不如死呢!骆顺就一边安慰老妪,一边叫凤鸣赶快出来招呼老妪进屋去,大家算是有缘,尽管是陌路相识,日后也总算彼此有个照应。

老妪告诉骆顺她姓梅,以前人家一直称她梅姑,十五岁被卖到冈子一户姓王的人家,虽然发现自己的年青男人那时竟然满脸的麻子,但她还是顺从了对方,结果她不出几年很快就替男家生了个儿子出来。年青丈夫私下常被别人唤作王麻子,他的正式名字叫王保林,可是结婚不到半年就被抓壮丁拉走了,从此也不见他溜回家来,这里好歹还是他的家,算算都快十几二十年了,儿子也大了,倘若丈夫还在世,那么她就甘愿一直留守在冈子苦等她男人回家中来。从一头乌黑青丝愁成满头白发,如今儿子媳妇也全都走了,可怜就剩她一个了。问她娘家哪里的,她说只记得村子叫枫竹坳,周围满山长的都是竹子,小时候还帮过家里爹妈用竹子拿来造纸,枫竹坳的人是靠造纸来维持生计。可是她也无法说到其他层面去,或者根本就没过多印象了。人家以前还告诉过她,要想回去爹妈老家枫竹坳,起码得走五六十里山路,估计还会更远,得翻过好几座山头,绕过几个土匪窝,况且没一两天的折腾恐怕是万万不能跑回去的。可是爹妈早就死了,家里兄弟好几个,也从来不曾往来过。“冈子上的日子可是很清苦哟,这年头眼看就没法活了,不过我也老喽,哪里还顾得上那么多憋屈事情……”屋里老妪说话的时候两颗深陷的眼珠一直不停地盯着姑娘看,凭直觉,凤鸣便能马上意识到这番话似乎是故意冲着她说的,而且,经老妪犀利尖锐的目光往自己身上轻扫而过,凤儿此刻一下子变得无法适从了,她不得不把自己娇羞的身子挪到骆顺后面来。老妪----现在是梅老女人,此刻是在打量着眼前这个相貌端庄身材匀称的姑娘,想必她对姑娘也一定会充满惊讶跟好奇,在这兵荒马乱的年头,尚且能够在荒凉的冈子上找到象凤儿这样标致模样的女孩,也实属难得!

骆顺很快察觉到凤儿此刻需要借助他的一方温热背脊来掩饰她自己的尴尬与失态,加上往日来从不见她那么温驯灵巧的借他宽厚身板躲在后面一处,证明她早已对自己产生几分的信任!脸上便不自觉的流露出欣喜的样子来,他及时敏锐的告诉老妪:

“-----她叫阿凤,我叫骆顺,我们可是一对远方表兄妹来的。”

“哦!这么说你们……”梅老女人将信将疑。

“阿凤是我远房姨娘的女儿,姨娘家也被鬼子一把火给烧了,而我的乡下也实在呆不下去,我们也是跟家人失散后才只好走到一块上来。”经得“庄客”这一张油滑的嘴而灵巧编造出来的故事仿佛如同真实的一样,女人在背后并无异议。她一边将脸腮的一捋长发缠绕着几根手指,一边躲在男人背后明显不想说话。

“好吧,既然大家的身世都那么可怜,惟有求菩萨保佑我们三个,以后能平平安安在这里过日子吧。”老妪说完接着还不忘对眼前的二位新鲜到来的“村民”透露一点关于青砖老屋方面的相关情况,两位“表兄妹”这下才得知,青砖老屋最早的房屋主人据说原本是个秀才,清末年间乡试时考取了第一名,从此在外头作了官,而且还是一名清官,后来不知道怎么回事罢官归田,单独回来这冈子,私下花钱找人建造了这所青砖老屋,老屋很古旧,但墙体非常结实,原来的面积并不大,除了客厅厨房澡房之外,外边设有茅厕,室内则仅仅剩下这么一个睡房而已,毕竟以前也从没听说这个秀才官人有过家眷,也可能是一直孤身到老吧,谁知道到底怎么回事呢。到后来,这所老屋临时廉价转卖给她的一个邻居,原本一直在冈子打更的钟老头,老头胆子大,可惜后来也老了,因为没有生出儿子,后面只能被远嫁的女儿接走了,接去外边居住之后也不见得回来过一次,也许已经老得步子不灵活喽,走不动了,只是这所老屋有时候偶尔还看到会有人过来居住,那可能是老头本家的堂侄子吧,她也一直认得他的,人家原本一直都是住在月岭墟,平时也不见得会经常出现在冈子,老头上边还有仨个姐姐,下边则仅有一个弟弟,可惜弟弟也一早就不在了,甚至比哥哥走得还早呢,幸好人家留有后代接管这屋子。现在兵荒马乱的日子可能要结束了,见眼下一时也没什么人要过来,怕只怕这里也不能久住,万一人家走上门了,那该怎么办。

骆顺听完立马接口爽快说,“那我就干脆将它给买下来,只要凤儿表妹高兴,想多久住多久。”说着径自多瞧了一眼凤鸣姑娘。可是人家姑娘也不爱搭理。

凤鸣后边趁骆顺出去片刻私下又听得梅老女人说,此地范围应当属于曲江周田境内,本地人又称之为月岭。隔河相望的那块地方则属于仁化县,明显在那里还有一例较为出名的山水名胜称作丹霞山。一说到丹霞山,老妪嘴上的话匣子就算完全打开了,大概是想告诉姑娘她一辈子的命该有多苦,因此不惜亲自告诉人家关于她以前所遭遇的一些特殊事情。原来,年轻时刚结婚的梅姑曾随同她的男人外出踏青,两人也算是唯独去过一次丹霞山那里想领会当下的景致如何,又根据当时民间听闻说,丹霞山尼姑庵的灵签通常都是特别的准,准到什么程度呢,则天机不可泄露,只可惜后边她亲自在锦石岩一处尼姑庵那里求了一支佛祖灵签,当属下下签,发现签运不好,丈夫脸色则大变。灵签上面的签文写着:风冷长江静,渔船钓月明;一声孤雁过,旅客变悲声。她因不识字看不懂,只察觉到自家丈夫脸上变了颜色,就晓得事情不妙,瞬间木头一样矗立在原处不想动了。毕竟丈夫可不是睁眼瞎,只因他也算是认得几个字,灵签上面印着的几行苍蝇般大小的文字,登时令二位心灰意冷。为此当时的梅姑伤心难过了大半天时辰,哪怕回得家中来,白天依然吃不下饭晚上也是睡不踏实,结果婚姻不到一年,自家丈夫就被迫离她而去,后面还失去了影踪,而她辛苦拉扯大的儿子后边也被河水卷走了,儿媳同时亦遭遇到了水厄……如今甚至连房子也倾倒了,化为乌有。果然此生注定她命中多有波折艰难之事,回头不忍心再仔细想想,毕竟丈夫还多年未归,真是一语成谶。果真灵验啊。

梅老女人信佛,既然观音庙的主持与和尚暂时也不见回来,她就暂且寄居在冈子西南侧码头边上的庙堂里。她的家早就给毁了,回不去了,眼下只能在坍塌房屋当中翻找出一些能用的家什,以及半袋口粮和一篓番薯,恐怕这来临的新年就只能这样去马虎应付了。山坡地上的油菜地是她儿媳生前播种下来的,还说等油菜花开遍之后结了油菜子,就可以拿来榨油吃。如今早就物是人非了。尽管冈子上的油菜花眼下正赶上时节,逐渐幻化成一片花海。那阵冈子四周难能可贵留下一遍花海,早春的油菜花一簇簇绽放,它们好象全然不为你着想似的开得那么灿烂,蜜蜂与蝴蝶相继在花间不停的缭绕,复甦的布谷在远处传播爱情,老屋顶上的几缕炊烟爬升得老高……告诉你眼前的冈子是活着的,安谧的不怕别人去打扰它。事实上,过完年后,原来被弄得残败不堪的冈子,自从再次有人进驻以后,人们开始经营他们的日子,冈子亦仿佛重新恢复一点元气,并且慢慢开始有了一点生机。

女人此刻端坐在屋门前搓绳子,麻绳于女人跟前轻巧地跳荡,女人望了望花海,心思就多了几分诚恳而愈加热烈,整整一个下午女人的心思就如胸前的麻绳一般在翻滚捣鼓。直到太阳落去,女人终于站起身来,朝河面滩头弯曲方向望去一会,心思就如一只美丽的花蝴蝶朝着那个方向飞掠而去。女人在焦急等她河里打鱼的“表哥”快点回来。

女人望去的方向里,一只木船终于在河滩上浮现,而且影子愈来愈近,木船如出水的泥鳅那般直往冈子的岸边蹿。女人便从屋里棒了一碗水,急切地跃下码头来。男人靠了岸,应了声,并从她手中接过那个青花瓷碗一口喝掉,还说碗中的水太少不够喝呢。那么女人正要回去重新弄碗水来,却被拦住,便转过身看着男人跳回木船,前头鱼舱一被打开,里面尽是活蹦乱跳的河鱼!

男人说河里满是鱼,要肥美有多肥美,怎么捞也捞不完,女人就跟着跳下船,兴奋的去抓鱼,但很难抓上一条,狡猾的鱼儿从女人娇嫩的手心里头溜开,女人便禁不住连连惊叫。收置好鱼网的男人爬过舱中,跪坐在女人对面,咧开嘴笑,还把眼睛眯成一条线。

终于让女人抓着一条肥大的鲫鱼上来了。

嘘了一口气,女人抬眼,当发觉男人贪婪满足的眸子仍定定的粘在自己身上时,女人脸蓦地有点泛红,那只手不自觉就松了开来,鲫鱼一下子蹦蹿到河里去,逃之夭夭了。

“凤儿----”骆顺上前一把揣住女人的手,可给女人挣脱了。

“怎么啦?”

“没,没什么,鱼太腥了,呛得难受,……真可惜还是让它给溜跑了。”

“没事的,没准哪天我还会把它捞上来,它跑不了的。走----,咱们回家去!”

渡口码头一艘新加添置的花梨木渡船,旁边另外挨着一艘小木船,便是前前后后的日子在对岸的墟镇花了十几二十块大洋分别买下来的,除了竹篙、鱼网及几样捞鱼工具外,那天还买了许多东西回来,那时快到年关了,得准备一些过年的物品,包括南头的米糕,西村的麻糍,以及几斤猪肉和马蹄,当然还有花花绿绿都是女人喜欢的一些东西,他们各自都添加了新的衣裳,另外还免费帮梅老女人多捎一两袋口粮以及一两套象样的衣物回来。想不到第一次跟“表哥”出去是那样的意外及开心,那天还看到了很多新鲜的东西,听到了不同的乡音。墟镇人们的说话的音调明显跟始兴那边不一样,但他们说话的口气则象平日一样那么平稳,好象根本没有发生过任何事情一样,想必天下已经太平。而且,最让凤儿高兴的是,五尺男人骆顺原来是那么怕狗,赶去墟镇的路上在一家米粉店外正好碰到一只大黄狗,它呲牙咧嘴的朝骆顺狂吠起来,吓得他赶忙扔下凤鸣四处找地方躲藏,过后女人就笑着说,“没事,你不去招惹它,你还怕它干什么,要不我就想啊,没准它还认得你是个贼匪。”男人立刻就满脸不悦,过了一会却依然没事。

显然骆顺也不是一个急性子,其实他对凤鸣一直都是极其有耐心的,这半个月来,他总是在尽力抑制自己内心男人的某种冲动;要对付女人,他并不希望那么着急的硬着来,而且,女人显然已经对他放下许多戒备,骆顺希望不久的日子能得到女人的认可,因此他半点也不猴急。并且骆顺还一直对自己说:要慢慢来,永远都不会错的,也许很快就会玉成好事,等她哪天真诚的向自己投怀送抱的时候,那才叫乐趣!毕竟骆顺想过,偏偏女人有时性格也象水,就如站在河中间,湍急的水有可能一下子让你脚跟站不稳,很快被潮水掀倒;然而,面对一汪清澈缓慢的潭水则永远让人感到迷醉及向往,甚至情不自禁的要裸身跳下潭水深渊中去,让水一下子包围自己,让身上的每一寸肌肤都能感受到水的深情跟水的温柔,这样才叫滋味。其实骆顺知道“强扭的瓜不甜”这一道理的。那天尝试把她带到对岸墟镇,为的也是试探一下她的真心,如果在喧嚣人流中她敏捷的跑去,他也指定会能把她追上来的,可是,那天看不出她有丝毫逃跑的决心,两人有说有笑的夹杂在人群里头,不知情的人,匝一看还直接以为他们已经是一对夫妻哩。骆顺告诉她小时侯家里过年一定会有他最喜欢吃的一道菜,叫“马蹄肉元丸子”,就是那种肉馅里面夹着碎马蹄的小丸子,脆香清爽,甘汁饴人,可惜很些年都没吃过了,凤儿立马就问哪里能买到猪肉及马蹄,她说很久没做过象样的菜色。

晚上一锅菜端上来,首先满屋子弥漫的是鱼汤的香味。

尽管跑过去庙堂叫梅老女人一块过来吃饭,她却委婉的拒绝,说自己是念佛人,一直在吃斋,早已戒荤很多年了。

骆顺照样要在大盆中找肉丸子,被凤鸣讥笑着说,“你就多行行善积点德吧,学学人家梅妈也好,不吃肉,那要省很多的钱的。肉丸子前段时间早就被你吃光了,嗬嗬,看哪天再做给你好吃的就是。”

“凤儿,你真好,我想小时候除了吃过我妈合口的饭菜之外,那么第二个做饭菜合我胃口的还有谁呢,当然是‘表妹’你喽,这辈子我绝对不会让你跑掉啦,没有你,我真是睡不好觉连饭菜也吃不香,凤儿,想好没有?答应做我妻子,好不好?”

“不好。”凤鸣说。

“那——”骆顺随便就放下了手中的筷子,满脸不悦的说,“那我不吃了!”

“哎呀,你看你怎么就像个毛头小孩那样呢,说发火就发火,嗬嗬,快趁热吃这鲫鱼,你看多肥美,我娘说了,吃多鲫鱼能补补身子,——胡子哥,这块是你的,别闹了,快吃吧。”说着就帮骆顺夹了大块的鱼放置在他的碗中。

“以后不许你再叫我胡子哥了,胡子胡子,你依然还当我是土匪对不对?那我可不干,我不是说早就‘金盆洗手’了嘛!我可以每天出去打鱼,光打鱼我就能养活你信不信?”骆顺在旁边嘟囔着。

“好啦,好啦,别太小气啦,不就一句称呼嘛,那以后我就该叫你表哥,——表哥,你多吃点鲫鱼吧。”

“凤儿,哪天要是等你怀上孩子了,更应该多吃点鲫鱼。”骆顺接着学对方刚才的口吻说话,“我娘说了,女人多吃鲫鱼能催奶,哈哈,哈哈哈!”

“哎呀,我呸,瞧你!坏死了,你真是不折不扣的大坏蛋!看我待会怎么揍你!”凤鸣娇慎的骂着骆顺,粉红的小脸顿时变成一朵俏芙蓉。

骆顺也为自己刚才的幽默在发笑。

“说真的,我真是恨死你了。”

“真的恨我?”

“就是。”

“不要恨我。”

“偏要。”

“为什么?难不成是因为我土匪出身吗?”

“别说土匪,你比鬼子还坏!”

“哈哈,哈哈哈,是不是?那今晚‘鬼子’要进村喽,可要糟蹋花姑娘喽!你可要小心了,凤儿,你怕不怕?”

“你——,我才懒得跟你贫嘴,吃饭,再不吃,饭都快冷了,表哥,明天不用再去打鱼了,今晚一时也吃不完,要不你去对岸再买点肉沫回来,明天再给你做喷香的肉丸子,好不好?”凤儿要一心止住男人发笑,特意一本正经对他的说道。

“肉丸子我要吃,鱼呢,明天我也照样要出去打,我每天就去打渔,等到家里的鱼吃不完就可以再拿出去卖,这辈子哪怕靠打渔,我们也能过上好日子,凤儿你到底赞成不赞成我的说法呢?”

“吃饭吃饭,我偏不管你了。”凤儿说。

“那今晚上我可要进屋来睡,我有好东西给你。” 骆顺认真的看着女的说,“到时你千万不要栓住房门哦。”

女人听了上面的那句已经满脸绯红,但她接下来什么也不说,就低着头自己只顾往嘴里扒饭。

其实骆顺开始到现在都每晚都只能在厅堂的长椅和衣躺下睡晚觉,几乎到半夜都会被冻醒,但他一直很谦让,他有耐心等下去,并且把屋子唯一一间睡房让给女人休息,那天去了对岸墟镇,凤鸣私下表示要替骆顺买床被子回来,骆顺提议说要买就买张鸳鸯被子好了,红色的,喜庆,并表示大过年的,两人刚好睡在一起,要暖和有多暖和,女的就忍不住给他几个白眼,脸却已经绯红,便躲在一边不说话。然后骆顺还是执意付了钱,鸳鸯被子买回来之后很快铺到睡房床上,他反而谦让的把睡房的那张旧被单抽了出来,晚上留作自己用。夜里八点钟左右的样子,就听得冈子外面猫头鹰幽长恐怖的哀叫,一声声象野外小孩凄惨的悲叫那样,凤鸣吓得连忙从自己的房间里走出来,快步的闯入厅堂,没想到此刻的骆顺刚刚从澡房里出来,赤裸裸只穿得一条裤衩,这让女人受了更大的惊吓,羞得赶忙躲回房间死活不愿再出来,骆顺尖叫一声的同时也赶忙转身回去澡房,一边央求屋里女人尽快把他的衣服顺手带过来。

“我怕。”凤儿说。

“我也怕,人家刚洗完澡,偏偏今天没带衣服进澡房,想不到你就出客厅来了。”骆顺在里面说。

“不是,我是怕外面猫头鹰的哀叫,我受不了那声音,衣服给你吧,拿着。”

“哦,嗬嗬,这么大的人还怕猫头鹰叫哩,真好笑!”

“你不也是害怕大黄狗吗,你还笑我呢。”

“哈哈,那也是哦,一个怕狗,一个怕猫头鹰,造化!造化!看来我俩的确是天设的一对,地造的一双,彼此想躲也躲不过了哩。”骆顺穿了衣服走出来笑着说。

“就你嘴贫!——况且就知道耍嘴皮子”,凤鸣依旧怪罪似的使了个白眼,继续幽幽发话,“人家说猫头鹰是死了的小孩变身来的,它还会飞来屋子窗口找人呢,我听了特别难受,没想到刚才一冲出来,你却对着人家撒流氓……”

“还说,全给看到了是不是?你既然是黄花大闺女,我还算是黄花大闺男呢,哈哈,别扯皮了,凤儿,你过来,----再给你看一样好东西。”骆顺说着便从衣服兜里拿出一红色盒子出来,打开一看,竟然是一块玉镯子,成色相当的胜算,一看就是上好的玉料,骆顺还说玉镯子肯定值很多的钱。至于到底值多少钱,他一时也不懂。

连凤鸣此刻也傻了眼,问道:“你从哪里弄来的?该不是从死人手里扒下来的吧,对了,你做过土匪,你一定杀了不少的人!这,这东西我不敢要!”

说着说着便连连后退。

“瞧你这人,笨重脑袋老是装着一块铁,还缺一根筋,告诉你我从没杀过半个人,连杀鸡宰狗我都怕,这玉镯子据说是从清朝皇宫里头弄出来的,这些年流落到民间之后辗转到了我手里,看来它该归我骆家所有啦,凤儿,今晚我就把它交给你去保管,反正它以后是我们骆家的传家宝,要一代一代传下去,早年我爹妈死的时候,家里穷得甚至没一张象样的席子,更别说会有什么宝贝东西留下来,不过我也不贪那么多,我本来能自己养活自己,我以前也从来很少偷懒的,我身上有的是用不完的力气,凤儿,要不我现在就帮你把镯子给戴上,怎么样?就等你说句话。”

“这镯子我不能要。不瞒你说,我心里可另有其人了。表哥,我知道你人好,只可惜……”女方虽略带难色,但口气坚定的拒绝了对方。

“你——唉,怎么不早说嘞,我他妈也太笨了,当时也没经过你同意就执意要带你远走高飞,哦,对了,我他妈一直只是一名绑匪,净他妈做傻事!……算了算了,我总算明白了,你还是回去吧,重新回去桑麻地,你才会更幸福,我他妈接下来绝不会阻拦你。”男人这头终于把话说完,那头便弃门而逃。

“表哥你回来——你是不是疯了,我才不是你所想的那种鬼样子,你给我回来,呜呜……你回来……”可是有什么用呢?人早就撤身而退,很快在外边丢失了影踪。

4、

到底人的一生要怎样用心经营才能过上称心如意的日子?王凤喜老人夜间暗自在不停揣摩的时候,其矛盾思想的的确确无不充满了巨大艰辛与困惑。那么,试问有谁能亲自走上前告诉她答案呢?回答显然是没有。这显然跟她清苦心田一早禁锢了大面积的艰难秘事有关联。由于她向来不会轻易跟外人流露出丝毫内心之痕迹,她的艰辛和困惑注定只会重重压制住她那块极其荒芜的心境。不过,人的一生当中只要历经一场波难没准便会沦落到万劫不复的地步!那是千真万确的事情!更何况她这一辈子可谓命运多舛,要想彻底领悟出这其中的道理,对她来说并非难事。只是,这辈子大概还需要趟过多少次人生浑水才算完结?人生到底还有没有其他盼头呢?估计连王凤喜老人一时也无法替自己精准预算下来。人生风雨飘摇大半辈子,解放前经历了好几场心酸无奈的“桃花劫”,一对双胞胎儿子得以问世,可他们至今尚未弄清楚自身家世如何更搞不懂他们的亲生父亲到底是谁?由于她早前死活不愿透露真实原因,秘密最终得以保存下来;解放后等到日子陆续安稳,没想到始兴娘家那边又突发状况,唯一的长兄因过失杀人犯下重罪而被判重刑,直接导致家庭失散流离的人间惨剧。人生确实太难!人生选择的关键地方一旦出错,一步错,步步错。那么事关爱情,没有爱情的人生等于一潭死水,而她也最终意识到,她的这辈子几乎都快要在“死水”中完成度过……她并非完全没有得到过爱情对她的青睐,相反,有人说由于她 “命犯桃花”,从而莫名令她在爱情的漩涡中阵阵挣扎且痛苦欲绝……爱情首先是苦涩的。由于一错再错,年轻那阵尚没来得及真正品尝爱情那固有的甜美滋味,事情便弄得一团糟。或许当初只是盲目,听天由命且不会主动安排,导致爱情对她渐行渐远。是的,她一直都在渴望爱情,又或许,她至今都尚在期待一份被隔阻已久的陈年爱情,人生只剩下这份爱情一直还没让她心死,从情窦初开到爱情枯萎,自己的确也一直在盲目坚守从而艰难趟过了几十年,傻傻的一直等到现在。或许世上只有她一个人知道,她的心中一直都在默默装着那么一个人,她的五龙哥哥。事实上她几乎等了他半个世纪,最终也快等到他了,历经四五十年的沧桑与磨难,也总算等到他服刑完毕回来了,她也相信对方心里一定还会保留出她的位置,哪怕并不多,一点点就够了。要知道,过去那段既惊心动魄又曲折烂漫的“绑票”之旅对她来说,何尝不是一场严肃的爱情考验呢!并且,何尝又不是一场从大面积揪心恐慌中得来的噩梦呢!

那场揪心恐慌的噩梦至今仍然挥之不去:

……

……当年骆顺断然离去不再回头的残酷事实轻易告诉她,某些浮浅于表面的爱情现象由于缺乏根基,又加上相对来得太快,实在太轻易,猝不及防丢失的时候,几乎不容她及时作出半点耐心的解释。她始终还清晰记得,当天夜里偏偏下了一场小雨。到了次日,仍然还没及时止住雨脚,上午又连续下过几场毛毛雨,中午雨暂时停了之后,地还没法干透,连漂浮的空气感觉也是湿漉漉的味道,几乎快一个白天了,傍晚迷蒙时分里她还依然等不到胡子哥回来的身影,因此计划从青砖老屋走下码头,可她手里并没有带上半把雨伞,仓促的出来之后就再也不想往回走了,除去反复思索着同一个问题,剩下来的,反正去西南角也就不到三两分钟的路段,她想单独找梅妈尽快地说上几句话。还没走几步,上空又飘着一阵风,等风过去,接着雨丝细细密密再次交织起来,很快女人的头发和衣服悄然被雨打湿,女人仓惶在某处泥泞中刚刚抬步,突然感觉头顶上空多了一把红红的油纸伞,同时身后多了一个人,回头一看猛吓一跳,竟然是那张紧迫的男子面孔,白净的额头上几绺头发早已给雨丝印湿,青色的长袍,袍脚系在腰间,一双布鞋沾满了泥巴星子。掌伞的是一个二十左右的贵少,在这荒寂的冈子底下,贵少的出现着实让她受了一吓:“二少爷,怎么是你?”

“凤儿丫头,我找你好辛苦----”贵少将伞干脆移到凤儿上空,一只微微颤抖的手伸向凤儿脸庞,“我四处向人打听你的消息,知道你被贼匪掳去,我连夜睡不好觉,第二天一早我就偷偷从贺家祖屋溜出来找你,我发誓死也要找到你的,我后面这一路沿着浈江河岸寻找过来,想不到居然在这里碰见你,我----”

不等贵少说完,凤鸣急切地开口说:“可是,你要去外面念书的呀,贺老爷花了多大心思托人替你找学校出路,你怎么就执意违背老爷意愿呢!你看你出来都快两个半月了,家里的人不替你着急得要死才怪!二少爷,你现在就快点回去吧,你打老远跑来这里找我,老爷知道了会更加骂你没出息的,你这么做简直太傻了!”

“出息?”贵少睁着布满血丝的红眼,冷笑着说,“算了吧!我出来就是为了找回你,你居然还跟我讲出息?我不管那么多,凤儿,你跟我走吧,现在就走,我们一起回桑麻地去。”

贵少说着一把将凤鸣拦腰抱住。然而她却死命地挣脱了贵少的手,说:“求你了,别这样,你回去吧,我现在可是有自己男人的村妇了,放开我,求你放开我。”

“男人?”贵少怔住一会,转而抑制不住内心的怨恨与苍凉,说:“你骗我!凤儿,你太不应该这样对我,难到我对你还不够痴心吗?你说,这是为什么?现在短短两个月过去,你就跟我讲你有了别的男人,你这不是等于要直接拿把刀子来捅我的心吗?为了找你,我从桑麻地出走到今天,鞋子都快磨烂了两双,脚也早流了不知多少血,可我都不管!我一心在跟老天求你快点出现,可是等我找到你了,你居然对我说出这样令人伤心的话,你心肠未免也太狠太硬了吧!”

“求你了,二少爷,我们是万万不可能的,我求你回去吧,快点回去吧,你就听我的,啊?”

“我不走!要走大家一起走!”贵少口气很坚定。

“唉,你要我怎么说你才好,其实我是你死去哥哥名分下的童养媳,我也是你名分下的嫂子,尽管我也已经死去过一回了,信不信由你,你还是走吧,为了替养父还债,我重新变作是你们贺家的一个丫鬟,顶多我现在跟着你回去桑麻地,那我还得重新回到柴房那里继续受奴役之苦,好歹我现在也叫自由了,我要在这里过我想过的日子,而你则有你大好的前途,你还是一名男人你得争口气,你还要面对你父母给你的命运,总之我们万万不可能走在一起的了——”

“净是胡说八道,鬼才相信你这把嘴,——那好吧,既然你说你曾经是贺家的童养媳,那你照样是我贺家的人,你迟早就是我的人,你少啰嗦,你走不走?你不走也得跟我走——”贵少疯狂的撕扯着凤鸣的头发,一路餐风露宿的痴情男子此时激动得仿佛是一头失去了理智的公狮子,恨不得将内心积蓄已久的怨愤和苦闷一下子统统发泄到对方的身上,只听见女人几句惊悸的求饶声:“不可能的哦,哎呀痛死我啦,二少爷,别打啦,求你别打啦!”骆顺此刻正湿漉漉躲在一处残蚀墙角,他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从对岸过江来的,其实他一早就躲在那里静静在看着前面那对“狗男女”在不停的推搡跟纠缠,终于竭制不住膨胀的怒火,霎时也疯狗似的朝他们身边蹿过去。凶神恶煞般从天而降!

天就快黑了,雨点也更大了,除夕之夜的雨水又密又稠,苦煞行人。

不远处传来青年男子声嘶力竭的嚎叫以及女人急促浑浊的告饶声。“龟孙子,抢我的女人,老子揍不死你!老子揍不死你!”

……油纸伞给一阵风掀翻了,浸泊在雨水里。

接下来是女人歇斯底里的叫喊:“胡子哥,求你别再打了,别打了,……救命啊,要杀人啊----”那时从西南角庙堂里刚好走出一个老女人,见了此景,吓得连忙躲在原地不敢动弹一下,当她真的瞅见眼下有人快要被杀死,在雨中她便慌乱地念上一通阿弥陀佛,耳边突然继续传来一声女人尖利的叫唤,为此深信不疑地走了出来,走到前面,没想到在雨中不远的地方证实了一个血泊物体已经轰然倒在地上,而骆顺的妹子那时还在呼天抢地的叫喊:

“天民啊,你别吓我,你醒醒,你醒醒啊,过年了,我要带你回家,快点醒醒啊……”

此时,屋外天空刚刚泛起鱼肚白。过没多久,屋内一双走读的孙女亦紧随着娭毑早早地醒过来,两人尽快爬起身,忙着穿衣洗漱。由于路途稍远,她们计划还要趁早回到学校,为此娭毑提前帮孙女们备好了路上吃的早点,包括番薯、芋头跟韭菜糍粑。又见彤彤低声跟娭毑央求说,每天看到外边的其他同学经常都有鸡蛋吃,我们自己家不也养了好多鸡嘛,家里长期却偏偏吃不上一个鸡蛋……娭毑则说家里鸡蛋还得拿去换钱用啊,要不等你们用功读书期末考试考上一百分,定会奖励其他更多好吃的东西,更别说到时还会有鸡蛋……于是让她们一人一个小袋子拎手上出了门,并告诫她们来回的路上务必要走马路边边,要时刻注意马路中间来往的行车,万万不可粗心大意。今日安保夫妻俩难得在屋内睡上一个好觉而稍微有些晚起。父亲安保原本也想尽快爬起来穿上衣服并打算要跟一对姐妹花临时送别,显然已经来不及了,衣衫不整冲出大门那一刻,竟然连半句话也来不及捎上,原本还想好好鼓励鼓励她们上课该如何用功听讲的那几句话也变得荒废了……姐妹花早已走远且几乎看不到双双人影,估计早已回到学校了。那时刻的屋外一角,站在猪圈外围的阿娘一手抓着勺子的同时,又用另外一只手使劲拍打家里这只不太听话的老母猪,想要尽快制止它贪吃,但似乎毫无办法,连大声呵斥也根本无济于事。分明是这只黑黑的庞然大物刚才因为吃相难看,同时遭到老人的责骂,它委实不该公然抢走几口正在进食的那窝浑圆小猪仔们的特殊口粮,毕竟农家的大猪小猪一般都得分开喂食,眼看小猪仔离出窝日期越来越近,大人通常的做法是想让它们尽快增点肥,届时运送至农贸市集出售,十拿九稳就能卖上个好价钱,因此很有必要提前精心熬制出上好的小猪食粮一日三餐用以喂制,有时喂食次数甚至还更多。瞅见老母猪由于刚才过分贪吃而遭受打骂,但依旧是一副处之泰然的样子,老人为此颇为不满的大声吼道,“你个鬼东西,臭猪婆,你要再不乖乖听话,你等着,我迟早卖掉你——”听到此言之后的安保眉毛紧蹙,似乎神经反射那般,便立在门框外边斜歪着身子大声唤了一句“阿娘——”,见得不到回应,也就懒得过多理会,径自回了屋。

等到后生夫妻俩洗漱完毕,阿娘招呼儿子儿媳一块坐下来,三人这才一起共用早餐。

“早饭之后就该动身啵,阿保,今日跟娘去趟始兴,不过还得提前从门外这边走到月岭车站赶早班车,回始兴的道路就在那头。”

“晓得。”安保回应母亲。

“我还有一包东西得一块稍过去,我都事先准备好了的,主要是我平时穿的一些衣物,我是打算先去那边住上几晚回头再说,对了,月华,阿娘今天得拎只鸡一块走,毕竟家里能拿得出手的也没其他什么像样的东西了,阿娘这次好歹也算是回趟始兴娘家,你就让我带只鸡过去呗。”老人以商量的口吻跟儿媳交谈。

“娘,别说一只,拎两只都行,阿保你一会就帮帮我到屋外抓鸡去,听到没有,要抓两只公鸡回来,母鸡得留着下蛋,还有,要专挑大一些的,重一些的,随便抓哪个都行,不然它们鬼精,我一个人办不来。”末了月华又马上对着陷入沉思当中的丈夫埋怨道,“阿保,我说你个死人头,你看你,刚才不应答我出去抓公鸡也就算了,哎唷,连剥个番薯皮还那么翘个兰花指,慢慢吞吞的,你烦不烦,我就根本瞧不惯你那种死相,我问你还是男人不,动作能不能再利索点,还有,刚才到底听没听清楚阿娘说什么来着?你倒是说句话呀——”

“娘……,昨晚您到底是不是在编故事?……害我一夜也没睡好……您先原谅儿子我不孝顺,当然儿子孝顺不孝顺,阿娘您心里应该也是有底的,不是我存心要说阿娘坏话,问题是我早就被你们以前‘所谓的故事’搞得迷迷登登了,况且这么多年阿娘您一直都捂着不愿透露半句实话,甚至,当初我虽然还小,可是我打那阵就一直想知道以前家里到底发生过哪些糟心大事哇,阿娘您却一直都在阻拦我!那好吧,我向来一直没话说,其实我早猜到阿娘您身世可怜,可我的半点家世,我至今都还没完全搞懂搞明白!……”以往过于隐忍的安保这回本想尽量将话说得委婉些,但呈现出来的言语效果则意外变得略带了一点火药味,分明那就是在埋怨……虽然依旧小心翼翼的以免直接伤了阿娘的自尊,本来他还想当面责怪阿娘到底内心究竟是不是隐藏了一类见不得光的个人隐私,一直紧张忐忑生怕哪一天它们就会被提前暴光出来,那既然阿娘如此小心谨慎,其背后究竟是在提防什么呢?“娘,先不说我的亲生父亲是谁,我印象中,似乎从来没有见过任何一个熟人亲戚,我就说奇怪,我也快大半辈子的人了,我现在就想知道一点真实情况,还有关于我的双胞胎哥哥,他是不是早就不在人世了……对了,以前姐姐……她到底是什么来头呢?她的来历总觉得对不上号嘛……”

“——别胡说,她才不是你什么姐姐不姐姐的!她本来就是一个没人要的小野鬼!是你瘸腿大叔当年从衙门牢仓逃出来之后,有意在路边捡她回来帮忙要饭的一个小乞丐,她哪里肯将你当成弟弟看待,以前偏要那么恶毒咒骂你,还狠狠当场甩过你一巴掌,——你这叫出息!显然你都快忘了是不?难为你还口口声声叫她姐姐。那个蠢东西!她简直没任何天理可讲,虽然她并不是我的亲生骨肉,可是,一个没爹又没娘的乡下穷小姑娘,从八九岁开始好歹也算跟随我过上了好几天安心日子,撇开其他不说,光是有吃有喝还不用脏兮兮露宿街头,对她已经是造化了,……她总共跟随我一起生活了五六年,这五六年时间,就算我没功劳也有苦劳呀,唉……不提也罢!阿娘还真不想再说她了,……现如今,她和老娘所有恩恩怨怨老早就算一笔勾销了,不许你以后在我跟前再提起她,一提到她我可就满肚子气!真是气死老娘了。”阿娘噘起嘴愤懑的打断儿子安保的问话。

“娘,那我哥哥呢?到底是生是死?我很想知道啊,娘,您不该这么隐瞒我呀,您看我都四十好几了,太多太多东西,您再说不清楚,我找谁问去?难道还想隐瞒我到老去那一天吗,一开始我还误以为是由于解放前家里实在太穷,养不起太多孩子,才狠心把双胞胎中的一个卖掉拿去换钱,后边似乎还一直等不到哥哥的音讯,要说我小的时候算不太懂事,可大了之后我始终是记得我还有个哥哥给弄丢了,而我一直该有多难受啊……哪怕就是到了今日,这一刻,我心头照样还有一大块阴影给霸占着……娘啊娘,您能不能直白告诉我,当年难道又是大叔将我哥哥害苦不成?”

“那还用得着怀疑吗,你大叔肯定加害过你哥哥,只是我至今还弄不清楚他生前耍过哪些肮脏手段来残害你哥哥,我想那死鬼简直太阴毒!……保啊,阿娘是不该隐瞒你哥哥的事,可阿娘也有阿娘的苦衷啊,何况你哥哥现在可是好好的,是的,哥哥还在世,不过你哥哥,他……阿娘最担心的……唉,保啊,错就错在,他万万不该被你大叔害惨喽……。”阿娘原本前头还斩钉截铁的语气,只是到了后边却欲言又止。

“真的?娘,哥哥现在怎么啦?”

“哥哥还活着?”月华也凑上前问道。

“他目前就在东湖坪,在你们大舅家里……”

“真的假的?哥哥目前就在东湖坪?嘿嘿,娘,你可别再兜我啊——”又惊又喜的安保看来还是充满急切的语气。

“儿啊,接下来阿娘可要把话说白了,你可要仔细听着,……当年打一出生,你的阿娘就注定是要泡在苦水里存活长大,虽说阿娘一大堆兄弟姐妹,可是他们至今是死是活,又有谁能够告诉我啊,……以前我的父母天天在外边拼死拼活,可家里最终能有几个破钱,还不是照样穷得叮当响!阿娘的命,真的好苦哇!呜呜……旧社会那时,真正被卖掉拿来换钱的,是我,是我啊,你说憋屈不憋屈,阿娘六岁那年,就给卖断到始兴江口一户有钱财主人家那里当童养媳,我的亲生爹娘可是一纸契约就将我推进火坑里差点出不来,……那年,财主家的大少爷就成了我名分下的“小丈夫”, 他才一两岁大,尽管那时,他已经学会说点话,还知道周围走动,小小人儿平日就只知道叫我四姐、四姐……可能是我在原生家庭排行老四吧……而我,就得没日没夜负责照顾他,陪他玩,陪他睡,原因是他娘亲隔年又帮他生出个弟弟来,大人除了坐月子,大多时间都还得要细心照管好那个更小一点的,自然就没法理会这个大儿子,最终还不是只能交由我来帮大人贴身照顾可怜的小家伙。可是,时间长了,大人也非常放心由一直我照管他,私底下都在说(童养媳)这钱花的到位,主意倒是真没错,还真没白买我回来……晚上我哪里能睡足觉,有时白天会瞌睡,加上小孩子多动静,多多少少就会出点差池,错了我就非得挨骂,后边我也差不多给骂习惯了,况且人家以后也没当成一回事,可到底还算是我的严重过失吧,小家伙稍长了一岁,胆子也变大了许多,有一次瞌睡之中又没看紧他,他竟然偷偷从大院溜出去门外,那阵外边刚好有个水塘,水塘边有好多蜻蜓,飞来飞去,怪就怪蜻蜓不该去招惹了他,要不他当时可能是着急想用小手去抓吧,结果噗咚掉进水塘里,就给淹死了,……阿弥陀佛,当时才不到两三岁啊……财主老爷事发当日气愤得咬牙切齿,眼睁睁看着大少爷给捞上来却救不活了,转头就恨不得立马要把我生吞活剥吞下肚子里去,那时我才多大,我顶多才不过是六七岁的小姑娘嘛,后面好几个家丁轮流过来揍我,还拿鞭子狠狠地打,我哪受得了这份苦罪,事故现场再不停穿插有其他女人的叱骂跟恫吓,大人那种种威严阵势一早不把我吓晕才怪,更别说拳打脚踢了,后面财主老爷索性就扔下一句狠话,说要把我关黑房子里活活饿死了得,死了就干脆扔出去埋掉……后面真正救活我的正是你们始兴大舅那一家人,他们一家子都是好人呐!……

“郭姓外公那时还尚在财主家当长工,按说他很早就在江口经营竹木排生意,还意外发了一点小财,家境算是过得去,可惜的是,当年连同结婚生下第一个孩子,他就是你大舅,之后,郭家就开始走下坡路了,后面更是时运不济!都说大水冲了龙王庙,他可是经一场浈江大水就被彻底打回了原形,后边还因欠了重债偿还不起,真是阿弥陀佛!……江口在河岸下游,由于两条河流在这边及时交汇,聪明人很早就学会利用水上运输的便利,在江口沿岸大搞特搞竹木排航运,人家都知道得往下游的韶关、广州、佛山那一带运送山地物资才有更多的发财机会。其实当年的始兴,分别沿着两条河流的上下游各处河岸,那里的村寨还不都是靠这些水上贸易发展起来的嘛,哎呦,‘有村必有围,无围不成村’,始兴境内基本上到处都是围屋,相当气派啊……那就再说说东湖坪吧,首先它是你们双胞胎哥俩的出生之地,那边的沿岸码头上下不止两三里地,早年基本成了人家曾氏子弟的专属码头,那阵谁不想尽快发点财呢,人人都不遑多让,东湖坪墨江河岸码头大宗大宗的水上贸易那是做得相当出色,其他不说,光是靠贩卖毛竹木料之类建材交易就可以赚得盆满钵满,钱到手了,财大气粗,村子各处大大小小的围屋、祠堂、房屋建筑自然就越盖越多……其他外姓人,要么就得想办法找曾氏人家联姻,因为还得靠着那层关系才有可能插进来码头寻求发展机会,因此,有样学样,郭姓外公宁可选择在江口经营的竹木排生意,起初还算是得心应手,只可惜有一年,春夏交替季节浈江连续发了几场大水,由于时运不济,或缺乏经验,再者人力又不足,头一场洪水到来,就恶狠狠跟郭家的命运开了个天大的玩笑,不仅打乱了郭家原有的计划安排,那些刚刚采购回来尚未及时被完整扎成竹排木排的毛竹木料,只因临时草率堆放在岸边低矮地方,几乎就在一夜之间白白被洪水卷走喽,任你呼天抢地,也根本抢不过洪涝灾害,便难以全部收拾回来,这场意外难免会造成损失惨重啊!既有天灾,后边更有人祸。好巧不巧又遇到贼匪清盘,由于势单力薄,剩留的家产几乎全被抢掠一空,为了重整昔日的雄厚家业,仍不死心的郭姓外公也不经和外婆仔细商量好,他就私自一早跑到桑麻地找了贺家财主老爹借钱,当场盲目签下贵利契约,可惜后边的生意呀,真是一落千丈!……可是,欠下的贺家重债怎么办呢,该找谁来帮忙呢,谁又能帮得上这个大忙呢,毕竟‘隔行如隔山,同行是敌国’,后边又因偿还不起,一旦超过了期限,迫在眉睫之下,郭姓外公颇有担当,就只好撂下老婆孩子独自回来桑麻地,从此便顺理成章沦作为贺家的一名打杂长工,这么一干,就足足耗上十几二十年光阴,他所欠下的钱,息滚息,利滚利,哪怕到了财主家下一代还是没办法一块还清,就问那些钱冤不冤呐!……

“我被痛打之后的几天几夜没吃没喝,管家看到我饿得已经昏死了,许久都没动静,就赶快去禀报完老爷,结果要求郭姓外公先将我背出去外边山脚处理完‘后事’再回来,我呸,真是大吉利是,幸好我当时还没真正阖上眼,你们的外公心善,可能知道我那时只是饿昏了,据他以前说,他那时已经将我背去山脚并提前挖好了坑,后边才发现异常的,主要说我这可怜小人儿突然就睁开了眼睛,当场他也被吓得不轻,看到我还剩一口气,自然不敢继续将我给填埋掉,真要活活埋了那可是造孽的事啊,于是就假装在原地弄成个小坟堆,再将我扛上背,特地从后山绕个大圈有意避开别人眼线就独自偷偷将我背回东湖坪郭家村,他们家人见状赶忙轮流给我灌姜汁和米汤,又四处找来草药细细碾碎敷我身上,看着我满身被打烂的伤口就快要化脓,看到我嘴巴干裂得冒血丝……他们都在心疼跟叹息,最后总算好生帮我捡回一条性命来,直到后边等我真正醒了,大家才长长吁上一口气,主人家当场就有心私下想收养我,后面郭家还真的一直把我当成自己的亲生女儿看待,郭家算是行善积德,救下我还把我抚养大,可是老天却对郭家也并不怎么长眼啊,哎!……”

说到这,阿娘潸然泪下。

“娘,先不要哭,哭也没用,不都是旧社会的愁苦事嘛,如今什么年代了,是,旧时期平民百姓哪家哪户没少吃过苦头呢,大家不也总算熬过来了嘛,就连以前安保跟我读小学课文,那阵大家略莫都读过‘……我们新中国成立了,连续推翻好几座大山,从此人民翻身当家作主’……那么,娘,还得赶紧回始兴大舅家那边看看,知道哥哥在,我们可就安心多了,始兴那边到底还有哪些亲戚呢,怎么平时双方都没走动,娘你刚才要不说明白我们也一直都不知道呢,否则早该去那边走走关系了,免得人家说我们闲话……对吧?可惜丹丹跟彤彤当天得需要回家吃中饭晚饭,不然我也可以跟着一块过去。娘,那您要不先喝杯水吧。”见自己的男人在一旁默默陪着母亲流泪,月华又实在不忍心再这么下去,才想起要马上打断婆婆的讲述,并给婆婆端来一碗水。

“既然阿娘今日肯把过去那么多的苦难主动说了出来,想想也是憋屈了太久,快一辈子,那痛痛快快哭出来也好,——还是由她接着讲完吧,迟点就迟点咯,到时再去赶班车。”安保难过的表态说。

“……原本你们外公身体还没任何大碍,突然说病就病了,而且后面病得还不轻呐。由于旧时期郭家在东湖坪村子是单姓,扛不住人家大姓氏哇,郭家势单力薄,你们大舅那时尽管还是家庭单苗,按照当时的理解,本来家庭单苗是不应该被拉出去外边充军的,没想到,到头来还是由曾姓乡长在“壮丁花名册里”指定让郭家额外占用当中一个名份,因此那一年东湖坪免不了还有好几个穷苦人家的成年男子一块被拉去外边冲当壮丁。大舅年纪足足比我大一轮,20岁开始就被迫加入了县里的国军自联队。由于郭家受到了不公平对待,外公一时给气得当场吐血,从那时起他的病根估计就是那样落下来的,当然除去心病之外,在大院终年劳累,也是不可忽略的问题。直到后面几乎快撑不下去了。债既然还没还清,就得继续偿还呀,那年我在郭家约莫是十三四岁光景,既然还得偿还家中债务,而你们大舅常年又回不来,遥遥无期,那难不成要使唤你外婆出去顶债吗?当然万万不可啊,假如外公能提前释放回来家里,那就得得到家人的细心照顾,而我呢,我那阵也已经挺懂事了,既然郭家对我恩重如山,我是完全没有出自逼迫,马上表示乐意离开,只要你外公能平安回来东湖坪家里安养身体,我心甘情愿回桑麻地去顶替他。于是我就回到财主围屋大院那边重新当上一名奴婢,还被分派在大院厨房做柴房丫头,晃眼也很快就过完三四年,大院那边始终还没有一个人能够认出我是谁来了,估计女大十八变的缘故。真正到了后边当我第一次见到你们大叔,我那时年纪也快二十三四岁,已经足足在大院呆上十年的光阴了。还有,你们的大叔以往并不坏,一开始他是在县城一家土特产店号当跑腿的,四处帮老板采购土产物资回来包装改良,低价进,高价出,因而帮老板赚了好多好多的钱,并不断得到人家老板对他的赏识,当年他还被派到桑麻地财主家沙坝果园收购沙梨,果园特别大,加上那年沙梨的收成也不错,中午刚好是由我做好饭菜并亲自送去果园给他们吃,以方便当天能完成沙梨的所有采购,哪知道就被大叔这个家伙私下趁机相中我,后来哪怕他做了贼,对我还是念念不忘啊,是的,偏偏那次在回县城的路上撞见他的北山老表,姨娘那边的表亲,平时就呆在深山老林的土匪窝,必要时才下山,偷鸡摸狗,偷蒙拐骗,拦路打劫,他们什么坏事都干得出来,他被老表属下人马拦截下来不让回程,是怎么回事呢,老表需要他亲自到贼窝当一个账爷咯,管管账,主要是他的一手算盘打得好吧,可是一旦跳进贼窝还是心有不甘,还是计划想要趁机遛出来,重新过来大院再找我的。他后面偷偷独自下山,还擅自挪用了人家贼窝大把大把银票和首饰珠宝,当中就包括一块翡翠玉镯,成色好好哟,好通透,当然还有其他比较值钱的东西,翡翠玉镯说是要专门拿来送给我,还说以后就当传家宝传给子孙后代。他一心一意想要讨好我,可我敢要吗,才不敢,因为我那时心里还不是一直装着你们的五龙大舅嘛,郭姓外公当初背我回来不也是有私心考量的嘛,计划是想日后等我长大就可以将我跟你五龙大舅配成一对新人的……那会郭家穷嘛,好不容易才白手捡了个儿媳妇回家来,虽说还是小小个,且年纪尚幼,日后多花点心思照顾,再耐心等等,届时难道不是一桩好事么。大舅真实名字本叫郭民,郭五龙才是他的小名,初初我并不知情嘛,而我后边在郭家为避人耳目名字则叫郭凤喜。当我重新进去财主大院,大太太执意要将我名字改叫凤鸣,她偏偏讨厌“喜”字,认为“凤鸣”更吉利更合她意。对呀,六岁以前我还记得我名字应该叫青莲,我爹姓何,六岁那年进去大院之后,停留时间很短很短,也就不到一两年吧,当时在大院里面才没人乐意叫我真实名字,没人会叫我青莲,他们一般都只叫我四姐四姐的,毕竟那时我就得照管弟弟呀,人家学着弟弟口气叫我的,对吧,既然后边也没人能够再认出我,叫凤鸣就凤鸣吧,我也没份挑选,难不成还非要告诉人家我就是原来的四姐,才没那么傻,要不然……可你说好巧不巧,财主家那个头脑没长进的二少爷,一开始自以为是,就想接近我,才打着幌子,他以好心好意私下想主动教我念书识字为由,就开始不断跑来厨房下间痴缠我,便直接害得我被别人误会,一个管家婆子甚至还专门溜去大太太面前刻意诬陷我,简直令我苦不堪言呐,既然人家二少爷是大太太生的宝贝儿子,他想‘近水楼台先得月’也有他的理由,以往只要有任何好处地方自然都少不了他,而且都必须由他先到手,娇生惯养呗,被爹妈宠的不行,我一开始拿他没办法,也不知道该往哪里躲开他。他比他死去的哥哥仅仅小一岁,他还有个同父异母的姐姐,是侧房二太太那边同一年所生。我说哎呦喂,真好笑,那一年财主家争宠的两个太太简直是要比拼生孩子,自然是大太太命好呗,又再次抱回一个小胖墩小肥崽来,当时大太太那边欢喜阵仗呀……可是后来没过多久则又是要死要活的,还不是因为老天收走了她的大儿子嘛……哎,说来说去那都只能怪我咯。同一年二太太则生了个脾气刁蛮的大小姐,我为什么非要提她,肯定是由于她是大小姐,有任何故事还能少得了她一份吗,不都凑着一块来嘛。啊对,财主家的事我不都基本知道嘛,毕竟我一早还是财主家的童养媳,虽说打后边才再次回来大院的,你想想,我那阵哪能乱了辈分跟着他瞎闹呢,他其实是我辈分中的小叔子吧,万一做出傻事,我哪还有脸见人嘛?其实我无时不刻都在防备人家二少爷,可是又不敢随便透露说,我就是那个还没真正死去的四姐,所以他私下照样会找不同的机会跟我动手动脚,还死缠烂打追着我不放,据说某一次甚至还偷偷用‘蒙汗药’放倒我,妄图跟我行好事。没得!人算不如天算呢,你们的死鬼大叔不是提前混进大院来了嘛,其目的就是冲我一个人来的,因此他早早有心布置好眼线,正好那晚就直接从二少爷房中及时抢走我!对,由于众多大院家丁不一早认识他么,光知道他是商办采购人员,哪知道他后面还只是个贼,所以当时没人会阻拦他,不然他哪能顺利混进大院将我拐跑呢。可是人家二少爷还没死心,后边一个人追着跑出去外头,见谁都没打一个招呼,甚至根本也来不及亲自跟自己爹妈禀报一下下,草率的只留了张小纸条说要找人去!哪怕丢了性命也非要将我给找回来不可,你看他当时就那么一丁点出息……后边大院乱成一锅粥哇,哈哈,他爹妈当场不气死才怪。依我来看,他只是贪玩,没其他本事,不学无术嘛,又任性,又专横,自小得不到的东西非要抢到手为止,真要到手了又未必晓得拿来珍惜,那品性从小看大,就是一个德行。他本来已经被送去韶州念书的,书没念完,鬼子后面占领了韶州,才不得已被家人提前接回来始兴乡下,人一接回来,学业就开始荒废咯,刚刚不是说过人家不学无术嘛。他真是不到黄河心不死,不见棺材不掉泪,可那样做值得吗,他也太傻了,遍地寻找我,家人则前前后后找了他一两个月,大家始终碰不上面,环境多恶劣多艰难呀,外边到处兵荒马乱,所以都着急死了,结果呢,结果他跑来月岭,老天开眼还真被他找到我了,就在浈江边缠着我,揪住我不放,死活要拉我回始兴那边去,我说我不要回去,他不管,硬生生要拉扯我头发……我想,他一个人在外边那么长时间,风餐露宿的肯定是要撞上不好的东西了,对吧,什么是不好的东西?不就是撞邪嘛,也估计他老早就被色鬼缠身,给蒙了眼,要不然呢……哪怕我当时就如实告诉他我本来是四姐,以前大院给买回来的童养媳,可他就是不信我的任何解释啊。恰好你大叔撑着船刚从河对岸过来,火冒三丈,他当时还始终误认为是我主动跟这个有钱少爷在一直纠缠不休,从那时起他就不该种下那么大条大条的怨根来了,多大的怨气啊,反正我以后怎么解释也解释不清楚……当时他一面数落我水性杨花,还问我那么做对得起他的良心吗,一面又在地上随便揣起一块大石头便狠狠往人家二少爷身上砸,还存心死劲要砸在少爷头上,人家受得了那顿砸呀,肯定不行哟,你大叔他当场怒火攻心失去理智,人家二少爷登时头破血流,流的满身都是血呀,哎哟喂,连我身上也沾满了血,当场把我给吓得呀,哎呀,我说你的死鬼大叔那阵干嘛没将我也一块砸死呢,还算手下留情,我那阵要是一块死了,日后可就没你们双胞胎弟兄俩咯,不过要是一早死了就简单了,两腿一蹬,日后也就不用受那么多的苦罪,唉……”

“原来大叔当年下手真的那么狠,——那他可闯下大祸了!那就得赶紧逃命咯,干脆重新跑回去土匪窝当土匪算了。”安保饶有兴趣附和道。

“跑回去不也是死路一条嘛,私下挪用了土匪窝那么多金银财宝,那人家愿意吗,人家也不傻,个个凶神恶煞的能饶得过他吗?”

话说阿娘说到此处,安保正打算继续接过母亲的话茬往下套,不巧门外边接连传来好几声急促叫唤,

“王安保——”

“喂,王安保在家吗?”

“王安保在不在?你有重要事赶紧到村委会一趟。”

妻子月华反应较快,闻讯之后立马冲出去大门口,只见一个村干部正使劲朝大门这边招手,月华赶忙回应叫了句:

“炳根叔!——你那么早,安保在家,昨天到家的,不过他正打算还要出趟远门呢,有什么紧要事找他呢?炳根叔你要不进屋坐坐。”那村干部就说不坐了,得赶紧叫王安保去趟村委会听电话,说周田镇上正有人家找他有要紧事,还说人家前面到处查他家庭住址想核对一下是不是本人身份,最后才联系上村委会,所以别耽误时间,得快点!

妻子月华听后脸色大变,以为自己男人是不是一早在外边犯大事了,不然镇上人家干嘛那么着急追过来找他呢,又是查住址又是打电话,还偏偏那么巧,自己男人昨天才到的家,状况真有那么严重?那到底发生了什么大事呢?……因此黑沉着脸重新进屋来,“王安保,我问你,你到底做了什么好事,人家都快找上门来了,算了我现在也懒得跟你计较,来不及了,你快点去村委会听电话!”

安保霎时也觉得莫名其妙,好生安慰阿娘跟妻子之后,便冲了出去。气踹嘘嘘赶到村委会那里,炳根叔叫他稍等会,说电话很快就会再次打过来,果然不到十分钟之后电话响了,浑身热汗的安保提心吊胆接过电话,心头还满是被捏得紧紧的,“喂——请问你是哪位?我是王安保,你找我有何事?”

“喂——保哥,你听得出来我是谁吗?”是一个女的声音,可安保一时辨认不出到底是谁,估计人家那端亦察觉到这边纳闷无所表示,电话那头很快又传来声音说,“保哥,我是枚枚啊,听出来没有?我跟我老公目前就在周田镇政府接待办公室,保哥你方便不方便马上过来一趟呢?我们想找你有正经事。”

“枚枚,真的是你吗?可是电话中我还是不太听得出你的声音哦,对了你能不能说出你的真实姓名来呢?不然我……”

“我叫曾玉梅,那你到底是不是王安保呢?”

“对呀,我是王安保,枚枚,怎么,你今天明明不是还在东莞麻涌那边上班吗?很难想象你会突然一下子闪现在周田这里哦,太神了!如果你真的是曾玉梅,那么我前天离开之前,我俩去过哪里?你能再说说?”

“哎呀,保哥,你是不是又在考我呀,前天我们不是一块去了麻涌市场那边吗,对了我还买了个蓝色塑料桶回来,这下你该相信我是枚枚了吧,——是这样的,昨天你前脚刚走,我老公后脚就从始兴赶过来东莞麻涌找我,说有急事得跟他马上走,所以我们也是昨天下午急忙赶上火车才回来韶关这边的,我们昨晚到的韶关市区,今天一早又从市区赶过来周田,我们这次特意是要过来周田想跟你核对一下身份,是,有些事情电话不方便说,啊对,我们这边不也着急嘛,就想尽快知道一些结果嘛……是,我老公也是在一个星期之前才晓得自己身份原来这么特殊,是的,都是过去四五十年前的事,我们都完全还不知情,不怪得……那好吧,保哥,前面你不是问过我要我解释说你像谁吗,哪要不你现在赶紧过来我们这边看看嘛,你跟我老公是不是……啊对,周田镇政府接待办公室,对对,那要不我们就在镇政府大门这边等你哟,不见不散,好滴,保哥你马上过来,我挂电话哈。”

5、

不得不承认,哥哥嫂子当下所掌握的实际情况就如同他们事先想像的几乎一模一样,而安保和妻子则完全设想不到,甚至连做梦都无法提前预知,事情所发生的变化会朝这一有利方向悄然进展,变化得如此之大,又如此之快,原本还以为冥冥之中的一切变数要么虚假要么早已离开得遥无边际,可闪电般转变的真正事实,最终又不得不令人赞叹及佩服坎坷命运尚有如此折中的巧妙安排。等到双胞胎兄弟意外组合聚在一块重见天日,眼前近距离的一切就好比提前说明它早就演练好一般样,只是这“演练”时间太长,长得足以令人焦虑不堪,足足消耗了快四十年。而后边在镇政府接待办公室,兄弟俩悲喜交集热烈拥抱在一起之时,他们各自妻子的脸颊则无不流趟出既惊又喜的泪花,眼泪无论如何使劲擦去似乎都已擦不干……固然,惊喜与难过交集的家人重聚场景这里就不必赘述了。如今的阿娘,当几十年不见的大儿子突然意外回来周田且亲自跪倒在自己面前时,老泪纵横兼悲喜交加的老人家,不禁弯下腰亲自抚摸着她的大儿子那满头白发,并且嘴里仍然在喃喃的呼唤对方的小名‘平保’、‘平保’,老人已呛然泪下:“——儿呀,你这次终于回来了,可是阿娘实在对不住你呀……哎呀我的儿,我当年就不应该那般舍弃你啊,我的儿,阿娘总有阿娘的难处哇……阿娘今天本应高高兴兴,实在想不到你会提前回来家里看望阿娘,还亲自带着大儿媳妇过来,那就给阿娘仔仔细细瞧个够……娘不哭,娘本该高兴才对。今天正说要坐班车去始兴那边找你们的,阿娘这头可是计划得尽快去看看我的五龙兄弟呢……”只不过,当阿娘着急向平保询问起自己的郭五龙兄弟近况时,黯然得知五龙兄弟刚刚已离世,大概半个月之前走的,被脑中风无情夺去了性命。阿娘五雷贯顶傻了眼,看样子难受极了,竟然一时说不出话来,原本还说不哭的,且刚才还好不容易止住酸酸鼻腔,那么她这会便又哇哇的悲呛大哭起来。

“老天呀,怎么会这样呐,我的五龙兄弟,到底我还是迟来一步过来始兴看你,你也就别怪妹子我太无情无义啊,妹子我的确来迟了……”阿娘现场泣不成声的模样无不令陪在她身边的儿子儿媳们感到揪心且无言,然而难过归难过,最终阿娘也只能无奈接受了眼下这个残忍的事实真相。“……看来,我们兄妹终究还是彼此错付了这么一生。”问题是,王凤喜老人内心一直清楚多年来她作为“妹妹”在“哥哥”心目中的位置,如果不是家里两位先人生前的执着愿望,藉望这对“兄妹”能凑合并配成一对,他们之间的关系或者也就不会变得如此微妙,大概那就是事与愿违吧!非但终究没能达成好事,相反还直接造成几十年彼此之间重重的隔阂与冷漠。“事实上,阿娘知道,五龙兄弟旧时曾另外有过一个青梅竹马的女伴,名字叫曾淑琴,本来淑琴跟五龙兄弟年龄相差无几,反而我当时在他两人之中意外成了小妹妹,以前他们两个人经常私下走在一起,当然有时也会好心带上我,一块外出放放牛,同时也好让我独自走去山脚摘野刺莓,或爬上山腰采蘑菇,甚至还会摘山捻子……他们那时也经常吓唬我说,山上除了有野兽还会有野鬼,野鬼吐血信子出来会很吓人的,而且专门吓小孩子,又说夜间哭叫的猫头鹰就是小孩子死去才变成的模样,所以猫头鹰的哭叫很瘆人。淑琴上头有个哥哥叫曾耀生,下头还有个弟弟,名字我一下记不清了,好像是叫耀宗呢还是……反正他们的父亲名字则叫曾昭源,跟郭润是发小,郭润是谁,五龙大哥父亲名字不就叫郭润嘛,旧时两人同在一个私塾上过学,他们之间感情也一直很深,甚至曾经私下拟定五龙跟淑琴这一对儿女亲来着,只可惜往后郭家衰败了则不了了之……”旧时媒酌之言父母之命,看来两家感情私下再好,最终也逃脱不过无奈现实的意外安排。“明明五龙跟淑琴两人感情好得很,可两家却终究没法挑明上面那层关系,两人就一直拖着,到后面又平白无故多了一个妹子我,只是我那时不太明白多少事理,我回到郭家才几岁嘛”。原来,郭五龙跟曾耀生早年同时作为壮丁同在一个营房共过事,和平解放始兴那年,又同时参加本地的“饶纪棉部下起义”,明智的他俩跟随当中一股投明弃暗的国民军和平势力积极投诚到解放军部队这边来,当两股部队顺利合并之后,大伙不花一枪一炮,很快就和平解放了始兴当地,他们两人由此又同时立下了大功。而耀生随后光荣参加了抗美援朝志愿军奔赴前线,再次幸运退伍回乡来,随后,在担任乡村干部之前,耀生曾经参加太平人民公社放运队,其中还担任过一段时间的放排工。五龙兄弟的命运却意外发生严重的转折,足以可惜的是其后面酿成大错被判重刑,发配东北监狱劳改,妹子凤喜为了郭家香火继而不断,忍痛将四岁的双胞胎大儿子平保强硬塞给养父养母,并由老人另外帮这一“孙子”取了个好听名字叫郭怀明,同时期,为了保证怀明日后对亲生母亲心死,也出于其他层面的重要原因考量,中间大家基本就中断了所有关系不再联系。

且听听阿娘下面这般解释说,

“关于后边随着怀明长大的一切消息,基本都是靠耀生兄弟传达给我,他在公社放竹排那阵,每次从始兴经过月岭,只要方便靠岸时,通常我都会提前在岸边等候他。可实际上,阿娘五十年代末期就曾经随同耀生和淑琴兄妹一起到东北探望过服刑中的五龙,当时我们三个人在路上的所有经费,基本都是靠阿娘私下找人偷偷典卖掉那只翡翠手镯所换得来的钱帮补的,我还偷偷替五龙兄弟提前置办了几身暖薄衣物鞋袜,还有一件老棉袄,都是新买的,唉,东北那年的大冬天实在冷啊……”话归正传,等到三人风尘仆仆抵达东北,在沈阳火车站下完车后,他们彻底有点迷糊了方向的感觉,后面好不容易才打听到五龙所在的监狱位置,三人便马不停蹄着急奔往那边去。进去探监大门接待大厅处,他们直接就问人家管理人员说想找找从广东发配过来的郭五龙,于是多等了一会,见答复说,暂时并没有郭五龙这人,三人则委实吓一跳,幸好耀生能够立马反映过来,慌忙上前解释说,我们想要探视的郭五龙,他本名叫郭民,五龙应该是他的小名,恰恰遇到这么一段小插曲,为此,三人等到最后才算顺利见到劳改人犯郭五龙大兄弟。然而在现场,当郭看到三个熟悉的家乡人员不惜千里迢迢亲自过来探望自己,却始终强打不起精神来,情绪也极为颓靡低落,自然也就跟妹子郭凤喜始终没任何好脸色,甚至彼此都来不及私下好好交谈几句话,反而临探监时间快结束之时,郭凤喜妹子真切听到他跟淑琴在一边不忘嘱咐说,日后要是遇到更合适的,得赶紧嫁人,可别再拖下去了!……

“对了,哥哥,你们是怎么知道我们在周田这里的呢?”安保问怀明。

到底是教师出身,怀明有板有眼立马回答弟弟安保的问话,“前段日子嘛,正好是玉梅从东莞回家奔丧期间,她曾私下主动告知我一件事,说在单位她刚碰到一个跟我年纪和容貌甚至声音都完全相像的人,可能她当时出于迷惑,更多也出于谨慎吧,所以也就只能先耐着性子,直到回家才告知我,之后则迅速引起了我的好奇,这是其一原因;其二呢,我所谓的父亲去世之后,当我前几天收拾他的所有遗物那阵,我首先发现一个奇怪事实,那就是他提前释放的这一事实,问题是我们这边一直都不知道这件严肃事情的真实内幕,哪怕父亲提前释放出来,我们由始至终都不知情。可能当年由于父亲表现良好,或者出于其他原因,他至少被减轻了十年的罪刑,假如认真估算估算,恐怕还不止光减轻十年时间呢,那么,现在哪怕就简单按照区区十年来计算,这十年当中他既没跟始兴任何人主动联系跟反映,自己也没及时回来广东乡下而是单独滞留东北,也许是几十年过去,他早就习惯了那边的生活环境,包括天气呀、人际关系呀,饮食习惯等等,恰恰就是这段时间他一直停留在东北沈阳城市的某个角落,甚至包括后面直接落户东北,所以说,目前他至今还有沈阳那边的居民身份证遗留下来,我是按照身份证上面的住址特别找过相关黄页,再从黄页上面找到那边地址的居委会电话,我特意打过去问人家居委会工作人员关于我父亲生前的相关信息,人家后边告知我,说他居民身份证上面的住址已经变更过,随后没保留下固定住址,平时他会在外边找些零活干,以至后边也曾暂住在沈阳某个搬运队员工宿舍里面,靠一些简单搬运劳务来维持生计……直到最近身体状况严重下降才不得已回来始兴老家的。其次我发现他长期有酗酒毛病,少说也有十年时间吧,毕竟监狱劳改犯是不允许喝酒的,记得那天刚把父亲从县里车站接回家,他进睡房后的第一件事,我当时就曾仔细观察过,我留意他随手将一个样子非常老旧的包包打开,在里面取出某些破旧衣物,同时又从包包里面掏出半瓶北京二锅头来,然后偷偷塞进衣柜里,我当时见状就估计那半瓶酒应该是在回家的半路上喝剩的吧;至于他释放之后还是否在当地有过婚姻事实,我更加不得而知,估计没有,电话中再次尝试过问人家居委会人员,人家一来表示手头工作紧,一时半刻也说不清楚,因为还没来得及去作具体调查。另外,必须承认,我认为我自己跟我这个所谓的父亲关系并不怎么亲近跟融洽,首先我承认打骨子里我认同他是我父亲,毕竟这么多年从来没有另外一个人能够提前准确告知我关于我的家世问题,是的,我一直都当他是我的亲生父亲……(停顿,稍加难过)可是,受父亲特殊历史问题的负面影响,懂事之后我就开始长时间压抑、困惑,觉得自己抬不起头来做人,早期我还挺自卑,在学生年代甚至变得有点痛恨起父亲来,我认为他相当不负责,既不是一个称职的儿子更不是一个称职的父亲,从而给我造成很大层面的心理负担。其实我也是最近一段时间才知道亲生母亲尚在世,以往他们故意释放错误信息跟我说,阿娘解放前就已经被国民党抓走了,所以我的脑袋像随时装满一罐浆糊,在所有的概念中,它就一直稀里糊涂产生了某种错觉,该错觉一直告诉我再也见不到自己的阿娘了……幸好我在始兴那边还有其他亲人细心照顾,爷爷当年走得早,奶奶则更健康长寿一些,直到岁数较大那阵才真正离开的,针对几十年时间没有母亲陪伴在我身边的这一事实,我也早已习以为常,我不是没痛苦失落过,麻木了,等到最近这段时间才发觉我是被亲生母亲故意长期忽略的、甚至是遗弃的孩子,我还根本来不及为之伤心与难过……当然今天再次见到阿娘,为儿我绝对觉得意外,也绝对更加开心,我也是今天才头一次听到阿娘亲切叫唤我的小名‘平保’、‘平保’……很明显以前的事几乎都已经记不起来了,毕竟我那年才不到四五岁,应该就是四岁。那么再次回到关于父亲问题那里,当我真正走出社会那年的开始,我曾经给他写过很多信件,我在信里不断诉说对这位父亲的思念之情,可是要知道,在我的记忆里,从来还没有一个完整的父亲印象给留存下来,我只能从当年始兴和平解放那阵父亲唯一留下的一张相片当中寄托我对陌生父亲的思念之心,但很遗憾,我从来没收到过父亲的任何一封信,奇怪不奇怪呢,大家说说,以前我还一直以为劳改犯是不允许跟家里通信,可是我错了,或者我私下更应该主动去沈阳看望看望父亲,哪怕到了后边还可以直接打长途电话问询一下他,关心一下他,遗憾我都没法去及时做到,也没法爽快完成……我们父子受历史隔阂的长期影响,才导致彼此冷漠,当然我首先承认是我的过错,是我的个人问题所在,甚至最近我还产生深深的愧疚感,觉得我非常对不起我的父亲。直到最近几天默默在整理他的遗物时,我才惊讶的发现另外一个事实,那就是很可能这个父亲不会写字,甚至不会认字,可是问题又来了,既然他不会写字也不会认字,为什么我还能够庆幸看到他遗物之中居然保留有好几封来不及寄出的信件呢,可能是当初根本寄不出去的原因,又或者根本不想去寄信吧,总之搞不懂,反正发黄的信封表面基本连一张邮票都没有,更加没可能及时在外边邮局盖上邮戳,当我各自打开里面的信件之后,我惊讶发现我所看到的那些字体,很明显并不是同一个人写出来的字体,所以极有可能是找不同的人在不同时间帮忙代写的,恰恰我就是从这里边珍贵的文字里看出更大的问题来了,那就是关于我的真实身世问题,我惊奇发现原来我并不是他的亲生骨肉,该严肃事实问题对我相当的震撼!我也相当好奇,为什么围绕在我们大家身边这么多人,早前居然没有任何一个人私底下能够透露出关于我身世的半点信息来呢,这是为什么,这么多年他们又是如何做到的?包括阿娘,当年我认为您是为了报恩,知恩图报嘛,才将我执意过继给养父家做孙子,我先不评价阿娘这件特殊事例算不算伟大,我只想说,我又看到一个清楚事实,那就是我所谓的父亲其实打内心是不接受我这个儿子的!是的,不管亲生与否,也许他生前根本就不会承认我就是他的儿子,……再加上,前面虽然提前说到严肃的香火继承,很遗憾,我跟玉梅结婚这么多年我们一直都没有孩子,一男半女都没有生下来,可能正是该原因直接导致父亲对我很失望,浅白说,我没达成当初大家对我的特殊期待……”

“哦,原来是这样……”安保听完哥哥发言之后若有所思,可还没等接上话茬又听哥哥继续说道,

“前面的确有一个人物,他真实知道我的家世问题,但他由始至终相当配合当初的任何想法,还一直替郭家守口如瓶,因此他生前也就从来没有如实告知我任何相关问题。他就是曾耀生大伯。对,他是玉梅的亲堂伯,玉梅是他的亲侄女,我当初报考韶州师专,耀生大伯曾私下亲自出面证明我不是一个劳改犯的亲生儿子,说这对父子双方均没有任何血缘关系,否则我当年哪怕成绩再好恐怕也是完全没有资格上师专的,可是,耀生大伯曾私下捱义气热心帮助过我的这件事,我竟然半点都不知情,后边更是无从想起,怪不得玉梅最近莫名其妙提起她大伯是我的人生贵人,那么我才醒悟过来,他当初是如何刻意去作耐心解释,以及事后再想如何用心掩盖这一历史事实……很遗憾,耀生大伯这些年也因得病提前走了……弄得我好生彷徨好生惭愧……那么我的岳父,玉梅的父亲,没错,阿娘的确没记错,他名字确实叫曾耀宗。可我岳父老实木讷,最近关于我的家世真实状况他一问三不知。不可否认,我今天之所以能跳出农门,能出人头地;我之所以能为人师表,从容走上学校神圣讲台,都是因为及时受了曾昭源叔公家族的莫大恩惠,早期昭源叔公跟郭润爷爷可以算作是拜把子兄弟,那么早年我能顺顺利利步入社会,大概率是跟叔公家族的关系长期分不开的,除了淑琴大姑外,毕竟耀生跟耀宗都是叔公的两个儿子,要是没有他们在背后对我一惯的默默扶持,很可能我前面的日子会过得相当的普通,或者相当的凄凉,既没爹又没娘的。但不管怎样,以前阿娘是主动靠耀生大伯提供相应的信息获取我的相关生活状况,说明阿娘还是没真正落下我,尽管我所谓的父亲从来没有关心过我,换句话说,又或许他本来是想关心我的,只是诸多条件受限。爷爷奶奶各自去世之后,也从来不见亲自回来始兴奔丧的阿娘的身影,照理是不该如此,排除我前面一直不知道阿娘还在世之外,具体原因我也在进一步思考中,当然希望阿娘能及时说出自己的心声,随时可以透露一下真实情况,假设阿娘您有不方便说出的原因,那暂时也不必勉强说,只不过我跟安保兄弟都想私下知道更多关于我们家世的内情内幕,哪怕当中有诸多的不堪,我想我兄弟俩随时也只会甘心认命。就打个比方说,我们的亲生父亲到底是谁?”

“……”阿娘仍旧无语。

“阿娘,那关于你和五龙大舅,你们之间私底下到底又是怎么回事呀?”儿媳月华试着打破沉默便问道。

“一九五零年冬天那阵,那户我曾当过童养媳的财主大院也早已经树倒猢狲散,至于财主家的大女儿,对,就是她,当年的贺家大小姐,也早就被丈夫所抛弃,之后彻底失去了靠山,你想想,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那谁叫她解放后还那么好吃懒做呢,她既无法早早自足自立,还偏要学坏,到处去干坏事,蓄意变成一名女贼,依我看她那是自甘堕落呗,而周围任何一个村庄几乎都被她偷遍了,也不知她事先是从哪里学来的偷盗本事,前面每次偷偷溜进陌生人家里翻箱倒柜都没法及时抓到她,后边还偷偷把人家家里值钱的东西一心一意顺走专程拿去外头变卖,要么我认为,主要是由于她以前过惯了荣华富贵的剥削穷人的日子,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什么的,再说她最终没能完全做成副官太太,想必心里也特别不服气吧,当年国民党军队败走台湾,人家王副官最终还不是照样夹着尾巴逃跑了,能带她一块走吗?肯定不行,只能扔下她不管……”

“等等,等等,阿娘,什么‘大小姐’,什么‘王副官’,我统统都没听明白——”

“哥,先别打断阿娘,由她继续说吧,娘年纪大了,可能思维没那么严谨,想到哪说到哪,我们先随意听听看。哦,对了,阿娘前面讲过的一些亲身经历,哥哥嫂子都来不及全面去了解,稍后我会跟大家再耐心解释解释。”安保看到怀明样子有点着急,便沉住气跟哥哥试着解释。

“……五龙兄弟本来那阵好威风呐,解放初期他被提拔成为公社的民兵大队长,贼子那时再猖狂,最终也无法逃脱民兵队长犀利双眼,很快便由他带头将女贼擒拿住,随后又把抓到的女贼五花大绑……那一年也不知道是谁的主意,之后偏偏有人私下就将她轻易给处死了,一说是以解民怨嘛,不过仔细想想,这事总不至于随便弄成这样子的,……”阿娘仔细拭擦了一下湿湿眼角顿时便陷入沉思片刻,接着又开口:

“——这事总算就给捅出去了,哎,五龙兄弟惹上大麻烦了,原本我一直呆在家不太清楚外边究竟是怎么回事,反正‘家有家法,国有国规’嘛,直到后来我才算真正弄明白,前头嘛,五龙兄弟不是一直呆在国军自联队,他完全没有可能接受过任何正派教育,思想单纯幼稚,虽说后面投明弃暗积极投诚到解放军这边,由于前面受了太多封建愚昧的苦,再加上时间又紧迫,仅仅用不到一年,人哪怕已经得到解放,思想却还没完全蜕变成熟,后边才一意孤行犯下不可挽回的错事!问题是,当初他要是能积极尽早掌握一些正确的指导方法,那该有多好啊,一个民兵大队长尤其应该严格按照严肃的思想意识来更好的武装自己,我想那才是正事,也不至于后面莫名奇妙就替自己的人生事业主动挖了一个大坑,所以那次就还得重新发配去东北接受劳动教育四十年,希望他尽快痛改前非、改过自新,并且也能充分意识到自己身上还存在哪些不足的地方……当然,四十年之后释放出来又会是什么状况呢,谁晓得?而且,郭姓一家人眼看就要给拆开了,阿娘为了再次报答他们往日的救命之恩,也为了郭家日后好有个香火继承,阿娘再三思考之后便自作主张好心将其中的双胞胎哥哥塞给了救助我的始兴郭姓外公手里,由于情况实在特殊,当年阿娘也担心日后平保不太情愿呆下来,迟早哪天还会偷偷从始兴溜回来月岭找阿娘,正是为了彻底打消以上的种种顾虑,最大限度留住郭家香火,我才狠心决定从那往后断绝跟郭家所有的来往,大家假装都不认识,郭姓外公外婆后来不在人世的时候,我作为他们的养女,实在有愧于心,我没办法到始兴奔丧,不是我心狠啊,也不是我天良丧失,恰恰因为我根本就不知情哇!没人能够及时转告我始兴那边的一点消息了。其实五龙兄弟到后边整个人的性情几乎都变了,对我也一直相当冷淡,加上我也是没上过一天学,既不会写字又不会认字,可我觉得,文化层次太低,那倒是其次,主要是双方没有任何共同语言,无法尽早产生相同的共识,我这边除了剩下一点可怜的亲情和莫大感恩之外,我内心好像再也找不到其他像样的东西了,至于他那头呢?如今人已不在了,该找谁问去?……所以这么多年两兄妹相互之间都基本缺乏及时沟通,或者双方关系根本不应该是这样子。前段时间要不是我在细美寨山下恰巧碰到一个人,那人年纪跟我差一些,不过也快六十上下吧,从他嘴里冒出来的始兴话我还能完全听得懂,我也能基本讲一些,大家不也老乡嘛,我就主动跟他用始兴话打招呼,正好他也是从东湖坪特意过来丹霞旅游的,虽是同一个村子走出来,可我肯定还不认识他,人家也不认识我,乡音亲切嘛,于是我就向他打听五龙兄弟的事,那时他还吓一跳,简直不敢相信眼前的我竟是郭五龙早年的妹子,毕竟时间也太久远咯,对不对,不过人家及时告诉我说,现如今呀,‘你的五龙兄弟服完刑早出狱咯,回来了始兴,可惜中风咯,人倒在床上起不来……’那人还告诉我其他一点事情,唉,想想也是命,人算真不如天算,我心想说当年存心要帮五龙兄弟顺顺利利保留住一根香火,如今却不小心成了笑话,郭家后面的一对青年夫妻竟然生不出一男半女来,也到处诚心拜过不少神仙菩萨,还是无济于事。最后去到几处医院检查完毕,才彻底发现原来是男方的问题,本来女方还一直好好的,没哭没闹踏踏实实过日子,可自从她的劳改犯家公罪满释放回来,许多情况似乎就不对路了,尤其是家公中风以后,做儿媳妇的有点不愿单独在家里伺候他老人家,男女有别嘛,主要说不方便,可眼下问题不仅一时得不到妥善处理,夫妻双方后边还产生了小矛盾,那该如何是好?所以后头女方就只好单独委托自己的父亲专程过来帮忙伺候病人亲家,她自己则赌气跑去外边找点事做,男方本来留校教书,还是个校长,平时学校也忙啊,几乎顾不上自己老爸……所以,当我知道这些事情以后,我心里着急啊,亏我还盲目以为五龙兄弟能多坚持下来一段时间,并且我当时也在想,倒不如我自己尽快亲自回娘家帮忙伺候我兄弟去,所以后边才着急找安保回家商量商量,倒是没法想到双胞胎两兄弟齐刷刷会在周田露了面。

“现在既然到了这个地步,我跟五龙兄弟的事也算有个了结吧,我现在终于知道他为什么一直对我那么冷淡,倒不是我俩结不结成婚的问题,他当初也无奈,错事既然是由自己引发的,一人做事一人当,对吧,可最主要原因,是他心里苦,他苦他自己,那时他的感情亦没法找到半点出路,他甚至有可能一点一点丧失了男人之间应有的锐气,才变得越来越窝囊,并且从中我还能轻易察觉出来,哪怕这么多年过去,他仍然不停处在自我纠结的环境之中,自己则完全不应该还非要给自己设置了那么多的思想死结,慢慢的,死结打不开,他照样也走不出来了……显然他一直都在孤立他自己,长期下去那绝对是一块心病。那么我同时也在想,他本应该好生替他的妹子担忧担忧才对,除了淑琴,当然也应该还有我……唉,当年我郭凤喜处境好不到哪里去,由于种种过错,肚里已经怀上你们兄弟俩,财主家那边可是回不去了,我不得不挺着大肚子回到养父郭家这边求他们帮忙,你们的郭姓外公也是存有些许私心,原本指望我长大后能嫁给自己儿子当老婆,当他们看到我挺着大大的肚子回来,当场气得不行,可终归还算是善良人,因此允许我留在他们家中待产,等着瓜熟蒂落,肚里的两个孩子最终呱呱坠地,一看还是得了一对双胞胎,俩大胖小子,外公外婆笑得合不拢嘴,当时不免都在替我感到值得高兴,至于孩子的亲生父亲又是谁,我一直不说,他们也一直都没敢问。三年后等到五龙兄弟披红戴绿立功平安回来东湖坪家里,原本大家都应该高高兴兴的,突然就发现家里苗头不对路,除了两个小孩时常打闹之外,大家基本就很少说话,其实我是受不了多少委屈的人,我知道郭家几乎每个人都在埋怨我,当时媒婆也已经提前帮五龙兄弟牵来了一个高高大大却又是瘦瘦个子的女人来到家里,后边虽然没办成婚事,那时我大概认为家里已经没有可容纳我跟孩子的地方了,临走之前,我单独跟五龙哥哥说过几句话,我想试图跟他解释一下我所犯的过错,包括也想让他好好思考思考我所遭遇的苦处,可他听完之后半句话也没跟我讲,转身就出了门,回了民兵营,直到母子仨人回月岭,他也没亲自出来护送我们……在我被你们大叔绑去月岭荒村停留过的一段时间里,阿娘那阵结识了一位孤苦老太太,我叫她梅妈,她很早就被丈夫所抛弃,原来她的丈夫早已经是个军爷,他们老早老早结的婚,然后男人老早老早就得离开乡下出外当上一名国民军,后边总算发迹了,好像荣华富贵什么都有,自然就抛下农村的结发妻子不管,就看看他那点见识算什么!……唉,说来话长,当年我也只好重新回去月岭找落脚点呀,不得已只能去投靠那个没儿没女的老太太,想将你俩彻底安顿下来,之后便要努力去外边找口饭吃,那天偏偏在月岭大街上走着走着,被你们的死鬼大叔拖着那个小野鬼居然就把我给认出来了,他大声叫我名字凤鸣,凤鸣……那是我当丫鬟时候的名字,我心软慈悲,况且考虑到两个儿子日后也需要一个爹啊,同一桌吃饭,就当多摆几个饭碗多几根筷子吧,日子能将就过下去就行,结果呢,你们的死鬼大叔气量短,心胸太狭窄,也太不厚道,那天从街上衣衫褴褛被领进屋子,迎面看到梅妈手里棒着一个孩子,另一个孩子则还在地上哇哇大哭的时候,他自然满脸不爽,到后来居然连我的两个亲生儿子他都不想放过,偷偷摸摸背着我,到底做尽多少坏事,如今平保没法生育,肯定跟你们大叔脱离不了关系,怪不得他当初还执意说一定要报复我,让我等着看结果,唉,说来说去都是我不该害了自己的儿子啊……我的平保啊,你不会责怪阿娘当初太傻太狠心了吧……”

“阿娘您别哭,平保不敢放肆,我不会怪罪阿娘什么的,能重新回来娘身边,平保现在感到幸福还来不及呢,不过,照阿娘刚才这么说,我好像模模糊糊就记起来那么一个大人来了,没准就是阿娘刚才说到的大叔,四岁之前的印象我并不太深刻,但我的确记得当时有个大人经常摸我小便地方,有时候力气还特别大,弄疼我,我就哭,他不许我哭,说再哭就弄弟弟,于是我忍着不敢哭出来……经刚才这么一提醒,我现在才略略回忆起小时候的事,不过人三岁之前的记忆,脑袋基本都储存不到了,三岁前的事情自然就不详细了,那么他下手时间应该是49年到50年之间。”说到这,怀明一时相当气愤的样子,只不过气愤之余便颓废无奈的低下了头,方从裤袋里取出一副黑框眼镜,对着它呵口气,又用衣角简单完成擦拭动作随后便戴在鼻梁上,那时两只眼分明都是红红的。

“……我初初在月岭被迫停留的两个月里头,经常听梅妈聊家常,丈夫早年有去无回,只能一头青丝等到白发,那阵除了我陪着她,估计也没谁会同情她的遭遇,她告诉我她丈夫王保林花名叫王麻子,我没被大叔绑架出来之前,记得在财主大院当柴房丫头那阵,我就曾亲自听到一个特殊名字,那就是王保林副官,人家当时可威风了,是个军爷,偏偏喜欢上那户财主家二姨太所生的大小姐,某天还专程从仁化过来大院提亲,财主跟二姨太私底下都想巴结这位仁化军爷,于是连夜设宴款待贵客,我呢,从厨房端着菜进来客厅,等候别的丫鬟将我手中的菜盆接过去摆上桌的时候,曾忍不住瞥了一眼王副官,当时见他肥头大耳,满身酒气,样子约莫五十来岁,况且脸上正好也是满脸的麻子,偏偏人家大小姐并不介意,满面春光在一旁陪酒赔笑,军爷嘛,有权有势就好,后面那么一听“王保林”我就觉得蹊跷,会不会是同一个人呢?我当时就忍不住将这件事亲口告诉梅妈,她听了又伤心的哭了几回,怎么劝都没用,连连说自己命苦,该死的死不了,不该死的又早早而去……她哭的时候到底也没责骂过自己丈夫半句话,我毕竟知道,估计她那时早麻木了,只怨自己命苦,说自己也没多少日子了,每天就知道烧香念佛。可是人家二少爷当场被死鬼大叔砸倒在地那天,恰巧又被梅妈当场发现,谁都来不及尽快去遮掩遮掩,现场就是罪证……人家麻子军爷那阵早已经成了财主老爷的得力女婿,月岭码头杀人一事很快就被报了官,后边加上被杀的人发觉又是自己的小舅子,麻子军爷能不着急嘛,很快由他亲自率队前来月岭,一是帮忙处理小舅子后事,一是要擒拿犯人,所以,后边死鬼大叔很快就被国军发现了踪影,天罗地网他能逃到哪去呢,人家捉拿他之后再将他带回始兴,投进大牢等待后边宣判,死鬼大叔其中一条腿,那阵就给打残了,成了瘸腿……麻子军爷不也算破功了吗,男人的嘴骗人的鬼,以往几十年都不曾想回自己乡下,之后还一再要在结发妻子面前试图解释,说一早以为家破人亡,所以狠不下心再回来,以免触景伤情,可怜的梅妈……否则后面也就别再指望能幸运碰着几十年不见的麻子老公……唉,人的一生有时就像做场戏一样。”

“等等,先等等,阿娘,你刚才是不是提到那么一个人,是个国民党军官,姓王,对吧?”怀明又止不住在问,“那么这个王副官当初想要一心娶财主家的大小姐,后来当上人家的女婿又得亲自赶往月岭缉拿罪犯,也就是说当他发现小妾的弟弟给别人杀死了,压力来了,那就得有仇必报呀,对吧,那么到了解放初期,这个大小姐因为做贼又被我的父亲当场抓到,游街示众之后还被野蛮处死……那么,这里问题来了,试问一下,父亲好说歹说不也是民兵大队长嘛,这民兵大队长不是给白当的吧,哪怕没有一点文化,某些日常大道理总不至于不懂吧,阿娘不也没文化,当初被迫在财主家受了十几年奴役剥削,那好歹也算在酱缸里浸染了十几年,说起话来还不照样能出口成章,那么我要说的主要问题是,我父亲有必要那么野蛮着急处死一个女贼吗?民兵大队长可是要以理服众的呀,他当时完全可以考虑使用一些正当的法律手段来相应惩罚那个女贼嘛,火急火燎难不成也有冤仇?明明可以不用草菅人命啊,刚刚成立的人民政府明明还是法制政府,相当讲求法律法规的嘛,不能由得你总按自己的性子干事情,殉私枉法,粗鲁野蛮……看来冲动是魔鬼!除非失去理智想当场发泄怨愤——完全可以避免的矛盾,结果呢?自己栽在自己手里!”到底是文化人,怀明跟弟弟安保犹豫性格截然不同的是,怀明洞察能力强,沉着冷静,善于思考,加上思维敏锐,估计那就是常年走上学生讲台历练所致的结果,因此当下难免以充满了怀疑的目光望着阿娘。

“……”安保则一头雾水,一头望望哥哥,一头又看着阿娘。

可阿娘一时半刻也不想说话。

最终还是由于受不了众人审视的目光,阿娘神情转而幽怨且凄惶,只能起身默默走进去睡房,许久不见出来。眼见情形不对,月华也起身赶紧进到房间里头试图好生安慰安慰婆婆,玉梅则局促不安先是望眼满脸无辜的怀明,接着也紧随一块进去里面问询陌生的婆婆。明显阿娘这回表现非常的蹊跷。安保这时记起阿娘前面的话来,“……先别逼我,除非我死之前才看看有没必要告诉你……”便已经察觉里面必有文章。因此安保凑前去哥哥那边,轻轻将他拉出去门外,两兄弟私底下似乎在嘀咕着什么。过没多久,弟兄俩的表情最终都异常难看,各自就像泄气皮球一样甚是沮丧。阿娘刚才的举措如此艰深晦涩,很可能就是在某个节骨眼上长时间吞声忍气、忍辱负重所导致的不良后果,那么藏在阿娘心里的东西除了痛苦之外看来无非就是强制限度的哑认与隐忍……照这样推测,早期跟他们的出生有着千丝万缕关系的,其背后肯定是某个强势人物,如果按照当时的年代分析,再参照阿娘的讲述,那么该强势人物非王姓副官莫属!何况当年人家身上可是佩了枪匣子的,分分钟就等着对方乖乖就范……那一旦兄弟俩有了这方面线索,顺藤摸瓜,相信后头答案也不难挖掘找到。

“对呀,否则阿娘后边为什么会突然姓王?”弟兄俩面对面都在质问对方“为什么”。偏偏答案原来不就一直摆在明面嘛!

后来兄弟俩始终不太甘心思想如此沉寂下去,因此他们觉得很有必要去亲自拜访一下仍然在世的淑琴姑妈,顺便,他们皆希望在姑妈身上能尝试找到禁锢已久的历史答案。

话说,当年王副官回来月岭处理突发事件的时候,无意跟自己的结发妻子重逢,在此之前也早已意识到自家香火必将要面临断掉的问题,私心作祟,否则不会那么着急想跟贺家联姻。但时间显然也不太允许了,国民党前线告急,很可能自己随时出征,所以婚事只能草草办理,办理完婚事,副官到底能否如愿以偿,这里暂且不表。自从受命回来月岭缉拿案犯之后,副官重新注意到妻子旁边居然还藏有一个年轻漂亮相貌端庄的财主家丫鬟出身的女人,她叫凤鸣,更没想到她跟自己的结发妻子私下亦非常贴心,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思前想后便不仅仅只是垂涎人家姑娘的美色那么简单的事情了,除了计划借机密切靠近人家姑娘之外,思想里自然下了一场更大的赌注,因此头脑中瞬间幻炫起一阵“强风暴”……

没错,就是先下手为强嘛。

一边是军痞子,一边是弱女子。

话说王副官谋划着该如何在他的淫威、恐吓之下更容易让“计划”得逞。

要素之一,诓骗。首先他会在弱女子面前申明他随时可以让始兴自联队的郭五龙解甲归田,没准还会“好心”私下帮忙要替他安排一份上等的差事,当然,他也随时可以要了郭五龙的命……只要随了他本人的意,日后就有想不尽的荣华富贵。道路该走哪条,皆由她自己挑。

要素之二,挟持。挟持的性质与诓骗同义。

要素之三,同理心。当中自然离不开结发妻子的支持与帮忙。结发妻子迂腐传统的“香火”思想作祟起来正与自己的某种特殊想法一拍即合。因此,迫于种种压力,最终凤鸣只好委身给对方。事实上,王副官已经提前在月岭当地安排下理想住所给自己的结发妻子梅老女人,以方便将妻子安顿下来为由,好“借机行事”。抓走人犯骆顺之后,凤鸣自身暂时也得不到其他男人的强有力保护,因着认识梅妈的关系临时只能委屈跟梅妈住一起,王副官早带兵抄了青砖老屋,“获益良多”,并且偏偏在屋内“惊喜”发现了原来那块质地上胜的翡翠手镯,副官即时占为己有,不过,看在一场夫妻的份上,临出征之前王副官私下还是偷偷将名贵手镯交由梅妈手中。骆顺事发之后被投入监牢,后来以为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所以重新回来月岭寻找凤鸣,结果自身藏于屋内的财物早消失殆尽,哪怕后边亲自过问凤鸣关于翡翠手镯一事,凤鸣当时仍不知情,并非是自己有意私藏珍宝,但最终还是遭受误解而引发不少矛盾。梅妈离世后,翡翠手镯“物归原主”。

凤鸣解放开初重新叫回自己的名字郭凤喜,由于她一直误以为王副官已经逃去台湾,由于两岸时局特殊影响关系,凤喜向来不敢公开一对双胞胎儿子亲生父亲的真实身份,但作为母亲,她很有必要站出来分别保护好自己的两个孩子,针对身外的另一个“寄生”孩子,她不得不宁可选择跟大儿子平保那边“断绝”所有来往,相当于“清理门户”。只是在八十年代办理身份证的时候,两岸关系松弛下来,无奈之下才只好选择了父系的“王”姓,毕竟“王”才是儿子们的生命之根,同时也是他弟兄俩的人生开启密码。

不得不说,这个善良母亲绝对是有一定的人生智慧。

“阿娘”同时知道自己将带着多少悔恨随即入土。在此之前她已经努力尝试要跟自己的过去作一场妥协,就好比她提前原谅了她的亲生父母一样。每个人或许都有异常艰难的时候,正如五龙兄弟一辈子那般,其封建愚昧的男人一生总是带着异样悲剧黯然终结……又或许,相信这一路走来,大家都将会有各自的失算与过错,人人也将难于幸免,自然,她也不会例外。

只不过,“阿娘”至死都没有打算要向两个双胞胎儿子和盘托出他俩的血缘秘密,她无法亲口开启这个艰辛的秘密,毕竟,一直令她难以启齿的,正是儿子们身上所保留的那个“强盗”“该死的血脉继承”,是她这辈子难以揭开的伤疤与痛,她宁可独自带着无以言状的羞耻离开人世。要知道,阿娘临走之前,噙满了泪水的双眼试图一直在众人面前用力诉说着什么……

就在那个时候,“阿娘”还隐隐感觉自己干枯的身躯很快就要衍变成一付衰老干扁的“蚕茧”,想必,宁愿那样“她”会更加好受一些,缱绻无力完完全全自我包裹起来,纵然外边还带着痛,还带着伤,可“蚕茧”里面似乎根本就不必惧怕再会遭受任何一类粗鲁、野蛮的恶意侵害……同期又或者感觉到自己意外“重生”了,“她”好像重新回归嗷嗷待脯的襁褓年代……此时亲爹亲娘可是一直用心紧紧抱着“她”丝毫也舍不得撒手……“婴儿”于后边总算安心入睡了,一下子或许睡得可香了,“青莲,青莲呐……”可纵使爹妈多少次叫遍他们第四个孩子的可怜名字,“她”仿佛也从来听不见。

只是过去她所亲身经历的事情诸如幻灯片那般一幅幅历历重现。难道她似乎还在“留恋”往昔吗?想必错了,倒不如说是为了尽快遗忘……首先她隐隐感受到自己重新回去了桑麻地,孤身一人站在高耸威严的贺家围屋跟前,可她实在不忍心再次进去里边,周遭的寂静也会令她随时觉得害怕,当她转过身一不小心瞅见那弯早已经干涸了的半月形古旧池塘,除简单扔下一句“阿弥陀佛”外,她便似乎已经产生要着急离开此处的想法,至于唯一能够让她留恋的地方,没准,莫过于桑麻地沙坝那片开满白色小花的沙梨园吧,她此生向来爱花,一到花开时节,便恨不得只身能够及时赶去树林花间底下贪婪地闻着那阵阵花香……花蕊的袭人香气总会令她迅速忘记身边诸多的不快,那时候,她简直喜悦极了,便忘乎所以,甚至原本还算清晰记得的,而突然一下子又彻底地忽略了当年一众家丁忙碌采摘硕大馨香的沙梨果子的辛劳场景……无论怎样,桑麻地依然是她的伤痛之地,带着唏嘘狠心向它告别的那时,她突然记起,哦,现在总算过完年了,横水渡这些天应该很快也恢复了通航,那么,之前泅水过河忙于回家逃命的老渡工将再次回来掌管渡船,但他似乎不曾惊讶的发觉寺庙码头这边有任何不妥的地方,那时一艘新加添置的花梨木小船曾被它勤快的男主人稳稳拴在一截矮桩上,给结实的套牢着,是啊,眼下的所有景致都俨然没多少差别,好像一切不幸的事情从来就没发生过。年后从对岸四周过来冈子寺庙祁福的人一天要比一天还多,摆渡过河的时候听得大家都说日子似乎早已经太平,鬼子早就投降了,周边时常出来窜扰民众的贼匪暂时也被同江王副官的人马剿的剿杀的杀,剩余的喽啰残兵被赶回了始兴北山老窝,指望他们从此能够安分起来,别再随意出来作恶多端了,那阵人人不禁竖起大拇指表示要多得这位王姓副官立下的“汗马功劳”,只见一个抽水烟的老汉那时在船上站起来说:

“这帮贼匪就该死!一讲起他们我肚子便有气,你们不知道哇,那天我一不注意逃荒去始兴境内,就曾亲自看到王副官带着人马经过当地玲珑岩,他们正在后面追赶三两个小黄毛贼子,只见王副官自己拔出手枪‘叭叭叭’三两下,那几个小黄毛便应声倒地,哈哈,人家不是吹的,身手可了得呀,远近出名的盖世英雄,老汉佩服,佩服。”

“是不是嘛!花狗叔,你还真不怕死,小心子弹没长眼一枪横过来,还不把你给嘎嘣了,哈哈。” 一个男人的声音抢着在说。

“去去去,不吉利!坏东西!老子从没做伤天害理之事,怕什么?你花狗叔今天还特意过河去拜拜观音菩萨,求菩萨多多保佑呢!”老汉说。

“咦!你们想必都不知道,这位王保林副官我可打听过了,没准他就是从我们月岭这一带走出去的,现如今他好歹也算是一个人物,早年从横水渡这里走出去的王家那小子,学名也叫王保林,你们信不?可是要我说呀,如果真是他,二十来年总不见回来,那么那小子也不见得是个什么好东西,想必早把自己的列祖列宗给忘掉了,这么多年从来就没见他回来过,啧啧,哪不能算什么英雄。”

那人话音一落众人都不敢开口,便接着又说,“哎,人家升官喽,发财喽,再说人家回不回来最后也不归我管,都希望以后可别闹什么乱子了,人心惶惶的日子不好过,天下从此能够太平就好喽……”

“那也是,天下太平了,连对岸的住持和尚据说也都快回来了,观音庙香火这回恐怕又有得兴旺了,长旺叔,完了你也要上岸去拜拜,上回你自个泅水回家逃命去,可怜青龙冈这二十几口人命就这么死无葬身之地,一个个不幸成了溺水鬼,长旺叔,想必你可是难心安理得哟!”

只见摆渡的老渡工差点翻脸,便见他连连大叫晦气,“呸,呸,不关我老头事哦,前段日子兵荒马乱的,你们当中又有谁不忙于逃命啊,我的娘嘞,求你饶了我吧。”

“大家一人少一句,到岸了,到岸了。”又有人接着说。

众人便走上岸,都朝着青龙冈西南角的观音庙走来,人们刚刚跨进庙门,一个疯疯癫癫的青年男子象是受了惊吓一般从里头冲了出来,又见得另外一个姑娘家紧随其尾,女的恨不得想尽快抓住男子的衣角不让他跑掉,他们就在门口一块草坪上跑动着来回追逐,见此情景,众人便露出快乐神色,都忍不住回过头朝他们笑了起来……于是凤喜老人心想,那漂亮精致的年轻姑娘家会不会就是我呢,至于那一路受了惊吓疯疯癫癫轻快窜出来的青年男子,那么他到底又是谁。

6、

故事叙述至此然则远远还没结束呢。相互隔阻了四十来年左右时期未曾谋面的平保与安保,当这对焦灼苦难的双胞胎兄弟从此能够幸运地意外相聚重逢,多少多少会令人觉得欣喜与惊叹!事实上,玫玫短暂在东莞麻涌经历过一次“打工之旅”便匆忙结束,为的是能够恭身亲自照顾一回那时尚未离世的婆婆王凤喜老人,经得兄弟同意,怀明不惜将母亲迎来家里好生侍奉她,以便弥补过早缺失的母爱。安保不得已则再次踏上回归麻涌纸厂执勤岗位的路途,大半年之后时间便意外得到一众热心工友对他的诚挚祝福与热闹恭喜,原来他的妻子这回终于实实在在的替他诞生了一个肥肥胖胖的宝贝小子出来,家门“香火”有望!着实令这位刚刚在单位办公室亲自接到大女儿丹丹报喜电话的淳朴父亲登时热泪盈眶……

更加令人欣喜若狂的好事则在后头接连发生了,一对发奋苦读的姐妹花相继成功考取了各自心中理想目标的大学!双双陆续毕业后,大女儿丹丹独自选择闯进旅游业界成了一名女导游,而小女儿彤彤则发奋图强立志要向平保大伯努力看齐,当年她顺利从广东华南师范大学毕业出来之后,便依然走上兢兢业业地刻苦育人的教师辛劳讲台。当然那些只是后话。

在母亲离世之前的那一段尚停留在始兴东湖坪乡下的幸福日子,怀明趁着假期开着车子,分别在不一样的日子当中亲自将母亲接载至不同的地方消遣散心,有时甚至不惜出动了一部老年轮椅,这样不仅大大满足了老人出游的兴致同时还增添了母子之间彼此出行的便利。舍近求远,先不说东湖坪本村“曾氏宗祠”、“九栋十八厅”、“永成保障围楼”等大型民间建筑如何远近闻名,光是年少之时从郭润爷爷口中得知的一些近乎是真实的事情,当时就足以令他觉得无限惊奇。并且那时郭润爷爷曾说他亲眼看到人家在村子附近的一片果园发掘了一个地窖,揭开石板,发现里面有菩萨、古剑等东西。多年后,夜里酣然入梦,怀明也没少做过就在地上一脚踢到金元宝的梦,可是每次醒来便失落不已,毕竟是场梦,不是现实抓在手里稳稳当当的东西,当然偶而做下白日梦也并非属于什么坏事,爷爷曾告慰他说,做人要是终日游手好闲,甚至于吃喝嫖赌,一旦到了几十岁那回,就会穷得就连老婆也都娶不上……但无论如何,“东湖坪藏宝事件”算是彻底植入了年幼怀明的深深脑海,也许他那时就深信自身乡下的确存在着许多亘古延绵的历史往事。尚在孩提时候,村子的大人就常常教小孩唱这一首当地民谣:

砰砰砰,嘭嘭嘭,火烧县城东湖坪,七日七夜烧不完。贼佬不敢进,兵佬不敢行!

要么就再拿村子里的这座固若金汤的“永成围楼”说说吧,它委实算得上是始兴当地较有名气的清代古建筑,围楼门券有一处石匾,上面四个大字“永成保障”据说是清代湖广总督张之洞所书。匪荒年代,男女老幼牵猪赶牛纷纷躲在围楼避难,它就成了一处不可多得的坚固的避难场所,既可保全了村子大伙的身家性命及财产牲口,还让多少妇女幼孺不至于担惊受怕……据说当年的曾氏主人曾经富甲一方,有记载说他们开始是靠淘金发家致富的,后来经营竹木材生意,又在县城开店经商,贩卖布匹、食盐等,生意越做越大,以至最后能够成为粤北首富并显赫一方。它的主人不但拥有自己的私家曾氏银库还藏有大量的珍宝,作为长远考虑主人把无数珍宝分散隐藏在村庄四周的山脚、河岸、田垅、屋角,并在曾氏银库的外墙上刻图标记-----镶嵌了一张秘密藏宝图,这样一来,既可保存寻宝路径,又能保守秘密,而且,即使全部知情人意外身亡,也能留给后代子孙一个发掘宝藏的机会。几经展转,这么些年月之后,“永成围楼”尚安在,可是村子依然是贫穷的村子,墙壁上那一张秘密藏宝图已变得斑驳迷离,可最让外人津津乐道的,莫过于曾氏主人当年是否如愿留下这么一大笔巨宝,倘若有心要盘问本村的老人,没准他们还会顺口道出一些民间关于藏宝图的诘语:“月影山崖半,金光射梦台。”“两江夹一河,江江十八箩。”“ 八丘田,九缸金。左一丈,右一丈,前一丈,后一丈,跳一跳,让一让,一脚踢出元宝缸。”事实上,解放前后曾经一段时间,那些寻求一夜暴富的人们又偷偷冒出一茬来了,他们当中,既有一介武夫,也有强盗小偷,还有地舆先生,或是文人墨客,甚至有目不识丁的穷汉。离东湖坪不远的宝塔山、石泉古寺、打鼓岭都曾是寻宝者的倾心向往之地。解放初期,有人疯传在石泉古寺附近地底曾经刨出过三两只金鸭子,甚至还有一口表面被磨蚀得不太完整的银酒埕等。消息一经传出,就令不少村里人莫名兴奋及大受鼓舞,他们便纷纷上山挖宝,非要作出 “山若不老、人就不死”的一付功架来。

幸好怀明心思端正,抱朴守缺,早年或许是执意受郭润爷爷的“强行恶补”重心熏陶吧,日后怀明努力成功考取韶州师专,便是对郭润爷爷最好的回报。

旧时素有“日屯万担米,夜行百只船”景况的浈水,如今真的象一个动作迟缓的老人那样,沿途都是一路浅滩,宽窄不一的河道几乎不能正常航运了,部分地段的河水经久变得浑浊不堪,很难想象三百年前它还是一条曾经水流深广且舟楫通航绿波荡漾的江河,由于近百年来,上游大面积种植烟草以及大量砍伐树木造成水土不断流失,这么一条原本深广优良的航运水道,日渐被泥沙淤积壅塞,也许留下太多的叹息,曾经只能停留在始兴郭润老人的一些衰弱记忆里了。这条源自江西信丰的浈水,由上游南雄流经始兴粤北小平原腹地,再由北向南往下游麻洋、周田方向蛇行,最后汇流韶关北江。浈水曾经成为粤北乡民的黄金经济命脉。始兴之所以能赢得“粤北粮仓”的美誉,历史上是与浈水、墨江等各大小支流有着密不分开千丝万缕的关系,水不仅滋润了山区这片肥沃土地,还滋养了一代又一代的山区人们。“南山木,北山竹,遍地谷”,千年古郡始兴可谓群山莽莽,稻浪翻飞,村舍延绵,是一块不可多得的风水宝地。可尽管如此,那时,只见尚在世的母亲私下被大儿子带到江口临岸渡船码头,借以凭吊凭吊此处昔日风光画面时,悄寂对着幽幽浈水的阿娘登时不免也会愁容满面。

“儿啊,此次还能不能带阿娘去趟对面的桑麻地看看,到时阿娘想必也就会终身无憾了!……”明显这是老人离世之前的殷殷愿望,怀明自然不敢怠慢。实际上,初中时期的他随同学校老师和一众同学曾经到过桑麻地沙坝梨园野炊过,那时偌大面积的梨园略显残败,众多苍遒古枝的梨树即将面临着随时被砍伐的命运!

桑麻地贺家围屋尚在远处挺立着,还似乎远远地正朝这对沉默归来的母子热情地伸出欢迎的双手,此地围屋略显三四丈高,哪怕称不上是拔地而起,民间如此一幢恢弘的古旧建筑,仍然气势相当。往年建造时,厚重的条石为台基,底座上面堆砌的砖石墙,厚度大约一米见准,墙体同时掺杂石灰、粘土和沙浆,并有意掺和了适量的糯米饭跟鸡蛋清,各式材料使用之前曾多次搅拌均匀,用以增加墙体黏实,其余再凭部分木条、竹片作筋骨,墙身依次配就大小瓦砾、砖块、再以卵石层层堆砌,经过逐层细心打造,这样夯起的四面重墙,内部结实稳固,外观端庄威严,其建筑目的不仅仅是为了逐年经得起风吹日晒,更是防患盗贼觊觎,用以一旦引发盗贼的骚扰,就能够及时有效抵挡外患。他日若是遭受外族引发矛盾或是恶意挤兑,思想中庸的围屋主人原本不作轻易计较便是,待两扇厚实大门一关,围屋里面,自然而然就会形成一个安稳的社会小群体,里头建筑分布合理,中间除显赫位置的大小厅堂之外,左右还配备有多间卧室,此外还分布有厨房、水井、仓库、鸡窝、猪圈、厕所等,生活设施一概俱全,应有尽有。哪怕是在相应封闭的日子,里头也能享有自给自足的充分保障,族人自得其乐。除自围屋建成之后,倘若时局安稳巩固,昔日族人本该能够安然过着男耕女织怡人自得的乡村日子。一旦局势紧迫,或是生命攸关,相信围屋各处将会出现锣鼓喧天,人声鼎沸的景象,大人小孩随即亦会大声呐喊,“捉贼咯——火烛咯——”,霎时人声鼎沸,六畜难安。此时家丁蜂拥,四处坐镇,日夜轮守于围屋底层四周,而高层四角各设置有炮楼,墙身四面均分布有圆形、长方形、十字形不同形状的瞭望射击孔,强弓劲弩,仿佛一触即发。十几亩地的营垒式住宅立马足以当作巨大堡垒,坚壁清野,稳如磐石。由此看来,之所以桑麻地多年来能安然无恙完整保存下来,归根结底全凭围屋四处的安全设置有良好根基,相当值得族人倚赖,围屋本身既牢靠稳固,更是坚不可摧,如此赢来声望,并非浪得虚名。那么,早前先不说贺家大院有多出名,清净典雅,环境有致,就从厅堂署明“芝兰室”的中庭至今悬挂着的这两块清代楠木大挂匾来看,“静居高雅”、“天道酬勤”八个鎏金大字,便足以证明贺家祖上无论如何也算是出过修得学问的成功人士呐!再说,贺家大围门楣那块旧式青砖上,当初细心刻画上“人文蔚起”四个大字,笔法遒劲那是更加不必多讲,至今字体仍旧清晰可见,怀明见状心思登时滚烫起来,就索性将手中的轮椅稳固下来,俯身询问阿娘是否乐意下来轮椅走动走动,阿娘嘴角一丝苦笑,说此次只想好生在院中再休憩休憩,哪怕暂时坐在轮椅打个盹也好……

……“我那宝贝儿子嘛,向来就异常小气,总要耐心伺候好他才对,谁叫他是贺家的小祖宗呢。再说了,万一我儿天民愚钝,多少便是你的罪过。方才哪怕你是轻声责备其懈惰贪玩,于我也不会心疼一下下,何必大呼小叫阴阳怪气呢?我看不必!就算你当面亏损了自家少爷,于他,他又有何种得益呀?所以,今天非要我说你,我就根本看不惯你平时装模作样一副丑样子,从不见得你会甘于对你那位二太太一家老小吹胡子瞪眼睛,这是为何?今日特地还无中生有,好生舍得多骂少爷几句不是?”

荦荦缠绕在老人心头的这句话并非明显完全是在“责骂”自己。老人内心清楚得很。况且,老人眼前似乎隐约看到如下一些情景。

当时的老太太尤其见到自家老爷还要装腔作势继续刻板训导:“……谬误!真是谬误!‘三更灯火五更鸡,正是男儿读书时。黑发不知勤学早,白首方悔读书迟”。便忍不住站了出来指明说“往常偏不见得你乐意花那么多的时间去作精心调教,今日明明已经亏损了自家少爷,你还指望时刻训斥小祖宗不是,明显成效不大。是鹰是犬,是龙是虫,为娘的哪里会不知道自家儿子到底有多少能耐。再说了,人家王副官近日可算是经常到府上来打牌,不是我特意又要说你这家伙,该聪明的时候不聪明,却呆头呆脑,十足一个呆头鹅!也不好生细眼瞧瞧你那二太太,一张老脸了,竟然还时刻乐意对着人家王副官笑成一朵花,哼,依我看呐,那才是你刚才所讲的谬误!

“‘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一端便是惆怅老太太怒不可歇的责备声。

……当年父母简直看走眼,以为男方祖上是名门望族,因此就特定舍得将他们的女儿许配到贺家来。按理她也应该得到幸福,只是实在意想不到,如此忠心耿耿竟不能完整得到丈夫的爱,况且当初丈夫又偏执,非但不听劝告,更不该果断替孩儿胡乱取得天放这名字,天放天放,孩儿命根小,自然压不住啊,真真没想到楚楚可怜的孩子最终还是被名字所累,于是又大哭一场。除了一端不停责骂年幼的女娃该死之外,另一头幽幽的不仅又对丈夫日益生起更多的怨恨来,老太太原本是一个性情温驯的富家女子,娘家在刘家营,家底丰厚,早期嫁来桑麻地贺家那时,丈夫经营毛竹木料的生意也还没多大的起色,后来才逐渐得到刘家营那边的细心关照,日子便愈加顺畅,遗憾的是贺大奶奶打生完第一个孩子就差点毁了身子骨,身体愈加的虚弱,贺家财主便趁机在外头娶了个二房奶奶回来,好就好在贺大奶奶福大命大,次年及时调理好身体,肚子竟然又十分争气怀了男胎,再次帮自家丈夫生出个儿子,取名天民,意图从此能获取上天对子民的怜悯吧,然而……

老人后边执意要怅然离开此处,并且在回村路上如实告知大儿子她想立刻回周田老家去。随后,就在母亲去世不到一个星期,处理完后事的安保断然跟麻涌纸厂提出辞职申请并获批准,哥哥怀明邀请他亲自到始兴县城福利社走一趟,并说他在福利社那边提前发现了一点“状况”,原来,福利社里边竟然有一个相貌轮廓跟双胞胎兄弟俩多少有点相似的男性智障人士,年纪大概不到五十岁,甚至有可能跟兄弟俩相差不了多少呢。经过仔细调查了解,早些年该智障人士的亲生母亲登记名字竟然是贺天香。兄弟俩又面面相觑一番,无不充满唏嘘和怜悯之情。

毕竟,难得该男性智障人士居然还是他们同父异母的亲兄弟啊!其亲生母亲生前做贼一事,更是突然令人感概不已……据说当时福利社过来专程收留这位智障兄弟之前,不到五六岁的孩子至少已经白白饿了一两天,遗憾他口齿说话不清,无法尽快向外呼救,要不是邻居突然记起隔壁这个可怜的孩子,后边估计尚存一片凶险在随时等候着他呢!……

那么他的真实名字叫王惜林。

怀明退休之前做过一件自认为非常正确的事情,就是亲自将王惜林兄弟接回自己家中精心照料及助养,血浓于水的事实不停地召唤着他毅然选择如此艰辛之举措。他们何尝不是一家人呢?在此进程里亦提前得到深明大义的妻子玉梅对丈夫的默默支持。夫妻俩恩恩爱爱白头偕老,并且他们早就和好如初啦。

至于后边必须得提到另外一件事,那就是,在韶关某国际旅行社从事导游工作的王丹丹突然某天接到公司交付给她的一个重要任务,说是近期有个台湾小团队打算亲自过来粤北山地五天之行,得提前做足一切接待准备,重要的是,客人提前申明小团队届时需要一个尽心尽责并且非常了解丹霞景区乃至周边环境的女导游,王丹丹自然欣然接受委派。一行团队五六个男性成员年纪差不多六七十岁,最大一个年龄几乎快八十好几呢,幸运的是各个老年成员精神抖擞且行动麻利。清晨当大家从韶关市区所下榻的酒店快步上车出发后,女导游王丹丹便首先在中巴车上热情洋溢的作出几句简短的司陪介绍及相关行程安排的扼要讲述,然后经她活泼灵巧的嘴,再加上沿途专业细致的讲解,令到车上的诸位嘉宾一路皆是喜悦开怀。正如女子王导所言,车子前方即将抵达周田小镇,该小镇前身属曲江管辖,近些年才重新再划分至仁化县境内,这里的田地一带盛产优质稲米、花生、红瓜子、荷包豆等等,农业耕作一片繁忙景象,村庄原野质朴豪放,田园良畴满目,而且溪流纵横,从车窗外边望去的不远处就能看到浈江由北而南潸潸流淌,夹岸尽是墨绿竹篁,继续放眼观望,近处韶石山赤壁丹崖,丹霞群峰拥翠镜像万千……如此田园风光简直能算作是一幅绝美的山水图画,……丹霞山方圆数百里,山势巍峨雄伟,摩崖峭壁,俯仰峥嵘……那烟岚雾霭之下、群峰深壑之间、摩崖庵寺之中、人迹罕至之处,不知隐藏着多少未解之谜……并且,诸位嘉宾刚刚获知,即将抵达的丹霞风景区内有大小石峰、石墙、石柱、天生桥680多座,群峰如林,疏密相生,高下参差,错落有序;山间高峡幽谷,古木葱郁,淡雅清静,风尘不染。锦江秀水纵贯南北,沿途丹山碧水,竹树婆娑,满江风物,一脉柔情……,通常人们乐于把丹霞山看作是岭南第一奇山,肯定有它的道理,毕竟,这里除了有大名鼎鼎的“阳元石”,有丰腴盈满、乳汁欲滴的“双乳石”,更加有坦胸仰卧、春梦缠绵的“睡美人”;同时,这里既有僧帽峰,甚至还能看到栩栩如生的茶壶峰,以及包涵“童子拜观音”“玉女拦江”“群象过河”等独特景观,而且,近年这里还意外发现了一块“阴元石”。地球上本来就有许多离奇古怪的自然地貌,丹霞山也不例外。那么这块石头被人们真切示为“母亲石”,又叫“生命之源”。所以可以简单归纳说,丹霞山既有阳元石又有阴元石,这里可以看作是神圣的大地殿堂,大地之母孕育了我们人类,阴阳得以协调,人类才生生不息……“凡是来丹霞山的游客,如果不去参拜那一柱擎天的阳元石,那就等于白来。”女子王导居然话锋一转,坦然从容很快提到阳元石上面来了。由此大家细听女导说,“阳元石又称祖石、祖根石,可谓形肖神似,它有圆头,有柱体,头微翘且直、身衔接处有沟,粗壮挺拔,直指苍穹……该处景点将作为我们在丹霞景区参观的第一站,前方马上到达停车场,下车之后我们还得步行一段路程方能走过去看清它的真面目。”随后,嘉宾中有个谈吐得体的男性成员特意临阳元石景区参观结束之时私自问询女导说,“王小姐,请问您是经常带团回乡下吧,眼前的阳元石简直鬼斧神工、出神入化,您作为一个未婚青年女子,平时专程带不同客人走过来参观介绍会不会有害臊心理嘛?”

“老先生您好,请放心,我可是专业导游,国内大好河山风景奇特优美,丹霞山可谓首屈一指,我只为家乡奇妙景致感到自豪,其余不曾多想。谢谢老先生的关心。”寥寥数语,便得到对方的颌首认可,甚至对方不惜在女导游面前直接竖起了大拇指。那么从景区步行回来停车场的路上,该老先生紧贴着女子王导的脚步,一边在细细述说着某件往事,他似乎有意跟女导游提起一个人物,人家老家也是周田月岭的,曾经作为他的故友意外死在撤离大陆的战场上,其名字叫王保林,当时还是国军一名副官级别人物。由于两人私下关系特别好,王副官生前亲自告知他有关自己的一些生活密事,只可惜人已不在了,这次回来大陆,看到国内经济发展如此稳步前行,韶关处处是风景,便不由感概良多呢。只可惜这次算是带着昔日故友“委托”而来一路探古访幽,心情略为沉重,估计此次亦无法亲自到故友家里走访走访,很可能他们那时的房屋尽毁,早就无迹可寻了。

风冷长江静,渔船钓月明;一声孤雁过,旅客变悲声。

老先生低沉的如上发出几句佛偈一样的签语。生命原本就是一张悬而未决的网,那么,针对他的昔日故友而言,分明那是一辈子无法轻易走出的困局与荒乱……老先生跟女子王导重点指明说。

此时的王丹丹借故抱歉着急离开,随后独自躲在一丛茂密的凤尾竹下边伤心欲绝,便一面偷偷拭擦着眼泪,只是当那些泪水正不断地从她的脸颊扑簌掉下来的时候,其悲情的内心实则早已逆流成河。

(全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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