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前序
该死的家伙!眼下就算劈头盖脸得到一顿臭骂,故伎重施之后仍虚晃一枪过来,奈何人家根本就不愿按照套路出牌!……更要命的是,他还非但不愿听从劝阻,反而变本加厉幻化着各种不同的招术,故意重重叠叠毫无章法地压了过来之后又继续形成一团暗影……既让人难以招架更躲闪不及。“——够了!饶伟林!干嘛老是这样啊?损不损啊你?”挥舞的拳头随着话音刚落下,对方才应声重重倒地。天空恰好飘过一朵云,地面跟着一下子变得阴阴沉沉昏暗了许多。刚刚应声倒地的古怪暗影似乎倔强的还想再次扑腾起来,却徒劳无功,因为暗影早已经被甩开百米之远,直接遭到无视。不止骂得凶,刚才下手也简直太狠。一心就想让对方狼狈呜呼,满地找牙!
阔步踏出那片阴影,灰灰根本还没有回过头的打算。……
骂归骂,之前任由灰灰如何抓狂,对方一言不发就只知道使坏。这阵可明显不是哑巴了。那么张嘴就求告,“喂!灰灰!等等我……”,偏偏还得不到丝毫回应。上扬的黑手随即只好在一道冷风中垂下,杵在暗影之中独自走不出来。可瞅见情形不对,也顾不上仔细擦擦嘴角那一丝血迹,神情懊恼的就只知道一昧吼道:“你要去哪啊?灰灰,你等等我嘛——”……
“到底要去哪里?喂——!别抛下我嘛!灰灰——!呜呜……求你了,你听到没有?呜呜……你回来!可千万别抛下我不管啊……”不知羞愧的家伙,居然还哭起鼻子,那简直太丢人。真是扶不起的阿斗。
丢人归丢人,却让灰灰越想越来气!
就只管使劲哀嚎吧。“老子才不该信你的邪!饶伟林,你到底还有多少把戏啊你,每次存心过来都要戏毛老子,你想偷蒙拐骗,就别指望老子会上当!我呸!只想奉劝你多一句,饶伟林,男人本该有男人的样子!看你还存心指望过来恶心老子?!滚!赶紧滚!滚远远的!老子就是不想再看到你这鬼东西!”
……
年过五十的男人兀自大叫一声就从床上惊醒。
二、辍学
……
此时正是一九八七年六月开初的某一天,星子码头即将重新迎来一位青年渡工,灰灰。老年父亲执意要将渡口营生转交给儿子,实际也是迫不得已。人终究会有伤老病残的一天。哪天使不出劲来了,也实在干不动了,办法只有一个,要么将渡船尽快转手给人家,要么就只能狠心召回自家尚在中学念书的儿子过来码头替换一下自己。星子渡口白天一般需要普通人力维持通勤,况且码头船只通常又不能随随便便停摆下来不作经营。其实这位老年父亲并不想为此丢下码头营生,奈何自身脚疾一两个月后始终不见好转,唯有召唤懊恼的儿子回家来,顶多也算是为了能够勉强维持现有的家庭生计罢。码头既然人来人往,只要再熬多几年,年轻俊朗的儿子到时指定还会碰上别家女娃一心一意过来跟他相中了姻缘,只要人家女娃不会嫌弃码头小屋狭窄穷困,一心嫁过来之后,再好歹跟儿子生个一男半女,那么接下来的日子……也总不至于会羞涩去哪头。只可惜,自己恐怕来不及等到哪一天咯。人老灯枯,就好比屋内那盏快耗尽了灯油一般的斑驳油灯,平日静静挂在上面大都也只能作为虚假摆设……。那么,被迫失学的青年男子,高二的第二学期还没结束,心中愿望或突然遭一盆冷水提前浇灭,更别指望来年的这个时候,他还坦然能够顺利回到学校潜心复习并及时参加普通高考,因此注定大学与他提前无缘。眼看自己还有其他美好愿景,到头来,更多也无非只是画饼充饥罢了;任何怨愤与不甘,从此都将于事无补!……毕竟眼下迫切等待他的,或者就是星子码头那一支泛黄的长水竹篙。
最初,星子镇面积并没有多大。星子河隔江左右相望,前前后后或远远近近,这些年一些灰白青黛的房子相继陆续在两侧河岸边沿四处显现,零零散散汇集成镇,并由此得名星子,听起来难得颇具美意……镇北角,烟墩山山脚莲花寺院,多年来断断续续的香火如今难得还一直保留下来,所幸最终没被时光湮没及被世人埋汰,只是寺院规模不断被周边蚕食,然后逐渐缩小成为小庙,并且距离星子码头上百丈远,两者几乎就是挨在一块。之后,市场经济一旦放开,码头的左右两边临江街道好像就是在一夜之间变成了镇的经营中心,而接下来的几年间,商贸往来一旦得到持续发展,相信不久就能延展到尚无一条像样马路的南岸对面去。有山必有客,有客必有墟。那么到目前为止,通常到了墟日,从各处汇聚而来的集市面孔,他们往往会活灵活现依时积攒在北边河岸好几段狭窄的街道,足足大半天时间维持着各式各色的买卖营生。单单从河道鱼贯而入、舟楫往来的非凡景象看,星子北边沿岸的确有了更多的起色。寺院和码头周边,声誉与名望在逐步扩大的同时,这些年确实要比以往更显繁华和热闹,至少明显恢复了昔日久违的元气,声声吵杂跟喧闹之中所包含的某种气势,又能给此地的声誉与名望同时带来某些催化作用,这足以让尽早领悟及学会小本经营的商家们心中更加坦然,他们时常欣喜的感慨美好日子相信不久就会如期而来。
“咚锵,咚锵……”当端午季的锣鼓声几乎又开始传遍星子镇的各处角落之时,这时的天空往往偏不作美。
况且这对于某一名刚要步行且即将出现在镇上北岸街道蔫不拉几的高中男生来说,南方的这种梅雨天气有时简直指定能要了他的命!该男生当下心意沉沉,尤其是,只要一想到自己马上就得从校门冲出去外边,到时还要艰难应付这种阴沉鬼天气,他原本憔悴不堪的内心就足以快要发了疯;更何况是,由于被迫遵从父命,今日就得从学校尽快踱回码头来帮忙做事,这种纠结无奈打道回府的伤心做法,不断促使他黯然的内心场景至少已经要比外边更早的连续下过好几场倾盆大雨。雨注定会让人伤感。一旦悲怀起来,眼下就连咚锵咚锵挺拔喧闹的锣鼓声,一早也似乎重新变作幽怨腔调单独在镇的上空催着他的魂。那么,既然此处的“内心堤坝”快要濒临奔溃边沿,当下便注定了这个哪怕就是天皇老子亲自过来也扛不住的铁一般的历史事实,那么该事实明显就是,从今日开始,他……就得辍学了!故此还另外证明了这场揪心遭遇,从离开校门的那一刻起,今日老天爷看来就是绝对放不过他,还要故意要拿他撒撒气,并且偏要跟他作对似的。由此老天上头也依次下完好几场暴雨。原本还傻傻以为该时季的杨梅雨间中规模仍不算大,有可能足以打湿一些地面,或者还会及时赶跑两三个忘记出门带伞浑身狼狈的路人,却真正意想不到暴雨会顷刻来袭。既淋着雨又要冒着汗,狼狈的步行过程简直一言难尽。肩上还重重背负着从学校宿舍带回家来的所有行头,除大部分不舍得丢弃的书籍之外便是一两身简单不过的供平日置换的随身衣物,腰间还别着一个已经外露些许锈迹的搪瓷杯子,以及一条旧得发黄的白毛巾。相信必要时该发黄毛巾亦会派上主要用场,可以随时拿来擦脸擦汗,间中可能还会重点用来偷偷擦拭该男子眼角迷蒙的泪痕……
雨等下说停就停。
阳光如同变着戏法一阵接一阵大方轮流登场,很快朝星子镇面的各处地表洒露出热情洋溢的微笑面孔。这下轮流登场的阳光丝毫也不显吝啬。且慢!阳光也并非是那么容易招惹的东西,在这里的各处地表看似平故无常的几下折腾,就足以让人难以抵挡及招架!这种既潮湿又闷热的天气,足以会让你头上反反复复冒着艰难伺候的热汗不说,光此刻的复杂心情就如同刚下过的杨梅雨黏黏乎乎,一点都令人不逍遥自在。青年男子携带着随身包裹出现在小庙一侧的湿湿雨巷时,小庙外围正有一队从香港远道而来的中国旅行社观光人马,时髦、新奇的游客正陆陆续续各自散开,有人忙着拍照,有的走进院落中开始虔诚的烧香礼佛顶礼膜拜。当中则有个衣着朴素、样貌成熟的卷发女士,额头的右角意外缠着一块止痛胶布,像是受过一点小伤似的,只见她偷偷独自轻声走出寺庙外边,并在湿湿雨巷的左右两端各自神秘张望……那时生涩的高中生模样的青年男子刚好从她身边一侧无声无息悄然经过,此路线指定该男子只能踽踽地朝码头方向径自走回去,别无其他办法。女士则踏着碎步尾随小青年惊惊慌慌赶去码头那头,仓促之间,难免伴随着几番紧张神色。只见青年男子一脸沮丧的将衣物包裹简单丢在码头角落的一块大黑石头上边之后,单单就呆在此处一动不动生着闷气。那样子竟然好像完全不替周遭的人与事着想似的。直到许久才愿转过身,有意无意回了回头,算是微微瞥了一眼身后的女士。也许他早该察觉自己身后边有个急促的影子,正加紧挪动脚步尾随他赶过来码头这里,以为那无疑只是一个赶船人。毕竟还有好些个候船客人在码头下边一处凉亭静候着开船。那轮工夫他的船老大父亲刚一扭一扭从码头下方回来屋子刚喝完水,并简单坐在码头屋檐底下的青石板叭叭叭的抽着烟呢。
神秘女士看来并不乐意直接走去下边凉亭,而是单独在石头的另一旁也跟随着男子稳稳驻下脚跟。她先是弯下腰仔仔细细触摸着大黑石头的凹凸外表,其外露神情,那时就跟石头表面一般多了几分复杂层面的东西,那些东西似乎略带矛盾、伤感及困惑……待真正交接上青年男子的正面目光之时,往往那一刻,马上又如同幸运碰到一个隔阻多年才最终得以隆重会面的陈年友人,内心不无渴望积极靠前甚至惊喜拥抱……然而,那顶多只能算作是其大脑中稍纵即逝的某个简单想法,毕竟她呆在原处任何设计动作都没法及时给完成。直到她那一道道热望眼神逐步冷滞下来,最终还不忘停留在旁边的青年男子身上故作刻意的盯梢,只可惜粘稠而胶着的目光越来越麻木。而一动不动的女士此刻仿佛失去了原有的打算,也有可能是因为刚才跟对方目光交接的时候完全得不到应有的肯定吧,除此之外还能有何种解释呢……生涩的青年男子虽不动声色,外表看似平稳,还假装若无其事的一副随便样子,其实眼眸早就乱了神。表情微妙之下变得再也不敢继续跟陌生的神秘女士四目交流了。当然那时也难免不由自主的浮想起关联:刚才这神秘女人不惜一路匆匆尾随过来码头,既然她不是为了赶船,那么她到底图什么呢?难道仅仅是对着码头这块大石头感兴趣?那么她到底是谁?火辣辣的盯着这头方向,如此执着与呆念,又或者她刚刚丢失了心爱的东西恰好正怀疑被他捡去?但这完全都是假设!……男子很茫然。对方亦不曾开过半次金口。原本无精打采倚靠在大黑石头边缘不想回屋的小青年,这会当他真切的感受到,其身上似乎不该一直停留着这种异样的焦灼目光对自己的刻薄审视,既无理由更缺礼貌,之后内心所引起的波澜,这折不大不小的波动,尽管丝毫没起到多少作用,却不断促使他本应决定要立刻离开,回到码头那处低矮房子中去的,趁机也好尽快逃脱被当下稀奇古怪的卷发女人紧紧盯梢的这一事实。
实际上,码头上边已经传来好几声父亲的粗鲁叫唤,青年男子最终才悻悻地卷起铺盖不得不赶紧走回去面对他的古板父亲。卷发女士则一脸惆怅折回小庙去紧急汇合她的旅游团队。
三、码头
这里还想重点说说星子码头。
毕竟,星子码头肯定是他人生里头第一个乃至最重要的生活场所。从孩提到青年时期,此处码头皆已为他留下种种刻骨难忘的回忆珍藏。
要么掰着指头继续往回数,再回到五十多年前星子还被叫作人民公社的那个时候……当年,码头边上的鸢尾渡还是由莲花大队公家支配,尚未由私人承包出去。码头这里,每年至少还得安排一两个人力渡工轮流值替,顺便记点可以换回食粮的合适的工分。某个夏秋季节,清早微凉时辰,一个裹在灰色襁褓里的婴儿,不哭不闹被搁置于某一竹篮子里,然后被人丢弃在离码头不远的一块大黑石头下方,许久都没引起大家的注意。到后边,婴孩哇哇大哭并开始闹腾起来,并且这一哭就完全没有停下来的迹象。一艘本地人经常搭乘的鸢尾渡,恰好刚从河面对岸驶靠过来然后停在码头边上。一名当月刚已结束轮值的男性渡工,四五十岁上下相仿之年纪,外加一张黑黝的方脸。由于大清早人客较为稀疏清净,暂时得以歇息的他,便继续站在船舷努力吊了几口嗓子,借以完成某支地方粤曲开头的一句念白,“异国情鸳惊梦散,空有一点情泪湿青衫……”然后故意压着嗓子轻声唱起“……一叶轻舟去,人隔万重山,鸟南飞,鸟南返,鸟儿比翼何日再归还,哀我何孤单……”通常到这里便就此打住,也不想留待下回再继续唱下去了,因而预算要仔细坐下来默默抽一袋旱烟了事,顺便等着工友能尽快过来交替接班。往常的夜里一个人难以踏实入睡,也可能是因为曲瘾难缠,就会赶忙拿出一个私藏的宝贝,一款“红星牌电子管收音机”,要知道那可是早期他在外江登台做戏而得来的某个民间票友奖赏给他的特殊礼物,时常令他暗自欢喜,因而私下珍藏亦经常在深夜靠按钮特殊频率偷偷听取一些仅流行于港澳区域的粤曲小调又或是折子戏的录音,聊以渡日。话说该中年男性渡工姓夏,对于星子码头来来往往的熟悉人客之中,有人通常会直接叫唤他老夏,或者叫他夏师傅。据闻夏姓渡工十八九岁时曾在外江某个民间草台班子闯荡过,至于后边为何又默默无闻甘心回来星子,黯然在码头充当一名渡工,相信除了他,委实没几个知情人。原来这里边竟然藏着一段心酸往事,年青时他与自己的妻子正是在一艘俗称“红船”的民间草台班子上结识并私定终身,遗憾妻子意外遭遇上那个形象猥琐的草台男性班主的恶心霸凌,后边竟然私自扔下刚出生不到半岁的女儿和她的丈夫,一时气结难解便无奈选择跳河自尽……当年作为草台班子“台柱”之一的年轻美貌妻子就此消香玉损,真可谓自古红颜多薄命。斯人已去独憔悴。为此夏姓渡工大清早单独面对着一江幽幽清水时,免不了又在想该如何提前拟定一番悲呛吟唱,除了黯然怀念沉入江底的妻子之外,想必此番吟唱更加符合其当下寂寥内心之苦痛氛围。
其实渡船打一开始靠岸,他根本就没来得及注意码头边上的大黑石头,更别说石头下方有个奇特充实的古怪篮子。直到传来婴孩凄凄戚戚的哭闹声之后,似乎这才惊动了他,不得已赶紧停下手中的活计,好奇的上前来探个究竟。嗬,发现有个灰色襁褓,里面竟然存有活物。一个看似刚出生没几天的婴儿居然被暂时搁进篮子丢弃在码头这里。夏姓渡工一番自言自语,象是在责备谁一样,犹豫片刻,只见他轻手将襁褓从地上的竹篮子里轻轻地抱了出来,好生一番检查之后发觉是个可怜男婴,体表健康,四肢完好,眼下一副嗷嗷待哺的样子,饥饿之极令人好生惊奇……惊愕表情之余的夏姓渡工却是异常无助。查遍男婴身上里里外外竟然没有任何一张字条或其他什物留下,而篮子自然也找不着任何一类特殊标识的东西。就这可怜的娃,就这么一大清早被人丢弃在码头边上,为此伸手抱来襁褓的男人四处张望似乎也彻底慌了神。
襁褓里的娃毕竟还很稚弱,却只知道死劲的哭!瞧那小人儿哭的凄惨状,好象早就明白自己被狠心父母丢弃在外的这一残酷事实。哭声同时也搅碎了大人的心。早上陆陆续续热闹起来,人人仔细凑上前,都无不惊奇纷纷议论:咦!不是吧?居然还是个带把子的!……好家伙,谁家那么舍得把多余的‘茨菇腚’扔这里来了,这年头到底是家中孩子生多几个了不是?真是好生奇怪呢!想必这事太泼皮……就自个晓得使劲滚床单,还不计后果……这大白天的到底是谁干的好事,怎么就狠心抛下自己的亲生骨肉死活不管呢,让人瞅的尽是心酸!……瞧这小毛头的闹腾阵势,想必单单就差那么几口奶水对吧,照此情形抱养回去应该也不难养活!……没错,指定容易存活!问题得去依仗谁呢?一个来路不明的‘苏虾仔’,真教人头疼,——唉!要不先找大队负责的人马说说情况去。……
众人各自都在一旁议论纷纷的指点评说。
也不知消息准确与否,接着马上就听得有人传话说,眼下早已经找到了适合帮忙给小毛头喂口奶水的,想必这阵也快赶过来了。果然,约莫有两个匆忙来者,前面明显是个圆脸妇女,而且样子还挺年轻憨实,打背上还背着一个看似已经睡着的娃娃,居然还有明眼人老远就很快认出她是谁来了,不停朝她挥手示意并且愉快地叫唤了几声“秀贞”,还不忘及时告诉身边众人,来者正是码头附近水门供销社老黄家新近一两年娶回来的年轻儿媳。那么紧贴在圆脸妇女后边还有一个头戴簪花身穿旧式蓝布罩褂拖着宽大裤腿的老太婆,此时脚步稍慢且不合时宜的出现在大家眼皮底下……“——老妖婆,我一看她这种古怪装束就来气!特别来气!她今天怎么又敢走出来在大家眼皮底下放肆?”私下某个愤懑的声音却很快被大伙欢呼的声线盖住了。不过众人方才察觉出这名刚被唤作“老妖婆”的簪花老妇,原来竟是莲花小庙的女庙祝,往常由于其诸多的“装鬼弄神”、“江湖骗术”遭受误解从而坏了口碑,眼下无论走去哪里,想必都会立马招受别人的异议,一类嫌弃、蔑视的鄙夷目光在所难免,她本该老老实实呆在上头那处破庙里才对。那么,众人等待这一老一少两名妇女匆忙靠近码头方才明白,黄家儿媳秀贞眼下之所以能一起过来码头帮忙,缘由竟然完全跟簪花老妇有关,刚才正是由老妇人亲自出面去诚心求得人家过来的。话说昨晚夜深人静之时庙外依旧传来阵阵大小不一的婴孩哭闹声,早早惊扰了她的睡眠。令她好生蹊跷的是前后居然没听得一句半句任何大人对婴孩的哄劝声,这难道……实则昨天夜里有位不明人士抱着婴孩早已向她简单求过一面并请求寺院留下孩子,被她婉拒,当时天色已晚,大人见求助无果只好携同婴儿走出寺院大门。的确,眼下她似乎也在渡劫,自然毫无办法替任何人解除苦厄……问题她以为别人抱着孩子离去后,一切都会相安无事了,可后面婴幼儿的哭闹声依然还那么近,夜里足足闹腾那么久……她于心不忍了,于是趁天蒙蒙亮就私自从虚掩的寺庙大门潜遛出来,然后遵循着稚嫩叫声撕扯的方向一路寻来码头,方才察觉除了搁弃在大石头底下的灰色襁褓外,久久还找不见大人踪影……如此说来簪花老妇人肯定是首个发现码头弃婴的知情人,迫于自身现状她本来可以视而不见转身狠心离开,重新回去沉寂小庙那里,但眼前骇人景象偏偏令她动了恻隐之心。“阿弥陀佛……”,惊叹一声之后,喃喃自语的她仿佛马上意识到被搁弃在外头足足一整夜的婴儿此刻是多么可怜,脆弱无助的小生灵呢。“造孽啊,你这可怜的小毛头……”明明看似刚生下来没多日,而且经验老到的她甚至还能看出该名婴幼儿尚没足月呢,但哭劲依然很足,像在大人跟前哭诉自己丢弃在外头一整夜的种种苦难遭遇,于是簪花老妇人耽搁不下私心,只可惜大发慈悲的她无法第一时间将婴孩抱离码头或抱进寺院,“我得赶紧去讨一口奶水回来吧,哦哦宝贝,我知道你这小人儿快饿扁了,呜呜,再忍忍就好。”于是她第一时间记起水门街孩子刚满月的秀贞大嫂。……话说急忙忙一大早专程从码头赶过来水门街,得耗十几分钟路程,老妇人拍门求得秀贞速速起身穿衣并出门来见她,刚作一番简单描述,说大清早发现码头附近有个弃婴饿得嗷嗷大哭,问对方能否就此发发善心帮忙去喂上一口奶,人家秀贞居然爽快的应允。赶忙回屋,背上自家尚未睡醒的孩子,三步并着两步走,就那样踩着碎步一同赶过来码头,又在簪花老妇细心的接引下同时解下背后睡熟的孩子交由旁边一个熟人抱着,便二话不说再从渡工手里麻利地棒过孩子。幸好这块凹凸不平的大黑石头旁边还提前竖了块硬实的条状小麻石,便于路人歇息,因此接过哭婴的年青妇人一屁股闷坐在其上边简单作一番左右环视,并害羞的打算要为这可怜小毛头匆忙喂上几口奶水。于是,巧妙借助大黑石头的天然遮挡,再加上几个热心的、大发慈悲善心的中老年妇女自发的围成大半圈团团拦住,在场男人不断得到吆喝,包括夏姓渡工在内,暂时统统回避开来。
男人们自觉地站在码头不远处等候着。年轻的圆脸妇女刚才袅袅走路过来那低头害羞的模样,让当中三两个青年后生真真实实的起了几回思想波澜;而中年男人则坚定地认为圆脸女人刚才无论是走路或是下蹲以及左右环视等等一系列动作姿态,统统都是那么从容,那么好看,简直还足以让人觉得舒心惬意呢,当他手中的娃娃被短暂抱离后,他的内心则一度由紧张焦虑逐步转化到甚是舒坦的情境上面来了……
即便是舒坦,暂时莫不过是种假象。当前就算已经找人过来帮忙简单喂饱奶水,那无非只属暂缓之计,倘若要从长久考虑,最后指定还得替小毛头细心谋求一个周全妥当的安置办法,否则再多的临时举措恐怕也会无补于事,毕竟眼下也根本维持不了多长久时辰吧。照例又听得某人在大众面前连说几句“造孽呀,这真是造孽呀……”的惋惜说辞的同时,只见妇女堆里艰难挤出一个老女人,样子异常焦灼与不安。虽然她的处境很是不妙,一心向善的她再次大胆闯入大家的视线,原本早就大大超出众人的预算,不过意料之外又似乎完全都在情理之中。那么,她最终还是不忍心执意盲目等待下去,也可能是久蹲的缘故,又或者还没来得及好好喘口气,只见她从人群堆里艰难地挤了出来,步履蹒跚的来到渡工身边,神情严肃的慎重游说这个继续抽动旱烟的中年渡工,要么一会索性就将可怜的娃娃单独抱回码头宿舍屋子,权当多收养一个儿子吧,日后指定也能替自己养老送终什么的,还说实在不行,积德也罢。可刚提到“积德”二字,老妇人很明显就意识到自己好像又在公众面前不该说错了旧话,赶紧不自觉地自个捂紧了嘴巴,此时还刻意隐瞒了昨晚的一个事实,从而也没向众人透露过半句多余的说话。
那么,即便是跟以往明显不同,这次在对待呱呱坠地弱小生灵的善良义举上,难得众人目标一致,步骤统一,宁可暂时放下个人成见也不惜在一起共同维护着小生命的周全——大伙倒像是提前接受了谁的感召一样。这时间,人性的某种光辉往往能够轻易地像举起的火把一样及时将四周燃烧点亮,纵然短暂,不断促成大家使命般能够热心聚拢在一块,围系在一块,谁都不会坐视不管,袖手旁观。看来最抚慰人心的还是那抹人间温情,金子般的赤诚——足以感染大家,相信也能感动上苍吧。
都知道夏姓渡工本是一名穷困鳏夫,多年暂无续弦,并且众人还知情,他唯一的女儿夏婉珊,虽然样貌异常的标致,只可惜自从十八岁那年嫁去湖南宜樟某个穷困村子,就少有的回来过星子这里,隔三差五至少好几年后才难得过来粤北山地短暂住上几天陪陪她的父亲,因此,众人推断,至今孓然一身的善良男人按照自身状况来度量计算,委实很有必要多抱养一个儿子回来。于是,灰色襁褓很快又重新转交到该男人的手上。
果然,暂时给填饱肚子的小毛头重新闭着小眼睛又开始入睡,甚至还当众直白表露出一副委屈无辜的稀奇样子,仔细对比这一大早的折腾吵闹跟刚刚经历的所有事情,好象全然都跟自己无关那样,此刻难得安逸的踏踏实实地躺在渡工怀中渐渐睡着,再瞧那粉嫩粉嫩的小脸蛋,突然好像在睡梦中遇到了某些难以辩解的小矛盾似的,一下子索性又将眉头紧锁,丑丑皱皱的,现场估计有人恨不得会立马凑上前肆意去捏它一把,当然那纯粹是一个调皮想法或是玩笑。——丑是丑点,非但不会妨碍大家从看到他的第一眼就开始觅生出来几丝怜爱,并且也很快统一得到众人不停为他释放出殷殷关切、声声唏嘘及无限担忧,便在几阵热切、温和的鼓动和推怂之下最终给抱进码头边上的低矮宿舍屋子。
再过多一会,只见中年男人揉着湿润眼圈走出宿舍来,带给众人一番啰嗦阐述的同时居然还显得有点语无伦次,男人又无不矛盾的说:
今日实属意外之事,总之眼下丢弃在码头的娃娃不该无人照管,此例事情又来得太突然,重要的是,难得大伙如此好意,总是令他盛情难却嘛……要不你们也进去好生仔细瞧一瞧,这个古怪小家伙,这阵子睡得可香嘞,恐怕比屋外那只安分小猪睡得还要稳妥还更踏实……唉,遭罪,你看他还那么小小个,会令那些大凡心肠慈软的都一时狠不下心来不作理会,况且也没那样的道理……只是,谁都不能立马打消任何顾虑,当中自然也包括他本人……看来,暂时也就只能这样了,实在没有其他更好的办法……眼看一时也没其他更合适的人能够抱走,那暂且只好由他单独负责照顾了,也想好生求求大家,日后可要多多帮忙,重点眼下这位好心的黄家大嫂,好人必有好报,再发发善心,恐怕以后还会亲自抱着孩子上前讨多几口奶水吃,也好养活这可怜的小毛头……万一哪天孩子父母想通了,当然可以亲自找上门来,他随时欢迎,又或者,你们当中日后假如还想图个儿子带回家养,只要你们情愿,任何时候都可以直接过来抱走孩子,要不随便开个金口也行,他乐意随时都会给诸位将孩子送过去!……
可是,这一天紧挨着一天,始终没有等到下一个计划要过来接盘的人。
事实上,稚嫩娃娃满月前的养护工作,早先还是交由簪花老妇人独自抱回寺院作精心护理。那么簪花老妇人指定无数回白天黑夜上门去求人家黄家大嫂,娃娃每次只要嘴巴一沾上奶水方能灵验的止住哭闹,奶饱了肚子才得以安睡。断奶之后略莫就得自个精心熬制一些米糊或白粥,每日将他逐次喂饱。然后,快到一两岁时,只要微微瞅见圆脸妇女熟悉的身影,就已经晓得扁起小嘴,满是委屈的哀怜样子,等到再一次被好心的妇人抱起身,眼泪还会扑簌簌的掉了下来……
一年半载之后当码头的孩子已经开始牙牙学语,并且懂得到处爬行的时候,继续有好心人送来婴儿尿布和穿过的大小衣服,最得劲的还有一张用旧的能固定位置的孩童圈椅,这样大人日头在渡船边操持那支长水竹篙的时候,也不至于过于担心岸上给一早囚住的孩子。陆陆续续众人又过来码头这边,私下皆力所能及的相应施舍出一些生活物资,在物质相对贫瘠的年代,这已经算是善良民众最好的物质鼓励和精神奖赏了。有趣的是,等到略略懂事年龄,每次被拖着手行走在街上,遇到人家揶揄“嗬嗬,讨奶吃的小叫化又过来了”、“就问脸皮厚不厚哇”之类言语,第一件事当然便会知道害羞。此外,接下来的次数多了,也要随时预备他捡起小石子愤懑地砸人!……
要说过年时小毛头在家中最想拥有的一套像样的衣服鞋袜,那不外乎就是当下的大人儿童都最为崇尚的“绿军装”。再加上类似像章、弹珠、小书包等等作为特殊时代印记的物品,当时一样都没落下!由于裹着灰色襁褓到来的缘故,暂时取了个小名,叫灰灰。某天,镇文宣队的带头大姐专程过来码头,是想特别提醒夏姓渡工近期可能会重新得到文宣队的邀请前去助阵,对方主要是考虑到夏姓渡工过去拥有一定的舞台经验及表演功底,毕竟他曾经在外江跑过“红船”, 年青时算是在外江粤剧草台班子混迹过,早期公社领导原本有意吸纳他进来文宣队,只可惜后面察觉对方年纪有些偏大,便错失良机,最近反倒又想临时邀请他趁晚上有空能够前去协助大家排排戏,再说机会不多,一旦把握住了,既是一种使命同时也是一份不可多得的个人荣誉。那么,大姐临走时还不忘关心起小毛头的生活事情,当她一听到孩子小名叫“灰灰”马上表示并不赞同,并迎面批评这不就是思想过于落后嘛,名字肯定不够成色,却没勒令非要马上改掉,后边竟笑容可掬用一只女性特有的温柔之手轻轻抚摸了一下小毛头的脸蛋,也就乐呵呵一笔带过。重要的是,随着年岁增大,他不止一次在父亲面前承认自己是勇敢听话的好孩子,首先他答应父亲不会到处跑动,也基本不会跑远,更加坚决答应过父亲自己不会贸然下河玩水,用不着大人如何吓唬,他或许知道下河玩水指定会很危险,几乎每年星子的夏季远近地方都会发生几起小孩溺水事故,弄不好轻易就会死掉,死了就不能重新回来大人身边……小毛头似懂非懂不断颌头答应,码头的父亲见孩子如此乖巧懂事,心生欢喜,正式给儿子取了一个响亮的学名,叫“夏勇兵”。
不过,临上学之前略莫还有一段孤独而乏味的漫长时期,那时期通常还会一个人从码头走出去外边四处游荡,毕竟身边也没几个小孩乐意随随便便靠近他,恐怕是受别家孩子的不待见或被瞧不起吧。起先最愿意去的地方自然是码头背后虚掩着大门的小庙。本来庙里很早供奉着一尊观音菩萨,香火冷却已久,所幸那时还能保留下来,同样,那时的簪花老妇人还能幸运的生存下来,也算是奇迹。当下她哪里都去不了,几乎每天只会出现在小庙的院落里,除此之外委实也没有更好的地方落脚。仿佛她在世上从来没有一个亲人似的!平日总有几个怯生生小孩无声遛进来院落,原本以为没什么大不了的事,结果怯生生的几个毛头霎时又变作大胆的几只泼皮猴子,他们纷纷朝簪花老妇人使劲扔出一早捏在手心的泥巴碎块,那么,鬼精的毛头家伙通常达到目的后转身撒腿就会赶紧跑,每个毛头都恨不得自己争当是第一个最快溜出那道神秘幽暗大门的得意胜利者。当然,必须保证的是,这批顽劣毛头指定不乐意接纳灰灰,灰灰自然也不屑同行。
这些年头,家中食粮不够吃是常有的事,饥饿则好像是一个永远甩不掉的包袱,不仅白天能给大人带来无尽困扰,还会直接成为孩子暗夜某个梦魇主题的核心部分,无法避免的是,稚嫩孩子时常会在饥肠辘辘的睡梦中惊醒,好吃的东西往往只能在睡梦中出现,醒来一切都化成泡影。要不就只能期盼尽快过年吧,等过上新年,小孩指定是个个满心欢喜。除了有新衣服穿之外,能吃进嘴里的东西的确要比平日多得多。灰灰自然也不例外,虽然父亲平日尽量不会让孩子冷着饿着。灰灰有时难免也会嘴馋,小小年纪的他时常记得簪花老妇人曾经对他施舍过不少恩惠,有时是一块糖果,或是半截饼干,又或是几瓣已经剥开的酸酸橘子……得到食物后的灰灰甚是开心。开心往往就是那样质朴而纯粹,因此少有在老妇人面前表示害羞与胆怯,灰灰每次会主动唤她“婆”,简简单单一个字,彼此内心蕴含着生动自然的真实情感。那么一轮神使鬼差之后灰灰难免又会情不自禁的闯入寺院。不过有时要想获得些许能吃进嘴里的东西总也得碰碰运气。他打心底知道老妇人对他不坏,大凡有吃的总会留给他一份,因此他乐不知疲地从不惧怕靠近那截灰暗佝偻的身影子。孤单乏味之时,自个吧唧吧唧一边咀着小嘴的灰灰又一次打算溜进小庙去试试,这次竟意外发现庙里菩萨不巧全被震坏了,满屋狼藉的泥土和砖块,散落四处不说,甚是吓人……更加惨不忍睹的是,此时簪花老妇人正无力瘫坐在地面……不停的嘤嘤啜泣。只见地上还有一滩被提前绞断的灰白头发,一时无比骇人的撒在她跟前。可怜老人的头部明显遭受了一场类似对她精心施以报复的羞辱,如此肆虐折腾,剩余一侧的希疏灰发不断在暗风中彰显着恐慌和凌乱……那怪异无助模样一下子简直还会将小人儿继续吓得不轻。……显然,眼下的老人连自己本身也无法预料还能支撑住多少日子。这次意外重重摔倒在地,伤及腰身骨的同时还简直完全摧垮了老人家的生存意志!可就在老人一脸凄惶绝望之时,在庙堂外围的照壁上徐徐出现了某个稚弱身影,发现原来是蹑手蹑脚的小毛头,便勉强打起精神赶忙颤颤巍巍往前递过一只搪瓷杯子,微弱的示意胆怯毛头尽快上前帮忙拉出一泡童子尿就地给她喝上两口,据说童子尿颇具跌打医治之功效,况且那也是相当紧迫的事。
实际一开始,当老人呆滞的目光瞥了一眼小小身影的到来,悲愤内心一时还没来得及产生某种热望和冲动,直到当她发觉对方可是她曾经舍力救助过的小毛头,——老天,那可是胆小慎微的小毛头啊!老人悲愤交加的同时,也足以让她脆弱内心逐步挣扎及振作起来,就像及时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似的,不断促使她卯足劲往那张摆放一个搪瓷杯子的案桌前边艰难的挪了挪沉重身子……困窘老人此刻迫切需要灰灰上前帮忙,也仅仅是为了尽快得到对方拉上一泡滚热的童子尿而已……只可惜呈现于小毛头面前的不是任何食物,仅仅只是一只搪瓷杯子,并没有按照想像中的那样及时得到半颗糖果或是其他小零食,一切都超出了原有的预算,吧唧吧唧的小嘴也不禁变得哆嗦起来,胆怯跟迷惑不断促使他嗫嚅着赶忙后退几步,最终给逼迫得异常害怕和迟疑,还几乎马上就要哭出声来,原本下意识里尽想跑,可是双腿一下子却无法动弹,并且脚下好像灌注了重物一样,又像是被老人及时施加“锁腿咒”一般……尽管老人持杯的干枯的动作后来不再僵硬,神情也略略变得温润一些,明显老人改变个别主意,还想一昧努力的讨好对方,却不得要领,权且提出以五分钱讨得一泡尿作为交换籍口,仍旧被直接无视。那么,只见平日习常性挂在嘴边念念有词的老妇人用近乎乞讨的方式向着不停筛动的稚弱身影哀求道,“小祖宗嘞,行行好嘞……嘘嘘……就来那么一小杯吧……”话音还没落下,对方早已丢失踪影逃之夭夭……
一阵开溜,至少远比野兔子还要奋力得多。
待真正敲定自己最终快饿坏了,心有余悸的小毛头这会才知道尽快闪回家去。到家之后每次都得在屋子各处努力翻找一点既可以放入嘴边的吃的东西,所幸这次也没有失望。然后安静的在屋外坐了下来,并且时刻指望着家中大人会突然出现,他刚才实在是受了惊吓……足足一个下午过去了,天黑之前大人还没回来,饥饿感重新来临的时候容易导致几种幻想:要么大人会及时递给他一块可口的小咸饼,要么外头没准还有一根沁凉沁凉美味好吃的消暑冰棒在静候着他……这样的美妙想法伴随困倦的他草草在一块纳凉的青石板上悄然睡去。
青石板除了睡觉用途外,当然还可以用作随意涂写,尽管他年幼毫无章法,划出一道道印迹,也足以证明当时的小毛头有多么良好的自主学习习惯和动机。随着年龄稍微增长慢慢能够识得几个简单的阿拉伯数字,并且那时指定还能在青石板上潦草书写三两个特殊文字,想必这些都是平日里得以空闲的忠心老父亲手把手热心教出来的小成果。
可是由于种种不明原因,足足等到十一二岁之后才有机会入读小学,那时相比其他适龄小同学至少明显还要晚那么三五年,身体却已经高出众人一大截。但是,从入读小学第一天开始,同班三两个低龄的小鬼头就肆无忌惮的欺负起高个子灰灰同学来,本来嘛,难得大家都有各自的学名,他们每次却故意省略掉“夏勇兵”三个字,故意使坏并大声叫嚷高佬灰灰,“高佬灰灰,好大只乌龟,乌龟跑不动,掉进了屎坑……”,便哄堂大笑。无论嘲笑与讽刺有多恶俗有多难听,面对别人滋扰生事,灰灰既不轻易动手也从不还嘴,高个子,大肚量,始终容忍着,当然那只会招致不断得逞的小鬼头们更多的不屑与放肆,令灰灰一时对上学产生了某些排斥和躲藏心理,中途难免会出现个别的逃学现象。只不过,哪怕逃学出来再也不敢第一时间径自走去小庙院落了,早几年就已经从父亲低落的神情之中获知“婆”已经上吊自尽……灰灰耷拉着头不敢说话,总之现在总是那么不快乐,一旦逃学次数增多之后,四处撒野的他只要回到码头,每每只能在众人面前被迫接受父亲几番的训斥。庆幸的是这学期学校更换了一个颇具威望的新校长,新校长到码头家访之后,那些顽劣黄毛最终纷纷得到狠狠的惩治,不仅逐一被叫去校长办公室乖乖接受一通批评教育,还被勒令改过自新,努力做一名文明礼貌的好学生。往后日子大为改观。果然,夏勇兵同学每天基本准时到校,步入小学课室一瞬间,人也变得神情自若了。课余课外再也不会遭受任何滋扰。而格外争气的大男孩后面不仅认认真真刻苦学习,努力提高各科成绩,到年底还意外评为三好学生及学习标兵,等到带上红领巾的一刹那,朝气蓬勃的夏勇兵同学脸上顿时有无限光彩,而在整个小学期间,那些光彩足以照耀着他一路奋发向上,后边自然以优异的成绩从小学毕业,然后顺顺利利考上了县里重点中学。
话说在中学期间,灰灰不仅仅大大开阔了眼界,还大方结识了好几个同窗好友,甚至还有个“死党”一样的铁哥们,“死党”就曾跟灰灰透露过附近有一个叫后山水库的地方,还说趁夏天不如两人邀约一块去水库里游泳嬉闹,那肯定会是相当刺激好玩!据说星子公社若干年前曾陆陆续续出现过一些插队的男女知识青年们,他们雄姿勃发飒爽的模样,曾经给当年的星子增加了不少人气和锐气,青年队伍说是打外边城里专程分配过来星子这头修建水库的,只是后来各自又陆续散去,回了城。因为山区闭塞,建设好的水库那一汪绿绿湖水,小家碧玉般深藏于山涧上游位置。
可那里毕竟还是星子河所在的发源地呢!
四、学徒
那就再说说眼前的星子河吧。
自从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地方大兴水利基础建设,后山水库得以修筑成功,同时最大限度维护了此地水源的蓄水问题,只要闸口预留位置还能保持足够高的水位,那么,从源头流泄下来的汩汩清流,接着就会马不停蹄的毅然往曲折蜿蜒的山涧小溪中不断注入充沛的水量,然后逐渐形成一条主干河流,它便是星子河。不过,后山水库每年都会毫无例外分别遭遇枯水期和丰水期,少雨天气因水量不足时,河水徐徐流向下游的星子小镇指定就会显得异常的平伏和安宁,而一旦进入雨季,从山谷随时随刻倾泻下来的雨水,通常就会不出意外地强行增大了河水的流量,那时的星子河则是一副桀骜不驯波涛汹涌的模样,上游各处山涧溪水一路咆哮而至最终会在星子镇前方峪口骤然汇聚成大江流。但平素的星子河似乎也配不上什么特殊名号,除了名字稍微文雅之外,在粤北众多山地之间大大小小的溪水河流之中,星子河实在是并不起眼,也指定出不了任何大名堂。
星子河上空在还没有建设形成任何一座现代化通车桥梁之前,过河要么得坐上鸢尾渡,要么,不嫌麻烦的话,可以径自往溪流下游溜达,下方好几里就是碧萝村,那里地势较高,而且河面突然变窄,水流上空早早架起一座石板拱桥,怕是得有上百年历史了吧,叫碧萝桥。经两头对岸各自往桥上互相经过,来回往村镇方向各自折回去,再折回来,那样倒是很废时辰!最早那时,贪图轻快,又或者要急匆匆赶路的人客,就干脆搭上渡船一块过江,略莫花上叁伍分钱更省事。随着时代变迁,星子码头这些年仿佛亦从来不缺生意,从各处到来的人,很快就能意识到搭坐渡船的简便,而且,时间一长,大家也逐渐能够感悟出码头存在的必要性来了。在码头之间来回掌篙摆渡的渡工,每年就能在辛苦的劳作中获得来一些应有的报偿,这些零零碎碎的收入,日后就可以换回些食粮用来填饱大小两张嘴,虽然日子依旧过得紧紧巴巴。
春夏的溪流必涨洪水。假如接连好几天暴雨,从后山水库大坝泄水口或其他大大小小山涧奔蹿而来的山洪水流就会气势汹涌汇聚到溪流中,平时狭窄的河面将很快形成了大江流架势。严重时洪水还会逐渐淹到岸边地势较为低矮的一些房子。鸢尾渡暂时停了航。要等稍后几天暴雨停歇水势减弱时再作启动。不过,等大暴雨过后,河岸上,善于捕捞的人们纷纷朝河中放罾拉网,想必那时他们都纷纷指望能够多捞些小虾米和几尾大鱼上来吧;那时指定还能看到上游漂来的几处乌漆嘛黑的垃圾或是木头,在河面旋涡中不停地穿插、出没,往往急要关头总是会有人迅速跳进水中不顾性命安危去争抢那些从后方一路漂浮而来的失主木头又或是其他生活有用什物,有时哪怕容易出现一些令人惊心动魄的争抢景象也不足为奇,毕竟后边两人相见还并不怎么碍事。那么,到手的木头弄回家一经晾干就可以直接拿来当柴火烧,遇到上好的材料,则细心用来各自打造农具和家具,想必会更加划算!仔细盘算下来, 那恐怕还是一个不错的选择,总比花钱买木头实惠,能如此轻易省下一笔,相信日后口袋才多多少少会显得更宽绰一些。过惯苦日子的人们一直在精打细算的谋划里头向来不会含含糊糊。
现如今码头这里,好就好在一直都有渡船在,老渡工的架势真可谓稳如泰山!最为要紧的是,手头零零碎碎也基本花不上几个散钱,往往人家每次宁可选择想安逸的过河!既省心又省钱的事,时间一长也总会教人觉得更加的心安理得,虽说以后码头也会逐渐往上添点摆渡费用,相信到头来自然也不会添加太多,就这么十来年一晃眼过去,不信,看看当年船家收养的那个爱流鼻涕的小男孩现如今都已长成什么模样了,在这长长一段时间里,当初从一毛几分钱涨至三毛五毛,最多哪怕就算七毛,大雨滂沱的时候,那阵价格总也合理,为此,从某种意义上讲,大家都乐意将老渡工视作为星子镇一宝,这“老宝贝”简直还能成为镇里缺一不可的重要人物对象之一!码头,渡船,也因逐渐受到人们之喜爱早就成为了生活必要场景的一部分,不信同样也可以试试拿别家事物作一番比较,或者又换句话说,当中道理就如同日常生活里头缺少不了油盐酱醋米柴茶一样重要。
从学校到家的那天算起,前前后后正持续下了好几场大大小小的杨梅雨。通常雨停之后,鸢尾渡三三两两的人客,有的刚合拢了手中暗赭色的油纸伞,有的身上还披着黑蓑衣一并站着都在等着开船,也有年轻小嘴巴早已不太耐烦直嚷嚷要马上过河。脚伤的父亲便示意刚到家的灰灰赶紧去接替自己的工作。这两三年有着不错的发育势头,虽然身子尚有点单薄,但外观看上去则分明已经长得跟大人一般样的灰灰,这次却意外在父亲面前勇敢表露自己的态度及大胆阐述他的个人观点,说白了他今天浑身没劲根本不想下河抡竹篙,为此好端端遭到父亲劈头盖脸一顿辱骂。受了训斥之后的灰灰,在伤感之下就不得不还要接受另外一个事实,无论如何他是不能大方停靠在码头大黑石头边上继续发懵了,老父亲噼里啪啦的叫骂声似乎还一直没有停止过,就干脆皱了眉头走下船,随后烦郁的掌起了手中的长水竹篙……岸上几个人客见状,便愉快地跟着小伙子下了渡船。平心而论,灰灰并不想懒惰,而父亲刚才的几声叫骂,在他单独看来似乎也完全不在情理之中,根本不由得他在家长面前试图解释些什么,自己从小就跟着老父亲在码头长大,迟早他还是那块撑船的料,再说每周周末或是每次放假回来,他总会主动提出要暂时替代一下父亲的工作,那也足以让父亲在岸边至少有抽上一袋烟的歇息功夫,那么刚才呢,算不算意外?到底灰灰突然推却父亲的缘由是什么,兴许人人都有各自的脾气,何况父子之间彼此有时还会心存间隙,只是没人能够及时知道“意外”存在的可能性罢。
只见灰灰三下五下很快就把几个人客带去江面中心,水流已开始湍急,刚驶过一道旋涡的渡船,那样子一下子开始变得不怎么爱听使唤,并且逐渐失去了控势,不停的在河心盲目打转,接下来船身又被一浪接一浪泛起的水波摇晃着,很快就从固定航道被甩远了一段距离,等到宽阔河面逐步开始变得有些缩窄,有人便知晓不远处的河面下方接下来将到底是何种情形,那边一路即是急流浅滩,那里处处还会险象环生……纵使小伙子使出百般的力气,眼看渡船还是无法牢牢稳住阵势,随后船上仅有的几个人客,大家手忙脚乱的扑在一块大喊大叫闹腾起来,幡然大悟的他们正在担心脚下渡船似乎快要被河水冲垮,又或者生涩船工即将要把大家一并带到河的下游去,就各自惊惊慌慌朝河的两岸方向齐喊救命!终于河的一侧岸边有人传来回应,只不过,见回应的人只是在原处除了指指点点之外就没其他更有效行径,看他们轻松淡闲的样子则更象是在朝河心方向懊恼的人群身上发笑取笑咧,如此情形更加叫人恼火不已。哎,紧要关头还能指望谁会那么积极、强烈、主动冲下来救助呢,这又不是要去水里抢木头!因此,尽管很快看热闹的人在岸边多了起来,根本就不用奢望还会有谁一个猛子扎入水中大胆前来参与施救——非但无补于事,终究爱凑热闹的不会嫌事多。相比较,在码头出发地河岸上,情形则更为显得紧迫,有个老头子突然光着脚一扭一扭呲牙咧嘴的冲下河边,噼里啪啦踩着浅水,扯开嗓子在不断朝着鸢尾渡使劲的叫喊,同样,他高举上空的两只手还不停的比划,仿佛眼前所有要紧事情皆由他一个人凭指手画脚就能完全掌控那般!……
到最后,仅凭着身上剩余的一丝的胆色,最终小伙子得以将渡船从危急架势中稳住下来。尽管船只已经被流水推送到下游好几百米之远了,他还是硬生生的顽强将渡船撑过去河的对岸浅水位置中来,这下可算有惊无险,人与船,皆已安然无恙!年轻船工松口气时,也容得大家从惊慌之中稍微缓过些神来了。就在大家长吁一口气的时间里,刚才的紧张态势倘若值得生涩船工仔细回顾的话,那么,首先他依然想到的是岸上一副陌生女人的脸孔,那个尾随而来的陌生女人,卷曲头发,额头貌似受了点小伤,衣着打扮则又象是大城里过来的,略显岁月沧桑与成熟的味道,趁着无人注意的时候,在一声不吭地朝自己身边上下下盯梢了许久,当中她的表情略带紧张,怪异。但她那张灰暗、迷惑、凄惶的脸,之前感觉一定在什么地方出现过?可是大脑一时卡了壳,暂时难以甄别下来,想想至少是在睡梦里吧?当时下意识只想走前去问个究竟,想问清楚对方到底是谁又是打哪里过来?面面相觑之时双方为什么拼凑不出半句话而错失时机?……等等,只可惜,关键时间点上,思维很快被打断,得到父亲粗鲁的驱赶和大声吆喝,毕竟他得尽快去撑起一艘可怜的船只啊……那可是他接下来的生计问题,还极有可能注定是他大半生几乎每天都得必须所要面对的事情!故此,打一开始下船来的灰灰就已经心不在焉,也可能是已经把魂丢在岸边收拾不回来的缘故,毕竟,那个闯入视野的卷发女人神情太怪异了,灰暗眼神则一定带着往日心酸故事罢!……还好,后面总算来得及缓过神来,缓神之后惊惊慌慌一番努力,试图用最大的双臂之力将船给稳住下来,并暗暗告诫自己余下时间万万不可以再粗心大意了,这样的一番努力尝试让最终结果大为改观,他暂时可以摆脱面前的窘困。那么,如梦初醒的他,在众人面前象是转换成另外一个更有效率的船工似的,变得更加沉勇和老练,年轻人不断运用平时努力得来的本该有的水面章法,一路任劳任怨的撑起渡船作艰难的回流。那么,一条孤独的船只,现在也只能靠着人力慢慢通过回流,逆着水势,哗哗哗艰难地回到了终点。
待渡船安安稳稳的靠了边,大家才长长的嘘了一口气,岸上人群已经在叫骂声掺杂着小孩的哭闹声中同时散去,一众人慌乱的从码头走上岸来,一路还骂骂咧咧!
而接下来的好几天,老渡工总是不想说话。
况且烦心事前前后后就这么一茬一茬紧接着到来。这不,两个月前整个星子镇上空被乌云笼罩,已经接连下过好几场大雨,溪流也接连涨了几天春水,鸢尾渡注定又得停航。那时无事可作的老渡工早就有了另一分心思,况且那份心思最近也一直在脑袋里长着野草,他想要上后山打猎去呢!迟疑了许久,最终还是依照往常习惯,顺手操起一把长铳趁着雨天往后山方向消失而去……但毕竟岁月不饶人啊!年轻时,除去闯荡外江四处登台表演外,他早就私自练就一身好功夫,此外枪法极准,后边重新回来星子,在民间众多猎手当中真正排得上号的,他至少算得上是其中一个!到了壮年,那时除了在星子附近山山岭岭四处猎杀野兽外,也曾参与过驱赶土匪,解放前盛行过一段时期到处扰民的土匪!显然,陈年旧事现在少有人会提及了。临近初夏下雨时节,正是山上藏身各处的野猪出来祸害庄稼的时候,只要时机掌握得当,外出捕猎的人,就极其容易将猎物套得到手。然而,世事无法预料,一辈子当中失算的事情总归有,而且说来就来,这回也彻底算是亏大了!有人刚上到山腰边就不慎触碰了一个大霉头!原来在后山某个隐秘地方,因一早就被猎人新手不按套路设置好的某个特殊“机关”被不知情者盲目闯入,从而导致“猎物”一下子中了“圈套”,就等着人家开心的靠近上前来以备收拾,而这个盲目闯入的不知情者不偏不倚正好是码头行家老夏!睁眼瞎似的闯进了“禁地”之后,这回彻头彻尾出现了一次人生“败笔”,注定他不但连半只野猪也没捞着,自己还意外成了其他胜利者的荒唐“果实”,误打正撞的不慎踩中一个大野猪夹子,重重被夹住,伤了腿,只好倒在地上无法动弹,甚至还痛个半死,惊甫未定,足足还淌了一滩的血……直到喉咙快要喊破,他才最终被“胜利者”发现。
快到天黑时老渡工才由几个好心人给抬下山。
而且差一点就要了老命!
快天黑时,屋里坐着的老人咳嗽了几下,没人答应。老人只好摇摇头,再摇摇头,浑浊的眼珠子无力动了动,老人使出浑身最大的劲将自身挪到屋外时狠狠地朝脚下一块水泥地啐了一口浓痰,等到儿子灰灰出现在屋檐下刚闯入眼帘时,老人再固执的扭了几扭脖子,已经满脸的不悦。当然老人心里不止谋划着一个事。就拿河边的鸢尾渡说吧,因跟随自己好些年早就有了浓厚朴素情感了,老人眼下实在不舍!难道就这么白白断送了渡船这门生计吗。小子显然不长尿性,想必他的确是一块读书的材料,但读书的好日子总算到头了!家里的事不能没人管,否则到时连吃饭都会成问题,那就麻烦大了!好说歹说只能将他提前召回家接受另外一番打造,兴许这就是命!就如他,大半辈子在码头边上坚守这一门活计,总算也能有一番作为吧。可好不容易拉扯大这孩子,偏偏这小子又让他看走眼呢,非但欠缺火候还缺乏热度,死活还不愿撑船!既然不愿撑船,必定是长了志气,翅膀就快要硬了,得要飞走!不无道理,对吧。重要的是,恐怕这小子打眼里已经瞧不起他这个衰老渡工父亲,自然更瞧不起自己的寒酸出处……看他白天撑船时一副心不在焉、无精打采的模样,简直恼火!看来没有比这个更加值得败兴的事情了,唉,屋漏偏逢连夜雨,看来一切都已严重超出原来的预算!傍晚时分灰灰还在屋外饲弄着几只鸭子,跟一个大鹅,它们也早该进屋来,圈栏里头孵完蛋的母鸡这回看似比谁都要更加懂事,它正安静的裹着自个鸡崽们聚集在屋内角落一起等待着天黑呢,见此状,老渡工对儿子难免又是一番奚落,末了丢了句:“你看你尽是做了些什么好事!鸡手鸭脚的,不成器!——快给老子进屋烧火去!”
刚从河岸回到码头一处空的角落喂完家禽的灰灰没有回话。
但他决计晚饭之后,必定会去趟镇中心,去诚心邀请那个据闻新鲜到来小镇这边专治铁打的民间郎中,专程叫人家过来码头帮父亲重新医治医治脚患吧。至于明天,唯有继续安心撑船便是。
只是不到两月功夫,灰灰就被派遣去了镇西南面十几公里之外的红砖厂当了一名烧砖学徒。临出发时,父亲告诉他说,“……那里一切关系都托人打点好了,放心吧,去到之后不会轻易受人欺负!还是老老实实学点其他本事,不然日后无法自食其力了,你小子尽管放下心走,只要不用撑船,这里一切都不碍事。”……
一夜之间过后,鸢尾渡就早已不见了踪影,后面得知几乎是贱卖白给了外江人家。
尽管灰灰好生难过。
难过归难过,毕竟不出两年之外,许多专业人员就会依次来到星子镇河岸两边勘探选址建设起了桥梁,当然那是后话。
一旦有了桥梁,当地交通给人民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大变化,不知不觉中,人们一时好象忘记了码头的曾经真实存在,那个时候,假使真有鸢尾渡停靠在河面,除了风景变得格外幽静之外,因逐渐失去主要用途,就会变得有点多余。
不单单包括鸢尾渡。时光在变,许多新生事物陆陆续续即将开启并登场,任何不合时宜的东西,迟早都会接受淘汰这一不争事实!
当然时代总会造就不少领军人物。
当中的个别领军人物有时也会不择手段极力去成就梦想并且试图获得自己想要的价值。
五、一抹桃红也是红
……弓着腰,灰灰的身前正对着一道案板,案板上全是泥巴,一坨一坨干湿有致的搓制完毕,接下来灰灰打算要专心下来结砖块坯子,他的身后及脚跟,全是结好了模型的泥砖坯子,一行一行齐齐整整码满于地,只要一经晾干,等过上几天就可以叠加上窑,因此地上似乎连插脚的缝隙都没有。工场的一侧刚运回来一整车的黏土还来不及卸载。目前红砖的市场需求量逐渐增大,砖厂自己的产量却始终还无法提升上来,几乎日常每个人的手头都有完不成的工作,早期毕竟不是机器生产,一切还得靠手工劳作,是造成这里条件、环境、规模等统统落后其他地方的全面因素。所以,照目前灰灰每天应对的工序看,工序看似简单,而且重复,也无法确切知道一个人到底要结多少个坯子出来才算完事,总之,一班学徒里头,大伙每天除了搓泥,结坯,吃饭,睡觉,还是搓泥,结坯,吃饭,睡觉,这样机械又繁琐的重复着规定的动作,日复一日,清汤淡饭那般索然无味,一切乐趣皆已抛离。没有耐力和毅力通常很难在砖厂呆上长久时间,所以这里从来不缺工作机会,有时砖厂老板还恨不得多招几个学徒进来,尤其像新来的夏勇兵呆子小弟这样的刻苦耐劳学徒,摆明是多多益善嘛。
时常令灰灰觉得懊恼的是自己的技巧仍不够娴熟,跟砖厂师傅的要求对比还相差甚远,其中尽管得到过师傅的几次轻声安慰,师傅叫他潜下心来专著磨练跟学习揣摹。灰灰暂时也无法跟场内的其他人作比较。毕竟是新手。灰灰做事本来就有些慢,就目前来看,他的一整套程序跟动作,远没有人家流畅熟练,甚至脑袋还比较僵化,师傅曾经唤他呆子,索性让他将就着一个一个做,一个一个慢慢来毋需着急,有时能够获得师傅的不断鼓励和及时认可,自然而然会让呆子灰灰内心觉得好受些,尽管,自从过来红砖厂就少有机会回家,准确的说,一次都没有;内心并不是不想家,也想学校,和码头角落令他迷惑的伤过额头的卷发成熟女人。当然,砖厂小作坊的实际管理并不太严格,只要耐得下来,三年两年的工作合同马上就能拿到手,到时每个月就有一笔钱供“花销”费用,吃和住则完全不成问题的,更何况,假如遇到事情还随时可以跟师傅随意打声招呼就可以当作请假出去,后面只要能依时回来砖厂这边就行。
自从当了一名学徒工后,灰灰沉默寡言之个性一直都似乎没有多大改变,再说身边固然也没有其他工友乐意跟自己随便搭话,大家各自都有相应的岗位工作要忙。而每个月的月尾总会有一顿加餐,通常那时期也是砖厂针对各自的质量稽查、数量清点跟综合考勤的关键点,每到这时聪明人一般都不会过于懈怠。只因刚进来砖厂不足一个月就曾经挨过肥头老板的刻意点评,人家故意要将呆子灰灰当反面例子来教训其他散懒徒工,那么,如今独自工作起来好生一番扑腾阵势的灰灰,再次将师傅传神目光给吸引了过来。由于师傅总说,蛮劲当然犟不过巧劲,长命工夫得长命做诶。师傅有时也会善意走过来提醒灰灰不如停下来暂作休息,好好喝上一杯水,犯不着独自在一边生闷气。那么师傅还算挺和善,少有的呵斥别人,但他目前还不肯轻易带灰灰进砖窑,好象里面一早就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一样,师傅只是曾私下耐心跟灰灰指点过几次,告诉他搓泥时如何巧妙的掌握水分的干湿,哪种情形结出来的坯子才算合格,每道工序不可粗心大意完成,否则全部检查不合格就还得重新再来!还特别告诉他哪种弯腰的姿势才不算累人,不然没忙到半晌整个人就会象累趴了的老狗一样只想倒地休息……神情专注的师傅身上具备亲和可靠的特质,没有其他成熟男人身上那种固执刁钻的不良秉性,又热情又厚道,这些个性气质亮点足以让呆子灰灰时常感觉自己完全没有跟错师傅。这样的男人承当师傅会颇具耐心,并且总是不断地告诫徒弟首先要学会沉得住气,要从最基本功开始,可能过程苦点累点,先熬熬,毕竟对谁都是一样的过程,熬不下去了那就只能半途而废回家去。孤独的灰灰暂时还不想中断拜师业务,就咬咬牙硬是挺了过来,这些天看着由他亲手结出来许多的泥砖坯子,仿佛一下子成了自己最亲密的沉默伙伴。
不过要说真正的伙伴,应该是后来领取第一份工资所赚回来的一辆二手单车,一部朝思暮想、梦寐以求的半成新的“永久”牌理想单车,从师傅手上转交给了他,有了单车,往后就无需仅靠步行走路了,灰灰还恨不得马上能请假回去码头一趟呢。
短暂的空闲时间也总会有,一般新窑刚上,往往工时也不会看得太紧。看到新来的徒弟异常自闭,总是不太喜欢公开交流,有次师傅歪着嘴尝试向他问话:“夏勇兵,怎么不爱说话呢?是不是在想女朋友了?”也许师傅问话的本意根本不是这样,家里跛脚的妹子尚待家中,正愁嫁不出去呢。
“没有。”灰灰说,“根本就没有女朋友。”
“那你都已经快上完乐山高中,怎么就不去继续上大学呢?呆乡下恐怕也没什么好出路呢……”
“没去考。”不假思索的回答。
完了打算又补充一句“只怕去了也考不上”的时候,只见师傅暂时也不言语。
“……再说,似乎家里也多少有点困难,”灰灰低头拨弄一个脏脏的指甲,继续说,“只是,希望现在没什么事了……”
“噢,那好吧,没事就好,看你总像不太开心的样子,没事下回也可以跟其他工友说说话嘛,沟通沟通嘛,免得我们老以为你闷闷不乐,是在想女人或女朋友而故意要冷落大家呢,不过,后生崽嘛,到了该想的年纪也应该好好想想了,你要不想,则古怪喽,对不对,哈哈哈哈!”
“哪里,根本不是的。”灰灰敷衍一句,故意还想支开话题,“——解师傅,明天是不是还要上新窑,我也想进去看看,给不给嘛?”
然后师傅又止住言语。事关砖厂的转让问题最近一直让他郁闷,无法暂作考虑。近期砖厂肥头老板已经表示自己还有其他事业发展,曾单独找过师傅本人交谈几次,有意承让砖厂给他并让他接手承包一切事务。
所以他总在想,到底接呢,还是不接?
某一日,镇西南砖窑的周围打破寂静,砖窑外边沙子乡道,正好迎来几个集结在一块一边喧闹踩着单车的青年男女。灰灰抬了抬头,因为那时他已经听到一阵熟悉的说笑声传来,传到耳朵边际,并且越来越近。弓着身子本来应该保持特殊姿势专注做事的他这下很快就认出他们是谁来了,那不正好是他原来高二(2)班的文科班同学嘛,几乎都是班干人马,由班长一人带头指引着大家一路豪气满天的奔来。
暂时放下手头劳作的灰灰明显快要竖不起腰,心中恐怕来不及谋划太多东西,只是一边揣度着,怎么已经放假一周了,集体班干暂时还能聚集在一快呢,眼下有多羡慕他们青春洋溢的精神面貌,而他灰头垢脸一副酸样,哪里能够比得过人家,自惭形秽之下又赶紧低下头忙碌手头的事情。不过扰乱的心思鸟儿一般早就扑腾起来无法收拾,内心不自主的依次构建出对那几个班干部身上的刻板印象:
首先是班长,中等身材,甚至偏矮小,外貌精悍且五官立体精致,其个性亮点属天资聪颖又永不服输精神,在同学当中的确有着不一般的才华与智慧,更富写作才情;其次,感觉他本身又好像是一个与众不同的矛盾体,时而讨人喜欢,时而招人厌烦。究其原因,首先其个人略带锋芒性格,还有出其不意的另类想法,总会独树一炽形成特殊“标签”,“枪打出头鸟”嘛,其次,要么时常不按套路出牌,要么剑走偏锋,总是跟周遭人事显得格格不入或曲高众寡的人设,指定给自己减分不少,还似乎完全丢失加分项目。只不过,班长之所以能成为班长,仅凭着他玲珑透气的那股韧力和冲劲,好出风头,性格外向又善于沟通,面对各种人事处理之余还时常指望自己能面面俱到、滴水不漏……总之三两句话工夫恐怕太短,无法完整概括出其个人特点,只是,所有能跟他沾边的词汇,譬如热情、冲动、大方、率真、傲娇、任性、自负、盲目等等字眼,亦几乎都会涵盖进来。人人都有各自弱点:他的身高原本就是弱项;又因缺乏某种稳定气质和固有的男儿秉性而格外显得势单力薄;原本就不该属于“娇小玲珑”这一类,私下偏偏指望“一枝独秀”,那必定会招致更多人厌恶和嫉妒。此外,容易发冷发热的头脑总是让人捉摸不透,在个别事情里头又喜欢钻牛角尖,就会时常把自己逼迫得完全没有回旋余地,遭受众人冷嘲热讽之后容易落得被人敬而远之的许多局面,而他则往往还要执意选择孤注一掷来经营傻事,由此看来,归根结底他的矮小身材居然隐藏着某些天然的狂妄因子,成了他的硬伤。由于狂妄本是一种硬伤,俗话更加有讲,“枪打林头鸟,刀砍地头蛇”,向来爱出风头未必是件好事。
并且他在班上个人成绩一直排不上拔尖,单单就凭某科个人成绩来讲,远远还不能服众,偏科太甚,主要是偏理重文,尤其数学太靠后,不仅如此,指定一早成为某个数学老师眼中的“弱智产物”:因为瞌睡连续吃过几次数学老师的教学板尺不说,末了还会直接跳转被告到学校教务处那里,就连班主任提前想私心维护也都无可奈何,不过后边总算相安无事,照样保住了他的“头条”位置,只惹得大伙分外眼红并且嗤之以鼻;那么,数学课堂老师主要是想责备他上课要么总爱打瞌睡,要么干脆就利用课堂时间搞写作,动辄老是出神望着天花板发呆……直到下课铃声响起,还没就此打住所谓的“作家梦”。“失之桑榆,收之东隅”。很可能他那时的高雅文笔沉浸已久,或许正在构思某个文章段落的别致陈设,又或是自以为刚刚捕获到一个美妙诗句的稀奇灵感——所谓的创作灵感,来时妙趣横生,去时无踪无影。没错,其本身一直认为自己的写作功夫就很了得,许多乏味作文一经他手,便能信手拈来且妙笔生花,随时还可以充当最佳范文张贴在课外学习园地里,接受大家的膜拜。
刚上高一时,据他透露曾化名“荷叶覃”在市里《学生作文报》上发表过一篇略为稚嫩的抒情散文,后来据说好像还荣幸获得过什么“新人新事物奖”,那么难免他会窃喜。一个明确目标就此横空诞生!关乎到日后远大胸怀及宏伟理想的一类事情,针对此类事情甚至不止一次在“好友”面前大方袒露过某种决心和信心,无论如何,日后他终究想要成为一名诗人或作家,并且他将大胆认定自己以后是一个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的文学人才!……
因此值得一提的是,在即将上高二学校分文理班时,有次在课堂间,班上唯一“死党”兼好友的夏勇兵同学曾赠予他一本面值一块六毛五的《先锋派诗》,惊喜接到袖珍小本后,小小个子恨不得宁可马上踩在座椅上也要当众抱起高大个的对方来,而对方原本就属于高挑身材之人,既瘦削又灵活,关于这种另类拥抱的想法当然没有当场得逞。不过他俩后来都照例私下商量过,由于双双喜欢文学就干脆进文科班好了。不过关于文学写作,“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欲速则不达”,“吾手写吾心”……夏勇兵略知一二。此方面想必并非易事,纵使有时绞尽脑汁,东拼西凑及捉衿见肘的几类事情为此也并不少见,所以一直羞于练笔。班长则不同,好比有次灵感大发之下“创作”出这么一个冷僻句子,“……只要一想起西山的梅花掉落,自然就落得满地都是后悔……”之后仍沾沾自喜,还迫不及待一心要在“死党”面前展示“成果”;事实上那不外乎就是私下通过简易嫁接、粗暴挪用名人诗句,借此盲目自喜的拿来充当自家门面,且不表明其班门弄斧,东施效颦之类难听说辞,光是表面一看就知道其模仿痕迹相当之明显,完全就是按照某个佚名诗人的口气说话,“死党”察其实质后质问人家,居然还恬不知耻,仍然不觉脸臊的坚持搞所谓的“个人原创”,“好好的一个原创嘛……”末了又满不在乎的拒绝承认其抄袭,甚至还有点直接埋汰起对方来,诸如不该迎面朝他泼冷水,如此很是打击其个人士气,大家还算不算好兄弟嘛!何必揭短,应该多加揣摩,多加鼓励,多加赞许罢……当然只会令对方愕然咂舌不堪回击。
日后难得唉声叹气过好几回。
要说,日后何尝又不是“捡起芝麻丢了西瓜”呢,数学理化成绩从此溃不成军一落千丈,想必后面有足够的学习苦头在等着他,并且要让他独自面对种下的苦果。
班长此外还特别注重个人形象,虽说身上所穿的衣服指定也会一样老土,唯一不同的是,他居然就像女生那样经常爱细腻,爱收拾,爱打扮,里里外外莫不过如此,精致、干练、挺拔(反义),至少务必做到身上每一处地方都要平整与格外的贴身;那么,除了在学校,一旦去到外边指定会戴上那顶熟悉颜色的黄军帽,帽子自然会起到修饰和遮盖的作用,大概同时也可以掩饰其内心气度的某些不足吧,尽管有时会颇显冷峻与高傲的一副面孔,其实那不过只是一副假象,背后经常浮潜于外表,看似有几丝坚定神情,也必然维持不久,那么相信很快又会松垮下来。毕竟他的内心很容易给到对方一种判断,因缺乏某种意志而时常无法顽强支撑亦难以坚实从容的感觉,恰恰就是因为自身似乎缺乏成熟男子应有的一些气势跟毅力,才最终导致他容易溃败。那属于某种不自信。要说这种不自信,非普通人于短时间内能轻易察觉出来,只有认识其时间长久方能洞察其一个仔细,往往又带着隐秘性质和掩饰手段,类似在一些小聪明、小手段上面,他总会不遗余力地自以为能够尽早抓住对方的心思与感受,因而时常不为对方任何尴尬处境设想,也不管人家理解与否,时常就会在熟悉之人跟前呈现几种自相矛盾的状态:窃喜与懊恼、期望与失落、坚挺与颓废,顾盼生辉抑或哑口无言……权且充当一名“准文艺范”平常之诸多“毛病”罢了。……
突然听到有人在吹着好听的口哨《喀秋莎》。口哨吹的真是到位极了,不用猜,那就是王平同学,以前看他经常在大家面前漫不经心的哼唱几首熟悉的调子,当中就包括了《喀秋莎》:
正当梨花开遍了天涯,河上飘着柔曼的轻纱
喀秋莎站在那峻峭的岸上,歌声好象明媚的春光
明明春光早溜过,这阵至少不回来。只是,王平的拿手之作也简直太多了。在众人眼中,他还是学校出了名的“校园歌手”。平时最爱唱的好几首苏联民歌,一旦到了学校文艺表演时期,那绝对也无可厚非指定都是他的保留曲目。更让大家羡慕的是,嘴边经常悬挂着一口很是浑厚的男中音,又加上俊朗的外表,魅力的轮廓,相信日后指定会迷倒一大片女孩子的!不过日后假如上不了音乐学院深造那简直会很要命,注定也是要浪费人才!
接着挨在王平身后还有一个桃红裙子也似乎飘了过来,实在是漂亮极了,仙屦飞扬裙裾飘飘的情境一时令人紧张得竟然不能马上叫出她的名字,那么,显然春光看来还没走远,它就象一阵风吹袭而来……红裙子飘浮在灰白朴素的乡道上别说显得有多抢眼,有多别致。与此同时似乎还带着一丝丝好闻的香气,甜甜腻腻,酥酥麻麻,丝丝归心入脾的感觉,甚至还迅速蔓延至五脏六腑,并畅通各大经脉,浑身很快带来一股神秘感受;而不俗不艳的桃红则不由令人瞬间联想起五六月份刚刚摘过的泛甜桃子,那么,到这个时候,皲裂干渴的嘴巴竞然就开始微微觉得有些回潮……约莫这是返春的感觉。
可惜灰灰复杂的心思一时半截还无法整理完毕。
某个临时的冲动导致他突然提前懈怠了手里的工作,索性停下来无心做事,略莫是隐隐约约已经听得有人叫唤“夏勇兵”的名字!……考试完毕,一旦从学校解除出来,大家就可以到处去撒野。这样的快活,灰灰以前也不是完全没有体会过。他霎时觉得自己本来就应该积极和他们融为一体的,所以他突然小有激动撒腿冲到外边乡道上来,也来不及跟工场上的任何人打声招呼就出来了,不作任何犹豫,也无暇顾及是否体面,习常性弓着腰背,蓬头垢脸的一副怪异形象提前站在路边上等着大家的到来,此时透过一道阳光照射下来也意外导致其通体形象不甚理想的膨胀,阳光底下那夸张兼扭曲的一截歪歪邪邪的灰影子,效果欠奉,可他竟然全然不知。
欢笑声和口哨声说到就到,灰灰马上惊慌地向大家招了招手。“喝!饶伟林!王平!怎么是你们,你们这是要去哪里?”……
尽管停下来的班长饶伟林单手紧急拉扯了一下头上的黄军帽子,然后还是被灰影子无情的给夺去了。明显班长刚才还受了惊吓,灰影子迎面挡住他,还没来得及提前防备;可更加好笑的是班长的车头把突然也被人家紧紧拽住不放手,基于这种缘故,班长朝灰影子意外的喷了满脸都是唾沫!因而大家的车子也不得不紧急地在乡道上一块的停了下来,当然也有个别同学刚才因为快速超过然后不得不跟着折回头来。眼前一切都像是一场意外。
“好你个夏勇兵,原来是你!狗屁呢!还没毕业就跑了,我们正想找你呢,高三你还要不要继续回来读哇?分明就象个野兔子藏躲于此地来了!!而且故意让人家找不到你,你说是不是?快把帽子还给我,你快点。”班长似乎存心要在众人跟前提高声调,且噼里啪啦迎着面假装一顿骂道。灰灰原本计划要拿班长的帽子戴头上的,突然强烈意识到个别问题之所在,又或者及时感觉出自己头发最近脏乱的不行,犹豫再三,又重新把抢来的帽子尴尬递了回去,还没趁班长把话说完就吃吃的笑了笑。班长为此也并不恼火。
表面虽吃吃的笑,苦笑的背后应该就是泪流满面吧。可能是中间毫无预兆突然离开了学校,导致这段日子已思念成堆。而砖厂的日子太清苦,实在苦不堪言呐……!今天情况很是特殊,还有点出乎想象,他根本无法预料会在这里碰到大家,何况班长也没来得及给他发出通知告诉大家都要过来,此次专程过来的还是原来班级集体班干这么一拨人!要知道暑假一到大家各自都将会有不同的计划安排……这让灰灰真是有点受宠若惊的样子,就在旁边直哆嗦。看着眼前如此多的熟悉身影,一个个让他激动得哇哇大叫。乡道上原本异常的安静,而且那时期来回的车辆本身也少,这反倒让大家一时间得以聚拢在一块,场合煞是热闹。年青人的品性莫过如此,喜欢热热闹闹,喜欢大喊大叫,一个个高谈阔论的都在不停的交换着这一路所看到的新鲜事情。大声嚷嚷的灰灰简直也快要把自己的喉咙给喊哑了。几个女同学,原来根本不愿意一道主动挤过来,索性就在旁边静候着,末了也总算肯凑上前来,但上前之后一个个竟然口瞪目呆了!惊讶地瞥上几眼形象怪异的失学男同胞夏勇兵同学,她们一下子根本无法想象眼前这个班级年纪最大、体型最高的男同学最近的变化,变化之大!简直让大家一时又难以接受;又因为女同学的重新靠近让眼下场合气氛开始小有的紧促和尴尬,这种紧促及尴尬正如以往大伙平静排队时突然有人一不小心就憋漏出某个惊天大屁一样,出现了紧急状况跟一点小意外,并且逐渐只会让更多无辜人群在某种不良气味中直感别扭,且站立不安,而眼下则直接导致她们一度产生了某种怪异的错觉:可怜的夏勇兵大哥哥,怎么一下子落魄成这样,彻底沦为大家眼中丑陋之人设,就连头上最明显之标志物件,那两只长长的招风耳朵,恹恹模样,显然也不甚健康,他不仅看上去满脸苍白,高大瘦削的通体形象还异常的吓人,正如不经意间出现在马路上的叫花子,这种假设其实并不夸张,除了满身难闻的汗味臭味此外还一直弓着身子拉不直腰来,此时再假设他从你身边经过,刚好由嘶哑喉咙低低发出的几声骇人的咳嗽,要不就是当着众人之面故意在抖动双臂以及筛动肩膀,那个形象则分明是闪躲不及跟怪异吓人……回到现实中,灰灰蓬头垢脸的落魄形象今天着实让人颇为意外,有人很是心疼,不忍心看下去,并且眼睛早已泛红,甚至差点就要掉下眼泪。
想必那人正是班长。
对方微妙且怪诞的表情很快也被灰灰捕捉到了。
“喝喝!——我说班长,连你都快要认不出我是谁,就我这副鬼样,寒寒酸酸挡在大家面前,不把你吓一跳才怪!没认出是我,所以刚才明显是你故意吐我满脸唾沫呢,对不。”灰灰一心想要转变大家的视线和注意力,为此略带埋怨且故意啰嗦的凑上前,还重重拍了拍班长的肩膀,从而慷慨的说,“饶伟林班长,你们大老远过来找我何干呢?”
“——不就是对你放不下心来嘛。”堪称史上最完败的一句回答。
继续临门一脚,成功补射,“所以嘛,趁暑假大家有空,我特地组织班干人马过来慰问慰问你,知道不,夏勇兵同学。”
心思缜密且感情细腻的班长这回居然把话说得那么直接干脆,如此透彻,又如此的不争气,实在无法替他掩饰某种尴尬,只好在众人面前赤裸裸的暴露其实际成色。更加可恶的是,他完全没有察觉自己有任何不妥的地方,眼下正傲娇自信、小有作状的宣示自己的主场:“嗯,先请大家静一静!我们乐山中学高二(二)班全体班干部,今天之所以能够不辞辛苦踩单车过来这里,就是为了专程过来看望看望夏勇兵同学并向他表示亲切的慰问,‘一方有难,八方支援,’今天特别感谢大家的努力配合,虽然我们没有给夏勇兵同学带来任何物质上的帮助,但我们始终愿意在精神层面将给予他莫大的鼓励与支持,我想无论现在还是将来我们一直不会离开你,——夏勇兵同学,欢迎归队!希望你工作之余不要丢下书本,要克服重重困难,努力自学,希望明年能够跟我们一起顺利参加高考!——我讲话完毕!谢谢!”
众人鼓掌。见如此阵势,只见面红耳赤小有激动的灰灰慌忙在众人面前摆起双手,紧张的说道:
“谢谢班长!谢谢大家!不敢,不敢,刚才真是吓倒大家了,非常抱歉,尤其要跟我们前面几位女同学说声对不起,我,就我今天这装束,很没礼貌……-我尤其没想到大家专程会过来找我,那我赶紧给大家赔个不是!再次感谢大家的关心和照顾!”
灰灰话音刚落,班长在一边就开始以夸张的肢体语言兼动作,手舞足蹈地作欢迎状,那样子显然滑稽极了。“亲爱的长兵同学,欢迎归队!欢迎欢迎,热烈欢迎……”
“别别——,不敢,不敢,别吓倒大家了。”灰灰面红耳赤又在重复着刚才几句客套话。
王平同学:“夏长兵,你知不知道现在谁最关心你嘛?知不知道谁是第一个想念你的人嘛?大家都想不想知道呢?——那不就是我们的班长饶伟林同学,对不对?大家说说嘛?”
想必刚才热烈的气氛还好好的,一下子就凝滞下来,大家都觉得不好发话。
意料不到站出来的王平居然会这样阴阳怪调,似乎话中有话,话中也突然带着刺,让人家无法预备和失去防范。尚停留在脑海里还没完全消失的美妙旋律《喀秋莎》,始料未及的是,现在突然已经觉得不那么有趣了。
“对了,长兵,有件事不该问你的,”王平有点不依不挠继续说道,“我们还真是想不到哇——听说你居然是被家人捡来养大的!不会吧?哎,前几天假如饶伟林班长不透露出来,我们还从来都不知道这事,所以我就想说嘛,你们好一对难兄难弟,大家肯定是要猩猩相惜!长兵,你能不能说说,饶伟林私下跟你,是不是——我们都想知道秘密,嘿嘿……”话说得不仅阴阳怪气,还明显太刻薄,更有点咄咄逼人的意思,甚至还带一点挑衅味道,可王平则完全不象是在开玩笑,正是一副趾气高昂得意骄傲的模样。
有人试图要打破僵局。原来打圆场是桃红裙子,只见她满面春风上前附和:“对啊,对啊,这次要不是班长提前说明你的家庭情况,我们的确都不知道你居然提前辍学回来在这里当学徒!”这下她总算是开了金口,而且声音已经甜腻到不行,还有,能让灰灰由怒变喜的神色急剧转换,得归功于下边那么亲切一句,“兵兵大哥,一阵子不见,你还好吗。”
桃红裙子满脸写满善意,眼里同时有光。
紧张的灰灰这才忽然记起桃红裙子名字叫郑海燕。瞧瞧人家多亲切,多友善。一句“兵兵大哥”一下子到底拉近了多少距离啊。激动的灰灰强颜欢笑赶紧毕恭毕敬谦卑的回答:“海燕,谢谢您,我很好,确实,您看,我这不是好好的嘛!不过相信以后你们都可以顺顺利利去城里念大学了,我可没那么好运,就只能留在这穷乡僻壤了,其实我也很想明年跟大家回去继续念书参加高考,只可惜……那么我要再次感谢大家的慰问,我想我感动的正想哭呢!真的,不骗大家……”
“对了,兵兵啊,那件事我们一直还没弄明白哦,所以想要跟你求证一下,”看来聪明诡异的王平非常擅长落井下石,继续得寸进尺说道,“确实是这么回事,我们今天主要是受饶伟林班长之邀,老远踩着单车一起过来这里,你们看,身上还冒汗呐,毕竟暑假嘛,天气太热!兵兵大哥,我们的确也很同情你的遭遇,我现在正想说的是——希望你能尽快回到学校去,这是我跟大家的初衷,你和班长在宿舍毕竟是上下铺关系,但你俩的确算得上是一对好兄弟嘛,你看我有没有说错呢,所以我就想再问问,你承认不承认你们之间有某种特殊感情?依我看应该是叫歪腻,哈哈。什么叫歪腻?假如你们今天谁都不想公开说明以往那件事,那肯定就是歪腻了。我想大家都有兴趣听听‘某件事’的来龙去脉,对吧,兵兵,你是大哥,今天想跟你求证求证,或者你能不能跟大家解释解释,饶伟林私下跟你,或者你私下跟饶伟林,你们是不是一直都保存一些秘密——嘿嘿……平时我比较八卦,就想知道你们之间的某种秘密!”话说到这明显带着一点挑衅的味道。好像一切都变了味儿。
“你好,王平,真对不起,我和班长之间从来没有任何秘密。信不信由你。”灰灰一脸尬笑,短短数语但语气坚定。一句“信不信由你”,想必完全是为了向从容古怪的饶伟林班长致敬。
话说班长已经不爽。他老早就有点懊恼王平,毕竟他并非班干部。只是班长背后知道王平今天一定会纠缠过来跟着大家一道走的。最终除了夏长兵同学之外,大家现在也都算是个明白之人,王平最近一直想追求女班干部郑海燕,所以每天指定都会执意要跟她黏在一起,也不管人家答不答应。他今天这两番话明显是冲着班长饶伟林来的,故意冲击班长以讨好人家郑海燕吧。可明人不做暗事,班长他自己略莫是在暗自担心自己吧,眼前或者又硬生生怕被人家揭短,所以就以接近某种哀求的态度上前靠近王平并且尝试着商量说:
“求你了王平,别乱说好不好,给个面子,大家今天不都一块说好要过来看望夏勇兵同学的嘛,你看看,现在人家连书基本都没法再摸了,还直接变成这寒酸样子!想必明年高考他更加没有任何指望,可你还这么喜欢折腾他,至于吗?不过我想你这话也一定是冲着我来的,那么请你先别在这里胡闹好不好,回去我再给你多赔个不是,就别损人家夏勇兵了,跟他能有什么秘密呢,还有,求大家放过,我知道我样样都不如你们,还有郑海燕,你们处处都比我优秀,真的,我也知道我不是什么当班长的好料,下学期我第一个推选郑海燕!我说话算话,王平,这会请您听好了,——我可甘拜下风了。”
大伙冷酷的站在一旁静候,一时亦无人敢插话。
班长认怂了吗?显然不是,他的做法简直又是太聪明了,委实第一时间想要保护好兄弟夏勇兵,还有,他既想讨好眼前的王平同学,又不敢轻易惹恼郑海燕,情商不可谓不高嘛。可他依然下不了台。
此时的郑海燕也早已发觉王平今天说话特不带劲,不但变了声调还酸不溜秋的让人甚不痛快,所以公开站了出来试图安慰夏勇兵同学。而王平刚好也想趁机私下再靠近一步桃红裙子,却意外吃了女方一个白眼。
“对不起,兵兵大哥------”这“对不起”三个字此刻来得相当及时,毕竟会说话的人有分量,有分量的人真的太会说话了,连说话语气都是那么谦和大方,让人家觉得就是舒坦!“真的,大家以前一直都没怎么主动留意你的家事,现在我们已经知道你的艰难,其实还是来得有点晚了,所以……”郑海燕继续刚才话题并委婉的说明,“所以这次班长动议,再由班委会慎重决定趁刚放假牺牲个人时间组织大家一快远道过来慰问慰问你,也请你相信在座的每一个人都是带着真心来的,那你平时别累坏了,要多注意身体……”
话很中肯,照样滴水不漏的照顾了大家,自然也体面的顾全了王平,尤为重要的是完美体现了这趟慰问之行的真实意义。
在正义与真情相互催化之间,灰灰在众人面前很是感动,赶忙向众人补充一句:“没事的没事的,我这不是好好的嘛,虽然我以后回不去学校,也请大家也不必替我担心难过,我真的什么事都没有,我倒是想真诚祝愿大家明年高考旗开得胜!金榜题名!相信在座的大家都一定会取得更加优良的成绩!……”
大家来的目的本来很纯粹,不过正如王平刚才意外所指出的“某件事”,让灰灰迅速勾起了回忆。可这回灰灰的思路有点焦灼,大概也由于当中毫无例外地存在着某些让他一直难以释怀的因子吧。
刚刚考上重点中学高一的那个冬天,一个颇为寒冷的冬天,因为需要在校寄宿,也因为同宿舍上层床铺的饶伟林那次起夜折腾上厕所,转身很快察觉到下铺位身盖一张薄被子的大龄同学夏长兵甚至在暗夜里仍冻得直打哆嗦,便实在不忍心,于是白天趁着结识机会,主动向人家作出一次合作邀请,结果俩人就在学校体育场一起热身跑了几圈步随后还大方练习了好几场乒乓球,大冷冬天里直到两人均已汗水淋漓……自然双方就开始结下了一定的友情,大家很快又从各自爱好中发现有几处共同点,譬如平时都喜欢运动,包括爬山、游泳、打乒乓球,重点是都喜欢看文学作品,后边俩人经常私下高谈阔论,彼此坦率的交换着不同的话题,并且不断取得充分的信任,乃至后边还主动跟对方谈及家庭的各自背景,饶伟林了解到灰灰的可怜家世甚是震惊,真是意想不到灰灰居然是一枚“弃儿”出身,当年被人家丢弃在星子码头的大黑石头边边上……随后由慈悲善良的中年渡工好心抱养,才有幸存活下来并艰难长大,如今年事已高的父亲尚且在世,身骨硬朗的仍然还坚守在码头搞营生……而灰灰照样也同情起对方来,私底下甚至开始相互称兄道弟,两人毕竟有一定的年龄差,尽管双方高矮不一,身体却同样的单薄,否则私下不可能如此重视运动,目的都想强身壮体增加体魄。逐渐,“弟兄俩”行动密切合拍,灰灰一眼看上去则更像一个善于呵护小弟的大哥哥,毕竟头一回接触中,饶伟林曾深情满怀的私下透露其实自己内心很脆弱无助,缘由是他过早就失去了父亲,早期父亲在湖南被“送”去了“五七干校”接受劳动再教育,之后就不曾回来过;也幽幽谈到了自己可怜的母亲以及另外三个姐姐,说自己排行最小,同样是吃过不少“苦头”的人。既然有这样的共情基础,彼此之间的密切交流甚至在外人眼里感觉也是更加贴近、更加窝心,并且也更加大胆自然。随后他们当中的一方有恃无恐很快就愉快地谈到被子上面的事情来了,经过一番认真描述之后,饶伟林当场表示假如对方不介意,那么他非常乐意分享一样东西,只因不再忍心对方继续挨寒受冻而私下一心要和对方分享他从姐姐家里带来的一张厚暖被子,就这被子,早年也是他大姐出嫁的唯一嫁妆,因特殊年代父亲政治成分的问题导致大部分亲戚都不敢跟他们随意来往,由此可以推断,一个单薄无助的穷困母亲能够为自己的大女儿所准备的嫁妆,一张厚暖被子,那时期已经是再厚重不过的一份“大礼”了。又解释说母亲姓覃(后边他还特意配合母亲的姓氏而精心取了个笔名叫“荷叶覃”),说覃姓在湖南老家较为常见,母亲因年老多病近些年少有的过来广东这边了。也因为他是家里唯一的男丁,早期因湖南那边情况特殊自然也感觉待不下去,之后母亲慎重考虑就让他投靠大姐而过来广东山区这里,也方便日后的“走读”形式,他还说,感觉来广东这几年时间过得太快了,毕竟他现在同样考上这边的重点高中,略莫再耗上两年光阴也就快毕业了, 到时立志是要争取考上名牌大学。那么俩人又恰巧分在同一个班级里,否则大家不一定会认识并如此亲密接触呢。那么慷慨的大姐,生怕寄宿在校的弟弟夜里受凉而不惜腾借出自己的“嫁妆”让给弟弟带回学校——他既是全家的未来和希望,跟母亲一样,另外三个姐姐也都异常的疼爱他,把一切好的东西都特意留下来给他。灰灰当时听完故事还没有来得及拒绝,恐怕是因为当时受了一份深深的感动吧,不然还有什么理由不去相信一个特殊家庭过往所经历的苦难遭遇呢?每个人的生活似乎都不会一帆风顺,应是私下难免,况且谁不会拥有点点滴滴的苦痛、委屈甚至感伤呢……历经过如此黯淡命运的灰灰则好象是第一次真切感受到了“一个家庭”的温暖与团结意图。对方后来还曾写过类似的句子,令人始终觉得那应该是当中他所写过的最最上佳的“饶式名言”,没有之一:“家,是爱的地方,没有家,上哪去找我们,去哪找爱?……”灰灰彻底被对方的故事所打动,并爽快的答应——不仅没有理由推却对方的好意,反倒还盲目揣度过,就算是俩人共用一张被子又能算得了什么问题,大家都是男人,谁又会那么热衷于嚼舌根?并且这私人小事值得大惊小怪吗?自己感激人家还来不及呢。因此单纯的灰灰愉快接受了邀请,乐意参与其中因而没有过多考虑其他复杂层面的东西。
真正值得灰灰斟酌的,一定是那张被子已经赋予某个年代的非凡“意义”,毕竟它简简单单具备了难以割舍的某种情怀,假如要仔细推敲,那一定还是这两个字:亲情。星子码头一直跟他有亲情,因为家就在那里,此外还有鸢尾渡,还有乳娘秀贞姨,更有老父亲……终将这辈子都是亲情难舍——尽管父亲跟他稍微有些隔阂,对比恩重如山的养育之情,区区隔阂那又算得了什么……眼前这被子,——仔细心想,一旦盖上它,亲情这东西岂不是更加意味深长呢?……更何况,冬天实在太寒冷,这年代能“轻易”获得一次“温暖”的施舍,委实也是一件不错的事情。
以后的情形谁能预料呢。
的确后边很快招来宿舍个别同学的指指点点,有人甚至打趣道,既然两个高中男生夜里如此高调在宿舍上层位置阖裘盖被同床共枕,那么也不差要在宿舍张灯结彩合卺交杯就是!……“被窝事件”那时悄然传出之后就被人家私下越描越黑,越黑越坏,越坏则越变味,似乎连宿舍释放出来的个别腔调都失去了掌控,背道而驰,远离初衷。自然,有人存在的地方就会有非议,毕竟谁有本事掌管得了别人的嘴巴?不过,“苍蝇不叮无缝蛋”,究其原因,恐怕事件的出入指定跟个别“肇事者”的有意为之相关吧。总之灰灰不会太刻意去回想关于那晚的特殊经历。灰灰只知道自己当时的确没睡稳睡塌实,然而在温暖被窝的另一侧,饶伟林同学则整晚紧贴着某个滚烫的身体,兴奋的差点难以入眠……心猿意马一整夜!
任何事情的发展都会有好有坏,纵使百口莫辩,奈何他今天根本来不及整理太多纷纭繁杂的心思。为了欢迎诸位同学的到来,灰灰先是经得师傅同意随后热心指引着大家进到砖厂参观,并及时告知大家,在这里砖厂人人都可以随意走动,只是要特别留意周边的工作环境,很多坑坑洼洼的地方,大家小心别摔倒。话说师傅正忙碌着新的一窑砖焙烧的预备事情,还需要往里头添加更多的燃料用作煅烧泥砖坯子,等一切完毕,砖窑大门方可密封。恰好,从砖窑里面忙完工作而依次弓着身子出来并走到砖窑外边的几个人,那两三个光膀子工友,突然见工地四周怎么一下子忽然来了一拨陌生人,包括桃红裙子在内,眼下还有个别害羞的女孩子,他们马上认定这是砖厂以往少有发生的突发事件,毕竟以往少有异性会轻易出现在这里,煞是好光景……只是大伙还没及时反应过来她们究竟是什么人,纷纷也搭不上话,他们嘴巴微张成一个扁扁的O,那么,O型嘴巴上面,几颗眼珠子在女孩身边不停的上下左右轮流打转,觉得甚是有趣;有趣的事毕竟还在后头呢,察觉他们的脸统统都不太干净,好象早上起来洗漱时完全没来得及好好擦洗一把的样子,实际那是由于在砖窑里头各自的手不小心粘到了煤灰的关系,不均匀也不规则的涂抹在他们的脸上,一沓一沓的乌黑丑样,简直令人立马有点想发笑,可女同学却不敢大胆笑出声音来,此时几个男同学已经在周围转了一圈,都说找不到班长和夏勇兵,大家有点迷惑和着急,就此比划着手势打算要离开砖厂这里,也好还赶时间回家呢。
其实开初班长只是向众人借故要上厕所,又说不认得路,示意灰灰一块暂且离开,因此没有人能够察觉到他俩稍后的动静。没想到班长独自将灰灰拉去厕所背后的一处角落,那里长满了茅草,班长始终拉着灰灰的手,从来就没有单独放下的打算,还私自改了口吻叫对方灰灰,好比以前,在学校两个人的私下里,班长也会这么亲昵的叫上对方的小名。
“其实,今天特别想过来看你!灰灰,我想,你懂不懂我的意思呢,我就是不太舍得把你一个人丢在这里-----”
说着说着班长背靠着灰灰神情突然哀伤地把头扭到另一边去。厕所背后是一块水泥浇筑并由茅草覆盖的隐秘之地,地底下实际是砖厂目前改造过的化粪池,那里气味浓烈,蚊蝇横飞,班长的话语之后,原本弥漫的空气这下仿佛更加有点凝滞。要知道,本身这里的臭味就足以让人透不过气!
“诶,诶,不能这样,你这样不太好看,”灰灰显得不太情愿,刚开始还惊得连说话都变得有点不利索,想必是不愿再这样“纠缠”了吧,更何况此处实在不宜久留,便恨不得马上掉头逃离,无奈又被对方态势强硬的拉住了手,只好一边赶紧往四处瞅瞅,格外担心被人家注意,一边还不忘跟对方埋怨的说,“你别总是这样,你这是干嘛呢?饶伟林,你我都是大男人,干嘛还非得要牵着手?肉麻不肉麻?你自己说,况且要是给别人看到多不好?再说刚才王平的冷嘲热讽你还不够觉得恶心吗?”
“我不管,什么事都会过去的,——灰灰,怎么你好象变了,你以前对我可不是这个样子的嘛!”
“一直都是这样的,好不好?我们赶紧走吧,饶伟林,这里好臭,太臭了,简直受不了!”
对方始终钉在原处且不依不饶,“那好吧,那以后大家真的要分开了,怎么办?灰灰你好象一点都不关心我,唉,你想,我们在一块读书,时间才多久呢,老实说灰灰我一直很同情你,知道你可怜身世之后我一直更加乐意帮助你,不仅仅因为我是班长,你懂的,以前没人乐意接近你,我乐意,以前见你不快乐,我老是想逗你开心,现在马上又要分开了,我们马上得回去,我是非常难过的,你到底知不知道!”
“先别说这个好不好?饶伟林,”灰灰说,“我一直知道你对我好,这你放心,我以后轻易也不会忘记你的,况且大家原本说过要做一辈子好兄弟,——要不我们现在马上去找找王平他们吧,怕他们着急了,找不到我们。”
班长还是无动于衷,继续说,“你这次回不去学校,明年也一定没法参加高考了,往后各自的路肯定不一样了,我还真是放心不下你,要不我单独下次再过来看你,到时你请个假,我们一块到后山水库游水去,好不好。”
灰灰迟疑了一下, “那到时再说吧……”
“灰灰!我要求你现在就回答我去还是不去,你假如不答应我,那我就只好赖这里了!臭死我也不走!”
“饶伟林,就你这人!也真是,怕你了!——快点去找找王平他们吧!”灰灰赶紧回了句。他看起来很来气,终于这下总算挣脱了对方的手,他一边仓惶撇下对方赶紧撒腿就跑,甚至头也不回,还一边骂骂咧咧发着牢骚,“……尽是带我来这鬼地方,臭气熏天的多一刻也没法呆下去了,况且就快被你整死我,妈呀!饶伟林!求放过!看看你到底干了哪些好事!……”
六、婚姻大事
有些事情总是会带点不确定因素,或是巧合,或是机缘,或是冥冥中老早注定。譬如命运。命运有时会总爱开玩笑,开起玩笑的时候完全跟你没有一点商量余地,也不管你高兴与否,开心与否,总之它还会喜欢随便捉弄人,随时随地捉弄你。命运捉弄完对方之后仍旧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既奈何不了它,又无法甩掉它。当然你可以去恼它,要么去恨它。关于命运,灰灰曾记得班长曾特地对他说过类似上边的那番话。同样,记得当时的灰灰也好像在班长面前自嘲并解释过,说他自己的小名打一开始就没取好,以后怕是这一辈子的运势都会暗淡无光……
于是巧合的事说发生就发生了。
卖掉鸢尾渡之后,老渡工的身体每况愈下,一直不见好转,灰灰本放心不下父亲的,奈何却被父亲特意支走,被打发去了外面当学徒,灰灰临出门时老人交待过他务必沉得住气,老老实实在外边呆着,无论有事没事都不必往家里担心。老人说他死不了,阎王勾簿的时辰还没到,并且坚实认为他自己本人一定能苦撑过这关的,所以让灰灰别怕,尽管安安心心的出门就是,竟不想他居然很快就作古入了土。可能是跟水打了大半辈子交道,老人悄寂的在某个雨夜安详的合上眼,直至多日之后才被发现,由于那时码头低矮房子外边的怪异气味难闻得都快不行了……而被发现的那天,星子上空依然还没放晴,许多念旧情的人,更多是中老年人,一个个泪眼婆娑,他们对老人的身故之事一时觉得难以接受,感激流涕码头老人的过去,都在惋惜和感叹的说,恐怕他这么一走,终于就可以跟早早离去的老婆团聚了,但实在可惜呀,你看他这人,生性内敛,可真是一辈子清苦,生前勤恳耐劳,也从来不会得罪谁,又敦实又厚道,最要紧的是愚笨,至死竟然没让一男半女最后送他走一程,哎,罪过,也难得,他可真是个大善人,宁可到头也不愿拖累一双子女,真是没话说了!……乡亲们纷纷过来帮忙打点后事,除了紧急托人捎带一句话过去给湖南宜樟那边,稍后才算醒悟过来,遂赶紧派人到西南面红砖厂找老人的养子灰灰并教他立马回码头来,显然两边都已经来不及了。老人死去多日的关系,一切只能从简,殓装完毕当天就匆忙送走。一路踉跄回家来的灰灰就算到达家门口,最终也白白扑了个空,相当遗憾的错过了一切!
纷纭世间本有不公和艰难之事,那么对于一个刚刚涉世的青年来说,眼下的悲痛来得太紧迫太突然,有些令人措手不及。昨天还是懵懂茫然的小伙一夜之间似乎成长了许多,面对街坊忽然传来的某种不友好的声音,也随时无力去申辩。有人试图指摘什么。他们固执的认定码头老人此生实在的不值,不仅女儿疏懒无义,还简直白白养了一个傻儿子,天理何在嘛……对着民间那些横扫而来冷酷无情的指指点点,他始终在众人面前强忍着眼泪不愿明显哭出声来,这样反倒会招致更多的非议。
而他的计划也落了空,原本计划八月能够申请一个长假的,等到那时砖厂新窑大门密封完之后,就可以暂时回来间歇照顾照顾父亲。想不到家里老人说走就走……可怜的婉珊大姐从湖南跌跌撞撞一路赶过来也为时已晚。姐弟年龄悬殊较大,她的容貌也因经受不起漫长岁月煎熬而开始有了明显变化,样子异常的憔悴,显然要比以往苍老许多,也许是受穷困生活折磨所至吧。平时性格内敛且话不多说的老姐,至少是一个不太善于表达内心情感的冷灰人设,在对待姐弟私人关系可有可无的情分上面,一直不冷不热不紧不慢,简直还有一种亲情冷漠的索然滋味,更由于以往两姐弟的相识机会少之又少,日后难免情感生疏,僵冷如故。这次意外相见,伤心不已的老姐最终面对着一抔新土哭个活来死去之时,她身后的悲催小弟内心亦快要支撑不住……老姐临走时两眼明显已经哭肿,单独由长兵小弟送往长途车站的路上,仍旧悲恸欲绝,老泪纵横。内心纵有切肤之痛,不禁令人也只会扼腕叹息,想必这种切痛既是对自己捶胸顿足的悔恨,与此同时还一路留下对长兵小弟幽怨的责备与质疑,回想起年衰父亲凄惶孤清的离世方式,那么又控制不住悲怆的在一旁独自掩面哭泣起来……
“况是教人无可恨,一味思量。”
毕竟这个世上暂时再也找不到疼爱自己的人了!……
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更何况是曾经将自己含辛茹苦从小抚养长大的特殊亲人,一种割舍,几种悔恨,以及再多的感动,这会除刻骨铭心的印记在脑海,留存在心间,悲天跄地的苦痛模样,哪怕要将眼泪哭尽,略莫最终也召唤不回父亲鲜活跳跃的影子来到自己身边,最好的办法,莫不过老老实实遵照父亲生前的旨意,踏踏实实的过下去,毕竟这也是父亲前边煞费苦心的一场刻意安排,或许就属天意。唯有老老实实的存活下去,一是感念过往,一是敬赠未来。那么,码头老人离开后,打点好一切的灰灰也只能暂时回来砖厂继续干他的苦力活。初来乍到的他也许还过于青涩,再加上丧父之痛,足足有好几个月都没怎么吭过声。短短半年不到的时间所要发生的一些事情到底有谁能准确预料呢。实在无法预料的话,那么,一切都只能按照原来的老样子来进行,虽然有些误打正着,父亲执意指引他并且让他提前步入社会,那么,涉世之初与神往之境,尽管两者相差甚远,却同属懵懂、游离之类性质,接下来灰灰也只能小心翼翼的重复着每天的日子,生怕就此迷失了方向。
不过,只要方向对了,脚步可以走得慢一点,终将也会抵达想要去的地方。那么该来的终将也会逐一到来。人活一世,草木一秋,眼下困顿时刻,人如果不作乐观积极改变,不尝试去主动面对,迎难而上,那么,进退维谷的尴尬处境只会教人愈加执迷与苦痛,这样非但无补于事反而更加得不偿失。人有时总要学会自己长大。正如手中的黏土结成胚子,一旦经过炉火之淬炼及煅烧方可成为结实红砖那样,相信每一次的艰辛背后随时都会给人某种沉着历练,而每一次的沉着历练最终也会让他变得愈加结实而厚重;那么,同样,没有一个彻头彻尾的锻造过程,哪怕是红砖,在没有成型之前仍旧是一盘黏土及散沙……灰灰有时也会庆幸自己至少还能经受起一些苦痛与折腾,虽然有些麻木,却总不至于失去耐心。倘若说日子开始有了其他的变化,那么,灰灰现在所面临的全套工序跟动作,其实早已经沉稳通透烂熟于心了,况且他还能在砖场内外自如的做些自己单独想干的事情,当中包括与一些工友们相互之间日常的打趣逗乐,拉扯一些土风笑话,一些当地怪趣的乡间俚语甚至是男女之间某种隐晦事情上面的边角闲料,有时哪怕一句时常性悬挂于嘴边的口头禅,往往也能语惊四座格外传神。平日所缔结的愉悦气氛通常还会带来劳作间难得的轻松与自在,待几丝轻松笑意尚留在心头之时,不知不觉之间,仿佛一下就击退了许多沉闷的日子。
次年砖厂自然要比以往多了几分起色。彼此私下沟通跟交流,固然让大家得以相互信任和紧密投靠,才不至于轻易让人觉得眼下事物有多枯燥乏味。诚然,次第离开学校和进入社会也只不过刚刚开始,如何能约束及管理好自己,跟如何尽快适应眼下环境,这两种矛盾想法日益错综复杂却盘根错节,很难让他做出合适的权衡。试着举个例子,灰灰至少目前暂时还没单独学会抽烟,在这一类事情上他总是带着一名在校高中学生该有的谨慎和理智,以及部分的执着与较真。只是师傅有时会专程过来身边,几丝狡黠的表情之下经常毫不吝啬多弹一根香烟到对方手头。通常在某种特定场合下,男人间随心所欲的沟通往往粗粝而简练,不需要过多的夸张表情和动作,有时一个眼色或是某种简单手势,就足以充分体现彼此的默契和理解,有时甚至就连嘘寒问暖这一类细腻、斯文的事情都已显得过分与多余,既然大家要果断打成一片,自命不凡或独立特行反倒会跟周遭一切格格不入,指定也会尤其招人生厌,由此看来粗糙汉子的生活习性自然是色味俱全、烟酒开路的那般乌烟瘴气,才能称得上所谓的人间烟火味。然而,如此时常混合在这种生活泥石流当中的青年傻个子灰灰,也许停留时间还未经长久,也许是某种执念稳固太深,所幸就这么未经污染和浸泡而单独形成一汩小清流。毕竟,闲暇时,工友们难得私下聚一起,捉弄打闹、整蛊作怪的一类事情自然就难免不了,诸如一些鸡飞狗跳,此起彼伏几声浪叫的疯癫举措,在这些野性张狂的男人当中也是极为常见不足为奇的特有例子。他们深夜划拳打牌,喝酒吃肉聊女人……仿佛这样的快活才是粗糙男子该有的秉性和脾气;夏夜里则经常光着膀子睡大觉,一边粗犷的磨牙,或大声的放屁,要么尽是说一些胡话,一些古怪好笑的梦呓乡语,此时此刻似乎总有那么几种龌龊品相及粗鄙成色,不多不少恰如其分的反映在一群乡野男人身上,则同样是相宜的人间烟火气息,并不过分。轮到请假或休息时,灰灰恨不得可以立刻约上老友兼死党一同踩单车去到后山水库附近放飞心思,要不趁着夏天最后的尾巴肆无忌惮的游几场泳,洗去一身晦气跟疲劳,要不到处撒撒野,继而可以打发百无聊赖的灰暗过去,无奈砖厂不是学校,此刻他的同班同学正在迎面复习功课专心等待人生高考。
那么满期一年之后,灰灰已经得到允许,目前可以跟他的师傅自如自在的进到砖窑里头打点一切事务。师傅有次在里头抹着一张老脸问灰灰说,
“我说勇兵呀,最近怎么不见你哪个同学过来找你?”
“哪个?”灰灰故意反问道。
“黄军帽。”
“哦,我还以为你问的是哪个呢。”灰灰懒洋洋的说。
“怎么,你们不是去了几次后山水库游水了吗?”师傅转身看了灰灰,狡黠的笑笑。
“游水?没没没,我说解师傅,奇怪,你怎么知道我去游水了?是谁告诉你的嘛?”灰灰一阵着急,不停地抹抹脸上的汗珠,几沓乌黑的痕迹立马在瘦削的脸庞里凸显。灰灰又继续说,“人家不就是随便出去外边溜达溜达一阵子嘛……反正,自己做累了,无聊乏味就想休息休息,可眼下又没什么好地方更值得去,所以……”
“你小子休想骗我,有的事你瞒不过我的,我就说嘛,回来砖场,每次看你都象变了另外一个人似的,喝!还精神十足,肯定就是跟黄军帽在一块喝饱‘友情水’才舍得回来,对不对。”
“嗬嗬嗬……,我,我说解师傅,小心你头顶哟,别碰着了,碰着会很痛的。”灰灰漫不经心总想支开话题。
“那我告诉你,为什么我知道你们去后山水库那边游水了,你小子想不想听听是怎么回事?”
“那你说嘛——”,灰灰稍微有点迟疑,似乎还有些不快乐的样子,“反正,我什么都快忘记了,最近忙得连放屁都不均匀,再说我又不是头一回到后山水库游水,都去过好多次了,——解师傅你一定是好久以前见到过我在那里也说不定。”
“你小子怎么越来越滑头了,不老实!连师傅你也要骗对不?你还好意思说呢,——以前,以前我上哪去认识你!——黄军帽!你没听见我一直重点跟你提起黄军帽的事吗,你小子身上是不是真有屎呀,弄臭了还总怕人家知道!”师傅干脆停下了手头上的事情,认认真真地质问灰灰,“——没什么瞒得了我的,好你个夏勇兵,我问你,到底是不是一块玻璃?”
“什么意思?玻璃?玻璃是……哎呀,——师傅!哪有象你这样说话的嘛,欺负徒弟,哼!这事我可不管了,我要出去。”
“怎么,你要走,你要上哪里去?好吧,你小子,那可是你非得要逼师傅我说出来才行,那我告诉你,你小子头一次跟黄军帽在厕所后面干的好事,我都看着了,全被我兜着了,别以为我不清楚,光天化日躲茅草丛里干嘛呢你们两个,哦哦,两男人手拖手背靠背别说有多亲密,依我看你们就差不多嘴巴贴嘴巴来着,对不对,亏我当时还真想立马找盆水好好擦洗擦洗一下眼珠子,我就连连说呸呸呸,晦气,你们真不知道哪里臭哇,也不晓得上别的好地方去,真是蠢蛋!你们俩傻个竟然跑到砖厂化粪池上边谈恋爱。嘿嘿,好你个夏勇兵,是不是想笑死你师傅,这回我看你怎么申辩,还只想存心撒赖!”
“解师傅!胡说八道什么呢,你以为呀,谈恋爱,还黄军帽,狗屁!两个男的谈什么恋爱,至于嘛!可能吗?解师傅你完全冤枉好人了你知不知道,我才不是你想的那种鬼样子,哼!”
“哟哟,真想赖皮,好家伙,那我还要告诉你一个事,就上回,好多学生崽过来的那次,黄军帽当天临走还单独找过我,只求我一个事情,他叫我务必放你出去,说让你上外边活动活动,要不然人都快发疯了,我说好嘛我们这里又不是劳改场,来去自由,爱干嘛干嘛,然后他叫嚷以后还要过来砖厂这边一心带你出去玩,要到后山水库游水去,不然我怎么知道你们去了后山那边,我又不做跟屁虫,更何况我怎么会轻易事先转卖单车给你,你脑子总不好好去想想对不对……本来嘛,我只是想随便问问你,就看你老实不老实,再说,你的黄军帽同学挺哪个的,哎哟我他妈真受不鸟了,走路一摇三摆戏耍过来我这边场地,然后直接赖在砖墙边边上有意接近我,又好比一堆烂泥那般,吧唧一声粘在我脚边就不想再动了,还故意叉拉个小腿,妈呀,那卷起裤管的嫩白小腿,我看比娘们的还细,可他偏偏还娘里娘气的死命叫我给你批请假条,你想,我昨夜吃下肚子里的饭菜都快吐出来了,我那时慌张得很,头一次遇到这货色,我就赶紧说没事没事,爱干嘛,干嘛去!随便!”师傅一边说着还不忘作些夸张的比划,并且一边学女人袅袅走路的模样。
如果照往常,如此的言语手势跟夸张比划,当场不被别人笑破肚子才怪。难得此时一脸苦相的灰灰居然还能抑制住倔强脾气,暂时在一旁沉闷不语。
“所以嘛,照我看,你们不单单只是一次去到后山那边,对不?每次一定都是游饱了水才回来,对不,我说的半点没错吧?难得两个人一起卿卿我我恩恩爱爱,解师傅我从来不会干涉人家的好事,就是知道也向来不会走漏风声给外边传出去,师傅嘴巴严实得很,这你放心!所以刚才就想随便问问,看你这家伙到底还老实不老实,大不了,以后坚决不敢介绍女朋友给你就是,千万不要误了人家女娃的人生大事,哪也好,亏我原来还总是在琢磨琢磨……”师傅又是狡黠的回头,还故意笑了笑。
“——你真是冤枉好人了!分明就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解师傅,你那是完完全全看走了眼,我才没那种鬼毛病!好不好,我可是单独喜欢异性的,哼!”灰灰又是不屑的扭了扭脖子。“我是从来不会骗你的,假如我骗过人,天打雷劈!再说你是我师傅我要骗你干嘛?至于嘛!”
师傅简直要跳了起来,“好嘛,打一开头就问你跟黄军帽到后山水库游水的事,你遮遮掩掩干嘛!好你个狡猾东西,你以为躲得过你师傅我的火眼真睛吗?看你还不老老实实!”
“人家没有不老实,根本就没那么回事,师傅你看你说得有板有眼,但凡有那鼻子眼睛眉毛什么的……不是我要说你,光瞎猜呢。”
“哪里瞎猜嘛?”师傅笑着一阵疑惑,良久,然后就走开了。
次日偷偷看几眼灰灰,表情又甚是一阵惊喜,紧接着走了过来,师傅眼里泛着一道微微亮光,“怎么,难道你昨天说的都是真话?到底是不是真话嘛!这会怎么又不开口呢,变哑巴了——!”
“是真的,解师傅,你真的冤枉我了好不好,”灰灰颇委屈的说。“我才不是你想的那样呢,亏你昨日还说人家满身屎,哼,没有的事!师傅你太欺负人了!我可气得一晚没睡着……”
“哪——,好家伙,你小子知道被师傅强硬欺负就好!”师傅瞪大的双眼放着光,然后继续说,“好吧,小子,师傅一直知道你的特殊情况,我本来就很是同情你的遭遇,都是真的,我不哄你,你也该是时候了,早点成家立业也不是坏事,要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那这回师傅可得替你作次主了,也实在是不忍心看到你可怜巴巴单身一人,记得上次问过你是不是在想女朋友,你说还没有,那要不我介绍一个人过来,你小子要不要嘛?想不想谈?”
“我一个穷叮当,谁会看得起我,” 灰灰低头说。“算了,师傅,不谈这个了。”
“咦——你小子,”师傅说。“我说过,就看你想不想。”
“想当然是想的,谁不想呢,对吧,可是……”
师傅的口气很坚决。“没有可是的问题,这样吧,假如你真心想谈,那我就真心给你说一个。”
“真的假的嘛?”
“比珍珠还真!”然后又说,“我可是你师傅嘞。”
“我,嘿嘿,我——,解师傅你总是拿我开涮总拿我当成玩笑,我晓得的,嘿嘿……”
“你小子,我早就说了看你想不想谈,是男人可就别啰嗦了,”师傅一脸认真的看着灰灰,“我叫解晓刚,我妹子叫解晓红,亲妹子,同一个爹娘生出来的,她年纪估计比你大些,当然也大不多,这些年一心在家种桑养蚕,到现在还没处过任何对象呢,要不你们一对单身男女抽空处个对象看看?我一直在说就看你想不想谈,假如想谈,我明天就放你假出去,哦,不不不,你不能走,明天还有大把定单要做,你是走不了的,这样吧,我呢,今晚回去告诉我妹子去,假如你真的有那层意思,你俩就处处看,怎样嘛?
“好是好,解师傅,反正,我是穷叮当一个,就怕你家晓红姐看不上我呢。”灰灰红着脸说。
“就怕你看不上她喽——!”师傅突然意识到好象自己说错了什么话,急忙改了口,“反正我妹子年纪就是稍微比你大——那么一点点咯。”
“大好多?灰灰继续红脸,“只要不是差太多就好,那么,至于其他嘛……哎,我也不知道自己想要说什么……”
“没大几岁,放心!估计不到两三岁,再说了,‘女大四,福寿至;女大三,抱金砖……’就怕以后够你们俩抱的了,哈哈,那我回去立马跟我妹子谈谈这事,要晓得我们兄妹俩模样可是蛮象的,我俩样貌都有点随我娘,要不我明天带一张妹子相片过来给你瞧瞧,行吧,灰灰你相得上,以后你别叫我解师傅,得赶紧叫大舅子,相不上呢,继续叫我解师傅,都不碍事!哈哈——好不好嘛。”
“好的,反正,反正——,我也不是挑,有的事,也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说话人的身后边,那时的天色明显已经亮出一片绯红。
灰灰重新回来砖厂的那天已经是傍晚时分,看到饶伟林蜷缩着身子在宿舍门口久等着他,哭丧的脸比谁都难看。这大概又是一件令人出乎意料的事情。
出乎意料的事多着呢,譬如今年八月,本来是应该值得高兴的月份,一对新人就此结完了婚。新婚的灰灰就是如此的希里糊涂和一个比自己不止大三岁的女人历经短暂的“相识”,从而结束了个人人生里头最为庄重神圣的单身历史。结婚大事本应欢喜,可他委实开心不起来,思想经过几天的沉淀他才意识到眼下经历过的事实绝非如此简单,当他惊觉的发现自己已经受了一个跛脚女人的欺骗,“生米做成熟饭”是一个证据确凿的事实时,才完全得出一个结论,原来世间居然有N种的男女求爱方式,只是这次,他实实在在经历了当中一种最为刻意最为鄙劣的独特方式,“骗婚”。因此,这几天灰灰总是一脸的不悦。暂时留在家的新婚妻子,则每天同样对着镜子以泪洗面,一时认为自己的新婚男人不够爱她。说是“骗婚”,这当中到底是谁“欺骗”了谁呢,往下琢磨琢磨,恐怕会一目了然。参照灰灰思路来说,兄妹俩这次不但下了一盘好棋,还一早设置好了“机关”就等着某个人睁眼瞎往里面跳,如同参考上山捕猎野猪的模式无异,整个过程一旦用心对比起来,简直丝毫没有半点出入,一心就是要让人察觉不出任何破绽来。不过用一句话简单归纳,这只是纯属男女双方之间的一种情感“博弈”,获胜者玩“心术”简直出神入化,几番操作既干净利落,层次分明,又毫不费劲;而失落者最终则属于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孰真孰假,孰是孰非,其过程遭遇大概描述如下:
一开始晓刚大舅子的确给出时机让灰灰看完女方照片然后由他慎重作出人生第一步的重要决择,简单说就是行还是不行,倘若说不行,可以将后面事情一股脑推得干脆利落,或者就完全没有下文的苦恼了,那么一切皆算完事。只可惜灰灰当天并没仔仔细细看清照片,只是略略过了过目,微微的瞧了几瞧,便觉得相片中的女子还挺顺眼,尚无关乎年纪大小,样貌仍算乖巧周正,毕竟晓刚还是他的大师傅嘞,其他人可以暂时不信,晓刚大师傅“大舅子”看上去不也是中规中矩嘛,于是点了头,就算是简单答应下来了。对方大喜,揣着妹子相片的一只手仍见发抖,这下初步举措算已稳妥,便连连说,好兄弟,事情成不成接下来可就得看你们的表现喽,尤其是要看你的重点表现……那么话到这一步,到底是谁的毛病呢?或许天机不可泄露,且看下回分解——
接着,怪就怪在,后来晓刚大舅子坚持以各式各样的理由不让灰灰出去砖厂,同时也轻易不让妹子亲自过来,还提前故意告诉灰灰,师傅乡下尚没来得及安装一台家庭电话,当中最直截了当的联系方式莫过于古时候的鸿雁传书吧,所以打一开始只是让未曾谋面的一男一女单纯以你来我往书书信信的表达方式简单沟通过好几回,略莫在这一两个月之间,彼此情意的深浅也似乎有了初步判断,大致就如隔山显水一般若明若暗、若现若离……某天故作神秘地转告灰灰,说自家晓红妹子当初已经有好几次亲临星子码头那边察看了环境,觉得那边倒是挺不错,风景怡人,只是那间低矮房子嘛,样子有点破败,让人看了不免心头有点发酸,毕竟人去屋空一连好些日子了,也失去了该有的人气,本想随便进去看看里面什么情形,哪怕可以进到里边帮忙打扫一下房子卫生,清除清除有些杂物,却苦于无门可入,暂不说手头缺少一把钥匙,就是得到应允,一个陌生的乡村女子擅自闯入码头空屋,难免也会招致别人的闲话……对方话音刚落,灰灰这头已经两眼噙满泪水甚是激动,甚至认为很有必要马上转交屋里钥匙给晓刚大师傅。——如此下套,看似有点拖泥带水不明不白,实则想搅浑一缸泥水以便瓮中捉鳖,同时也叫欲擒故纵呢。
不久又写信过来,说码头房子已经修葺过一番了,新铺的地面油光锃亮,几道外墙几乎都得重新更换,屋顶上破败的瓦梁也再次仔细捡修过一遍,以后完全不必担心下雨刮风的糟糕天气了;紧接着又单独带出自家养蚕的新鲜话题,说最近几年家中作坊不一直都在养蚕嘛,始料未及的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就连今年田地里的桑叶,长势也是格外的茂盛,作坊的景象更是愈加喜人,一只一只蚕宝宝足足要比往年更肥嫩更硕大,相信过不了半月很快就会爬枝结茧,再等到卖完这一批新茧,届时指定会到镇上买些质量上胜的毛线,计划是要给对方用心织一件过冬的毛衣,以略略表示自己一点情意罢了;自然手头上的事情有时也会忙不过来了,恐怕暂时书信不会多,又让男子安心做工,并不忘嘱咐对方有空就亲自回到码头看看房子修葺得如何。想必这招叫做拉长线钓大鱼,然后安安心心只须坐等好事上来。唔……还真有这等好事嘞!
这简直就是——鸡蛋碰石头,好戏在后头。
灰灰棒着信笺,抖动的手就快不行啦。况且这两天“好事”果真接踵而来!他已经提前被砖厂破格提升为业务主管。——读完信,脑袋第一时间沉浸在兴奋的错觉中,久久无法平伏下心。便想,毕竟这个解晓红嘛,温柔细致,勤快贤淑,又加上心灵手巧,日后指定还是一个持家能手,略莫用句毫不夸张的话说,想必这回是民间故事频频再现,自己好生遇到了田螺姑娘,要么就是七仙女下凡,人间巧遇董永在世,男女一起情投意合哪怕曾历经磨难最终会苦尽甘来……
临回码头那天,已经接盘砖厂所有业务的晓刚老板故意让业务主管忙了个半晌,借口砖厂最近事多,并且业务繁忙,今日眼看还有生意要上门洽谈,恐怕一时还动不了身回不去码头,那时未经上门的晓刚大舅子接着又传话过来说:妹子知道“相好的”今日休息,今天顺便从家里捎带了一瓶黄酒和一些食材,并且特意提前过去码头那边帮忙烧火做饭,得提前准备一桌喷香饭菜才行。至于食材,大概也说不上有多丰盛,简简单单均出自乡野,包括有下饭的咸鸭蛋和酸菜,半截鸡肉块,跟一条肥美的鲫鱼,外加一副对方最爱吃的猪大肠;哎唷,酸菜炒猪大肠,光听了简直就会立即嘴馋,到时只怕对着妹子不流口水都不行,万一当面把持不住恐怕还要马上动嘴开吃呢……让灰灰听见后激动过好几回,憨蠢的家伙当时肯定不能马上构思出说话人的真实意图,指定根本还无法及时理解后面两句话的根本含义跟实际意思,乃至到后面,白天果然没走成,断定不能太早回去,不然后边也不太好交待。——恰好中午还有人过来洽谈业务,一坐又是大半个下午时辰,人家“果然”有好大一笔需求量要作洽谈,谈着谈着天就快黑了,晓刚大舅子才惊觉今天本来是业务主管的休息之日呢,于是马上催促大家早点散场回去。
西南面砖厂离码头足足还有十几公里的乡道沙地要赶,等到永久牌单车前轮抵达码头家门口时,约莫已经是晚上八九点钟的光景了。
且慢!人始终还饿着肚子呢。
好就好在饭锅里一早热着精致的饭菜,任由傻瓜小子狼吞虎咽一番折腾,饭饱酒足最终填饱了肚子,惬意的趁着微微酒意,尚在一边剔牙的同时还惊喜的感悟,原来这顿可口饭菜实属难能可贵,刚才似乎就连菜渣酒汁都没剩多少,这几道独特的美味菜色,简直称得上是人世间稀有的珍品佳肴,久违的几分醉意里面甚至还包括几种坚实的满足感和饱胀感……实际上,女人要想彻底留得住哪一个男人的心,首先要留得住男人的胃!必须得老老实实如何事先学会备一壶好酒及做一手好菜,这想必尤为重要,一道颇为灵验的仁心良术,也不失是一道锦囊妙计,重点是女人首先得要沉得住气,也许女人身上天生就具备某种神奇创造之能力,通常青涩男人在女人面前半点心思都不会作假,假如他吃饭的那份心思一旦被味蕾所攻陷,那么这个人相信很快就会束手无策从此乖乖就范……总之事情就会如此神妙且如此简单,简单到后头仍会觉得自己前边仅仅使出半成神力,往后仍旧绰绰有余……到时尽心收入囊中便是!
——只见那女子已经在蚊帐中说不便下地来,说,天实在太晚了,足足等了一个白天,这下可算是回来了,可人家眼下却是走不了,天色太晚回不去,只好选择干脆留下,简单洗漱一番,还特意从屋里衣柜里找出一件薄睡衣,大概是婉珊大姐早前所穿过的暂时没给带回湖南的干净衣物吧,现如今和衣躺床上睡下了,不便下床来的,甚至还娇羞的责备男的白天光为了勤快做事还差点忘记回家来,明显累了一天了,就不断催促对方说时辰不早要尽快洗澡更衣……期间乖巧的灰灰直接躺在屋内一张破沙发上打算这么将就过一晚,女的说实在不忍心,眼下河边蚊虫太多,屋里屋外相信最不缺少的就是花蚊子,假如挨着皮肤叮咬几口,那么一个个大包肿了起来,又红又痒的足足会有好几天够你难受,话明显有点夸张,不过仍然感觉挺俏皮,还挺受用。那么,眼下既然孤男寡女能同处一室就没那么多的成人顾忌了,真可谓“郎有情,妾有意”,不是一般的缘分大家也未必能发展到今天这样的情形与地步,于是不断叫唤灰灰,男的终于肯爬上床去……总之一番“好意”最终就这么成全了一桩“好事”。料已至此,各自了却一担心愿,指定不会误了卿卿大事。
到了清早,灰灰躺床上醒来。这一觉睡得实在的沉,也实在的香,一想起昨晚做过的某些“疯狂”的事情,难免又起了兴趣,旦见女的早已下床来,正从门口端来洗脸水,满脸堆笑的她摇摇晃晃多摆了几步靠前来,灰灰那时才惊诧的发觉眼前的大姐还居然是个跛脚妇人!霎时脑袋一片模糊。
模糊归模糊,接下来该要过的日子,多着呢,一个也少不了。
两人的婚事从简操持,隔一两天之后在码头仅仅摆了一桌酒席,算是简单宴请了女方的父母兄弟,也没有其他过多亲戚到场见证,晓红妹子这回就算作是正式嫁过来码头这边的人了。一撤完酒席,灰灰那头灰容土貌自个赶紧遛了,索性就回砖场去。
留得女人单独在屋,不停的伤心流眼泪。
女方家庭单方面自知理亏,大家也就装作满不在乎、若无其事的样子,不必作过多计较。毕竟他们手中胜券在握,如此靠谱的事情绝对是十拿九稳了,终于这回患有轻微小儿麻痹症的年长女儿总算有了个好归宿,况且,明显还算占得了上风,白白捡了人家稚嫩男方一个大便宜。至于该男子嘛,没爹没娘的,还“意外”落得个健康大草包的称呼,索性就让女方大姐好生心疼心疼,管教管教,日后再适当牵制一下就算完事。
“你怎么在这里,饶伟林。”灰灰回来砖厂见到等候已久的老同学,目光呆滞且有气无力的说。“……你等好久了?”
“灰灰,我,我高考落榜了,我该怎么办?”饶伟林一副欲哭无泪的彷徨样子。
“我也不知道怎么办,饶伟林,也没提前告诉你一声,我最近处了个女对象,我跟她才结的婚,你以后……最好还是不要再过来这边了,我现在可是有妻室的乡下男人,免得招人闲话。”
灰灰嘴上一边挂着女对象,却在另一边不自主的再次浮想起桃红裙子的娟娟模样来,即便如此,内心很快又是一片惆怅。个别的珍藏回忆就如同两个单车轮子一样在不停转动,虚虚实实,真真假假,并且晃来晃去……婚前,灰灰的的确确跟饶伟林相约去过几回后山水库游泳。有次两个人在水里游了一阵子,累了,就地爬上岸边草地,并排躺在一片阴影底下躲避上空照射下来的太阳,饶伟林那时满脸迷醉的样子突然转身趴在一边微微的合上眼,而睁眼的灰灰则突然想到了什么,也可能是上空刚刚掠过一只飞鸟,又或者兴致勃勃在一边突然联想起桃红裙子,就饶有兴趣的躺在旁边背诵着高尔基名作《海燕》来:“在苍茫的大海上,狂风卷集着乌云,在乌云和大海之间,海燕像黑色的闪电,在高傲地飞翔……”饶伟林这回完全不带欣赏表情和鼓励的态势,反而是努起嘴一脸醋意爬起来唠叨着一些事。
“你小子肯定是在暗恋人家郑海燕对不对?好嘛好嘛,记忆果真超强,我就说,反正事出有因,其实我一眼早就看得出来的!”
“嗬嗬,饶伟林,我说你瞎猜什么呀,你又不是神。”
“反正我知道的,我早看出你那门歪心思!根本就不在我——们这里的,哼!”
“哟,你真是这么认为吗?那下次还约不约我出来玩?话照你这么说,可能没有下一次喽——”
“谁说的,下次我肯定还要过来找你,不找你我找谁去。”完了气恼的哼哼。
以至等到下一次,两人再次游完水,重新回到水库岸边的原处草地上并躺下来,这一次饶伟林意外的带出了一个惊人的事实,告诉灰灰以后可别再空想人家郑海燕了,她最近刚转学去了别的学校,而王平则意外被学校开除了学籍,因为王平犯了事,很严重的错事,主要原因就是由于他素日不断骚扰某一个同班女班干部,显然那人务必是郑海燕同学,女方不堪骚扰才被迫转到条件更差的普通学校去着手面临高考事宜。此外又冷静地贡献出另外一个神秘版本:其实郑海燕跟王平趁暑假离校两人到外面做了男女间不可描述的事情,从开学一直到中期,露了馅,然后就被女方家长偷偷告发到学校……灰灰忽然觉得眼前事物逐渐变得模糊,眨眼间漆黑一片……眩晕的感觉让他有点不太适应,样子很是迷惘。事实上,地面原处的阴影早已完全移走了,阳光照样猛烈的透射下来,直穿人心,灰灰就冷冷躺在原处一动也不动,像死去一般。
映照在灰灰脸上的阳光一如桃红裙子那般明艳绚丽,——事情也太突然啦,这一惊一乍,故事的穿透力效果简直太强了,渗透人心!这不,明明悲喜两重天嘛。……曾经,“漂亮”的桃红裙子 “春风”般让不争气的灰灰受迫于紧张,心理本能一时出现过某种应急反应……优质女孩身上本就具备如此之多的亮点:心地善良、纯洁漂亮、满面春风、话语轻柔、灵气委婉……让人家当时的思想不禁泛起一道红光来……毕竟桃红也是红!红得那么灿烂鲜明,红得那么出众又那么舒服可信,可如今——
灰灰感觉自己的心在滴着血的时候,死寂的躺一旁沉思着也没有过多时间理会旁边的问话。此时某个妖魔鬼怪则一早支起半个身子试探性跪坐在地,一旁还不忘拔动草根调皮的戏弄几下对方耳朵,见没任何反应转而就故意撩拨了一把对方身体的某个重要位置,还无端卑鄙、嘻皮笑脸的说,哟嗬,大番薯!然后就被对方掀翻起身气恼的踢入水……感觉那一刻扬起的几滴水花竟然还狠狠砸在自己的脸上。
再次回到现实。当饶伟林这次听得对方冷冷一番奉告之后不免“啊——”的一声,同时满脸惶恐。
难以置信对方决断得如此无情无义!
对方简直就是重新换掉另外一个人嘛!“这里不能收留你,天黑之前你就得回去,知道不,你也别怪我最近说话口气太硬,总之嘛,我这边你没法继续呆就是。”对方继续刚才僵持的态度,在旁边坚硬的说道。
想不到饶伟林态度照样坚决的表示说,“那我不管,我指定就是要跟随你,我也可以在这里做学徒工的!”
“你跟个屁呀!这里谁会要你,难道刚才没讲过,这边根本就不适合你停留,这里更加不是你想要呆萌的地方,你还得马上走,瞧你这一身嫩皮细肉的,还想做学徒,饶伟林你可说得太轻巧!”
“那我到底该怎么办?灰灰,总要替我好好想想办法吧,求你了。”
“实在不行就回去复读呗,饶伟林,我知道你今年为什么最终会考不上大学,真的。”灰灰变得满不在乎,神情漠然加不屑,及时查看了一下周边环境,见四周没人,就继续刻薄的说,“你想我怎么说你呢,就因为你还没那种脑子,实话告诉你,亏你每天还想着当作家,有那么容易当作家吗,我看不行,没可能的事,亏你浪费了多少宝贵的学习时间,徒劳而无功,还有,你应该恨你自己才对,你问问自己平时脑袋还装了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我这次不想说透,说透了就没意思,你好好想想我说的对不对,清洗清洗自己的脑袋瓜子,然后快点回去复读算了,广东这边假如不行,那就赶紧回你老家湖南,——饶伟林你仔细听我的没错。”
小个子见对方如此表态,立马就异常烦躁,还气得浑身哆嗦,说,“夏勇兵!你今天到底怎么回事?吃错了药对吧?你就别老指责我好不好,一根绳上的两只蚂蚱,你还不是一模一样!”
“我怎么就一模一样,废话!”灰灰粗着脖子差点抬起了拳头,“老子跟你才不一卵样,老子早已结了婚,现在可是有老婆的男人,那你呢?——你就该清醒一下好好问问你自己。”
“——都是你害我的,都怪你!拜你所赐,夏勇兵!我以前可不是这样的,自从认识你,自从上次挨着你睡一起,我他妈就——反正什么都怪你!”
“别说了,饶伟林,你小子太不象话!不要再阴阳怪气好不好,我就问你刚才几个意思?还好你现在讲起这个事,本来我一直都懒得提,这可是你要逼我的——!”灰灰故意压底嗓音向着对方,“我看你小子纯心就是喜欢男人!——唉……算了,不说了,我想我嘴巴还不够贱!你自个拉屎不出赖茅坑,既然什么责任都愿意推给我这边,那好,实在没话可说了,饶伟林,我也想顺便赶紧求你饶了我,反正以后就不会再有乱七八糟的任何事情,我他妈何尝不想清净清净,也好,赶紧走吧,这里没有你的事了,最好以后都别往这边来了,既然大家都已经熬到这种地步,从今往后你我不会再有任何瓜葛,大不了各走各的路。我今天可累坏了,你还是走吧——”
若干年一晃眼过完之后,灰灰在镜子中发觉自己头部发根明显增多了几根白头发。岁月如此催人老啊。随着时代在进步,目前生活进程中的一些日常变化几乎等于直接坐上火箭的速度,假如有心将“昔日”拿来跟之作对比,那“昔日”简直就会望尘未及!
网络改变生活也改变了世界!如今人们手里时常揣着一部通讯发达的手机。
……有奇无偶,微信好友里面名字叫“琴”的,最近几天明显减少了许多动静,实际灰灰对“琴”始终很是陌生。“琴”是神不知鬼不觉加入在灰灰微信好友栏里的,单单从字眼上看,灰灰一边厢认定这的确应该是一位知性的女性朋友吧,聊天语气也像,因此私底下也情愿将“她”逐步归纳为网络异性朋友,只是一开始非但觉得陌生,甚至也不甚了解对方身份,不过虽弄不清她的底细,却猜测对方算是“正常人”,应无任何不良企图,所以双方的隔空聊天一开始也没有给灰灰带来多少心里纠结,加上后边“琴”透露说,她的身份其实很简单,无非只是一个热心的普通网友,一名家庭主妇,一个过得不甚快乐的中年女性,同时也算得上是个极其脆弱的悲情人物。“琴”总说她很容易受到触动,生活上总被外边一类纠结难过的事例引发无限同情,因而时常给莫名其妙逮住不少眼泪……那么“她”自身状况究竟如何呢?“她”先是沉默不语,后边则黯然陈诉她的先生以往可是很疼爱她,现在情形完全相反,并重点解释说,这大概也是她痛苦的最大根源吧。有一次居然主动透露,该微信性别之所以显示是男性,缘由并非由她本人亲自申请得来,末了又说自己可是一名笨女子,她之所以从来还没有主动申请一个私人微信,这恐怕也是跟先生以往太爱她的缘故有关,男人早先不轻易容许她随意接触网上的人和事……接着又说,以前先生什么都愿顺着她意,甚至连自己的私人微信也一直乐意提供给妻子使用,那样会给她带来诸多方便,譬如她有时单独在外边买东西时就可以自由使用微信刷卡支付,顺道又解释说,即便是男人嘛,刷卡这点事,随时随地乐意为妻子效劳效劳,那难道不也挺应该的吗?
等到灰灰再次询问“她”关于她先生是否就是他的乐山中学老校友时,则是各种搪塞,或巧妙的回避。这让灰灰眼看就快要失去了耐心,一边懊恼的甚至差点直接删除“琴”这微信,只是忙中出错,最后并没有直接删掉。但凡“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罢。为此灰灰已经提前对“琴”产生了避忌,不自觉的跟“她”保持着一定的网上距离,几乎很少及时回复信息,更别说会主动邀请对方聊天了。哪怕“琴”最新一则微信幽幽传达过来说,她眼下也要准备跟自己的男人到法院办理离婚手续,她着实忍受不了那些压抑的日子,和她性格怪异的男人……伤感的灰灰同样也没来得及作过多的理会。
现如今,天底下结婚离婚的男女毕竟多了去!
七、寒门娇子
话说上回,一度哆嗦着的灰灰算是首次冷漠对好友饶伟林下了逐客令。假如说人生就像一面舞台,两人的交往如同在台上各自做着独白戏,那么,也许他从没想过当中戏文的对白到这里已经是如此模糊难懂且艰深晦涩……又或许,他根本就不认同“人生如戏,戏如人生”这一广泛之通俗说法,可他认命!无论如何他俩还算是一场生命过往之中的同窗好兄弟,并且到目前为止彼此的真挚友情并非这般轻薄与脆弱,双方的交往过程不可能完全没有矛盾的存在,坚不可摧的友谊固然珍贵难舍,本身却大大需要时间的沉淀跟酝酿,以及更需要用一定的时间来证明。往往单凭前面这一唐突事理就足以说明自己平时该有多傻!都说男人动手不动口,用嘴伤人,原本属于男人之间颇为不屑且最为愚蠢的行为,无论是迎面挖苦抑或是狠狠奚落对方,其不比明晃晃拿把刀子捅进对方身体的威力小,可是,一矢中的或直击要害……其结果便是毫无差别,无不直抵人心,甚至会令对方绝望。无奈他那时头脑发热继而冰冰冷冷执意驱赶走对方,相信那时除了异常郁闷之外该做法绝非出自其个人本意。那么照此来讲,冲动过后的灰灰到底接下来又该如何巧妙化解双方之间的误解跟矛盾呢。
灰灰实际曾经有过一次独自骑行单车的最长记录。对他来说那场骑车记录不仅时间最长而且意义非凡。那次应该就是继饶伟林高考落榜的八月尾,他如是带着多少一点懊悔之意,最终便匆忙决定,接下来他得务必坚持去完成某个神圣使命,最终哪怕是仅靠一个人踩部单车,他也得尽快进一趟北山那边去找找他的老同学,为的就是想亲自走去对方面前及时跟他诚心道个歉,此外,他索性还有其他更重要的事情,他得继续好好规劝规劝饶伟林尽快拿定主意,关于后边能否安心回去学校参与复读的问题。想必此前早已辍学回家的他更是深得体会,那时相比任何人都异常显得更加焦虑,无不渴望及时得到一个东山再起的机遇。况且灰灰此次出走的理由尤为充分,正好那时期刚刚遇到新婚夫妻互相怄气的一段开初日子,恰巧情感薄弱的最开端。那次妻子不停以泪洗面,而他则常思考该如何有效躲避这个存心欺骗过他的“跛脚怪”,他毫不客气在脚疾妻子身上贴了另类标签,尤其一心还想故意疏远她,哪怕暂时离开“跛脚怪”一段时期也行,因而仓促拟定计划将狠心要到外边四处走走,散散心,或者喘口气,顺便也好思量思量接下来的日子该如何经营。在他极端揣度的过程里,毫无例外首先他还是第一时间想到了身处北山山区依然困顿的饶伟林,他暂时无法丢下这个恼人的家伙,同时期双方都在迫切面临该如何妥当处置初初涉世的生计问题,似乎他心焦的模样更比对方显得着急或担忧。尽管当时他明显在口头上郑重向对方表示过二者以后将毫无瓜葛了,权且就当一番发泄吧,事情原本并不复杂,回头找兄弟好好道个歉,再仔细糊弄两句,谁叫他是性情古怪的“弟弟”呢,因此始终放不下心来的他还是那么死心塌地维护着对方,他的恼人兄弟,其死党饶伟林。毕竟那天面对着沮丧离开、头也不回的饶伟林,灰灰内心后来也无不充满后悔跟思考,对待模糊新婚依旧彷徨不定的他,确实有些烦郁和迷茫,一股怨气憋在肚子里,自然很不舒畅,从而导致对前来求助的饶伟林变得无端的粗鲁和冷漠;尽管他也真心祈求过饶伟林就此罢手不应再纠缠自己。只不过,他更真心希望对方得尽快走出思想的怪圈,能够尽早认识自身的错误,从源头解决一切问题,重新再来,指定也还来得及!没错,只要他肯于听取“哥哥”的劝告,继续回学校认认真真复读一年,暂时放下所有不该壅塞自己头脑的胡乱心思,好好沉住气继续努力一把,到头来哪怕就是一场“博弈”,也绝不服输,对吧,毕竟他还是饶家的唯一男儿继承,代表苦难饶家日后的幸福未来和殷切希望。
因此灰灰认定自己很有必要真正走出去一次,既为他自己,更是为了好兄弟。
请假出来的那天,灰灰嘴里胡乱嚼着一个包子,一大早只为趁早赶路出发前往北山。毕竟他从来没去过北山山区里头,到底两地具体有多远路程,他委实不太清楚。以前听饶伟林说到,假如从学校回姐姐家,借助踩人力单车单程至少得花五六个小时时间,那可不简单!一心要执意前行的灰灰就毫不犹豫的骑上“永久”单车朝着北山山区那边的方向挺进,经过无数次弯弯曲曲的山路,一路上坡下坡,心无旁骛只有一个地方,那就是饶大姐的家。尽管灰灰很早就猜测过那里山区里面必定人烟稀少,零零散散的三四户人家的样子,按照他这种假意猜测实际也差不甚远,那简直相当的贴近事实,果然半点都没错,从早上六点出发直到中午时段,最终灰灰才一路顺利抵达饶伟林姐姐家所在的村子,名字叫高骑岭的山清水秀的地方。然而这里绝非人烟罕至,而是四处花香鸟语,遍地青翠竹篁,虽得几户人家的陈设,周遭绿水青山简直好一派人世间的桃花源嘛!推动着单车一边在山坡地溜达的灰灰曾仔细向某一个陌生村民打听饶伟林的名字,人家简单摇头说不清楚,好生纳闷,不久从一处屋子径自走来一个学生模样的小女孩,主动来到灰灰面前示意帮忙,这次幸好灰灰巧妙的跟小女孩提及高考的字眼,人家居然很快就叫出一个“狗子”的名字来,并表示愿意热心带他去上边坡地找找狗子奶奶,不过小女孩刚才还及时示意对方先在屋角停下单车。灰灰一时也弄不明白谁是狗子,大概心里琢磨是一个小小孩的名字吧,然后就照着女孩意思随意摆下单车不作理会。
狗子奶奶正在山腰一处田地里干着农活,背上明显还驼着一个娃娃,那学生模样的小女孩朝田地里喊了一声狗子奶奶有人找你,就转身轻轻示意一下灰灰,并害羞的笑了笑,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然后径自愉快的离开了。灰灰独自走上去山腰想跟妇女搭话,才看清楚对方只是一个年纪约莫不到五十来岁的中年妇女,灰灰直言说此次过来是想单独找找饶伟林同学,然后那个背孩子的妇女微笑的答应了一下,还说了句,你来得不凑巧呢,伟林上山打柴去了,跟他姐夫一块进山了,恐怕还要到天黑前才回来呢,又问灰灰打哪里过来的,回答星子镇红砖厂那边过来的,妇女于是就笑了笑说,那你一定是灰灰吧,经常听我弟说起过你,前段时间弟弟还不是去找过你的吗,点头说是,妇女又问灰灰那吃过东西没呢,老实作答还没吃,大姐于是放下手头劳作赶紧领着饥饿的灰灰回家去。
妇女的家就在山腰边上,很近,没走几步路就到了。冲出一只大黄狗迎着妇女表示很开心的样子,然后这才注意后面跟过来一个陌生人,大黄狗马上改变了刚才的友好态度,凶凶巴巴的对着灰灰呲牙咧嘴的一阵威慑,等到妇女的几声呵斥才悻悻的摇着尾巴躲开。灰灰变得有点小心谨慎的跟随妇女进了屋,里面的光线开始有点灰暗,等多一会才注意到屋子里的陈设很是凌乱,家具异常的简单,屋子四周的墙壁早些年粉刷过白灰的关系,经过长久时间沉淀也逐渐变得暗淡些,当然眼前的这些景象对于灰灰来说不足为奇,毕竟码头的低矮房子里面的情形也根本好不到哪里去,只是直到最近修葺一新才得以完好改观;不过只要一想到房子修葺的事情,灰灰头脑很快就掠过了跛脚妻子的某个画面,嘴角就有了微妙的触动。妇女进来屋子首先捧了一碗白开水给灰灰,让他别傻傻站着,于是灰灰随意找了个简陋的竹编凳子做下。看见灰灰坐下后,妇女才把自己背上那个津津有味正吮着一根小手指头的娃娃放置在地上老早铺就的一张破旧席子上,然后放任小孩自个玩去,她则单独进去厨房说要赶紧烧水做汤面。灰灰一边捧着碗一边低头笑眯眯看着那孩子,他其实并没有立刻喝水的冲动,抵达村子之前曾作过最后一次停留,那时见到路边山崖有汪汩汩滴流的山泉水,于是惹不住停下来用手接住水,先捧来洗把脸,再装在手心里仓促喝了好几口才继续赶来,那么灰灰站起来轻轻将碗放置于桌面,随手拿起旁边一个脏脏的拔浪鼓准备逗逗娃娃的,心里面一时也在憧憬着自己未来的孩子将是什么样子的呢。自然,未来的他的孩子也照例会那么乖巧吧,也会照例那么热爱自个吮手指吧……灰灰一边想着然后妇女很快端上一碗吃的东西上来,原来是煮好了的青色毛豆,妇女说肚子饿了先将就将就吃吧,锅里正在下面条呢,不过很快就好了,灰灰则微笑着说其实还不饿的。刚接了那碗毛豆,一只狸花猫嘴边叼了个小老鼠也不知道刚从哪个角落正好走出来,见了妇女,索性将小老鼠丢下在她脚边,然后就径自溜去。猫的样子也不见得有多怯生,于是妇女说,好家伙,早上才抓了只更大的老鼠嘞,可精怪呢,别看它现在本分老实,以前就叼过我好几个鸡崽!灰灰听见之后咧开嘴就笑,似乎还从来没有在一个大人面前那样真正开怀过。随后北山大姐在灰灰面前端来一碗冒着热气带着自然、朴实香味的葱花面汤。再等到真正吃完这碗汤面之后,灰灰的眼角悄然早已湿透,不仅辘辘饥肠得到一时的逐步缓解,心头继续温热温热的,毕竟一早出门时只是简单的吃下一个包子就走,也毕竟这碗朴实汤面实实在在的滚烫,这可是毕生最真实的一碗汤面啊,真实的写满人间温情。泪眼模糊之间一度天真以为碗中甚至还微微藏着一些妈妈的真情味道。
灰灰很快就弄清楚席子上的娃娃身份,原来居然是北山大姐的亲孙子,叫狗子。灰灰随后同时知道,原来狗子的年轻爹妈今年双双开始出外谋生,专程去到珠海经济特区找事干。国家改革开放,广东作为前沿地方相继设立起深圳、珠海等经济特区,以至头脑灵活的年轻人宁愿另辟蹊径,有些开始不愿死板呆在乡下务农干苦力活了,宁可外出打工去了,尚未婚嫁的年轻人相对走得干脆利落些,对于成了家的年轻人来说,也许他们也曾左右权衡过利弊,也曾思量到底该不该离开落后山区到外边更广阔的天地去闯一闯,然后不得已狠心丢下孩子让家里的爹妈管护……那么灰灰一直在默默估算孩子父母的年龄,心想或许跟自己差不多吧,一定相差不了多少,毕竟山区乡镇的人都颇早结婚,灰灰本身也莫过如此,通常来讲,男女一般到了十八二十岁的年龄,假如不是因为要继续上大学,留下来的基本就只能安分务农了,那么趁早谈婚论嫁,显然是重要和可行的事情。
“唉, 现在的年轻人呀哪里还会指望呆家里呢,哪怕父母想要提前阻拦也根本拦不住,”妇女说,“我弟伟林哪天估计也会像他亲外甥夫妇那样无法安定。我这可是早早就有不妙预感的。不怕说,当年我从湖南嫁过来北山这里,想想他才不到一两岁呢,确实我们姐弟年龄悬殊大,我足足比他年长快二十岁呢。说来好笑,当初我妈可是没有计划要这么一个弟弟的,前面一口气生三个女儿,丫头片子,嘿,迟早得嫁人。我爸后来又出了点事,就那时期,家里过得非常艰难,太难了,我不想为难我妈,记得当时我还在机修厂学开拖拉机,况且我们那期学员也根本没结束进修,一有媒人找上门,我就爽快答应我妈尽快嫁过来广东山区这里了。对了,再跟你拉扯拉扯我弟的一些怪事吧,怎么说呢,我这个弟弟本身说话做事没遮没拦的,谁知道还会闹出多少笑话来呢。我们家当时住在湖南一个小县城,我弟呢,从小就很娇气,你想,一个十一二岁的男孩子到夜里还非要缠着跟大人睡,下雨说怕打雷,天黑又说怕鬼,不愿单独睡,就这古怪脾气难道不是要笑掉人家大牙吗。后来,自从我弟跟随过来广东山区这边上初中,我还以为情况会有所好转,结果呢,一开始又说不太习惯,从学校回来还非得要姐夫陪他睡,可真是的!今年的高考也不知道他成绩考出来没有,见他这几天回来也不好好说话。倒是很安分了,今天肯答应跟他姐夫进山打柴去,也是怪,以前指望叫他一块走,那可决不听从使唤,人人搬不动他的,雷打不动。我就想,要么他这下考试结果会不会有点悬了!……哎,回想起以往那段揪心日子总是叫人异常难受,我还经常想,会不会是小时候家庭特殊环境因素影响造成他今天这种古怪脾气,毕竟当时除了我妈之外还有三个姐姐轮流照顾他,幸好这过去的四、五年里,我也难得听得我弟弟说到有你这么一个好朋友,而你今天又那么难得老远进来北山这里,我这个当老姐的可别提有多高兴呢,晚上一块杀鸡吃,还有昨天你姐夫亲手捉来的一只野兔,本来说是留着养给狗子玩的,这回可就派上用场喽,知道来客人了,哈,家里蘑菇笋干有的是,蘑菇炖小鸡,笋干焖兔肉,那简直香嫩得很!对了,既然来了就得多住上几天,看哪天走的时候老姐再给你几包山里干货带回去吃就是,好不好,灰灰小弟。”
“哦,……”灰灰听着听着略略有些走神,似乎一直都没怎么回话,忽然听见老姐最后说得那么客气,就赶紧起身说,“别别,大姐,用不着呢,真用不着,大姐你可不要客气,你看我也是笨极了,什么东西都忘了带过来孝敬大姐,还要劳烦你这么多,我都挺不好意思了。”说着说着就满脸通红的样子。
“灰灰小弟,你能来老姐这里,我们高兴都来不及喽,哎哟喂,你可比伟林懂事多了,真可惜……唉,我也多少知道一点关于你的家事,不瞒你说,老姐年纪应该跟你亲生母亲差不了多少,应该都是同一代人,当年也许她有自己的难处,天下母亲哪有舍得扔下自己身上掉下的那块骨肉不管的呢,所以,我说灰灰小弟,至少你不该恨你的亲生母亲,真不该恨她……老姐也不知道该拿什么好话安慰你,老姐只知道,大凡做过母亲的,有哪天不在想着自己的孩子的呢,这么多年了,你的妈妈假如还在世上的话,那么她一定还会回来原地找你的,她一定知道你受了不少的苦,她不会轻易放下你这苦命孩子的,相信老姐的话,也求菩萨开眼,哪天你们母子俩一定会重逢的,到时候可别忘了告诉你老姐我就是。”
灰灰不经得以上一番说话,不知不觉中已经泪眼朦胧,灰灰低着头说,“其实,说起我的亲生母亲,由于我从来就不知道她长什么样子的,万一她哪天真正回来过星子码头,恐怕也会错失良机……哪怕有时做梦遇到她,我想,我也根本认不出她是谁,我根本没敢恨她,也许我早该知道她有她的难处,所以我不该恨我母亲,从来没有……”
“这就对了,这就对了,没错,”老姐也是湿润着双眼,仔细擦了一下两边眼角,老姐继续说,“以后哇,只要小弟你不嫌弃,多一点时间跟机会进来北山玩,常过来老姐这里坐坐,老姐还想继续认下你这个小弟呢,以后假如有空可一定要多一点时间进来北山走亲戚,知道不。”
于是灰灰点了点头,赶紧说些感谢之类的话。
太阳快落山时,灰灰心里也一直在想,怎么饶伟林这家伙还没回来呢,况且,知道自己高考落榜了,也没来得及主动告诉姐姐有关自己的实际情况,可能担心姐姐知道会失望, 所以才故意隐藏事实没敢说出来,不过从今天他主动愿意跟自己姐夫进山打柴这事表现来看,很有可能说明一个问题,估计他已无奈接受了眼下这一残酷的现实……但愿不会有任何差池。而自己这次过来,目的就是要好好劝劝饶伟林尽快去学校提前预留复读名额,那么他今天顺便也要诚心跟这家伙道道歉,毕竟自己上回的态度非常生硬,不够友好。灰灰静静地坐在一边听妇女讲周边的事,也没怎么插嘴, 有时见他点几下头,算是礼貌的回应, 不过关于饶伟林落榜的事实, 灰灰暂时觉得也没有必要先说出来。
那晚最终留在北山来不及回去西南砖厂了。下午更多时候,灰灰突然记起停留在一处屋角的永久牌单车,当时居然忘记上锁,待走过去屋角那边,才发现小女孩依然还在原地,她似乎一直在守着这部单车呢,后来得知原来小女孩一心想学踩单车,可私下又不敢随意触碰人家的贵重东西,就那么一直在旁边好生琢磨着到底该不该私自挪来尝试一下当中的滋味,可又担心万一不小心给绊倒,最终毁坏了别人的单车也不是好事。同时又担心被旁边几个顽劣小孩动手去触碰单车,所以一直守在旁边静候着单车主人能尽快回来。
灰灰觉得小女孩挺有意思的,人很纯真,热心,年纪小小便如此古道心肠,而且真实善良,纯朴的不带任何歪念。灰灰心里一动,也许想作为某种回报,也许觉得下午时间过于漫长,就热心的在一旁教起小女孩如何踩单车,那么很快就吸引两三个年纪更小的且身上脏脏的顽皮孩子过来观看,就连个别正想去田地里劳作的大人也忍不住好奇的驻稳脚根,稍作停留,看着快乐的孩子由热心的陌生人指导如何练习踩单车这一现象,一时也禁不住咧开嘴在一旁发笑。
果真天黑前才见到了老同学空手而回,一言不发的跟在姐夫后边踽踽抬步,尽是一付落寞神情忽然闯入灰灰的眼帘。此时,一个五十上下重重挑了一担柴火回来的中老男人,到家后连水都没来得及喝上一口就对着家里妇女说,这回山上打的柴挑不完呢,只能等以后再适当的弄些回来,你弟弟今天就在山里足足喊了一个大白天时辰,明显还没发疯,又看他什么事都做不成,最后干脆让他闲着走回来。妇女就说那你怎么不及时管教管教一下他呢,中老男人则说,我管教,我斗大的字不识一个,我能管教他吗,还要不要继续打柴呢,况且你做大姐的不也一直在娇惯他吗?加上你弟弟可是受宠得很,寒门出娇子,你叫我哪有本事去管教好他?于是妇女就不说话。
老同学一经出现,可是发觉一旁的饶伟林神情倒像是意外极了那般,只不过其本人的样子看上去似乎也没多少激动,无精打采的,可能是整天跟姐夫进山走累了或是喊累了有关联吧,也好像还在生老友的闷气,但无论怎么样,老同学这回好歹总算过来看他了,带着一份诚心,见到自己不辞劳苦踩单车进来北山,这一路,路途遥远不惜劳累,他也完全没必要冷待人家吧,灰灰心想着。
到了夜里,大家热热闹闹的吃上一顿晚饭,最终还是有说有笑。
灰灰当晚没有任何选择的余地,毕竟环境和条件因素受限,只能老老实实跟老同学饶伟林同宿一晚,灰灰一开始表示道歉,并试图解释说明过来的原因,此时饶伟林轻轻关上房门满脸和悦的说,他早就没敢生气了,大家至于嘛,过去的事早过去了,更何况见对方踩单车进来北山,就只能说明一个事,对方心里还有他,那一切就足够了。接着灰灰就开始变得有些啰嗦,说这次进山来主要还是想继续劝劝对方下学期该如何回去复读的事情,还得尽快拿主意,饶伟林听了则不语,过不久,就突然拉住灰灰的手,兴奋的说,既然你这次亲自送上门来了,哪我可就丝毫不必客气了,说着说着就出乎意料打算上下其手对着灰灰动手动脚一番,灰灰先是吓一大跳,接着赶忙一边招架一边气败的说,你小子到底有完没完啊!
次日临走的时候,灰灰私下塞给北山大姐一百元,对方却死活不肯收。完了跟饶伟林各自踩一部单车从屋外行驶出来,两人低着头也没顾着如何搭腔,各自有各自的心思罢了,一直互相将单车踩到有一汪汩汩滴流山泉水的山崖处,两人同时停了下来,饶故意问灰灰说,
“昨晚一时高兴都忘记问你,感觉怎么样?”
“几个意思?”
见灰灰一下错愕的样子,饶才继续不紧不慢说,“我意思是要问你,最近感觉怎么样?你不是新近刚结婚吗,感觉好还是不好?还有,你的新娘子,她还好吗?是不是要比郑海燕更漂亮?”
“你小子问那么多干嘛?你可听好了,可不要辜负我这次远道而来的一片心意,赶紧回去复读算了,其他事别多想行不行。”
“好啦好啦,我知道了,就只能送你到这了,路上多小心。”
“你知道个屁!我就快拿你没办法,我问你,以后,你还要不要结婚,别磨磨唧唧的,快点说!”
“结婚的事嘛,嗯…..好像太遥远,到底……我也还没想好,谁知道呢,反正——”
“哪我先不管,你别说反正了,你能再长点心思吗,亏你还做过班长呢,没大没小的,真要说反正,哪你反正得给我好好回去复读一年再考大学,要不你可就完了,不信走着瞧!至于以后……你当然可以随时过来砖厂找我,包括生活费用问题,尽管过来找我帮忙就是,懂吗?哪我走了,我等你好消息。”……
可自那次告别之后,饶伟林就一直处于失联状态。三十来年如此一晃眼就过去,彼此彻底失去了关联。
直到最近几年,乐山中学在校区史无前例举行过的一届声势浩大的校友会,夏勇兵不仅得到重点邀请,背后还大力支持这届校友会,同时对母校提供不少赞助,至于大会后涉及的一顿重要聚餐,众多校友私下也一早赞成届时就由他独自承揽该餐饮接待业务。只不过背后有人议论说,夏未必是最大的后台老板,那最大的后台老板将又会是谁呢。
很是意外对吧。难以想象灰灰的事业到了后边像踩了油门一样得到提速,人生开挂的同时命运也得到改写,他居然发迹了!灰灰确实是发了,不仅仅是发财了,还成为了星子镇上大大小小企业家中的一位。当年被迫中断了学业的缘故继而提前离开学校步入社会,虽然那时尚未高中毕业,毋需多讲,这并不妨碍灰灰后边发迹的可能。人一旦发财了,人气和财气自然就有了,好运接踵而来,自然就能够及时得到学校以及众多老同学和其他一些社会人士广泛留意与关注,因此灰灰能够迅速成为这届校友会的大红人,一点也不意外。
其实九十年代刚开始,灰灰和晓刚大舅子仿佛交了好运,两人居然白手捞着个大便宜,算是正式接手星子西南红砖场及其所有的业务运作跟管理,主要是由于原砖厂有关的负责人员之前闻到风声说将有新的一轮消息下来,相继会逐步限制和取消农村红砖的销售与生产,于是就有人担心万一到时各社会层面终将明白红砖的产量有所抑制这一事实,那么终有一天红砖会彻底失去原有的供应和销售市场,因此他们认为还是趁早收回投资成本,虽然眼下赚取的利润不算太丰厚,却总不至于亏损严重,就怕万一到时……情况暂时不管是否属实,他们很快打退堂鼓撤换掉所有资金并且贱卖了砖厂。毕竟红砖产业也充满争议,一直以来砖厂生产红砖的原材料几乎都是黏土,而黏土本身又是耕种庄稼最需要的土壤物质,属于不可再生资源,另外红砖在烧制过程中还会带来空气污染,同时,有人认为红砖烧制生产过程相对复杂,并且耗时过长,工序繁琐而且步骤繁杂,从原料开采到露天堆放进行风化,然后配煤、破碎、滚筒筛分、搅拌等等一系列操作,最后放入码窑干烧再出成品,自然每一步的要求都非得高全跟仔细,丝毫不容出错,当中一旦操作失误,那损失将难以弥补。灰灰跟随晓刚大舅子闯荡江湖,刚开始实际也曾经历过某些提心吊胆、拘束畏慎的彷徨日子,晚上还时常做些关于天空被大气污染的怪梦……等再过一两年之后,晓刚大舅子居然也以身体不适为由意外撇下灰灰单独退出了红砖厂,从此交由妹夫独自一人去仓皇面对和生疏管理。灰灰没有退缩的重要原因之一是受其背后女人的不断劝说和鼓动。也许对于反应迟钝又或者是容易满足于现状的人来讲,有时面对这样的负面消息可以直接等同于无视,而精明的女人则至少认定“富贵险中求”这么一个诡异的人生道理,以为机会不是人人都有,机不可失,失不再来,时机一到就得尽快去把握,有时哪怕危机重重,也不足为惧。灰灰一时惊叹于自己的憋屈女人竟然还有这番胆识,暗自甚是佩服,因此重要时刻不得不乖乖听从背后女人的说话。值此之时灰灰也逐渐状态神勇,其个体瘦削外表形象也逐渐产生变化,身材开始变得浮涨起来,俨然就是一副年轻老板的大块头,还不时让一些妙龄女子向他投去艳羡爱慕的光波。有时难得回到家里一坐下来,几岁大的女儿通常会更加乐意靠近父亲,只要大人回家来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就常常爬到父亲胸前喜欢单独抚摸大人的脸庞,譬如嘴巴跟耳朵。女儿喜欢父亲的圆脸并时常捉住上面两端长长的耳垂不停叫他“如来佛”。码头附近那座小庙近些年由灰灰单独出资重新整修过,四周破败的墙壁上统统砌换上新砖,是特别从砖厂运送而来的捐赠物资。寺院里头重新塑造并供奉着一座圆脸端庄的菩萨。菩萨“开光”当天,灰灰在为圆脸菩萨虔诚贴满金箔的时候,内心则不由自主愧疚的回忆起“婆”的模样,——毋须多讲,寺院曾经是簪花老妇人的无奈归宿,香火也曾兴旺过,也注定破败过,如今只想将它修葺一新,也好安慰故去人物在天之灵罢。也许是受拜佛的影响,女儿跟随过几次家里大人到小庙里烧香,有一次曾经问过大人佛像叫什么名字,母亲随口简单回答说是佛主如来,实际这座雕像则依然是观音菩萨。女人并不糊涂,尤其该精明的时候一点都并不含糊,女人以出资和整修寺院花费不少钱财为由,从此认定财大气粗的男人大手大脚根本就守不下钱两,哪天管不住钱财,钱自个就会跑个精光……哪还了得!心思缜密的女人由此乘机掌控了家中经济大权。后来有人作了粗略估算, 说灰灰当年接盘一定不亏,所谓的不亏至少包括两种含义,一侧接手砖厂,另一侧,则是幸亏当初娶了这个跛脚大姐,许多人私下老早就认定说,此跛脚大姐异常的旺夫!其他不用多讲,至少从派头上看,日后灰灰应该是星子镇上最早使用“大哥大”其中的一个。
毕竟大家都已经知道他是星子当地有头有脸的企业活动家之一,而恰好这次校友会餐饮承办主场就是在星子河滨大饭店,众人知情该饭店业主一早归属于夏勇兵妻子解晓红的名下,饭店就在老房子一侧,灰灰早两年重新购得别人的破旧房子拆除后再拓建而成的,照最近两三年的社会实际消费情况算,至少目前成为星子镇本地人及众多外来游客热衷前来饮食消费的热门场所。那么灰灰家族涉及的产业当中,除了西南面砖厂和星子河滨大饭店外,目前还有一家也是归属于妻子名义之下的文旅涉外土特产店。略莫还有个别知情人透露说,灰灰将计划跟星子某些社会知名人士联手涉及另一个实力板块区域——房地产业,据说目前还在商议和规划中,不过此消息仅仅是道听途说,到底是真是假无从考据。回头再说一下砖厂的事情,目前西南砖厂已经不再像以往那样专门生产黏土红砖了,早就灵活妥当转化经营相关项目,那就是一心专业生产灰砂砖。灰砂砖其实跟红砖外表没两样,也是实心,质地看上去两者相差无几,仅仅差个颜色而已,不过灰砂砖原材料方面比起红砖哪头更环保,重点是不会占用大面积的地表黏土,似乎这一点跟农耕生产冲突不大,且通透性能好,吸水强,建造房屋一样会出现冬暖夏凉的效果,唯一要求是建造房子时某些地方一定要提前做足防吸水处理以防开裂。
再回到校友会的聚餐场面来吧,由于误导,有人一早放出风声说这次重要聚餐的所有费用届时将全部由夏老板独自一人承担,因此当天自发性聚集了很多新老面孔,几乎都是昔日的高中同学,彼此不管熟悉与否,都纷纷前来河滨报到,假设要细致从餐厅提前按照一定的时间点统计出来的人数观察,各几个班略略加起来恐怕也得有百多号人吧。再者,从字面上看,承揽和承担,只是一字之差,内容实质却不同。陆续还有一些积极活动的校友们,只要是及时得知聚会消息,那么大家都一道顺便挤过来凑凑热闹。“不来白不来哟,人家夏老板请客,不过来给个面子自然说不过去,对吧,大家有空余时间的,只管过来尽情的吃吃吃喝喝喝……”既然已经传出如此的异样声音,人家夏老板估计也没一早提出异议,“有钱人嘛,爱讲面子,况且这点大方总要有的!”相信大家这么多年不易见面,难得一块聚聚,“既然有大老板做东嘛,想必大家都不必见外,更不用客套了”。河滨由此直接成了校友会另一个分会场,大家好不热闹,一见面几番寒暄问候,接下来更多的就是向对方索要名片或者加微信号码,而进来饭店的第一件事自然而然就是要找服务员着急链接手机WIFI,也已经是司空见惯的事情。会场之初,夏老板也还没正式登台露面时,只见提前到会的一群人正私下围在一桌啃着瓜子、剥着熟炒花生米,大家兴致勃勃的还在一边海侃神聊之时,就突然压低嗓子转到某个话题,聊的无非是涉及饭店老板娘及其老板个人隐私的一类敏感、香艳话题,这类话题一旦经过某人绘声绘色的几轮细致加工和精心描述之后,当中很快又得到几阵肆无忌惮的窃笑,众人便直乐。等到夏老板单独出来走到那些人身边,恐怕一时还来不及引起大家的注意呢,居然还能细细听到有人在说,“喝,我说夏勇兵那小子简直走狗屎运了,虽说娶得一个脚患大姐年纪比他大多了,可年纪大会疼人呀,是不是嘛,看来那小子还真是好命得很;话说脚患大姐不但精明,手段还多嘞,又是个利害角色,不过那小子能有今天,我看全靠他背后的犀利女人……”、“此话应该半点不假,谁叫这女人这么旺夫,我看哪,谁捡到谁发达,明摆的事,大家说对不对嘛,哈哈……”灰灰假装不动声色一旁经过,完全没有在意,径自走到会场中心。正是人流鼎盛之时,有很多新老面孔混合在一起,彼此热情打着招呼互相喧闹的同时突然有明眼同学瞧见大红人径自走出来亮相,大伙一时都乐意上前簇拥着高大帅气的夏老板,逐一握手拍照留念,妥妥的彷如明星入场那般,此时有个叫魏志良的精瘦男人,原本是灰灰读高二那时的同桌,突然发现新老面孔基本都到场唯独不见当年的班长饶伟林,当场就故意大声质问灰灰:
“夏老板,怎么不见您的‘饶小姐’,他人在哪呢?从学校到河滨一直不见他人影,难道他不是一直跟您在一块吗?”
“谁是饶小姐?你指哪个饶小姐?是指餐厅这里的服务生吗?”老夏从侍应生手上刚刚接了一杯香槟正想走到会场中心致欢迎词。于是有人私下凑上前赶忙提醒哪不就是指老班长饶伟林嘛,只见老夏哈哈哈几声大笑,及时停下脚步,一口将杯中的香槟豪气的倒入嘴里,然后不失幽默的对着那人说,“咳,狗屁!说什么呢你,魏志良对吧,我可记得你的,老同桌,就爱搞事!待会那边还特别存有一大堆的酒水,全是你的了,你可跑不了,今晚不让喝完就别指望走出饭店大门,信不信?哈哈哈——”
然后那人也赶紧哈哈大笑说饶命不敢。就听得人家继续主动坦白说,
“完全没有哪回事。对了我说,我已经快二十几年没见过你们口中的那家伙,他今天来没来参加校友会,我和大伙一样,要是刚才不说还真没留意他呢,你们有谁知道饶班长下落的?反正我是不知道,连老班长这次都不亲自过来参加校友会,那就是他的错,难得大伙赏脸过来聚餐,待会可一定要饭饱酒足哦,吃好喝好,大家说好不好,老同学们!”
于是大伙使劲鼓掌。
毕竟二十几年前灰灰还给饶伟林写过几封信,完全都不见回复,他甚至后来还亲自骑着摩托回去过北山高骑岭村找过饶大姐,遗憾那边的几处房子早被人家丢空了,那时风中只传过来沙沙直响的凤尾竹的摇曳声,教人也不忍心驻留太久。后来据说饶大姐她们那几户人也早已经搬到外边地势更广阔的平地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去了,具体位置暂时不详,大家这回就算是暂时失联了。至于饶伟林后边到底上没上大学,无从考据。灰灰一度甚至还以为饶伟林回湖南那边去了,无论花了多大的心思,自己暂时都无法找到这愚蠢的家伙,当时由于两人情况特殊又不方便询问其他人,所以后面慢慢就只好搁下那番心思不管了。聚餐过程中突然听得某个同学明确表示十年前曾在深圳某街头公交站的确见过一次饶伟林,两人算是简单的碰了碰头,还没来得及多寒暄几句,当时只瞧见他那小个子陌影阑珊着急说赶时间想要走,拉都快拉不住,就见他仓皇挤上了一辆公交车狼狈的提前离开了,因为没有联系方式以后也就不了了之。间中又有个小一两届的校友反映说,以往听他哥哥提到过自己班上的得意人物饶伟林,高中期间哥哥跟他也算小有交情,当年哥哥在广州读完大学就去了东莞发展,只可惜去年身体出了事最终没保住性命,因为提到饶伟林,所以这位校友不经意间还带出另外一个惊人事实,顺口道出饶伟林至今的下落,说目前大致应该还在东莞某家医院住院部做护工呢,因为去年他哥哥就是在该医院住院留医,期间,饶伟林已经顾不上脸面不脸面的,还专程亲自寻找过来老同学病床,私底下默默提供不少帮助,至今甚是感激,要知道最后无奈送走老同学,只看那时老班长的眼睛甚至还红了一圈……众人一阵唏嘘,赶紧关心的问起哥哥的名字,之后,大家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怪不得“哥哥”此次也没法回来参加校友会。同样,当年从重点高中考上外地大学的,或者由于工作关系纷纷来不及赶回来的,甚至那些有意图避开大伙无心参加大会的校友们,只能遗憾错过这次联谊活动。
餐厅里头,灰灰听到这则不幸消息一时也颇为难过,突然记起该身故老同学生前有次曾回来过星子亲自登门找过自己喝茶叙旧,彼此事后似乎还加过微信,虽说平时联系不多,如今说走就走,不由感叹生命的脆弱。正在迟疑思考之中,身材涨了一圈的谢晓红让手下推着轮椅在大伙中准确找到丈夫所坐的位置,见她低头和丈夫嘀咕了一阵,女人突然脸色大变,只是当场并没如何发作,就示意手下将她推离饭桌,还一脸的愤懑。
轮椅上的女人要么平时一心扑在生意上,要么有时约上三五知己在家中潇洒修筑四方城,少有的理会自家男人了,而且在某件隐秘事情上面逐渐失去了原有的热度甚至有时还觉得寡然无味,少有的让自家男人触碰她的身体。此外,女人又非常善于算计钱财上面的事情,原本要在星河饭店举办同学聚餐,按理承揽了这项业务将会给饭店带来一定的经济效益,女人一开始也是异常的开心,连忙称赞自己的木头丈夫难得做对一件获益事情。然而无论怎样大家也猜测不到舆论已调转方向,主要是有好事者主动提出,乐山中学既然出了那么一个有头有脸的私企老板夏勇兵,这回大伙可不能轻易放过他,这家伙之所以能在社会上赚取了那么多的金钱和利润所得,当中指定就有大家的一份贡献,再说,试想这些年谁没大力支持过老夏呢,大伙家里纷纷造起房子,当中自然少不了采购他家的砖和其他建材,对吧,那么是时候让他有所回馈社会,更何况是举办校友会呢,眼下又不是什么外人,区区十几二十桌餐饮费用算什么,人家财大气粗的夏老板根本就不会看在眼里,更何况人家老夏也是时候证明一下自己的能耐,是不是嘛?——不过话要说回来,按大会章程指示,这次校外聚餐本属自费活动与自愿性质,所有聚餐的人员,明面规定是要自理费用的,人家夏老板承揽的是接待业务,可是在这一股热潮推动下,众人开始呼吁该由有钱有面的夏老板继续赞助,才足以完美支撑起这场同学会,退一步说,哪怕到时夏老板不愿独自一人承担费用,碍于个人面子上,紧急关头大伙有的是机会和时间让他一时无法下台,那么迫于压力、动力、面子,相信人家夏老板绝对不会让大伙失望,当众就只能爽快的答应大家。果然,男人面子值钱嘛,正因为面子问题,总不能在众多老同学面前展现出战战兢兢,抠抠缩缩的一面,哪怕自己以后刻苦节省点,不再阔绰潇洒,这回也要强作镇定,一如既往感谢老同学乐意给足他面子的同时,便爽快的表示那么就按大伙的意思照着去办就完事了。大伙自然乐呵。可是这次居然又在女人面前栽了跟斗,毕竟餐厅这里的一切都是女人说了算,女人收到风声后依然闷声不响找了过来质问,还好当场还算能完好克制住自己情绪,否则差点就会骂起自家男人一个狗血淋头……到时场面定会难堪。到餐饮临尾时仍不馁且心有不甘,只见一个身穿黑色制服的女领班手里拿着账单过来跟大伙说,“对不起,特别申明,特别申明,今天这里包场的所有费用完全没有免费!完全没有免费!是要按桌收取的,包括堂食和酒水各方面费用,请各张桌子帮忙一块凑齐支付,不过我们老板娘刚刚作出豪爽指示,就看在夏老板的面子上,这里的全部费用打六五折,再说一次,全部打六五折!”大家一时听了哈哈哈哄堂大笑,继续听得有人大声附和的说,“大伙不必担心,大伙不必担心,这里男人说了算,跟女士无关,跟女士无关,跟女士无关——重要事情说三遍,大伙听到没有?”,“哈,怎么看?这也是一笔大数目呢,要不就别为难人家夏老板了吧,大家分开掏钱就是”,“谁说的,人家夏老板不是一早颌头答应了吗,待会回到家中,让他跟老太婆在自家被窝里,慢慢算计算计、斟酌斟酌就是。”
要说来一阵风腥血雨,难免会太过于夸张,只不过,山雨欲来风满楼,则始终是逃脱不了的事情。果然,男人后边私下跟女人埋怨说当时真是太不可理喻了,不应该当着大伙及多年老同学的面故意让他出糗,男人为此动了肝火,还说以后在大庭广众之下叫他这个当男人的还有什么脸面见人?于是女人当场翻脸比翻书还快,毫不客气的质问丈夫说,——男人?你还知道自己是个男人?这些年你自己算算,到底你有多少男人本事?就按照你刚才说的只管呈现出来给老娘看看,我倒想看看你算是哪路子英雄,依我看你连狗熊都不如!没有老娘能有你今天什么好事,我呸,且不说脸面不脸面,脸面到底能值多少钱?还有,人家不戏耍你耍谁,人家老早就把你当成外方马戏班主的蠢猴子一般……也就剩你这傻子才敢好欺负!今天我看谁会稀罕你的脸面,到底是你脸面重要还是酒楼当天亏的钱重要?到底哪个重要嘛?……当天除去所有物料成本和灯油火蜡不说,酒楼上上下下所有员工的工资、社保等等还要不要算进来,况且其他税务金额呢,难道都不用算?照你那么仁义大方,一心学人家讲义气,哪好,以后这么大的一家酒楼,索性就交由你这么义气去仔细打理管理,你干脆败光它了得!啧啧,看你还谈什么脸面不脸面……女人噼里啪啦劈头盖脸一顿数落,几乎把自家男人骂得一文不值的同时就像痛打咬伤自己的落水狗一样,丝毫不给“主人”面子。又见男人一时不语,女人当面则继续奚落起他来——就你这副大草包,这哪像是要细心过日子的?这简直就是拆家嘛!打肿脸充胖子!完全没有道理的事!——看你还敢在老娘面前摆谱逞能装模作样,没有老娘,你昨天也好今天也罢,照样就是一名穷酸小子,以后只管少来这一套,别那么轻易不识抬举!……
女人的一顿威慑看来不比过去北山大姐家的那只老黄狗逊色,嚣张气焰之下,她实际早已经不把自己的草包丈夫放眼里了,甚至还直接对他失去了原有的尊重,反差之大,不禁令人心生怀疑她这番说话的底气,究竟是从哪里来的。
其实新婚伊始,灰灰跟自己的女人解晓红两人的感情也始终好不到哪里去。女方一度甚是担心自己的后生男人,或许日后指定会对她起异心,毕竟他完全有可能会果断抛下自己然后在外边重新物色别的女人,又或者会自暴自弃……毕竟她也知道丈夫一早就对她产生嫌弃,并不仅仅由于自己的悬殊年龄或是跛脚的原因,当初她联手自家兄弟确实是使了一番心计,最终将后生男人弄到手,尽管,开头还是觉得异常美妙跟无限惊喜,其后则彻底陷入僵局——一直闷闷不乐的后生男人其实并不傻,或者本身是出自无奈……更多还是无力抗争,直到最后干脆认命……开初莫过于太担心女方虚情假意不够实诚——毕竟他那时还无法走出“被蒙骗”的情感泥沼里。幸亏过不久他们很快就有了一个女儿,因此女人也逐渐暗自释放出内心过多的压抑和忧愁。无论男人是否足够爱她,有了孩子作担保,那么这桩婚姻基本上就算作被套牢了。再说逆来顺受的日子,总比孤独待在深闺的过往时期还要好些吧,原本还时常担心自己嫁不出去,这回算是守得云开见月明,终于可以扬眉吐气一番。毕竟女人后边基本就安心守着自己的家庭完全一心一意爱着自己的男人了,同时开始细细编织着家庭美梦来,有时哪怕对方一开始在自己面前板着脸孔,她依然深信丈夫有天会仔细回来她的身边,朝着爱她的方向,只要一次真实回归就好,毕竟她干枯的心田早就等着她的男人及时替她浇上一把雨水,好让那刚刚种下没多久的一株株干渴禾苗能够尽早获得个天降甘霖的大好局面……事实上,女人经过一番沉思之后,痛痛快快擦干眼泪没作过多的惊惶,相反,早期默默的从星子码头重新回去乡村,回去父母身边,回去她熟悉的养蚕作坊,一如既往的继续重复她原来的生活,毕竟星子镇上没有任何使用土地可供她种植蚕桑,毕竟暂时只有在娘家才有她发挥的天地,也因跛脚的缘故,委实没有比养蚕更适合她劳作的事情了,养蚕既是一门技术活同时也属于一项相当可观的经济报酬,养蚕首先能让她自立,因此她根本不想每天就这么白白在码头那里闲置下来继续跟自己的男人捶胸怄气。不过男人始终会心软的,终于等到这天男人心软下来,这样一家人才会得以继续聚到码头边上的小房子里,踏踏实实经营起往后的日子。况且那时灰灰早也有了重新购置一间新房的主意,毕竟低矮房子的使用面积本身有限,一家几口使用上来捉衿见肘颇为受限。到后来, 女人关闭了作坊索性搬回镇子,她完全不用继续养蚕了,一来女儿到了上学年纪就得回镇里上学,二来呢,想必他们夫妻已经完全和好了,为此他们略莫就在镇上找了另外一块离码头较近的地方建造房子,砖是自己家生产的,就地取材最为合适,其他材料的价格则非常合理,供给也相对及时,人工也划算,花不了个把月就足以盖起了一座新房子,随后一家人欢欢喜喜的住了进去。新家其实离码头距离并不远,这或许跟自己丈夫的细心有关,为了日后能大面积照顾到自己的脚疾不便的缘故,宁可多花重金也不惜买下了那块地,日后她摆动步子来回码头也不至于太辛苦。其实,他们一早还想过要利用原来的旧房子改造成为一爿小商店,然后计划在码头那边做起商品买卖的事情。果然,小店一经开张就带来些许惊喜,那时大抵只是卖些日常副食之类的货品,到后面增加了更多的销售渠道,生意好时,除去毛利外,每日能赚百多俩百快钱呢!
而接下来的几个年份里, 星子镇上陆续开始出现一些外地游客,慢慢的,港澳台越来越多的陌生人员到访,通常外地人士的旅游探访会悄然给当地经济带来其他更多的消费,于是精明勤快的脚疾女人很早就嗅出了某种商机,一早特意额外搞起山地土产等小额商品买卖来了。女人灵巧的通过几种进货渠道悄然弄来一些山里干货,如蘑菇、木耳、笋干、番薯干、小鱼干之类,一些能做成汤料的中草药,如灵芝、淮山、夏枯草,以及黄精、山楂、金线莲和霸王花等等,以后等逐渐积累方法长了经验,就更加从容卖起各式各样的当地风味特色的物产来,这些物产极具有吸引力和号召力,好比春夏季,卖起果蔬,如南瓜,芋头,李子,金桔,鹰嘴桃……秋冬季节则完全可以灵活出售更多精美物料,诸如月饼、蜂蜜、老姜红糖、迟菜心、鸡鸭鹅活体生禽及腊味,尤其秋冬季的腊肉腊肠,四处迎风飘香。在一些外地客人身上看来,大家凭什么乐意从周边各处远道而来,原因就是为了有心前来星子置办各种山乡独有的特产和风味手信,不仅廉价美味,简直还体面过人。那么,昔日码头热闹光景一下子又重新回来了。星河两岸风光原本就极美,热爱回归自然、返璞归真的人们,一路追寻着山水风光和一些独特的民族风情,坐着旅游巴士或自驾自然而然热衷前来星子旅游。相继就有一些五颜六色的小旗子引导着游客陆续过来码头这里,拍照的拍照,购物的购物,简直就是形势喜人。有时土特产商店不仅挤满了外地人头,就连本地的不少眼红民众也偷偷尾随进来当作秘笈参考,他们暗自用心记住哪些是当前最为走俏的流畅商品,然后在一夜间似乎也纷纷亮起各自旗号,实际当中也无非就是想为了早日求得市场一杯大羹罢了。
一年里头还有好些不同意义的公众节假日,大家除了别有心裁各自亮出旗号,扩音喇叭通常也会及时派上大用场,不过不用过多担心,聪明老到的脚疾老板娘根本不会束手就擒,相反凭着一身江湖本领在码头那里始终是一家独大,所谓的一家独大,无非就是懂得打人情牌,善于用心运用某些笼略手法,来者不拒的同时,临走时多多少少总会打点打点,让大家日后关照关照,后边也无需累赘论述该手法之成效如何,单单是从哪些五颜六色四处飘来到码头低矮房子的热心小旗子方面看,就该懂得所向披靡的意义所在,因此所谓的一家独大,归根结底说白了还是大家统一,老早就被老板娘视为兄弟姐妹的各路司陪大导,则每次都会乐不知疲的领着客人舒心前来,只需一声令下,就能立马明白所谓“抢购”的真实意图,并且大家指定要在满屋子货品里面争抢个淋漓尽致才算痛快。那么实在是应接不暇踹不过气的时候,晓红姑妈就会叫唤乡下的侄子侄女提前过来帮忙打点生意。居然,这样的好光景一直持续了十来年,并且好像一直还没有停下来的迹象,以至于后来肥胖的姑妈索性背后交由他们几个年轻人每天各自去运作管理,自己则每天邀请一众好友上门陪她打打麻将,这时的她显然早已经迷上修筑四方城了,每天忙得不亦乐乎,当然那是后话。
只不过,有一次由于手势太好或运气过旺的缘故,不惜将自家嫂子身上的“盘缠”统统赢走了,据为己有,没有丝毫觉得不妥,既无分寸也不懂得如何讨得嫂子欢心,勃勃兴致之下一边数钱一边在嫂子跟前面露喜色。这回晓刚嫂子则明显不太甘心,偏偏又是一个刻薄角色,说话嚼字有板有眼且七情上面,倘若想一门心思挖苦对方,那倒不是难事。见妹子这般无趣,如此不识相且毫无感恩之心,要不是自家哥哥舍己为人不断为她铺路,过去不仅出钱出力成全妹子的婚事,后面甚至连整个砖厂都拱手相让给妹子妹夫,哥嫂一点好处可都没捞着不说,偏偏妹子太过分,今日不懂回报,那简直忘恩负义,此次便存心要让她难堪一番。于是当场挑拨起类似“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的话题,居然很快收到成效,妹子初初迷惑不解,嫂子见此状,眉飞色舞一番描述,索性就将妹夫昔日在砖厂化粪池后边场地曾经跟一名男同学拉拉扯扯搂搂抱抱的嗅事和盘托出,说到一时兴起则不惜口水直溅唾沫横飞,女人在一个点面上大做文章,尽含沙射影之能事,与此同时还能牵扯出好些问题上来。
试问晓红妹子情以何堪呢?
自然,最原始肇事者,当属枕边人解晓刚也。
“妹子,不是我存心要骗你,当初这门婚事全家上上下下几乎人人都赞成,单单就我不看好,可当时容得我去干涉吗?怎么可能,哪能轮到我插嘴,谁会支持我这么一个外姓人?要说这几年我可没少受你哥的气,”临走时嫂子继续添油加醋的说道,“所以妹子,别说嫂子多事,你就听听嫂子这几句劝,‘妹子当年愁老公,没日没夜睡不拢,好比瞎子提灯笼,左挑右拣没选中,’哈哈,既然你也没挑中男人,我说妹子,到头照样是讨得一身现世报。”
八、可怜天下父母心
如果不是因为他们唯一的女儿曾经亲自出面“劝和”父母的感情私事,恐怕这桩婚姻早就散了架,不过照目前情形来看也是如同虚设。再说灰灰受脚疾女人的不屑与冷落已经不是一天两天的事。
孤独男人,其如此忍辱负重且小心翼翼的经营着余生冗长乏味的日子。
幸亏早前日子则意外获知某个重要信息,据闻自己长达半世纪思念已久的苦难母亲至今尚在世,并且该信息来源务必确凿,且属于板上钉钉的事,该信息来源正是从星子镇某权威医疗机构那里得来的,母子俩提前通过DNA科学检测配对报告最终证实了一个惊人事情,历经半个世纪之久的母子分离就得马上告一段落了,原来母亲后边一直都在香港境内逗留。事实是,一直以来这位可怜的亲生母亲并没有彻底遗忘他这个儿子,经历坎坷曲折之下,哪怕到了年事已高的年纪,其仍然没有放弃寻找内陆儿子下落的念头,幸运的是后边尚幸运获得一位老年男性友人鼎力相助,两位老者马上采取相关措施积极地跟内陆侨办专员寻人问亲,此专项联亲甚至一度得到星子本地政府的极大重视,事情一切进展均极为顺利和迅速,被尽快“捕捉”到的人物目标之一的灰灰,当时如同“喜从天降”般的事实简直令他好生激动,真是又惊又喜,彻夜兴奋难眠。只可惜,命运重新在此处地方同时跟母子双方开了个天大的玩笑,真可谓“天意弄人”啊,殊不知就是在母亲仓促离世后的一个星期才传来确切消息,香港受委托机构已经顺利跟内陆地方部门取得相关联系并一步一步得到重要落实,可还没等来母子正式相认,母亲却撒手人寰!
亲生老母亲遗憾在港离世之不幸消息最终传至灰灰耳际,悲喜两重天的男主人公无比沉重跟压抑,眼角簌簌趟流着艰辛泪水,内心的悲哀逆流成河,除了心痛不已,终日便是愁上浇愁。母亲贫瘠的印象始终就如眼下一片死寂的空白。男人也许根本无法怨恨起自己的母亲!
此外他理应更加感激一个人,曾经极力资助过他的母亲并一直在她身旁默默奉献爱心与友情的香港阿伯,——他的义父。前面受女性友人临终之托,双双付诸了赤诚的热心与精力,乃至花费了一番心血与时间才得以验证出来某个令人郁闷的历史真相,这次更是执意要帮‘她’继续完成找回失散骨肉这一夙愿,无非也是朝着心中方向——为着‘她’了却一桩积压长达半个世纪之久的焦灼心愿。但行好事,莫问前程!实际说来,就在前些日子,粤北地区相关政府侨务部门特别留意到一则香港某法律机构专程发往粤北的寻人启事,然后通过成功牵引搭线,又在大家不懈努力之下经反复的走访、调查最终锁定目标,最主要是通过DNA科学技术检测辨认及文件核实,最终确认了彼此身份。可惜母亲已不在了,余生不舍且最放不下心来的就是当年被迫遗弃在粤北山区的亲生骨肉!甚至还听说她生前靠着省吃俭用积攒了一点钱,早期借助同乡会名义报名参加粤北之行旅游团回来过一次内地,那也是仅有的一次重回粤北的机会。当时傻傻的仅凭零星记忆再次找到星子码头原来的位置并试图寻找当年丢失儿子的印迹,遗憾的是完全没有任何结果:母子自分离之后彼此互不相识,理应成了陌路人,哪怕母子重逢也无法立马相认,即使劈头盖脸面对面的撞见,在缺乏人证、物证条件之下大概率指定还会错失良机!何况当下个别参观时间亦有限制,不允许长时间在原地逗留,真可谓天意弄人!从最近香港义父在电话那端透露的信息来看,母亲生前部分的讯息内容应该半点不假。义父还特地商讨及嘱咐另外一个事,涉及到母亲身后事该作如何妥善安排?时势紧迫,义父透露已经派专人在深圳山地某一处永久长青墓园甄选好了合适位置,用来埋葬母亲的骨灰盒,甚至还特别提到本来这些都是他应该为‘她’考虑所做出的份内事,现在庆幸骨肉成功相连,只是在节骨眼上还没正式相认,传来如此噩耗,教谁也于心不忍;出自礼貌,同时也是为了更好地照顾到国人伦理道德与地方风俗等特殊安排与操作,提前诚意邀请义子届时当面出席母亲的葬礼,也诚心诚意指明完全不会增加内陆义子任何经济的压力负担,到时大凡涉及所有该提前打点的一切事务及程序问题,当中更包括所有的人力、物力、经费等等皆由香港那边单独安排解决,义子这边大可放心!当然更不会涉及到母亲生前的任何债务问题的纠纷,毕竟不存在这样的假设……总之以上一切的一切统统将会得到合情合理的安置和妥善解决,但唯独一件事情要提前落实,届时看看粤北义子这边是否能够看在一场母子缘分的情面上,为母亲尽点爱心,孝心,当下局势亦毋需持证前来香港,届时只需按约定时辰亲临深圳皇岗口岸恭请生母灵牌神位,最终好让她老人家真正回到儿子身边并且魂归故土!……
孤独的男人听后连连应允,当场不禁还向对方表达一连串的诚挚问候与谢意!只是这端电话放下之后就倍感交集,心内既是五味杂陈又悲恸不已,自然,饱受离愁情绪所带来的煎熬最终让他彻底在暗夜中失落。
母亲葬礼结束后,灰灰庄重地叫助手开着私家车子过来一同接送义父回到口岸附近一家酒店用膳,体面的安排在一处餐厅包厢里头,躬身协助梁伯享用午餐。实际这些天的煎熬早已经让灰灰茶饭不思,中年男人的沧桑面容更显得憔悴不堪。饭后灰灰主动端给义父一杯香茶,毕恭毕敬叫唤了一声“义父”然后跪倒在地轻声的啜泣,见此状,义父赶忙让灰灰坐回原位,灰灰继续抹了一把泪水,神色逐渐平稳下来。虽然初次见面,双方并没有太多的拘谨,香港义父说初初见到对方就已经完全超出一切想象。八十好几的梁伯,身材还算矍铄硬朗,谈吐得体,眼不花,耳不聋,只是动作略略迟钝。灰灰口口声声感谢义父这七八年来对母亲的一路细心关照,灰灰懂得母亲跟义父的真实关系,双方从认识到接触真正还不到十年光阴,仅仅是一对生活上相互照顾、能够彼此关怀的精神伴侣。灰灰体面的向义父问及母亲生前所产生的所有的医疗综合费用,以及送走母亲的一切相关事宜,过后所有费用结算,灰灰诚心表示今天由他来替母亲补偿给义父,绝对不会让对方吃半点亏,而且还要作出额外的酬谢。粤北义子如此的慷慨懂事并且出手宽绰,委实让义父大为吃惊,迟疑良久,义父说,他今天纯粹只是为了一个母亲的遗愿而来,陪伴她的灵魂回归内地,重要的是让她最终回到儿子身边,做到这个份上便已知足,其他则别无所求。义父又说,他这次也是特别的带着一个母亲对孩子的真诚歉意回归的,因为妈妈过去做错的事将永远无法偿还。灰灰听完之后再次泪流满面。
接着梁伯还大致了解到义子灰灰的一些家庭状况:夫妻仅生有一女并早已出嫁;妻子比他大几岁,头脑灵活善于经商,手头上经营及管理着一家在星子当地环境及条件算是挺不错的风味特色饭店,还有一家旅游涉外土特产商店,然而妻子生性寡淡,加上又有些脚疾行动不便所以这次没能一同前来……总体说家里经济环境还算优渥,那么他早年有个建材厂,原来是专门生产红砖,近年再过度专业生产灰砂砖的小型砖厂,这些年生意也就马马虎虎吧。为此严肃神情的义父脸色稍微得到一定的缓和,凝重的告诉灰灰关于他母亲生前所遭遇的一些故事,“你的母亲,这回好歹也算“见”了你一面,我想她总该安心瞑目了,要知道这辈子她有多担心你,从我今天大致看来吧,也算是替她最终放得下心来了,不过我首先劝你别恨她,毕竟你母亲五十几年前是受坏人的诓骗才失去处子之身,然后不该有了你,到后面才做出极大伤害你的事情,当时是迫不得已狠心抛下你……而你母亲这辈子也太艰辛,吃过太多的苦。怎么说呢,八年前,你刚离婚的母亲那时的日子非常的艰难,身兼几职几乎忙得透不过气,还经常上门来帮我做清洁,当然那时是我主动雇请她的,而我,一早也跟我前妻离了婚,就一直寡居,那时我们唯一的儿子去了外国留学到后来也不乐意再回来香港逗留,他跟一个外国女人结婚生子且又在那边定居下来,也算好事,我因为没法适应国外的生活环境与节奏等等,所以一直只能单独留在香港,我那时已经非常同情你母亲,慢慢经过了解才知道,你母亲离婚的原因就是由于一直遭遇家暴,她那个原生家庭简直太惨了,她最早是从大陆偷渡过来香港的,在同乡会遇到了她以前那个男人,原来大家分别都是从大陆偷渡过来香港的,双方均没有半点经济基础,结合之后的事业跟家庭,包括双方的感情完全都是没有半点根基的,所以你母亲跟他一起,双方一开始过得异常艰苦。……况且那个男人,非常不值得一提的是,他脾气异常火爆,性格差到极点,彻头彻尾依我看就是一个恶人,分明就是一个没用的家伙,唉!你的母亲那时啊,经常身兼几职,况且还完全得不到那个男人的欢心,动辄发火拿她来撒气,甚至经常私下爆揍她,几十年了,她从来都没反抗过,因为当时两个儿子还小,只是后来两个儿子偏偏不学好,原生家庭的痛苦根源或是罪恶令他俩又同时误入歧途,早早加入了香港某些地下帮派,生死未卜啊,总之以后也不见回来过,有说被抓去坐牢的,有说横尸街头的,连你母亲最终也无法预知后面的心酸惨状,哪简直是惨绝人寰啊!你母亲总是怨两个孩子不成器啊,哭尽了眼泪,假如那时她再不逃离死命男人的魔掌,估计早就……不离婚她这辈子就算都完了……到后来遇到我,我念你母亲是个苦命人,心地很善良,身体各方面那时看来也都算不错,就是不该受了那么多的苦……不过,你母亲对那个男人也照样隐瞒了一个事实,并且她一直都没敢说出口,她在大陆当知青的那段时期,因交友不慎认识一个坏女伴,有次人家故意设计骗她一同爬上山岭采摘山捻子之后有意单独甩开她,为的是特地成全爆破工程队的痴心男伴,最终落入圈套被人家心生歹念无辜占有并导致失身怀孕,想必那坏女人当时太爱她的男伴才傻傻做出如此荒谬、恶毒的事情。‘冤有头,债有主’,偏偏那时在山区修建水库,有一次重点工程爆破失败,正好是因为那个工程队的男人带头操作不当而白白丢失了性命。怀孕八九个月过后你的母亲别无选择将你生了出来,可能是因为一时的疏忽,或者那时就知道她自己根本没有办法将你留在身边,总之,她只能由人家狠心抱走你,最后还把你残忍丢在一处河边码头不管,还记得码头附近有座荒芜寺庙,其实你母亲原本事前提议过要将你搁弃在寺庙里头方为稳妥的,抱走你的那个人,当时也曾求过庙里一个年事已高的女庙祝,只可惜‘动乱年代’对方恐怕自身难保,自然也就无法接纳……后来,差不多所有知青都撤回老家,她当时也不甘心自己的命运于是就私自跟随大流偷渡过来香港,心里却一直丢不下你的呀,多年后她在香港还曾经跟随过一个大陆观光团专程探访过星子,第一时间去到寺庙找人证,只可惜那会女庙祝恐怕早已往生了,丢失重要人证物证,等于白白丢掉了线索,后边也没有任何的头绪,时间又紧迫,所以那次就只能失望的回来。不过这个事实她后来居然连我也隐瞒着不说,那也太不应该了,否则,不至于像现在这样……唉,恐怕是天意!直到三两个月我才注意到,大概那时你母亲已经有中风的迹象,但她经常在睡梦中说胡话,断断续续只听得她叫着几声‘辉辉’、‘辉辉’,我说这名字奇怪,从来就没听她仔细讲起过,以前她的丈夫及两个儿子的名字我大概都知道的,天亮后我当面执意问清楚她,才明白以前到底发生过什么遭罪事情,你的母亲说她提心吊胆快就过完这一辈子,生前理亏死后也难以瞑目,自己活活造的孽啊,不仅仅连累自己这辈子频遭厄运,如果孩子能幸运活下来,恐怕也会吃过不少的苦头,她实在不敢往下想太多太多,她还一直经常担心当初裹你的襁褓太单薄简陋,生怕你受寒挨饿……可怜的儿呀,就这样白白送走,只留下一个名字叫‘黎明辉’,是的,你随母姓,母亲有意给你取这个名字,生前也总是念叨你‘辉辉’,光辉的辉,当然是带着特殊含义来的,你慢慢理解就是。不过,我当时实在不忍心你母亲眼睁睁失去你的消息,不管你生来是死是活,最后总得要获取一个结果吧,天随人意,我们还算顺利把你找回,只可惜你母亲……唉,不说了,时候不早,我也得回香港去了。”
在口岸目送着义父的离开,等待那截孤清矍瘦的身影出闸后逐渐慢慢消失,意影阑珊的灰灰两眼朦胧……或许在那之前,灰灰恨不得一把上前抱住孤独的义父不让他离开,可惜还是克制住内心情绪没法唐突。灰灰记下香港义父临别说的那句话:愿天常生好人,愿人常做好事,便足矣!
九、尾声
后边关于“琴”的故事还真有点让人唏嘘。
回家冷静下来的灰灰再次浏览微信页,方才留意到对方信息所谓离婚的字眼,沉思良久,才第一次主动谋划着,决计要跟悲情女人“琴”好好的聊回天,顺便想和她倾诉倾诉各自婚姻的不幸,灰灰甚至试图作好安慰对方的打算。
灰灰:您好,现在在干嘛呢?
灰灰:您好啊,忙什么去了一直没回我信息?
灰灰:琴,请问您在不在线?怎么一直不理我啊?到底怎么啦?没发生什么不好的事情吧?琴,说句话啊。
……
大概是在半年后的某一日清晨,老男人灰灰如常醒来。醒来后并没有立刻起身,习惯支起身默默点着一根烟之后吸上几口。如今的烟瘾毛病又犯了,醒来后几乎烟不离手了。然后又顺手摸到枕头边上的手机,直接点开音乐播放软件,一首耳熟能详的流行歌即刻响起:
……星星点灯 照亮我的家门
让迷失的孩子 找到来时的路
星星点灯 照亮我的前程
用一点光 温暖孩子的心……
听着听着两眼已湿润。可能是烟雾缭绕的熏染,也可能突然回想到什么,再要么就是受里面歌词的感召吧,让灰灰再度泪流满面。话说,为何上了年纪的人还会如此冲动、如此感性呢?其实不然。是因为当某一个人物再次闯入他的眼帘而不该触发某根脆弱神经的时候,向来感性的他变作有些不能自持了。话说前段时间灰灰居然能够再次收到一条关于“琴”发来的微信短讯,刚忙打开一看,仅是一张图片而已,甚是惊诧。过后却气得吹胡子瞪眼,怒不可遏地又不禁脱口骂道,“荷叶覃??……原来是你这该死的家伙!真是多此一举,自作聪明。到底有完没完啊你?怎么老是阴魂不散啊?”
试想,到底涉及何种原因才会令浏览完图片的人物脸上煞是有点发白?略莫心头还有些微微催吐的感觉……明显图片展示的仅仅是一口莲池而已。但要是仔细斟酌,指定会感觉上面情形特别糟糕,满池子破败的荷花茎叶早就干枯不说,肃杀颓糜的一番景象,总是令人莫名的感伤。既然无法设想他们的结局,至少每日也会处心积虑不断替那些天然落魄者分忧它们的哀愁。正如莲池边上的荷花茎秆,歪歪扭扭,长短不一各处散落,哪怕有一茎秆至今干挺着,感觉它仍然无奈迎着风一直只能停留在上边瑟瑟发抖……如此光景,怎教人不立刻回想起曾经在夏日盛开过的别致雨荷,那可是伫立在水中亭亭玉立、香远益清且不可亵玩的荷花仙子哦!
最后关于“琴”的人设,正如“她”所言,也许她真正是个女性,一个过得不那么快乐的女人,而她的真实身份一定就是老同学饶伟林的妻子,夫妻俩也试图努力去营造和构建未来更为长久的幸福生活,然而事与愿违,幸福戛然而止,双方最终只能选择无奈分手。是的,灰灰有时宁可就是这样想。
人生天地间,若白驹过隙。灰灰有一天可能也会忽然变老了。忽然也会回想起曾对他恩重如山的老渡工父亲,那时他手里紧紧抱着一个老旧的早已失去功能的电子管收音机,如获至宝。要知道,这可的确是老父亲唯一留存在人世的“宝贝”,也是留给灰灰的唯一念想。睹物思人。可就是这件珍稀之宝,还差点被妻子当作废物处理掉,正准备着手将它丢弃在外头。幸好发现及时,一番大声呵斥才算慌忙制止住女人。不可否定的是,他目前也直接成为女人眼中的废物,真可谓一文不值。为此男人经常遭受女人的冷眼,或者直接遭无视。灰灰并没有理会太多,平时也没必要跟女人过多的争执,他承认夫妻有极大矛盾,妻子解晓红实际并不是坏女人,无可厚非,她一直只是遵照自己的想法过日子,按照自己的主观意愿行事,从来不会随便迁就别人,也就仅此而已!再说夫妻双方性格各异,加上年龄悬殊,文化差异,兴趣、爱好都不同,双双自然有争拗,能忍则忍嘛。“心中无私天地宽”,他特别看重这句话的真实含义。哪怕余生难熬,除了工作赚钱,更多时间只愿借助沉思和回忆打发着一个又一个寂寥的日子。照例也会回到码头。瞅着码头边上那块大黑石头,足足能够呆上个把钟头时间,在那时,某个亘古绵长的幽幽场景或许就在他眼前历历闪现。
……一大清早,船儿刚靠岸。此刻,男婴恰恰正在江岸青石板上沉稳的安睡,而且睡得特别安宁,相当的踏实,微微闭合的稚嫩眼眸动也不动一下下。可能是因为他还能真实感受到妈妈就在身边,并没有离开过码头半步……尽管那时不远处还有一个老者端坐于船舷,在一直孤独地吟唱着小曲,但从未惊扰过孩子的睡梦。那么岸上四周伴随着花香,配合那河边低沉的吟唱,传至耳边,那分明就是天籁之音嘛。
“一叶轻舟去,人隔万重山,鸟南飞,鸟南返,鸟儿比翼何日再归还,哀我何孤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