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尚川早上一出来就觉得有点犯困。
昨晚想了太多事情,几乎一宿没合上眼,直到天蒙蒙亮时才算简单地睡去一会,那么刚才习惯性又被闹铃惊醒,邓尚川就赶忙起来收拾洗漱,之后连早饭也顾不上吃一口,匆匆忙忙回公司取车去。邓尚川是一名新司机,他专门为私企头儿开小车。今天头儿只是答应放尚川一天假,还破例把自己的车子让出来给尚川拿去接客人。头儿知道尚川有个老姐,早些年因偷渡去了澳门,在那边生活了几十年,还孓然一身,人老了,叶落总要归根,老人今天打算得正式离开澳门搬回家乡来安度晚年。头儿所以特意允许尚川今天开车去珠海接老人回乡下来。邓尚川也提前约了老姐中午12点将会在拱北关口碰头。车子驶上高速之后略略加快一点油门,两手把在方向盘上丝毫也不敢松懈,眼睛虽然觉得干干的,嘴巴涩涩的,心里同时又泛起了想要抽根烟的欲望。于是单手从T恤左边口袋掏出一盒香烟,麻利的取出一支烟光是叼在嘴上,并没刻意去点着它,明显也是摆弄摆弄样子罢。邓尚川暂时只能依靠这个土方法强打起精神来,就这样单独驾着这辆黑色奥迪轿车直奔珠海拱北方向驶去。
头儿是年初答应让邓尚川专门过来替自己开车的。头儿平时绝对不允许司机象今天这样一付驾车状态,除了不能在开车过程中抽烟,更不能疲劳驾驶。头儿原来就吩咐过邓尚川切记千万不要卤莽驾驶,开车时间长了,如果真是疲倦,倒不如就近找安全地方停下来休息一阵子再走。头儿当时见邓尚川模样清瘦,却很诚恳,且做事干练,唯一坏处就是发觉对方烟瘾极大,因此想让他尽快把烟戒掉。可大半年下来,却没能成功。头儿从不抽烟,也不希望车子里面留有一丝呛鼻的烟味,头儿最后还是情愿把他留下,并且以后也没有过多反对邓尚川在外边抽烟,有一次甚至还饶有兴趣问他平时都爱抽哪种牌子的香烟。头儿看似很有人情味,除去威严还算通情达理,头儿也是具备上司迷人风范的头儿,所以邓尚川一直很敬重该上司。邓尚川进入私企之后也算中规中矩,他一直努力使自己尽量少犯点错误,他害怕头儿对自己发火,甚至担心自己很快会失去这份工作,那么他既要保证自己的睡眠质量的同时,通常开车更时刻打起十二分精神。只是今天有点例外。昨晚几乎整宿未眠,处心积虑的他无非是在为老姐回来的事情暗自犯愁。
次日邓尚川提前回到单位,刚好单独在门口碰到头儿。头儿一大早就被邓尚川的样子吓了一大跳,这次头儿看到尚川某个手臂搽了几处红药水,斑斑点点之外,明显嘴角额头也皆是伤,头儿的第一反应就是以为邓尚川昨天开车一定出了交通事故,不禁蹙起眉头,略带紧张地问手下:“你怎么了,莫非车子出了什么事哦?”邓尚川便说没那回事,车子本身好好的,一直都没发生过任何问题。头儿就奇怪,说既然车子没出问题,怎么见你满身带伤?
邓尚川尽量掩饰内心的慌张,一边老老实实向头儿报告说:“不瞒你说,昨天下午接我姐回来,我就跟姐夫他们家人打了一架。”
“打架!怎么你——居然打架,还居然还跑出一个姐夫,难道是我刚才听错了吗?”头儿立刻有点迷糊:“到底怎么一回事?你原先明明不是跟我讲过说,这回你阿姐要独自告老还乡,那……原来你阿姐在乡下并非独身一人,难道……?”
“我阿姐确实独自在澳门生活了几十年,很抱歉,波士,是我没讲明白,我以前根本没敢提到乡下还有一个老姐夫,原因是我姐夫背后还有一房太太,并且他还跟那女人生了几个儿女,阿姐这次从澳门回来乡下住,本是她一直的想法,她前面也是迫不得以,原先澳门租来的房子被房东收走了,她始终又没固定地方,60岁一过基本就没人愿意雇请她当保姆了,继续呆下去吧,也不是办法,但她还是在澳门那边多呆了几年,最近才只好打算搬回乡下来住的,当年我姐在澳门辛辛苦苦挣来一些钱,全部寄回来乡下盖房子,就是目前我姐夫另一家所霸占的房子,只是没想到,昨天阿姐一进屋,另外一个女人就立刻找我阿姐麻烦,结果就吵起来,而且吵得很凶,现场我实在看不过去就……结果,那个凶女人跟她的儿子两人狠狠一块上来,不但扯烂了我的衣服弄伤我的手,还把我阿姐赶了出去,昨晚阿姐只好暂时住到我家里来。”
头儿听完就在挠头。“啊,这故事要不是刚才如你所讲,我还真不敢相信是真的,现实中哪有这码子事了,怎么给人感觉就象三四十年代香港电影残片中的桥段一样,太复杂了,昨天我单单就以为你是要直接把阿姐接回你家里来的,真没想到……”
“我阿姐好端端被人欺负了几十年,差点还没被整死,唉,波士,实在是不好意思,关于我姐的故事,至少有一匹布那么长,就算花一整天时间估计也讲不完给你听。”邓尚川叹口气说。
“只不过……当然,作为一个外人,我也不好插嘴,既然你叫我波士,那么,我想反问你,以后要是再遇到任何不讲理的或更糟糕的事情,你好好想想,双方单单靠武力、靠扯皮,就能一定解决得了所有问题吗?依我看是不可能的,必要时大可以去找律师呀,去打打官司呀,付诸一下法律,你听明白我意思没有?所以,别说我要笑话你,等会你去卫生间照照镜子,看看你现在的一副丑样子,那简直——”头儿一边摇头,一边无不揶揄的说。
末了头儿还郑重补充:“我今天有重要事情出去,赶着到外面会见一些客人,看样子你不适合再跟我走了,没办法咯,我只好再批你三天休假,回去好好休息,顺便慎重处理一下你姐姐的事情,哦,你马上给办公室小曾一个电话,叫他尽快过来代替你。”
“是,波士,我这就打给曾秘书!”必恭必敬的邓尚川又是满脸的愧疚,还说,“很抱歉事情搞成这样子,谢谢波士!”
很显然,这两天头儿对邓尚川算是已经格外开恩,恐怕以后再很难碰着这样的机会了。那么,邓尚川本来是一早要赶回来上班的,放假并非他的真本意,他也不是存心想要偷懒。发上一会呆之后他并没拔腿马上离开,而是躲在车库后面还一度苦思冥想,头儿再次放他三天假,只是这三天假,该怎么安排处理老姐的家事呢?想想老姐真是可怜,独自在外谋生,到头来还是这样平白无故受人驱赶,自己花钱造的房子居然回不去了,几十岁的人还被弄得流离失所,试问她怎么能咽得下这口冤气呐?几十年岂不是白白的为他人做嫁衣裳!到底还有没有天理?此时尚川不由自主的便怨恨起自己的老姐夫:或许他当年根本就不应该让老姐单独出去,夫妻俩再穷再苦也要在一起,他也根本不应该就那样自毁长城!所有不该发生的事情加一切罪孽都因他而起!事实上,当年同意让妻子偷渡去澳门当保姆,无非是贪图日后有大把大把的钞票给寄回家来,则分明是一种利用;自从妻子离开之后,话说没有不偷腥的猫儿,他要是在外面胡搞胡闹,就不应该还贸然把外面的女人给带回家来。想想也真够荒唐啊!从第一天他跟外边的女人狼狈为奸算起,他就应该觉得羞愧!无耻!过后据说还借故四处躲避,不想看到原配娘家人的各种面孔。则是多么的愚蠢!你想,难道躲避就能解决得了任何问题的吗?躲避就能绕得弯弯过去吗?一个穷困男人自身处处捉襟见肘,自己已经够窝囊,还要见异思迁在外面寻花问柳,到处惹出麻烦,这种男人简直实在是要不得。既然无法平息事端,几十年来引发的矛盾日益恶化终归难免,此时不怪老姐夫还能怪谁,要么就只能怪自己老姐太迂腐,两女争一男,那简直太狗血!……可是蹊跷事出必有因,你想,酿就这一段畸形的三角关系,原配妻子白白辛劳大半辈子,就甘愿会装聋作哑么?只可惜外面女人更不是好惹的货,她们二者之间的争闹,明的不来,暗的似乎也从来没有休止过。想必那外面女人也一定是有备而来,在如何维护自己的权益问题上丝毫不会半点马虎,谁甘心把到手的鸭子又让它白白给飞跑呢!就算是原配亲自回来乡下找她理论,最终也还是掰不过她,最终她还会让对方轻易的输掉一城给自己,开初的所有指责及辱骂对她来说莫不过是隔靴搔痒、无济于事,她根本不会把原配不原配放在眼里,她手里正握着一张王牌呢!她跟老男人早早就有一个儿子在身,可你老太太有一儿半女吗?因此一直以亲生骨肉作为籍口,又在现场浑身解数撒泼抵赖一番,寻死觅活的最后只能令大家暂时松手作罢,事情弄得不了了之,惟有休战。一切问题也都只能留在后面亟待解决。从那一天起,懦弱忠良的老姐善罢甘休,可是一旦妥协,日后就让那狡猾可恨的心计女人更加得逞,从此鸠占鹊巢,就明目壮胆并且更加放肆起来,接连的下蛋,后边又多出两个女儿,更加有恃无恐了。接下来则完全有理由以女主人身份自居。姐夫低头歪脑连闷屁都不敢当着大家的面排放出一个。原配受挫,象一只折羽的青鸟,回澳门之后,他居然有更加充分的理由继续跟外乡女人在乡下撒野。至此,邓尚川只要一回想起老姐夫就恨不得咬牙切齿。
邓家这一代兄弟姐妹8个,老姐排第三,老姐上头还有两个大哥,各自都已经儿孙满堂了,老姐下来有三个妹两个弟,当中邓尚川最小,老姐叫他幺弟。这么多兄弟姐妹当中,有些甚少跟她往来,有些甚至还断绝来往,兄弟已成陌路,人情冷暖唯自己自知。当然,老姐跟幺弟关系最好,老姐挣钱并非容易,却私底下常拿来单独救济幺弟,这样也许招致别的兄弟姐妹内心更加不爽快。老姐足足比幺弟大二十几岁,老姐婚嫁的那些年,幺弟尚小,甚至还不算懂事,关于老姐婚姻故事的前前后后,幺弟日后只能略知一二,关于事件的更多真相,又因父母在世前未曾亲口提起,当中涉及的大大小小事件,要么是从好心人无意转告而得知,要么经过众多街坊的口头讲授,当中一定带有个人偏好,又或者明显带着杜撰痕迹。总之,令邓尚川最为迷惑的是,为何老姐当年嫁得丈夫,那时偏偏执意还要偷渡去澳门,就没能呆在家乡好好生活?再者,哪怕去成了澳门,后来还知道男人明明已经变心,为何就舍弃不了乡下这段感情?三人之间还非得要纠缠不清?小时候听来的故事总是模棱两可,等到近年,一旦有了机会从乡下坐车到珠海,步入澳门,等幺弟找到了老姐之后,大家面对面坐下来想要好好了解她这段离奇的经历,开始她便轻描淡写的显得并不热衷诉说陈年旧事,只是说,当年有一个金兰姐妹曾经告诉过她澳门挣钱远比乡下容易,哪怕过来做保姆,也大有前景,既能管饱肚子,衣食住行还根本用不着犯愁,三年五年回头没准还能在乡下盖起大屋来,因此她就动了心,跟着金兰姐妹两人扒着舢板,私下一道从乡下偷偷溜了出来,当年取道偏远河涌一路过来,没想象中的艰难,某天傍晚两人紧张扒着小船轻易的躲过几处哨卡,等到靠近了小岛岸边才算真正醒悟过来,原来这里就是澳门。老姐还告诉弟弟,自己好歹在澳门熬了这么几十年,最后剩下没多长时间,等再过几年,就可以安心回去乡下养老,就是所谓的奔头了。毕竟家乡那边才有根,这边根本没多少值得留下来的东西,除了寄居。而当年与她结伴同来的金兰姐妹宁可在外面孤独终老,也死活不愿再跟着回去。始终人各有志。她不管。金兰姐妹多年对她的劝喻,甚至冷嘲热讽,都已经失效。她情愿一辈子死心踏地麻木侍奉乡下那个蠢男人,所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她一定非要回去,夺回原本属于自己的另一半,包括早已经被人强行霸占的屋子,当年要不是轻易跟随金兰姐妹一道出来,乡下的老实男人就不会如此做出那等傻事来。
“你姐夫那人蠢笨老实,又死要面子,铸成大错也还不早早招认,他也一定是受了那妖媚女人的迷魂蛊惑,才无法识破对方一早设下的鬼把戏,唉,浪子回头金不换,回去只要他一心对我好,奈何得了那女鬼敢一口吃掉他。”老姐之后又喋喋不休跟幺弟讲了一通话,大致意思是,男人能有几个耐得住性子不会在外头胡作非为呢,天下男子最风流,你看旧时皇帝,有三宫六院,还有七十二妃嫔,也见得那些皇娘妃子秉性各异,有忠必有奸,她们之间也照样争风吃醋,屋内人心险恶、屋外腥风血雨,但不管如何,故事到头来自然有始有终,有分有明,凡是心术不正的,歪门邪道的奸诈小人,她们就一定没有好下场,更没得好结果,反而见那些贤良淑德、心力交瘁的忠厚女人,最终都能善得其果,苦尽甘来——电视剧平时可是看得多了!
说起自己的男人,老姐突然眼泪交错,她一直不肯相信自己的男人对她已经变心,这么多年就算自己省吃节用也要积攒更多的钱寄回乡下,还不是单单为着这个该死的男人!日夜为他把心都操碎。她也早该学学金兰姐妹心如磐石。金兰姐妹之所以会有当年之勇,无非是要一心远离臭男人,离开家乡是非之地,离开逼迫自己的父母,和乡下一班凄惶姐妹,就是为了尽快脱离苦水才谋划过来澳门寻找新的生活。如果她能一早横下心来舍得把一切丢下,当年也定会快刀斩乱麻割断情丝然后一走了之,可是根本办不到,他们有诺言在先,只要一挣够钱就该回去,只是在后来发觉事情已节外生枝,她也只能留了下来;并且,这么多年过去了,她一直固执的认为,始终有一天,家还是她的家,等到哪一天,只要发疯女人贪钱目的一旦达到,就会完全舍弃那蠢笨男人随后自己卷起铺盖逃之夭夭……因为她才是明媒正娶,她手里仍然还保存当年两人结婚时政府发给的那张结婚纸,珍藏了这么多年,去到哪里都不敢随便毁坏及扔掉,那就是最好的明证;总之,谁也替代不了她的位置,谁也抢不走属于她的男人,包括借去的东西,除了物归原主之外,哪里还有长期霸占的理由。因此老姐便说,其实她一早已经原谅了那个自己始终认为还算是厚道老实的丈夫,所以,这次她一定要回去,至死也要守护在丈夫身边。
上午还不到10点,邓尚川恹恹的回到家门口,他知道泪眼汪汪的老姐至今还在屋里坐立不安且茶饭不思,也会象他一样不断唉声叹气,本来想推门进去的,口中除了涩涩的干干的之外,却一时找不到一些合适的词汇来好好安慰安慰可怜的老姐,略莫就停了下来。这一会又思想起昨晚枕边那个黄脸女人,恐怕她一早已外出,到外面搓麻将去了。想起自己的赌鬼老婆,邓尚川心中就来气,就似乎想要骂人。其余两个女儿,一个在读小学,另一个已经上了中学,这些年姐妹俩没少花钱,学习成绩却一直马马虎虎。怪不得结婚那天有人跟邓尚川打趣的说过这句话,“一世儿女债,半世老婆奴”,他今天算是特别有深刻的体会。邓尚川便不由的苦笑。黄脸老婆除了天天搓麻将,屋里屋外就别无他事一样倒落得个清闲。邓尚川早上外出的时候,老姐还提前在屋里清理出一些杂物,帮忙彻底打扫一次卫生,想必家里已经脏乱得不成样子,恐怕就连老姐也过意不去。可恨那黄脸女人昨晚回来见了老姐之后面色就自然不对,末了还在他枕边扇动一些风凉话,黄脸女人大致意思是:几十岁的人了,日后总得要有自己的长宜之计,这么糊涂了大半辈子头脑还不能清醒,自己不好好的留在澳门享清福则罢,还非得要回乡下来跟人家挤兑,这算是哪一出的好戏?她必定是丢了西瓜抢芝麻,非但吃力还不讨好。接着又狂妄的说,“‘鸡蛋碰石头,好戏在后头’,哼,就怕最后鸡飞蛋打,到头来害得她自己,除了一身骚之外还被迫流落街头——无论如何,这里也不是她的长留之地!”心想这黄脸女人既丑又懒,平时就差给她一巴掌了,昨晚亏她那样说得出口!——算了,瞎眼女人,简直就是无赖,这一巴掌也省下来了,心想好男才不跟女斗!……于是邓尚川恹恹的掉转了方向,离开家,头也不回就撤了,大概这回要去哪里,只有他心里才清楚。
邓尚川脚下所踩着的这片土地,昔日曾经是一块一块的肥沃农田,现在高楼大厦一座座已拔地而起,宽广的马路、宏伟的桥梁已经取代了昔日生长茂密的庄稼以及低矮的楼房,这里到处是厂区,到处又能见到现代气息的漂亮的住家花园,涌现在街上人流当中再也不仅仅局限于当地口音,还充斥着其他地方不同的方言。各地人们陆续从内陆一些地方过来珠三角谋事做,当中不少是一些水平低下的外来民工,他们都有不同的营生,也有不一样的行当,这些年只要勤快,不愁找不到一份象样的工作或停留的地方。此前邓尚川并非是一个职业司机,他原先也是在一家规模不大的专业生产电饭煲的小家电工厂做事,在流水线上充当一名电焊工,那阵月薪才不到3000元,那时对于一个初小文化的他,能拿到这份薪水已经算不错了。而他的妻子,结婚之前还在一个脏乱不堪的小型农贸市场卖点烂菜叶叶,收入甚微,她原本以为婚后生活会带给她很大程度的改善,而且澳门的老姐平时一直还能多多少少对他们施加一点救济,可是除去这些之外,似乎就没有过多可以让她更加惊喜的地方。男人既无多大的本事,自己则天天继续饱受脏乱之苦:市场那里场所之简陋,人客之挑剔,恶劣环境之下导致臭水横流,蝇蛾漫天,且多年仍然一直没有作很大的改观,始终还是那样令人不堪入目。这令她几度懊恼,内心的渴望就如暴涨的气球跌落地下容易摔破似的,她心有不甘的同时还后悔嫁得这桩婚事,三天两天闹着不同的脾气,最后还不断央求自己的男人要尽快努力多挣点钱回来养家。女人的志气似乎很大,说根本瞧不起他上班那个鸡窝一样大小的工厂,又叫他索性辞职算了,反正也不见得有多大的出息,不如尽快找找法子,寻得一份更加高薪的事情来做。结果被女人快要闹得不行,就只好问老姐,电话那头的老姐听完幺弟诉求之后稍作停顿,最后也赞成他辞职,并且给出一个好建议,让他尽可能抓紧时间赶快去考取一张驾照回来。老姐帮忙分析说,初小文化的人要想获得一门略为高薪的技术活,最讨巧也最快捷的方法,就是赶快去做一个职业司机,要是以后傍得上大老板,人家手头疏爽大方的话,当一名司机所得薪水则远比在生产线上强得多。日后他真的照着去考了驾照,又幸运认识到现在的波士,并且获得这一份好的差使,想想这恐怕也是黄脸老婆这辈子所做的唯一一件最正确的事情,叫他辞职不干,离开工厂,否则,她便没有更多理由尽快逃离那块落难已久的艰辛之地,逃离那个糟糕恐怖的农贸市场。收拾东西离开的时候,见那里仍旧杂乱不堪,抬头蝇蛾漫天,低头脏水一片。
确实,家里的光景慢慢的一天比一天好转起来。这完全归功于黄脸女人的正确指导。她向来自大,在他面前依然改变不了指指点点及罗里罗嗦一些生活习惯,却很快学会趾高气昂抬头走路,只因娘家那边每年都有一份固定的土地分红分到她手上,她甚至骄傲的认为当年她并没有盲目听取自家男人的荒谬主意迁出农村户口到城里来,恰恰这正是自己最最高明的地方,没有之一,所以她有足够的底气在男人面前趾高气昂,随后在外面又迫不及待的迷恋上修筑“四方城”——搓麻将成了她近期的主打爱好,除了适当要给家人洗衣做饭之外,她恨不得一天24小时都能聚过来搓麻将,或者考虑索性就在家中开设一间麻雀馆了事,此外,她还专心抽出时间在外边纹眉,美容,电波浪卷,修指甲……总之在该如何精心修复打扮自己的事情份上可没少下功夫!日子虽然有些起色,可脸上的皮肤却难得一点改善,依然是暗黄,恐怕这要归罪于女人经常熬夜搓麻将的这一事实结果,只不过,那张黄脸也有一点用处,它一度还被男人拿来比作屋内那块晴雨表,唯一不同的是,假如家庭饭桌喜从天降要比往日多出几块鱼或是肉,哪一天注定阳光会很灿烂,并且也表示她的当日心情一定完美,指定外面已经赢得一些可观的进帐;但更多的时候,要是看见两个女儿撅起小嘴吃不下饭,甚至还克制不住向赌鬼母亲表示强烈抗议,饭桌则一定充满羞涩,那通常可以预料当日肯定乌云密布,风雨欲来,原因无它,便是输钱。
这令他似乎很快想到了另一个女子,她叫黄晴,一个有着几分姿色的外地女人。黄晴原来跟自己共过事,一起下到车间里干过辛苦活,那女子原来就坐在他的流水线的斜对面,她负责给产品贴标签。工厂上班的一些景况,最能让他记忆犹新的,便是偷偷的张望斜对面那个外表总令人销魂的外地女子黄晴了,偷看她黑黑的长发,偷看她精致的五官,偷闻她身上的淡淡香水气味,还有,她那嗲声嗲气的声线,傲人的胸脯……以及两条雪白修长的美腿——当然他必须承认得借助想象才能真实感觉到那里的漂亮来,因为大家每天上班都穿着工衣的缘故。不比得同一年夏天,那天正是国庆假日,他正好在街上某个角落远远见到她,顿然紧张的说不出话来,原本计划疾步走上前向她打声招呼,突然也变得犹豫,那天她刚好穿一件米黄色的花衣裙子,恰倒好处的向人展示她那两条修长白皙的小腿,转眼之间就那样脚步轻盈的飘走了,象一朵花消失在远处……他傻傻的矗立在街角,仍旧两眼放光。假若对面坐着的人不是该漂亮女子黄晴,至少那些机械重复的电焊工作会变得更加枯燥乏味。一段快乐的流水线时光,日后回忆起来,至少还能让他嘴角轻易露出几丝的甜蜜魅笑来。街角偶遇之后,精神亢奋的邓尚川差点变得不能自制,甚至不能安分的埋头做事,心猿意马的他难免受过几次车间女主管的批评与警告,要不是后来黄晴突然辞职不干了,因为着急要出去嫁人,说不定他还会在暗地里做出什么样的傻事来呢。不管邓尚川有多么的不情愿与不舍得,人家漂亮女子黄晴最后还是开开心心和快快乐乐的跑到外面结婚去了,甚至来不及跟大家挥手告别,就那样匆匆离开,彻底消失在众人的视野。他和她之间,从来没有任何交集,甚至还算不上是朋友,虽然邓尚川私下一直很想借某个机会去跟她说几句话,顺便告诉她,自己是多么的渴望跟她在一起。黄晴离开之后,安排坐在那里贴标签的则是另一个面黄肌瘦的老女人,那么想必她定是受了特别优待才如愿过来接替黄晴的位置吧,总之,她的斜对面同样固定不变的是一副憔悴模样的邓尚川,手头工作至此也愈加索然无味,幸好后来妻子索性让他也辞职不干了,否则他会继续闷死在那里的。因此过没多久他也相继离开了那工厂,他直接走去市里报名参加汽车培训,自己的老姐早就满心答应愿意为么弟掏学费去尽快考取一张驾照回来。
事情也出乎意料的顺利,不到半年时间他如愿就获得通过所有备考项目,年底驾照到手,过完年,这么新的一年他也仿佛交了好运,很快就幸运遇到了头儿。由于头儿自己很少开车,头儿那里刚好有一个位置空缺,他就顺理成章变成了一名私企职业司机。更加戏剧化的事情还在后面呢,上班之后的头一个月,他刚巧在城市一处露天停车场碰到旧时工厂的女主管,那时她正忙碌着四处去跟朋友拜年,刚刚下车来,发现停在自己车子旁边的一辆黑色奥迪座驾上坐着的人,模糊轮廓好象是自己昔日的工友邓尚川,一时又不敢敲定,正在生疑,碰巧他也从那侧车窗探出个头来并主动叫了声女主管,这下她着实吓了一跳,终于落实是对方,不免兴奋的大叫一声“邓尚川”,显然人家对他早已刮目相看,昔日刻板严厉的她一下子变得异常和悦,寒暄之后指着身边红色座驾忍不住着急透露给旧时工友,说这是丈夫送给她的新年礼物,结婚纪念日那天丈夫就许诺过,留待过年之前定要送她一台车子备作平时上下班之用。尚川为她感到高兴,认为她嫁得一个好老公。庆贺之余,难免看到女主管的脸颊顿时傲然绽放成一朵娇贵的小红花。
“哎呀,真是不说不知道,一说吓一跳。邓尚川,你还记得坐你斜对面那个漂亮女子黄晴么?”女主管特意问他。
他说记得,他怎么会突然忘记那个漂亮女工友呢,遗憾她早已经嫁人了。
“她呀,又被人家甩掉了!”
“是么?怎么回事?”他问。
“你先别问,你老实告诉我,以前你是不是暗恋过黄晴?我原来老批评你,就是因为发觉你注意力不集中,老是用一只眼斜斜去偷瞄人家黄晴,以至直接影响你那时的工作进度,还记不记得?”
他满脸尴尬的笑笑,不敢说话。
“我就说嘛,万事万物,必出有因。黄晴呢,贪图虚荣,爱臭美,天天恨不得找有钱男人过来爱她宠她,自己则不愿意老老实实回来上班做事,你想,难道天上会掉下馅饼么,哪里会有那么轻巧的事情呢,她居然跟了一个50来岁的老头走了,那老头又竟然是我家先生单位的上司,我也是后来才知道,你说好巧不巧!结果呢,还不到半年,就被人家上司的原配妻子揭发了他们之间的丑事,毫无意外黄晴就被当成垃圾一样的人物随后给清扫出大街,你想人家老婆会那么轻易的放过她么!真是让人笑话!”
“啊?她不是跑去正正经经嫁人了吗?怎么会弄成这样?”他很惊诧。
“她跑去嫁人!嘿嘿,你以为——”女主管会意的朝他笑了笑,又继续说,“你们有钱男人不都有个通病么,就喜新厌旧,没别的,看见一个,扔掉一个,所以呢,外面才会有那么多贪图荣华富贵的虚荣女子,她们都愿意扑倒在你们有钱男人身上来,对了,以你现在这身行头,一副老板模样,我想人家黄晴绝对会喜欢上你,啧啧,你是不是中六合彩了?还是被哪个富婆一早看中你了,没想到连你都发达了,哈哈,居然还开起这么豪华的小轿车。”
“哪里,我也是替人家打工而已,我在等我波士,他还在那边开会。”说着便用嘴巴朝斜对面大楼方向努了几下。
……
无意打听到漂亮女工友黄晴的下落,他不知道该替她感到高兴还是难过,难怪他记得以前听工厂一个死党讲过,说黄晴哪里是嫁人,简直是为了嫁给人民币!死党批评她虚荣,说她眼中哪里还装得下他这个穷小子!你就别做白日梦了……刚才又经女主管那么严肃一说,看来的确是真话,其实人家简单使出一招,就足以直接点中黄晴死穴,只是他一直不敢相信那是事实而已。
因为黄晴简单看中人家男的有钱,不管对方是否一早有没有老婆孩子,万一那男的真要是有女儿呢,或者大概指定也跟她那般年纪,而她却管不了太多。看来原先所说的结婚,也只是一道谎言。但无论如何,邓尚川这天可是变得相当雀跃,心里象已经得到某种快乐启示一样,他决定要找机会近距离再去瞄瞄自己的梦中情人,他有足够的勇气去掳掠她轻佻表率的芳心。于是拨通了电话,很快就听见对方轻柔的声音,似乎还带点幽怨。邓尚川首先报上自己名字,问黄晴是否还记得旧时坐在她斜对面的哪个男工友?然后告诉黄晴说自己也已经辞职,目前在一家私人企业单位上班,说他意外得来她的一些景况,很是同情她,又问她此时此刻是否有些困难,需不需要他的热心帮助,女的连声说感谢,他就借此机会表示希望要马上见见旧时工友。他们很快选择在市里公园后山偏僻的湖边见了面,邓尚川看到她明显的瘦了一圈,很是心疼,忍不住把她揽在怀里,那女的靠在他肩膀上,就簌簌的往下掉眼泪。也许那时彼此都不需要说话。他的内心象江河一样翻腾着浪花,终于跟昔日朝思暮想的人儿靠在一起,内心自然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激动,一种幸福的痉挛感,全身象通电一样传遍身上每一根毛孔,每一处地方。女的则似乎很眩晕,也很麻木,他们一边互诉衷肠的时候,一边在城市某个暗夜角落偷偷摸摸做了不可描述的事情……到最后女的问他,你可是有老婆的人啊,我也不知道你对我到底是真心还是假意,反正我不管了,在我最孤独无助的时候,只有你还记得我,所以,我才愿意把一切交付给你了。于是他为黄晴找了一处地方,是头儿原先的一套普通居室,头儿搬离之后就几乎很少回来过,年初甚至还把钥匙交给自己的私人司机尚川,告诉他那里可以留作平日午休之用。他让她暂时在里面住了下来,又说,面前所有的困难,以后慢慢都会好起来的。
他每次回到家,他的黄脸女人时常一副不屑的表情。女人总是讥讽他精神萎靡,令人不爽,又嘲笑他精瘦的样子就如鸦片烟鬼一样,女人一边奚落一边伸手居然还向他索要些钱两,依然还在埋怨,说嫁了他这么一个没用的男人,她和两个女儿,这辈子恐怕就得跟着他一块受苦受罪了,尽管现在她每天不用去市场上卖菜,不用跟熏天的臭气和讨厌的苍蝇做伴,她还是不觉得满足,因为,看到麻将桌上其他的女人总是那么阔绰那么大方有钱,就连她们每一个人手上挎着的名牌精致时髦手袋,进屋那阵随时也会在她寒酸的面前折射出炫眼的光芒来,她们的男人动辄上千万家产,每天还开着豪华小轿车进进出出,这着实令她大开眼界,同时亦羡慕不已,回到家中的时候难免几声叹息,无比懊恼。她没有理由不清楚自己所在的位置到底是在哪里,也没有理由不晓得自己跟她们之间一早形成的鸿沟差距有多宽多大,人家那样的日子才算真正过得滋润哪!那么除了抱怨,除了伸手要钱,女人甚少过问他上班的事情,但女人对他暂时还是寄以厚望,因为知道他现在跟着一个私企老板一起做事,只不过女人有时晚上想个他亲热一下,他总是找借口推搪,说自己工作太累,女人就生气的推了他几下,骂骂咧咧的径自走开,接下来总有好几天都不想再理他了,后面总有打不完的麻将。他每次回到家里,乱七八糟的家居景象顿时闯入眼帘,那时他恨不得找个理由痛痛快快的揍老婆一顿,可是他现在不能,因为在外面,他已经有了喜欢的女人,漂亮女子黄晴,才是他的所爱。外边那一套头儿临时安排给他休息的居室,才是他梦寐以求的温柔乡。他有时甚至不想回家来。
当天邓尚川不知道从哪处借得一辆破旧车子,趁天黑前领着黄晴满大街转悠,车子漫无目的在城市当中行驶,脸上原本如沐春风的女子黄晴,这一刻似乎也被兜转得有点不太舒畅,甚至后悔上来这车,要不是男朋友执意拉着她一道出来,要不是感觉今天的他心事重重,她宁可呆在屋子里,暂时哪里都不想去。虽然说身边这个已婚男子目前算是自己坚实的靠山了,可她还是觉得一下子有点透不过气来。他便细心替她拉下车窗,由她静静的可以呼吸一下外面的空气。车子就象一叶小舟快速流荡在城市宽大喧嚣的河床上,夜色即将降临,这么一天又即将过去,隔着车窗看两边街道景色,城市迷离的霓虹灯,繁华初上,就象舞台上瑰丽的灯光一样,华光点缀,丽影婆娑,这座将近生活了四十几年的小镇也已经长大,变化为城市,而在今天看来果然有些景致。也许是粗心大意,或者无心留恋,以往从来没有这番心思来好好阅览这地方,邓尚川现在才醒觉这座城市变化之快,恐怕现在就连车轮也无法去精心丈量快的尺度。他有点迷失的感觉。尽管他前面没沾一滴酒,嘴角拢起一丝笑的同时似乎还有点朦胧醉意。女友黄晴陪伴了他整整一个下午,又亲自下厨,煮得好吃的家乡小菜,捧个碗蹲在他面前细心地喂饱他,然后又替他刮去满嘴忧郁的胡茬,两人在屋里沙发上缱绻缠绵了一段时光,那一刻他慵懒极了,什么也不愿意去多想,他甚至一下子忘记了自己的老姐那张忧愁面容,出门的时候他应该吩咐过老姐说,自己较迟下晚班,那么他就应该叫老姐先安顿下来再作打算;他也有必要告诉老姐,弟妹总有忙不完的私人事情,可以不用管她……那么,紧紧搂着身边的人,他也暂时将那张黄脸遗忘得一干二净,不过他还是一副难得快乐起来的样子,女友看他神色本来不太对劲,直到出门之前还不断问他,到底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不愉快的事情,他才简单的跟她描述了几句和他老姐有关的一些窝心事,末了嘴角总是拢起一丝的笑,那分明就是苦笑。
“尚哥,怎么老感觉你笑得很勉强,这么难得你休息来看我,陪了我大半天,难道你还不快乐吗?”黄晴蹙紧眉头问他。
“唉……”他在车内叹息了一声,专心看着前方道路,在一边继续说,“反正,我阿姐的事,我感到很无奈,你也晓得了,事情搞得象一团麻,乱糟糟的,我现在也不知道该怎么去帮她们处理。”
这时在旁边静下来的女人神情似乎起了变化,变得满腹愁怀的样子,也许她马上结合到自己身边所发生的一切事情,心情难免错综复杂,象是意识到什么,不禁幽幽的念叨说,“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咳,你管自己都管不了,你还能管你阿姐的人生大事,我看你还是省点心好了,不要愁坏了脑子,反正,日子每天都得过,忧愁也是一天,快乐也是一天,那干吗非得选择忧愁呢,今朝有酒今朝醉罢,对不对。”
“怎么说也不关你们之间的事,人家阿姐又没有踩到你们的痛处,所以你们怎么会可能替她分忧替她着急呢?”邓尚川这回脑子想必还真有点迷乱,大脑好象是不受自己掌控似的居然对女友酸溜溜的说出这番话,让女友很不解。实际上,他脑子是清醒的,刚才之所以提到你们两个字,无非同时在埋怨另一个人,他的黄脸女人而已。
车上女的难免有点不高兴了,脸色很难看,不过并没有即时发作,过了一会,女的才诡异把头凑近他那里,说,“尚哥,这些天我老想吐酸水,刚才我又有点想吐了,我,我肚里怀了你的孩子。”
“啊,你说什么?黄晴,刚才外面太吵,我没听见。”碰巧外面刚好有部车子正从后面快速的超越了他俩,并在大声按喇叭,估计别人在责怪前面车子行驶的时候漫不经心又老不正经还随便压线,所以作出警告。
“蠢驴,我怀上你的小孩了,肚里已经有BB,听见没有?”
于是车子继续往前面行驶的时候,方向盘一下子变得有些弯弯扭扭,而他脸上此刻连一丝的笑也不见了,嘴角还直哆嗦,“BB?你有BB了?什么时候怀上BB的?不不不,你叫我想想,我脑子很乱,我现在还在开车呢,唉,这时候你怎么会有BB呢,你摆明不是要让我发疯嘛,你——”
“邓尚川!你放屁!你这还叫男人吗,你简直欺人太甚,我要下车!放我下来,你快放我下来!听见没有?停车,快点停车!我下来走,你听到没有?不然我要跳下去了!”女人象发疯似的在一边拍打着他的手臂,连续推搡着车窗一边还要将头钻外边去,在如此危险动作之下的邓尚川总算难得保持冷静,他后来始终一言不发,最终选择了某一处比较安全的位置,才在路边将车子停了下来。黄晴使劲推开车门,转身朝车内灰头土脸的男人吼叫一声,“邓尚川,你这混蛋!我恨死你!”便愤然离开,往马路边后面方向一路小跑过去,女的冲上步行道时,还差点撞到一个老头模样的行人。
邓尚川迅速走下车,赶紧去到车的另一侧重重的关上另一扇还没及时关闭的车门,转身朝黄晴离去的身影叫唤了几声,见没搭理反应,他一时慌了手脚,下意识里往回跑了几步打算要把她拉回来,可是那影子越走越远,不久就消失在夜色之中。车子也不能单独随便在马路边停靠太久,毕竟那个位置还不能立刻掉转方向去追她,只好眼巴巴目送那影子怅恨离去,之后,邓尚川就在原地使劲的跺了跺脚,才转回头,过来车子身侧靠在那里发呆,抬头见上方的路灯亮起来了,觉得有些刺眼。他有点懊悔自己刚才说过的一些话,心里不断在狠狠的骂着自己,他打开双闪灯后又从车门侧面顺手操起一包干瘪的香烟,里面幸好还剩最后一根没抽完,点着火之后,重重的吸了几口,又惆怅的回身仍旧靠在车旁原来位置黯然发呆。在路灯下,他的思绪很乱,尽管上方有亮光,可是借助烟的缭绕,孤独与忧伤两个朋友分别手持黑纱一下严严实实将他包裹在暗夜里。
那时候,也许他应该想到某一个人,那个人,应该就是他的姐夫,他与姐夫,他们没有过多的交集,哪怕在路上大家意外相遇,不管情愿不情愿,面无表情的他仍然会叫他一声姐夫,而他的姐夫也通常会简单叫他一声幺弟,之后大家就各自散开,各自往不同方向离去,不过现在,他跟姐夫本质上已经没有多大的差别,大家应该算得上同一条路上的人了。不知不觉中,他已经犯了类似姐夫一样的过错。始终,纸包不住火,否则就会燃烧怠尽。现在的他哪怕一门心思想要逃走,孤零零的也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逃遁而去。他发现自己很狼狈,思绪凌乱且不堪。他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去面对自己的黄脸女人,还有两个孩子,他刚才分明气跑了他的女朋友,那个口口声声说肚里已经怀上BB的女人,有时候他宁可相信那只是一道谎言,而不是明确事实。当然,如果可以选择,他宁可像BB一样重新钻回母亲的躯体里……总之,他想要的,便是逃避。
“幺弟……”似乎有个神秘的声音在他身边响起。
他顿时警觉起来,现在这个时候还会有谁叫自己幺弟呢,除了老姐之外,当然还有姐夫,他刚才也分明想起的那个人,他的姐夫,他断然没有想到姐夫这时候会突然出现在自己眼前,除非是奇迹。
奇迹始终是奇迹,他的姐夫的的确确在他身边站着,一边拉扯他的衣服。等他稍微清醒过来,发觉自己的姐夫这时候不知道为什么会意外出现在他的面前,这令他异常紧张起来。
“幺弟,你怎么还不回去,我站在这里快十几分钟了,见你神色不对,我也不敢离开。”姐夫跟他说。
“什么,姐夫,你刚才一直站在这里?我怎么就没注意到呢,我……”他很窘迫。以前自己一直在内心里狠狠的责备姐夫的,反而现在,他在姐夫面前却成了一个做错事的不诚实的小孩,满脸的窘相。
“我刚才还见你站在马路边上呢,你那么大声叫唤她的名字,我想,她是不是你的朋友?她刚才就差点撞倒我,好象一早被人家得罪了似的,头也不回就跑了。”姐夫对他说。
听姐夫三言两语叙述之后的邓尚川,这一下,当他实实在在站立于姐夫面前,更加显得无比狼狈,一副无可适从的样子,分明又象球场上刚被彻底打败的对手那样颓丧无力,两腿甚至有点发软。他许久说不出话来。后面好不容易才抠出一句:
“这么说,姐夫,刚才……都给你看到了?”
“嗯,我正好经过,这不,给她差点绊倒我呢。”姐夫说。
“可是,天黑了,你还要去哪里?”
“我,我早上座公交出来走到现在了,我也不知道该往哪里去了。”姐夫说话的时候一脸难色。“没想到在这里碰见你,我也觉得奇怪呢,幺弟,发生了什么事?刚才她——”
邓尚川就支吾着说没任何事情发生过,他只是送他一个朋友在这里下车,不巧人家遗留下东西在车上,所以他刚才着急追了上去……可是他越想掩饰,表情就越来越怪异。刚才分明听得姐夫说从早上外出走到现在,况且还不知道该往哪里去,天都已经黑了,姐夫为什么说出这样的话来呢?邓尚川觉得姐夫话中有因,同时他就联想起老姐来,老姐至今尚无家可归呢。
“可是,姐夫,我老姐也被你害惨了,这几十年,你们……你们太霸道了!昨天简直太不象话了!”心中又一次点燃怒火,邓尚川这次可是恶狠狠的朝姐夫动嘴皮子。
“唉……”姐夫再也无法抬起头来,两眼早已经湿润,他低低的说,“都怪我不好,是我造的孽,这下报应到我头上来了,呜呜呜……”老人说着说着就哭了起来。
老人说,当年要不是因为自己心太软,就不会放邓尚川姐姐出去。
老人说,当年要不是因为自己心肠好,就不会收留外面那个恶女人。
老人说,他现在也没有半点法子了,他也知道那女人坏,就是想不到他们生的儿子,更加的坏。
老人还说,他现在也已经回不去了,他被儿子赶了出来。
邓尚川这下嘴边根本无法拼凑出一个字来,内心里痛骂了几句强盗,这一事实他根本无法想象,最终就连自己的姐夫,也被凄惨的流落街头,那一刻,姐夫在他面前痛哭流涕的样子着实令他心都化了,他对姐夫的恨,骤然一下子减轻了许多,甚至还替姐夫觉得可怜起来。无论如何,他今天不能把悲怆的老人单独扔下,因此他搀扶老人上了车子,开动之后,车子屁股突突突发出声响,就想尽快消失在城市的夜里。
难受的心情暂时得到缓解之后,姐夫的话语一时多了起来,姐夫试图用最清晰的叙述方式,向幺弟传达自己内心的迷惑跟苦痛,以及悲剧的产生与衍变:接近三十年前,文革才刚刚结束,他从一片红色海洋世界里转回到现实中来,本来一直在乡下务农的他,几年前他被安排到野外农田,看守生产队的几十亩鱼塘,有人给他介绍了一个叫邓志莲的一个邻村女子相识,他们很快就彼此喜欢,得到审查合格之后队里批准他们光荣结婚,因为还要继续看守鱼塘,他就很少回家里去,结婚三两年他们都一直没怀上孩子,这让他很是着急,夫妻在一起过日子,要是生不下一男半女,那不是让人家笑话吗,就在他苦恼不已的时候,妻子跟他提出一件事,妻子说自己打算要出趟远门,问她去哪里,说去澳门,他听了吓得不轻,尽管那时侯他知道很多人都偷偷选择离开自己的乡村去往香港或澳门谋生,之前甚至也有人动员他去,可是那时他还有老母亲,一时走不了,母亲死后,人家见他可怜,才介绍了一女子给他做老婆,现在连老婆也说要离开他,他生气了,不同意她走,更加不愿意放她走,可是,他的任务是看守鱼塘,如果没有其他的理由,他不能离开那里半步,除非生产队安排他休息,才能够回家去。等到他回到家,妻子已经逃离他而去,他伤心的偷偷哭了好几天,后来才知道,邻村有一个名字叫林阿秀的未婚女子,是妻子早年结拜的金兰姐妹,可是她自己居然为了逃避婚姻,就诓骗了他的妻子,两人结伴一块扒着乡下小舢板偷渡去了澳门,他开始担心她们路上会受苦,更加担心她们会被抓到,想不到后来,妻子找人代写并给他寄来一封信,告诉他,她们在澳门那边不仅顺利找到落脚点还已经如愿谋求到事情做,帮人家照顾小孩,做饭洗衣服等等,衣食住行都不成问题,妻子信中还告诉他,等攒够了钱,她就一定回来。大概一年之后,乡下陆续有汇票到他手,这让他感到欣慰。大概他们结婚之后的第六年,房子已经盖了起来,那年也是夏天,他意外认识了一个外乡女子叫顾萍,要比妻子年轻多了,那天他早上起床之后,看到鱼塘边上出现了一个人影,以为有人专程过来偷鱼,这令他很气愤,跑出去一看,原来是一个女人,见她呆呆的站在那里,不说话。他以为她有什么事情想不开,要寻短见,但是一看她在那里开始哭得那么伤心,所以最后还是忍不住走上前问她,从哪里来,家在哪里,为什么要走来这里寻死……等等,后来女的告诉他,说自己命苦,老家在湖南一个偏远的山坳里,几年前被人家拐骗到广东来,让她嫁给一个老男人,男人一直对她也不好,况且男人家里也穷得要死,后来男人还真的得了一场怪病死掉了,她就决心要逃回家里去,这么多天不知道自己走了多少条路,走了有多远,总之,她已经完全迷失了方向,看来已经无法找到回家的路了,刚好路过这里,好不容易见着一个人,所以忍不住伤心哭起来。他听她这么一说,觉得对方可怜,问她是否吃过东西,回答说肚里好几天都没进过一粒米,饿了就去掰人家生产队田中尚未长熟的玉米,或是拔地里的萝卜吃,渴了就随便找沟渠里的水掏上来喝几口,总之,这条命能熬多久,怕是自己也没底,他就招呼她进到鱼塘边上自己平日所住的蓬寮里,亲自给她煮红薯吃,末了告诉她如何如何才能往前方找到回家的路,那女子很感激他,告诉大恩人说怕是这辈子也遇不到心肠这么好的人了,又问他老婆目前是不是在家里,回答说女人去了澳门做事,许久都没回来,那女的就说,反正你也寂寞,眼下我也没有什么好报答你的,就别嫌弃我的身子。他们在蓬寮里面做了不该做的事情,之后,女人就不舍得离开他了。
后来,他偷偷摸摸把女人带回家里来。
再到后来,又已经过了两年,澳门的妻子终于取得本地居住身份,可以自由来回乡下的时候,发现他已经跟那女人生米煮成熟饭,事情败裂之后,他也感到后悔,这不,他本来一直在乡下等候自己的妻子回来,他甚至还记得当年妻子养的小狗,名字叫旺旺,那小狗一直对外乡女人很凶,后来就无缘无故失踪了,有人偷偷私下告诉他说,见那外乡女人亲自打死了小狗旺旺,回头一个人烧起一把火随后将清除皮毛的旺旺架到火上烤,现在估计那狗肉被外乡女人吃下肚子里去也早消化了,那件事之后,他才开始意识到身边的她不是一个简单的女人。以至后来,澳门妻子总是疯闹,可她远比澳门妻子闹得还烈,好几次故意在他面前要拖着儿子往河里跳。等到大家的怒火都算平息下来之后,他才大胆跟那外乡女人继续生下两个女儿。最近几年,儿女各自都结婚了,只可惜,儿子结婚不到一年,儿媳妇就闹着要离婚,因为根本忍受不了丈夫对自己的打骂。
车子意外又停了下来,停在半路中间。邓尚川跟姐夫还没及时赶回到家里,车子就抛锚了,分明是发动机出了故障,踏不着火,因此车子根本无法再次启动。最终两个人走下车来,幺弟问姐夫饿不饿?姐夫说不饿。姐夫还说,尽管自己一天都没吃任何东西,肚里倒满了苦水,竟没有半点饿的感觉。昨天澳门妻子被幺弟送回来,他现场也目睹了幺弟为了维护自己老姐,跟他另外的娘俩纠缠起来,事实上,他儿子已经不是头一回这么粗鲁对待澳门大妈,儿子就象一只完全没有驯化的野狮子一样,对谁都不客气!昨晚就亲自过问父亲,将来怎么打算,父亲就简单说了一句,说这房子是大妈从澳门寄钱回来盖起来的,她有权利回来住,儿子就很气愤,对着父亲嚷嚷,又嘲笑说两个老不死的,难得到今天还这么浪漫,难道不晓得那段事实婚姻早已经解体了吗?又指明他的母亲,才是父亲的合法妻子。姐夫说话的时候满心的纠结。
车前车后这才想起赶紧设置障碍指示,之后他们静静的守在车子旁,许久都不说话。抬头看满天的星星,异常静谧的夜晚。可是两人的内心各自翻绞着不一样的愁绪。毕竟,在姐夫内心里,他的原配妻子一直都没有离开过自己,他在忏悔,觉得非常对不起她,毕竟还伤害了她几十年,但错误已经无法弥补了,如果妻子声言叫他死,他会毫不犹豫答应她。可原配妻子分明早已经原谅了他,可是,他却对她无能为力,而面对那些家庭暴力,他已经失望,也许他真的老了,已经失去了作用,终究是同样要面对被抛弃的下场,但他会欣然接受,自认这也是老天对他的最好惩罚结果。今天早上,儿子就把他推出门外,索性叫他去找原配好了,儿子说,既然爱情那么伟大,那么两个老不死的就应该好好结合一起,不过,儿子还说,“别异想天开了,这里绝对没有你们想要的地方。”
尽管两人前面也努力尝试过推动,但车子无论如何推行都纹丝不动,由于刚好抛锚在一个坡度上。月亮已经高高挂在半空里。似乎听得有人在远处娇柔呼喊邓尚川的名字,也可能是听觉出了问题,只是某种假象,但他顿时感到阵阵慌张,他想立刻离开姐夫一会。因此他就一溜烟跑远了,也没容得在姐夫面前仔细解释为什么突然着急撒腿便跑。他离开的原因可能有两个,要么,他现在得马上去找维修工过来帮忙修车,又或者干脆电话找人拖车;要么,纯粹就是为了逃避姐夫。总之,他脚步所踩及的地方,一道道足印,都被城市月亮的光影刻下了一道道惊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