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1981年8月末的一天,我背上行囊,与父亲先乘坐梳着两条长辫子的无轨电车,再搭上长长的绿皮火车,一路悠悠荡荡,来到天鹅之城、东方小巴黎、黑龙江省省会——哈尔滨市。
在这里,有我的奶奶、大爷大娘和姑姑姑父三家人,奶奶家住在道外南马路,大爷和老姑家都住在道外七道街。
我是八一届的大学生,在老家的普通高中文科班以班级第一名的成绩(非外语专业),考入师范类重点大学历史系,一举成为周氏家族第一个上大学的人!按俗话说,这是祖坟冒青烟了!
父母特别开心,扬眉吐气,神采奕奕,挺直了腰杆,走路都带着风。老爸还特地把同小区的另外两个大学生请到家里,拿出好吃的点心,让我们在一起交流,向他们咨询大学里的一些相关事情。父母在一旁看着我们,露出幸福的笑容。
那时候,大学的含金量很高,考大学如同千军万马过独木桥。所以在大家的眼里,大学生无异于“天之骄子”。当时的媒体也是这么宣传报道的。
考上大学的感觉真是好得不得了!一天牛哄哄的!
有一次,家人们在奶奶家小聚。奶奶和老姑、姑父忙忙碌碌地揉面,擀面皮,包饺子。我在一边,像没事儿人似的,嗑着瓜子,得意洋洋,海阔天空地和大家闲聊。老姑瞟了我一眼,也没说什么。我不谙世事,不知姑的用意。一旁率直的姑父看着我说:“志强,大家都干活呢,你奶奶这么大年纪还跟着忙活,你这个大学生不能视而不见,也得过来帮帮忙啊!”老姑赶紧瞪了姑父一眼,微笑着说:“志强聪明,学啥一学就会,以后自己成家也就不用愁了哈。来吧,志强,我们一起包饺子。”
听到姑父这番话,一向敏感且自尊心极强的我当时脸涨得通红,羞愧难当,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我二话没说,就快步走过去,一言不发,乖乖地站在老姑旁边,向她学习如何擀饺子皮。
这件事情深深地刺激到我!
从此,我改变了“天之骄子”带来的目空一切的狂妄,深刻地懂得了世界上没有免费的午餐!即使与有血缘关系的亲密家人在一起,也要尊重他人的劳动,焉能不劳而获?
这以后,我放下所谓的“天之骄子”的架子,开始接地气了。
观念转变了,一切就变得迎刃而解。
现在,无论是在家里还是与朋友相聚,我都是主力。从和面,拌馅,擀面皮,包饺子一条龙到蒸馒头、花卷、包子,烙饼,擀面条,做疙瘩汤各种面食,我都游刃有余。按时尚的网络语言说:天空飘来五个字——那都不是事!
欣慰之余,我永远记得,我人生中第一次擀饺子皮就是老姑手把手教我的。她教给我的远不止这些……
那时的师范大学,每个月发给学生18元助学金,加上父母每月寄给我20元,一共38元。因年轻不懂事,心血来潮后,经常晚上慷慨激昂地和同窗好友走出校门,观看港台武打片录像,撸串,喝啤酒,导致囊中羞涩,口粮吃紧。
所以我特别盼望周末。和我一起盼望的还有一个堂兄、三个堂妹和两个表妹。因为这一天,我们可以高高兴兴地聚在一起,聊聊天,喝点小酒,解解馋。
当时,姑父和大爷都在印刷厂车队上班,两家同住在单位宿舍。
每到周末那一天,老姑下班后,立即骑上自行车,火速地赶到家附近的菜市场,买上一条活蹦乱跳的大鲤鱼,或者一只香喷喷的烧鸡。姑父下了班,也开始张罗饭菜。姑回来后,和姑父一起烧菜。他们都会做一手好菜。两个人在地下室的大厨房干净利落,嘎巴溜脆,一顿忙活,孩子们一个个负责往上端菜,眼睛里透露出饿狼一样贪婪的光芒。
那时候的饭菜都是绿色食品。印象最深刻的是地三鲜、红烧鲤鱼、拔丝土豆、小鸡炖蘑菇、哈尔滨大拉皮等等。饭做好后,姑亲自去隔壁,叫上大爷,请大哥坐上主位。我们一大家子11口人,开开心心,快快乐乐,喝着小酒,品着美味,唠唠家常,其乐融融。
酒足饭饱后,作为核心人物的老姑,又指挥我们收拾东西,搬开家具,腾出空地,孩子们轮番上场,表演文艺节目。两个堂妹首先闪亮登场,精彩的表演赢得阵阵掌声。她们在幼师学校上学,能歌善舞,锦上添花;我趁着酒兴,和堂哥高唱一曲《莫斯科郊外的晚上》,或者台湾刘文正的校园歌曲《春夏秋冬》等;专攻古筝和琵琶的大妹,俨然一位指挥家,在一旁认真地打着节拍;两个小表妹,高兴地拍手鼓掌;大爷大娘、姑姑姑父随着音乐的节拍,摇头晃脑,自得其乐。
在快乐的氛围中,身材修长、挺拔的姑微笑着看着我,那种眼神和表情令我永远无法忘怀。
那一刻,我忘记了远离家乡,远离父母的孤独。这是老姑和家人们给予我的快乐与幸福!
或许,这种血缘亲情是融化在骨子里的东西,谁也无法割舍它!
爷爷短命,50多岁就离开人世,奶奶没有工作,只好给大户人家打零工,赚钱养家糊口。贫穷与疾病交加,导致八个孩子只存活下来三人:大爷、父亲与姑。家庭的一部分重担也落在作为长子的大爷的肩上。他为了生计,15岁就放弃读书,离家去当学徒,帮助母亲养家。所以爸爸和姑对哥嫂非常地敬重,并以大哥为榜样,努力地工作,以求更好的生活。
长兄如父。老姑对大哥非常惦记,有什么好吃的都给哥嫂端过去。后来,大爷家搬到道里。大爷好吃甜点这一口,老姑每次到道里看望大哥,都买上几斤最好吃又最贵的点心,还有新鲜的水果。
同样,老姑心里也始终惦记着她的二哥——我的父亲。
小时候,因为我家生活窘迫,父母的工资每月坚持不到月底,多亏姥姥姥爷帮衬,才勉强过得去。
那个年代,给单位开车的驾驶员常到外地送货,工资高,还有额外收入,米面油不断。虽然东西富裕,姑父家也是一大家人,需要解决生活难题的人太多了。姑和姑父因业务往来,时常到齐市,便顺道给我家捎上一袋大米、一桶豆油和手套等劳保用品。这帮助我家解决了燃眉之急!
老爸经常提起这些往事,对我说:“以后咱们家条件好了,一定要好好感谢我这个好妹妹!”近些年,生活富裕了。我陪母亲,或者与妻子经常在夏天回老家探亲。每次到哈尔滨,我都给姑和姑父带些特产、保健品,补充营养,同时也给大爷大娘买点好吃的点心、水果,留点钱,希望长辈们身体健康,平安!亲人们也同样热烈地欢迎我们,从接站,聚餐,K歌,游玩到购票,送站一站式服务,彰显了浓浓的亲情。在美丽迷人的太阳岛,在游人如织的中央大街,在“绿水载白帆,两岸花万朵”的松花江边,我们一起共度美好的时光……
现在,空闲时,我也时常与姑父语音,视频,聊聊往事,念念故人。
那个时候的人上班早,老姑初中毕业后,18岁下乡到国营农场,之后分配到搪瓷厂机修车间,从学徒做起,然后是车工、制图员。
但姑不认命,只要有时间,她就找个地方,静静地自学。她喜欢读书,藏书,家里的书架上至今摆放着她精心收藏的中外文学名著和经营、管理的书籍。
老姑为人正直,聪明好学,勤奋上进,利用空闲时间,刻苦钻研生产工艺,深受车间领导的赏识和师傅的喜爱,自身不断进步,从一名学徒做到高级工程师,并先后担任生产科长,副厂长,厂纪检委书记。
一分耕耘一分收获。在事业上取得如此出色的成绩后,老姑没有满足,只要有空闲时间,她就看书,学习,报名参加了厂长经理培训班,每周还要上三天半的大专课,不断提升自己。有时间,她就拿起笔,撰写生产、经营和管理的论文,在省市级专业刊物上发表,并获得了很多的奖励和荣誉。
姑父曾经不止一次地在家庭聚会上,竖起大拇指,向我们夸奖他的爱妻:“你们老姑是这份儿的!特别要强,干啥像啥!你们要向她好好学习啊!”
常言道:上得厅堂下得厨房。老姑很好地诠释了这句话的内涵。
在单位,她是领导干部,统筹生产管理;在家里,她是贤妻良母,悉心照顾工作繁忙,经常出差的姑父,精心培育两个女儿。妹妹与妹夫也以父母为榜样,工作认真,脚踏实地,成为独当一面的好医生和公司高管。
老姑乐观大度,和蔼可亲,做事公道,极具感染力。她像知心大姐姐一样,把同学和朋友们凝聚在一起,大家心甘情愿地听她指挥,一起唱歌,跳舞,聚会,旅游。
大爷大娘去世后,在哈的堂哥、堂妹们就把姑和姑父当成心中的主心骨,大事小情的都向长辈汇报,有什么疑难问题都向长辈咨询,请示。姑和姑父心中也惦记着晚辈们,每逢大年初二,姑和姑父就带着两个表妹、妹夫,不顾劳累,做上一大桌子美味可口的饭菜,提前邀请大家聚在一起,谆谆教诲,回忆往事,展望未来。大家感到无比温暖,无比幸福!
退休后,辛苦了大半辈子的老姑,彻底放松下来,开始了新的人生。为了治疗姑父的腿病,他们于冬季两次赴三亚,修身养性,感受生活的美好。
老姑这一辈子很幸福。姑父对她关爱有加,给姑和妹妹、妹夫、小外甥每天做三顿可口的饭菜;两个女儿和女婿孝敬父母,互相关照,姐妹情深。尤其在姑生病期间,无论是在家里,还是在医院,身为医生的小女儿亲自给老妈看病,打针。亲友们也多次到医院探视,陪护,令姑和家人们非常感动。
老姑待人真诚,细心。住院期间,她身体稍微舒服些,就和我语音或者视频聊天,感觉累了,就说:“姑累了,先不和你说了,以后有机会再聊。”过了几天,我在小区湖边散步时,老姑主动找我视频聊天,解释道:“志强,我现在感觉好一点了,上次身体不舒服。”姑对晚辈尚且如此地尊重,更何况对待其他人呢?
后来,姑病重。我在家里开班带学生,与姑父商量后,抽出时间,飞至哈尔滨,在医院病房陪护两天一宿。姑很憔悴,但依然刚强,非常注重自身形象。
对我的到来,她微笑着点点头说:“二侄子辛苦了!大老远你还跑过来一趟,让你受累了!”
大爷、父亲和老姑,这哥仨从小吃了很多苦,所以愈发懂得生活的艰辛,愈发珍重血浓于水的亲情。
我记得,我人生的第一件家具就是一件木箱子。
这个大木箱是大爷找人做的,外面刷上蓝色的漆。我喜欢蓝色,这让我想起大海。每天看到蓝色的木箱,就感觉自己仿佛坐在大海的身边,任海风吹拂,看海鸥展翅,听海浪汹涌。
大爷那时候是印刷厂车队队长,平时喜爱功夫,擅长螳螂拳,在比赛中拿过奖。手下的这帮兄弟,对他佩服得很。听说我是周氏家族的第一个大学生,大家兴高采烈地开着一辆解放牌大卡车,拉着大木箱,把车直接开到南岗区和兴路师大五号宿舍楼门前,行至101房间,轻轻地放下木箱。大爷又把一些好吃的香肠、水果留给我,叮嘱我要好好学习,注意安全,然后和兄弟们开车扬长而去。
这阵势着实太给力了!让同寝室的和听到这个消息的班级男生羡慕良久。
我脸上有光,心里有底,偶而遇到好嘚瑟的男生不怀好意,对我构成威胁时,我就在男生中间洋洋自得地散布说:“我大爷是印刷厂的车队队长,有一帮铁哥们,都听他的!谁要想欺负我,没门儿!”这招还真好使,颇具震慑力,大学四年居然没有一个男生敢惹我,敢炸刺儿!
其实,我讨厌打架,但也不愿意被坏男生欺负。因为我小时候胆子小,看见小伙伴打架,就脚底下抹油——溜之大吉,唯恐溅一身血!长大后,身强体壮,人家都说我像个运动员,更懒得搭理那种雄性激素泛滥,丧失理智,惹是生非之徒。
从此,箱子里放满了我的书、衣物和父母写给我的信,成为我人生的一处温暖的港湾。每天晚上,合上箱盖,锁好锁,放好钥匙,安心地睡觉,已成为我的一种生活方式。
此时,窗外,不知从谁家传来一首老歌,更加令我感怀。
歌声里,仿佛过去的往事在飞扬,飞出窗外,与鸟儿一起,飞得很远,很高……
2020年4月29日于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