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母

我曾经有一个愿望，在海边，在一个美丽的城市，拥有一个很大的别墅。

在这个宽敞的空间里，我的父母与妻子的父母两大家人住在一起，爸爸妈妈们每天享受着美好、安逸的生活，开开心心，无忧无虑。

清晨，在海边漫步，任海风吹拂，留下一行行若深若浅的脚印；黄昏时，斜躺在藤椅里，凝望夕阳出神……

记得那是2007年夏天，岳母、二妹带着两个小外甥女，坐了20多个小时的火车来到南京。这是我和妻子南下12年后，岳母首次到访江南，也是惟一的一次。

那时的南京仍是全国四大火炉之一，南京人称闷热难熬的夏天为“桑拿天”。

为了让大家舒服些，房间整天开着空调，三顿饭也在房间吃。那时，我在南京一家上市集团公司上班，负责投资管理总部的行政、企划等方面的工作，每天都有做不完的事情，只在周末才有空闲陪同岳母和家人。

所以，周末就成为我们出去游玩的日子。这一天，大家早早地起床，妻子和二妹备足饮料、水果和小食品。我开车带着大家，穿过道路两边浓密遮阴的梧桐树，驶入中山陵景区，拍照，花八十元钱，给大人办一张全市旅游年卡。趁着天气不热，一道游览中山陵、音乐台、植物园等一些旅游景点。

从未在南方生活的岳母，身体瘦弱，也和大家一样，登山，赏景，拍照，这令我们心安。二妹和孩子们很不习惯这种天气，到哪都是一身汗。二妹开玩笑地说：“你们这个地方像个蒸笼似的，热死人了！真佩服你们在南方生活这么多年！俺可享受不了。明天回家！”岳母在一旁，微笑着劝道：“就你怕热，你姐和你姐夫在南方生活这么多年，谁跑回来了？你好好向他们学学吧！”二妹一边擦着汗，一边点头说：“好，好，听您的！不回去，不回去！”

二妹说归说，但人勤快又干净。吃罢饭，和妻子一道收拾碗筷，然后拿着抹布，跪在地上，把客厅、餐厅和每个房间擦一遍，边擦边掉汗珠。

与老辈人一样，岳母非常重视礼节，讲究礼数，对我说要去江阴看望我的父母。

我大吃一惊！这大热天？

我劝说岳母，天太热，以后有机会再去江阴。她有些不高兴，手一甩，非常严肃地说道：“这不成！我难得来一回，人都到南京了，离你爸妈这么近，不去看看太失礼了！我一定要去！”

劝说无果，又不想惹她老人家生气，我只好私下对妻子说：“你劝劝妈，我不是不想妈去江阴，天这么热，万一她中暑咋办？”妻子想了想，说：“我和二妹商量一下，一起劝劝她吧。我也担心她，75岁的人了再出点事多不好！妈就是这么犟，认准的理儿，谁说也没用！”

结果可想而知。无奈，我和妻子带上岳母、二妹和三个孩子，七个人乘坐长途大巴车，来到江阴父母家。

我母亲打开门，喜出望外，两个亲家母高兴地拥抱在一起……父亲在一旁高兴地直搓手，在场的人非常激动，彼此凝望着眼睛里闪烁的泪花……这一幕令我久久不能忘怀。

此时，岳母那瘦弱单薄的身材，刹那间，在我心中高大起来！

岳母为人善良，乐于助人，尤其是乐于帮助那些生活贫困的亲戚朋友。

谁家里有个红白喜事，只要告诉岳母，或者知晓，她就主动到人家里，嘘寒问暖，随上份子钱，表示一点心意。亲戚中，先后有四个孩子在城里上学，都住在岳母家，一住就是很长时间，最多的达一、二年。岳母家农村亲戚多，农闲时，经常有人结伴来到城里串门，就喜欢住在岳母家，一呆就是多少天。因为老人家热情好客，有的亲戚还带着好朋友来城里看病，也住在岳母家。岳母热情接待，从不抱怨，吃住行一条龙服务。人家走了，还给带点钱，为小孩子买件衣服和吃的东西。

有一天，家里来了一个耍猴卖艺的人敲门要饭。妻子打开门，看到卖艺人脸上和身上脏脏的，身旁牵着一只同样脏兮兮的小猴，二话不说，就要关门。岳母赶紧制止妻子，把卖艺人请进屋里，拿些吃的，放在碗里，叫人家坐在凳子上吃。卖艺人双手接过碗，连连点头称谢，激动地说：“大姐，你是个大好人！我敲了好几家门，都没人理我。好人会有好报的！”吃过饭，卖艺人出于感激，让聪明的小猴表演了倒立，翻跟头，扮鬼脸几个小节目，逗得大家开怀大笑。

等卖艺人牵着小猴走了。妻子对岳母说：“妈，他那么脏，还用咱家饭碗给他吃饭？”岳母说：“大姑娘，谁都有为难的时候，不要看不起人，人家也是人，能帮咱们就帮人家一下，有什么大不了的。给人家东西，要给最好的！”

妻子是教师，每年放暑假，我们就带上孩子回东北，探望岳母。我认识妻子的一位四姑姥爷，70多岁，干了一辈子厨师。每天吃过中饭，老人家都不在家闷着，就愿意到岳母家，和岳母聊聊天，坐在椅子上，看看电视，一会儿就睡着了。谁都不忍心去打扰他。睡醒之后，老人揉揉眼睛，抻抻胳膊，扭扭腰杆，哼着小曲，溜达着回家了。

岳母这颗善良、博爱的心，就像一块磁石，充满了强劲的凝聚力，把家人、同事、朋友牢牢地凝聚在自己身边，让更多的人感受到她的温暖。

小时候，最盼望过年的是孩子们。因为过年有压岁钱，有新衣服穿，男孩子还可以放小鞭、二踢脚和蹿天猴，你来我往，年味十足。妻子和女同学找人帮忙，打一个十字型的小木架，用钉子钉牢，露出锋利的小尖，放上蜡烛，再糊上几张彩纸，按上木把，点着蜡烛，就是一个闪闪发亮的小灯笼。在十五那天晚上，学校组织同学们，穿上漂亮的衣服，举着灯笼，簇拥着来到闹市区，随着嘹亮的唢呐声，一边挥舞着小灯笼，一边跳起秧歌舞，引来潮水般围观的人群。

每到春节，岳父大人都会即兴挥毫，书写春联。岳父小时候读过私塾，文学底蕴深厚，写得一手好行书，亲友、邻居争相赶来求字，贴在自家门口，美美地欣赏。

年前，也是岳母最忙、最累的时候。亲戚朋友带上自家孩子，轮番到岳母家，请张老师给孩子做衣服。她从不抱怨，不嫌劳累，弯下身子给孩子们量尺寸，用粉笔在布料上画线，拿着剪子裁剪，再用缝纫机缝好，一件衣服就做成了。自己家的孩子眼巴巴地看着别人家的孩子穿上新衣服，在眼前嘚瑟，气得直咬牙，恨不得冲上去揍他们一顿。每次，岳母都要忙到大年三十的晚上才有空，给自己家的孩子做新衣服，一干就是通宵，以保证四个孩子在初一早上美滋滋地穿上新衣服，跑着去给家里的长辈拜年，拿上压岁钱。

岳母小时候很苦，六岁那年丧母，爸爸是瓦匠，经常跟着施工队到哈尔滨找活干，每次都把姐弟俩留在家里。小姐姐给弟弟做饭，洗衣服，收拾房间，还要教弟弟识字，姐弟俩相依为命。

岳母家的亲戚很多，年纪相仿的孩子有好几个，又都是妈妈走的早，可怜的很。在这些孩子里，岳母年纪稍长几岁，俨然一位大姐姐，她把这些弟弟都当成自己的亲弟弟看待，悉心地关爱他们。

长姐如母。弟弟们对大姐非常地敬重。记得岳母八十大寿那天，我亲自给她老人家主持生日庆典。席间，不知从哪冒出来二百多号亲戚朋友，把整个饭店挤得满满登登。原实验小学刘校长高度评价了岳母：“张老师在事业上任劳任怨，脚踏实地，刻苦钻研，取得了辉煌的成就；在生活上，尊重长辈，关爱家人，家庭和美，是我们学习的榜样！”感慨之余，刘校长赋诗一首，表达对岳母的敬意。一个表弟也走上台，代表台下的弟弟们激动地说道：“大姐人太好了！是我们大家学习的榜样！今天是姐的八十大寿，我给姐唱一首《北国之春》，表达我们对姐姐的敬意。”说完，给岳母深深地鞠躬。台上唱，台下的弟弟们一边流着热泪，一边拍手鼓掌。

或许，没有得到母爱的孩子，在心里更加渴望母爱。所以，岳母就更加理解和她一样失去母亲的弟弟们。

俗话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这种生活的艰辛，使岳母从小就养成了独立坚强、吃苦耐劳的品质与性格。

那时，岳母在实验小学当老师，教语文和数学课，还兼做班主任。岳父在另一所公社中学上班，也是语文教师，离家远，交通不便，一个月才能回家一次，看看妻子和孩子。生活的重担全部压在了岳母的肩上。可以想象，在这种情况下，一个女人既要照顾四个孩子，又要认真地工作。这是多么的艰难！

但岳母挺住了，而且工作出色，孩子们也成为她的骄傲。

岳母个子不高，为人低调，平时沉默寡言，不争不抢，一心埋头苦干。每天中午，她都会带上几个学生，回到自己家里，先给他们做饭吃。吃完饭之后，让他们背课文，写作业，然后仔细地批改。

大哥回忆说：“那时候补课不但不收钱，还供饭吃。有一次收班费，多收了五分钱。我母亲发现后，立即把钱给学生退回去了。”岳母的辛苦得到了回报：在每次的期中、期末考试中，她教的班级语文和数学成绩在全年组都是第一名！同事们都打心眼里佩服她，因为她付出的太多太多了！自然，投票评选先进劳模的时候，惟有她全票通过，成为全县的省级劳动模范——黑龙江省优秀模范教师。退休后，岳母教过的很多学生从外地回来，轮番请老师吃饭，感谢她的培育教导之恩。

退休后，岳母因多年的劳累，得了一场大病，右手臂和右腿不听使唤，吃饭的时候连勺子都拿不起来。家人们急坏了，带她到医院看医生，想方设法补充营养。岳母表情平静，遇事不慌，每天都坚持按摩，加强运动。没过多久，奇迹出现了，她又可以像正常人一样下楼了。

此后，老人家非常重视锻炼身体，每天拿着录音机，到楼下的小广场，和一帮老年朋友在一起做操，从不间断，也不收钱，成为大家的老师。

晚年的岳母非常的幸福快乐，无忧无虑地享受着美好的生活。

哥嫂每天给老人家做三顿饭，家务事也不用她操心。在家闲不住的岳母主动承担了教育两个孙女的学习任务。每天孩子们放学回家，先写作业，由奶奶检查满意后才能出去，和小朋友玩耍。孩子们非常用功，没有辜负奶奶的一片心意，都考上了理想的大学，大孙女还在韩国首尔读的研究生，在广东找到一份好工作，又找了一个博士生的男朋友。岳母最高兴的是抱上了可爱的重孙女，实现了四世同堂的愿望。

那时候，一到学校放暑假，我们就带着孩子回东北，看望岳母。二妹也带着孩子从绥芬河赶过来，和姐姐团聚。过年时，二妹一家人开着车，满载成袋成桶的米面油到岳母家。看着孙男娣女在一起开心地玩耍，岳母喜上眉梢。我家孩子小时候有点稍胖，岳母格外喜爱。我们和岳母上街，他看到人家胖孩子就上前摸一下。我曾经对孩子说：“你姥姥因为喜欢你，就喜欢一切胖子！”岳母听后，在一旁笑开了怀。

二妹二妹夫住在绥芬河。该市是口岸城市，繁华时尚，夏季凉爽，岳母有时就带着小外孙女去看望亲人，与孩子们在一起，避暑纳凉，闲谈家常，享受着快乐的时光。

小妹小妹夫也住在岳母身边，经常开车接岳母到自家的养猪场。岳母喜欢看毛茸茸、活蹦乱跳的小猪崽，心情大好。

没事儿时，吃过早饭，岳母就挎上一个小钱包，走出家门，和几个好友打麻将，一打就是四圈、八圈，手气好，经常赢钱。赢了钱后，她就像小孩子一样开心。

我平时不喜欢打牌，打麻将，也从不去小区的麻将馆。暑期时，为了让她老人家开心，我们天天陪着岳母打麻将。有时，下午我睡的正香，她悄悄地走过来，轻声地在我耳边说：“志强，快，起来打麻将。”我二话不说，立即起身，支上麻将桌，摆好麻将牌，放好四张椅子，一场小型的智力游戏愉快地开始了。

岳母爱花。她养了很多花，三角梅、长寿花、石斛、君子兰、仙人掌、吊兰等。早饭后，她就缓步走到阳台，精心地伺候这些娇丽可爱的花们，浇水，把鸡蛋壳子捣碎，放进饮料瓶里，灌上水，困上几天。据说这样的水对花有营养。看着花，她露出开心的笑容。我感觉这些花好像是她曾经教过的学生们。在花面前，岳母仿佛找到了一种精神上的寄托。

受岳母的影响，妻子也喜欢养花。现在，家里的阳台上摆满了各种好看的花。这种爱好也影响了我。妻子上班时，就由我照顾这些可爱的花们。我养的君子兰非常茂盛，居然有一年开了17朵花，这让很多喜欢养花的人好生羡慕。

每天早晨，做完运动后，岳母就带着我们到热闹的早市，变着花样买我和妻子爱吃的烧饼、豆腐脑、烤玉米、油豆角，回南京的时候也给我们带上很多豆角、粉条、酸菜和好吃的东西。

晚饭后，我们一起上街散步。走累了，我就过去搀扶她，她笑着挥挥手，径直往前走。实在累了，她就找个地方坐下来，欣赏热热闹闹的秧歌舞。回到家里，我就给她端上洗脸水，她笑着说谢谢。洗完脸以后，我说：妈，我来给你洗脚。她笑着说不用。我说没有关系，我在家里也给我妈洗脚。她说：“我自己能干，不用你。谢谢你！志强。”

岳母就是这样的人。只要自己能做到的事情，她从来不愿意麻烦别人。

海风，依然在吹拂。

此时，想起古人的一句诗：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不禁又平添几分感慨。

2020年5月2日于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