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脚步

途径我家小区丹桂园的中心“环岛”，立于C位的桂树自九月伊始，香气弥漫，沁人心脾。此时，经常会想起年迈的母亲在桂树下，流连蹒跚的脚步。

曾经，母亲的脚步与众不同，就像强劲的鼓点，铿锵有力，一直敲击在我的心坎之上。

在众多的登楼者中，你无需分辨，就能了然最震撼、最有力的是我母亲的脚步声：咚！咚！咚！咚……

许多年前，我与父母在江阴市的一条街道上漫步，母亲像孩子般开心，跑到路边的“道牙子”上，张开双臂，撒欢儿地往前走。父亲急坏了，一边指着母亲渐渐远去的背影，一边大声地喊道：“老伴，你小心点！”然后转过头，微笑着对我说：“你老妈就像一只活蹦乱跳的兔子，不知道累，太有精气神啦！”

母亲强劲的脚步，与她极强的生命力、刚强的性格和乐观的人生态度密不可分。

母亲兄弟姊妹一共六人，家里孩子多，家境贫寒，贫穷与疾病交加，只存活三个女孩：母亲、二姨和小姨。小时候，她大病一场，高烧不退，烧坏了牙床，险些丧命。所以，亲友们都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你妈妈从小就具有超凡的学习力。”二姨回忆道：“大姐学习好，每天放学回家后，她从不和小伙伴们玩耍，把自己关在院子里的下屋，静静地写作业，看书，思考。”上中学时，母亲脱颖而出，被选为校级学生干部，老师不在课堂时，就由母亲这位“小大人”煞有介事地给同学们上课。

母亲曾经做过小学校长，雷厉风行，精力充沛，有魄力、人缘好、善沟通、懂管理，深受同仁们的拥护和爱戴。退休后，母亲不想在家清闲，就说服我就读的学校领导，在校内开办了一所幼儿园，风风火火，仅用几天时间就招收100多孩子，气势颇为壮观。大家都亲切地称呼她为“滕校长”、“滕园长”。

阳光乐观，活力四射，仿佛是母亲的一张名片。熟知母亲的人都知道她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我要活到128岁！”每次我过生日，母亲一大早就给我打电话，声如洪钟，朗朗地说：“儿啊，老妈祝你生日快乐！寿比南山！咱们都好好活着，我活128岁，你也活100多岁啊！”

母亲很刚强，刚强的意志如同她一直前行的矫健的脚步。

父亲和妹妹仙逝后，母亲一个人在江阴生活。我放心不下，每天我们母子按时通话两次，互报平安。有时，因老妈在外有事耽搁，超过约定时间半个小时，急得我满头大汗，六神无主，生怕老妈出事！正要准备打车去江阴，这时候，老妈那边的电话铃声响了：“儿啊，妈妈回来了！”我这颗悬着的心总算平静下来！

于是，我更加有理由强烈地“要求”老妈搬到南京，和我们共享天伦之乐。这样既方便照顾她，也可以让我们晚辈安心，放心。可是，这些美好的愿望都被母亲婉言拒绝了。

母子连心。我懂得母亲热爱自由，喜欢无拘无束地生活。无奈之下，由着她的性子吧，只要她开心就好。

母亲喜欢在阳光中漫步。在江阴时，我们每天上午都在江阴大桥公园散步，聊天，叙旧。母亲高兴的时候，喜欢找地方压腿。按老话说：“筋长一寸，寿延十年。”这或许是老妈喜爱压腿的缘由吧。

母亲爱花，喜欢穿鲜艳的衣服。我就投其所好，给老妈买了好多鲜花和漂亮的衣服。为了多陪伴母亲，让她感受多彩的生活乐趣，我们冬天南下粤琼港澳，开阔眼界，赏奇花异草，沐浴温暖的阳光；夏天北上东北老家避暑，体验宜人的凉爽，探望亲朋好友。母亲一时忘却了忧伤，非常开心，快乐，又像孩子般眉开眼笑，健步如飞。

后来，母亲年纪越来越大，体质也随之下降，脚步也不似先前那般有力，但还是坚持一个人在江阴生活。我屡劝无果，只好每个月去一次江阴，放下行囊，购物，和面，择菜，剁肉馅，包她钟爱的酸菜馅和韭菜馅饺子，把包好的饺子放在冰箱里冻起来，并买好所需的生活用品，让她老人家少些操劳。

时光飞逝，母亲手脚开始浮肿，难以行走，更不能压腿了。我用车把母亲从江阴接到南京，悉心照料。一个月后浮肿消退了。我搀扶老妈在桂树下散步，渐渐地，她身体康复些，就不让我搀扶，一圈一圈地绕着桂树缓行，居然一口气连续走了20多圈！

为了到东北老家给姥姥姥爷上坟扫墓，母亲坚持让我陪伴她第八次乘坐飞机，以了却她的心愿。体弱的母亲坐在机场提供的轮椅上，目光炯炯有神，依然谈笑风生。此时，正值老妈八十大寿，二姨、小姨特地从北京和秦皇岛飞到沈阳，给老妈过了最后一个生日。现在回想起来，当时母亲与每个人的问候，拥抱，合影，吃生日蛋糕，品海鲜大餐，都是一幕幕诀别的场景。

又过了一些时日，母亲不情愿地坐上轮椅，我每天推着轮椅，在阳光里行走，在花香中流连，回家后把母亲轻轻地抱到床上。倚在床头，母亲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不停地翻看老照片，向我讲诉一桩桩往事，如数家珍，娓娓道来。

此后，母亲再也没有站起来，我再也听不见她那声如洪钟的声音。而那咚！咚！咚！咚的脚步声，在桂树下，在楼梯上，在我的心坎中，经久不息，绵延不绝。

作品发表于《金陵晚报》雨花石副刊头条 2020年5月2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