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婆
邓成清
我们这里管外祖母叫家婆。几天前的一个晚上,竟然梦见了家婆。家婆去世时,我十六七岁,在外漂泊,时光如水,俯仰之间已有三十五六个年头了。这几天,家婆的影子时常在脑海里晃悠。小时候,家婆奶奶疼爱我们,有些事情,现在想起来依然有的印象。
家婆生于上个世纪初期,约模是一九一零年后的几年,在那积贫积弱的年代,饱经沧桑坎坷。假如家婆健在,已是一位百多岁的世纪老人。年代久远,不完全清楚家婆儿时的家境,虽然不是官宦之家,但是知道为乡闾间的清白人家。
家婆家是在一个叫南北冲的地方,离我家三十余里地。山里村落,小名叫岭上屋里。村外马路到屋场下面的大山脚下有一片稻田,依山而上有好几里的陡峭弯曲山路。整个屋场坐落在大山深坳处,有四五十户人家,翻过村子后面的长长山埂就是湖北黄梅。在那靠天吃饭的年代,屋场周边的山塝山坳垒凿围建有一些小块田地,生存环境恶劣。
家婆是位普普通通的农村老妪,瘦高个,长形脸,四肢健壮。记忆中,家婆总是穿着一件粗布大襟黑色褂子。家婆身体一直硬朗,就是在垂暮之年,身体无佝偻,头脑清晰。家婆是后来嫁入外公家的,命途多舛。外公过世时,母亲姊妹们都未成年。家里孩子多,苦旧社会里,遭受的苦难今天的我们难以想像。
外公弟兄多,家婆与三家婆等妯娌间和睦。那些年岁里,虽然很少听到家婆开心的笑声,但从来没有看见过家婆与三家婆等妯娌之间发生争执,也没有看见家婆发过脾气。
我自有记事时起,家婆就是一个人在一小半间房屋里另起炉灶。四十年多前,一个乡下的老人单独生活,艰辛可想而知。家婆口粮常常不够,我们姊妹去时,母亲总要叫我们带上一些米。记得母亲跟我们说过的一句话:儿贴娘越贴越长,娘贴女越贴越苦。
家婆年轻时干练要强,除了田地里繁重的庄稼活外,还做了一些手工副业补贴家用。小时候无曾觉得,长大后,漫漫岁月里,一个乡下女人,感觉出来家婆潜在于骨子里的坚强。
我们儿时,农村贫穷落后。那个时候虽物质匮乏,乡下却时常有人挑担走乡串户叫卖板糖。板糖是用粮食熬制成的一种传统老糖,乡下人家叫板糖。板糖是那个那年代的高级食品,也是我儿时最向往的零食,那白白粘黏绵柔的糖块让多少乡下孩子嘴馋过。
家婆会熬制板塘。熬制板糖是门技术活,也费时费力。有用大米熬制的白板糖和红薯熬制的红板糖,白板糖自然好吃一些。家婆给好多人家熬做过板糖,多数人家也会送一些大米等替算工钱。
那些年,下半年过年前,家婆都要为我们熬制一锅大米白板糖。我现在依然记得家婆熬做板糖的一些情景:晚上,昏暗的油灯下面,家婆备柴烧火、添米加水,灶上灶下一个人在忙活。烧煮是一个漫长的过程,我就守在灶台边看,夜深了,家婆就让我去睡。我没有完全看到家婆熬糖的整个过程,有些步骤到现在我都不完全明白。
半夜五更的时候,糖快成功时,家婆把我从睡梦中叫醒,当我满嘴糖香时已鸡鸣犬吠了。天渐渐亮了,家婆仍然没有忙完。熬做板糖也是力气活,深秋的日子里,天有些寒意了,我甚至看到过家婆光着上身,将板糖一头缠绕在木梯梯档上,另一头绕在一棒槌上,用力反复拨拉。现在回想起来,自己当时嘴谗只顾吃糖,没有在意一整夜下来家婆劳累。
小时候,总能看见家婆家房门背后土墙上挂着几双草鞋。为了生计,家婆在忙碌间隙打做草鞋卖。记得有一个类似木凳倒置的模具,上面数根小柱木桩并列。稻草和条状干笋壳是材料。看见家婆做草鞋时一双手在那模具上下翻飞,一会儿,一双精致草鞋就扭做成功了。原先乡下旧俗,老人过世孝子守孝期间都是穿草鞋。那个年代里,出殡抬棺的八个“神仙”也只有草鞋穿。我看见过村子里有人来家婆家买过草鞋。记得那个时候草鞋是一毛钱一双,火柴是五分钱一盒。
听母亲说,家婆青壮年的时候还帮人家酿过酒。家婆酿酒是传统老方法,人家都说家婆酿做着出来的酒特别醇香。只是因为家中地方小,酿酒器皿难以俱备齐全,后来又有了国营酒厂,慢慢地家婆就不再酿酒了。
家婆在世时,我们去的也多些。山乡穷僻,平常人家每日里都是粗茶淡饭。每当我们去时,家婆总要想法方子伺弄出一些好吃的。吃饭时,家婆常常烧些山里惟有腌腊猪肉给我们当菜。
那一年我打算出门,临走前专门去看望家婆。看见我来了,家婆十分高兴,忙里忙外。烧饭的时候,窸窸窣窣声中家婆端出一个腌肉的小陶瓮。这个时候家婆的身体已有些龙钟了,看见家婆把手伸进里面掏时有些不利索了,我于是说:“家婆慢点,不用得伍(烧)几多莱。”
家婆说:“不碍事、不碍事。”
不知是存放不当或时间过长,腌肉黣黑粘乎乎有点陈腐了,知道那是家婆平时舍不得吃省下来的。家婆一双大手苍老拗黑,手背上松驰皱褶里青筋显突。不经意间一瞥,看到了家婆握着肉块的手有些颤颤巍巍时,不由地转过身子不忍心看,家婆真的衰老了,心中陡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多少年过去了,那一幕现在依然记得。
山区平敞地方少,家婆家门前坦坪不太,外沿水沟旁有一棵大碗粗的枣树。那个年代里水果稀少,表弟表妹多,家婆的家又是处于屋场中央,枣子成熟的季节,难守难留。以前乡下经常能听因蔬果失窃而有妇人的咒骂声。很少看到家婆责备那些偷食的孩子。我们姊姊去时,家婆摸索着总是会给我们拿出一些。有的年岁里,家婆或是这个时候来我家,有意带些枣子给我们吃。
随着年岁愈高,家婆来我家的次数少了。家婆去世前的一年来过我家,记得这也是家婆最后一次来我到家。年近八十,古稀耄耋之年,家婆身体状况明显差了,行动也迟缓了。一天上午,家婆躺在堂厅中竹床上睡着了,父亲从外面回来,看见家婆一动不动姿态,有些吃惊,以为家婆过世了,一阵叱呼后,家婆慢慢醒了过来,父亲担心家婆死在我家,硬是叫家婆回去。
第二天,大姨妈来接送家婆,本来大姨姥想接家婆到她家住几天,家婆执意不肯,看见了大姨妈簌簌流泪。那天大姨妈缠扶的家婆走的时候,全家人心中酸楚,母亲一个上午几乎都没有说过一句话。从此后,家婆再也没有踏进我家家门。我想,我们作为家婆奶奶至亲的晚辈,就是家婆老死在我家又何妨?我认为这并不是什么衰败不吉利的事情,心中曾一度嗔怪过父亲。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中后期,我在北方漂泊,接的家信,父亲在信中说外祖母家婆身体每况愈下,已病卧床榻,感觉家婆离我们永别的日子不远了。月余后,又收到了父亲的来家信,噩耗还是来了:家婆奶奶永远走了。
舅舅曾是几百号人的村办矿山负责人,在偌大的屋场中颇有声誉,家婆奶奶的悼念活动很是隆重。
家婆走了,那颗操着纷杂尘世的心终于可以静下来了。母亲说,家婆走得十分安详。历经那么多的凄风苦雨,饱受忧患而不衰,家婆内心定然有某种信念支撑着。
思念是回不去的记忆,往事不胜唏嘘,在我举步维艰的时候,想起过家婆。人影杏,月光寒,心如秋凉。天堂里没有痛苦,只是我没有看到家婆临走前的最后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