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穆生明推着电动车从立交桥下通过的时候,太阳已经大大地向西耷拉下来。阳光从云层里钻出来,照在路边的积水坑,反射出刺眼的光。汽车、电动车、自行车各行其道,在信号灯的指挥下,排着长队,呈直线或弧线,像被键盘敲打出来一样,有规律地、不断地向前占领着空间。
穆生明像电动车的车胎一样,因泄气有些沮丧。若不是他头天晚上熬了一个通宵,又连轴转般加上多半个白天,以致浑身疲乏无力,他准会把车子往地上一扔,再踹上两脚。以他的脾气,他会的。
现在这熬人的工作总算告一段落,他却高兴不起来。他组的专版稿件经过十来个小时的写、改,还有不断地听命令,甚至他还和顶头上司顶了几句,说了些互相伤害的话。不管怎么说,终于得到公司大头头点头,也算落了个“好”(也就一个好字)。不过,总算过关了。
但也有两个不好的消息,因最近忙于工作,他把答应市文联报周编辑的短篇小说给撂下了。今天白天挤空凑了凑,却没被采用。曾赞过他“文采好过大部分作者”的周主编专门打电话跟他说的,同时询问了他的近况,说了些文学要深入大众、深入生活、深入灵魂之类的话,末了照例是要鼓励一下的。穆生明没有告诉他最近的苦恼包括在公司的无力感、对文学的热情的减退、留在城里还是回老家的犹豫,以及他对自己的将来越来越缺乏自信,如飘蓬飞絮般的无着落感。
还有一件是下班前,他和从老家打来电话的母亲吵了一架。是关于上周回老家相亲他直接拒绝的事。挂电话前,听见父亲在一旁絮叨:不懂事、不该让他出去上学、上学有啥用、还不如早点跟着我……听到这他猛地挂了电话。
穆生明推着车,绕过闪着金光的小坑,在汽笛和车轮摩擦地面的声音中走出立交桥。出了立交桥,可见路两边这些日子新建的高楼迅速抽枝拔节,一天一个样,转眼就快完工了。高楼的影子斜铺在地上,把路面切割成不同的形状。
穆生明推着车子向西走了一段,经人指点,向北拐进一条中等宽度的街道,然后在接孩子放学的电动车的喇叭声和街两边小摊的掺了各种食物香气的叫卖声中来到一家修车铺。
不大的门店前,修理工穿着一件印着本地工厂名字的工作服埋头在几个电动车和一堆零件中,一手转着一个车轮,一手捏闸。听到车轮声停下,他仰起头看了看穆生明和他的电动车轮胎,说,“胎扎了?”
“嗯。”
“稍等一会儿,弄好这个车就看你的车。”
路对面便道上支着一个方桌,几个老汉正在下象棋。一个买菜回来的中年人和其中一个老汉热情地打了声招呼。修车店的旁边是一个理发店,门匾写着“明日美发”。别致的名字。
又有一辆电动车开过来,并停下。是一个六十多岁的穿着白背心、大裤衩和拖鞋的老汉。修理工抬起头,热情地打了一声招呼,然后告诉他还要等一会儿。老汉把车子支好,说了下车子的问题,寒暄几句,取下菜,说了声“一会再来”,就往前走了。
“这个老汉是市里一个局的科长,退休好几年了,人很好。每天接接孩子、买买菜,都从这过的。”
穆生明听完又“嗯”了一声。看着老人的背影向前方十字路口拐去。
“啪!”身后传来泼水的声音,等他回头看,看到隔壁明日美发店门前刚泼了一盆洗菜水,水流过处,水泥路面发出滋滋的响声。门已经关上,只有晾衣架上的几方毛巾在随风飘舞,两双拖鞋在窗台上仿佛观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
紧接着,一辆黄色的轿跑疾驰而过,到前方的十字路口一个急刹车,然后倒进边线有些模糊的停车位。
“那是我们房东的车,保时捷,”修理工说,“这一片他有好几处门市呢。”看见穆生明有些疲倦的样子,又说,“你可以到里面沙发上歇会儿。”
穆生明善意地点点头,走进有些昏暗的店里,坐在沙发上。旁边的储物柜上蹲着一个新式收音机,此刻正播放着汪峰的《觉醒》。正唱到“突然发现这么多年就过去了,还来不及思考理想已变成幻想,不知不觉身体没有了力量……”
“我平时忙的时候,习惯听听歌——”修理工说着。
“挺好!”穆生明说,也打断了修理工的话,他本来想再问一下穆生明在哪上班的。
“挺好!”穆生明又重复一遍。确实他也是这样想的。最近当他看到街边卖小吃的、卖小商品的,特别是有夫妻一块儿打理小生意的,在烟火味中相濡以沫,一个帮另一个擦擦汗,另一个再帮这一个系系围裙,挺好的。或者这个修理店,也不错,做个手艺人不错。即便上周他回老家相亲之余,跟一个和他一样还是单身的初中同学以及他的工友们在外面吃饭,看见这些单身的男人们一起划拳、喝酒、抽烟、说脏话,他也不像以前那样鄙夷,而是有了一种亲切感。其实这样也不错。怎么样生活不是生活呢?
歌声结束后,收音机开始播放本地新闻,先是说了一下市领导的动向、市里的发展成效,然后开始播放一条案件新闻。这时穆生明眼皮开始打架,睡意袭来,他还是太困了。
修理工看见穆生明靠在沙发上打起了盹,就不再说话了。心想这人是干啥的,干啥也不容易啊。他哼唱着刚才收音机里播放的歌曲,测试着车闸。这时,咯吱一声,明日美发店的门推开,留着大波浪披肩发、身材苗条、穿着牛仔短裤的女店主一手拎着一个马扎一手端着碗走出来,在距离他不到两米的地方坐下来,她绣有一朵精巧玫瑰的白皙的脚踝正好对着他拨胎的黑手的方向。
“还没修完呢。”她一边嚼着饭一边说。
“嗯。”他觉得该再说些什么,就问了句,“自己做的饭?”
她咽了口饭才说,“嗯。”然后还想要说什么,突然被高功率发动机马达声打断。紧接着就看见那辆黄色保时捷车发动后一跃而起,然后又急刹在她面前。
车窗匀速落下,小房东探出头,问:“吃开了?”
“嗯,看不见吗?”
“吃的啥?这么香。”
“你这个大公子怎么看得上我们的家常便饭?”
“我载你一块儿出去吃大餐吧?”
“我已经吃饱了。”
“我还没看够。”说着,他得意地笑了声。
修理工本来一直在埋头干活,想到应该热情地和自己的房东打声招呼,便满脸堆笑地抬起头,一个字没出口,对方已经一脚油门绝尘而去。
理发女本来想跟修理男说什么,经过小房东打断,现在竟也想不起来了,便自顾自地埋头扒饭。
这时,退休老汉踱步过来,说,“那车得大几十万吧?”
“那是911,一百多万呢。”修理工说,“人家那过的才叫生活呢。”
“是啊,谁叫人家有个好爹呢。”
“大叔,你过得赖?每天坐着就有大几千工资到卡上了,还有俺婶也有退休金,你俩的时光才让人羡慕哩。”
“哎呀呀,差远了。”退休老汉摆着手看他做活,岔开话题,“我的车还得等会儿哩?”
“可不是,这个车胎不好卸。”
老汉踱步往外。理发女吃完饭,一抹嘴,端着碗回屋。回到屋,她想起来刚才要说的话,就又推门出来,问:“你做饭了没有?如果没做,我这次做的多,你要不嫌弃的话——”
“那太不好意思了。”修理工抬起头,眼睛里洋溢着幸福的目光。
那幸福感后来着实存在了一段时间。他幻想的都实现了,有人能在他工作时帮他料理东西;他的手在转车轮时,知道屋子里有一小锅里煮着香喷喷的小米粥,其中有他的份儿;她会向他借那些主人还没有来得及推走的电动车,骑着它们去逛市场,风扬起她的头发,阳光刻画她的背影;知道还有人(一个美人)关心着他,这个人就在隔壁。他多次躺在沙发上,隔着墙壁,想象自己仿佛像她的客人一般,头发泡在温度适宜的水中,头发上满是泡沫,她的纤纤玉手从他的发间来回摩挲,她的腿或长裙的边偶尔会擦到他的身体,房间里有一股温馨的洗发水的味道,仿佛爱人在耳边细语……但是,我要说但是——
但是,他又有一些想不通的地方。比如说,当小房东出现在他们两人面前的时候,她又恢复到高冷的表情,说话颇带嘲讽的腔调;又比如,为什么有那么一两天早晨她会无精打采,意志消沉,问她她也不说,而头天还没到傍晚,她却一反常态地催他早点打烊,回租住的小公寓,而她却并不去;再比如,有一次,她外出待了好几天,而送她的似乎是小房东的车,因为贴着高级车膜的车窗没有匀速地落下来,不确定是不是他。
说不清楚,其实他很清楚。一定是那个阔少爷小房东在仗着有钱有势想要欺负她,现阶段只能用欺负这个词……所以,当她再一次要求他早点打烊时,他把自己反锁在满是油污味的狭小的店铺里(当一切不能让他能感受到幸福时,这股油污味便又将他紧紧包围),空气里还有狂躁和沮丧,世界把他压向一角……
那天晚上,他像一条狗在黑暗中倾听着隔壁的任何动静。一开始只有安静,这安静无边无际,仿佛一切都在梦境中,仿佛一切未曾发生,仿佛一切都是他的臆想。不是这样的,这不可能是臆想,这样一想,他又有种新的感受,仿佛他曾每天在此守候,在她和他说话以前,为他做饭以前,向他借车以前,在有时间以前,他就在和她隔着一堵墙的空间,试图听她的动静,嗅她的香气,憧憬着不可能降临的幸福,夜的神秘、寂静的香、骚动的黑暗……他快受不了了,一切快些来吧,不管是幸福还是打击,不管是臆想还是现实,都痛痛快快地来吧,他想着。
不知过了多久,他听到了汽车的声音、说话的声音、仿佛和着酒精的笑声、鞋踩踏和摩擦地面的声音,仿佛梦境的大门一下子打开了一样,世界开始不一样。门打开了,跌倒在什么地方的声音,哭声,呻吟声,肌肉碰撞的声音,抽打的声音,呼喊,叫骂,他再也无法忍受了,他联想到她不敢掀起的上衣,身上的纹身,她的眼神,她的无助。
干!他一跃而起抄起一把水果刀,卷起卷帘门,奔向隔壁,用尽全身力气推开门,看到被折磨的女人蜷缩在屋子一角,变态的男人正在用力踹她。他飞起一脚把男人踹倒,一刀砍去,因为太激动,刀子偏了方向,但也没有砍空。就像划破纱布一样,一个耳朵全全脱落,要不是一边滴答着鲜血,活脱就像一片软塑料做的仿真玩具。身下的男人痛得大叫,滚了一个圈,爬起来就往外跑。他愣了一下,正准备追上去——
“你干啥啊?”身后一个变了调的声音大喊,“快停下!”
他一转身,看见她歇斯底里地叫喊,泪水在惊恐的眼睛里打转。“关你什么事啊?你不要命了?”
“我不管!”他咬着牙只管咆哮,“让我为你绝了这个后患!仗着——”没说完又要往外追,被她死死抱住。
外面传来汽车的声音。
门开了,小房东走进来。
修理工惊恐地睁大眼,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因为小房东身上穿着整洁的衣服,两个耳朵听话地待在脑袋的两边。
她偎在床角,嗫嚅着:“你这是干啥啊?”连说了几遍后,被小房东抱在怀中。
接着,小房东给惊愕的修理工解答了他这些天还有今天的疑惑。
我知道你恨我,可我们也不想骗你——我们是利用了你。要知道我们是相爱的,不是你想象的那样。她之所以跟你亲近,就是为了掩盖我们相爱的真相,这样我父亲就不会怀疑我们交往了。同时——你知道——刚才那个混蛋,那个折磨他的混蛋,是一个我们想要摆脱却又摆脱不了的人。她在酒吧工作的时候找他借过钱,从此就被缠上了。
我知道你会问,我为什么不帮她还。我有钱,可救不了她。我父亲不让我和她交往,还给我介绍了一个本地企业家的女儿,可我不喜欢啊。他把我看得很紧,他控制欲很强。而且,不妨告诉你,我只是他的私生子而已。这房子、这车子,哪样是我的?你看到的不过都是表面而已。我也曾拿出钱要提她还,可那个王八蛋根本不答应。我越是恳求,他越发舍不得放弃她,却又折磨她。并且他还告诉了我的父亲,我父亲大发雷霆,让我无论如何要断绝这段关系,去娶企业家的那头猪。我顶撞了他,给了我一巴掌。从此,生活不那么好过了。我在公司,啊不,在家的地位本来就不高,他更拿工作来压我,我在他的企业只是个打工的份,前几天,要一个材料——材料都要我来写——他一时不满意,就摔到地上。我何必要在这受这份气呢,我为什么不能离开呢?(能,她在他的怀中说,你为什么要抵抗呢?要我说,连挣扎也不要。)
所以,我们定下了这个逃跑的计划:首先我假意答应断绝我们之间的关系,这时,她才主动和你接近。然后,我存一些钱,学习一些必要的生存本领。最后我们找一天——就在这两天——偷偷溜走,远走高飞,永远不再回来。
“可你就任那个混蛋欺负她,你是不是个男人?”修理工插了一句。
“住口!”理发女打断他的话,“你破坏了我们的计划。他欺负我怎么了?当你是弱者的时候,谁不是你的债主?当你被打倒在地时,谁不去踹你几脚?要知道是世界把你打倒了,不是某个人把你打倒了。你怎么能反抗呢?你连挣扎都不用。”
你们都别说了,听我把话说完。你怎么能想象我的难处,我要么服从当一个奴隶,这样我啥都有了,除了自由;要么脱离管控,除了自由什么都没有?我选择后者。我以前最害怕的是当我失去一切,不得不像那些建筑工人一样干体力活。为了克服恐惧,我有几天去工地上看,是不是我想象的那样跟地狱一样。我看见工人们在烈日下抬钢筋,搬砖,推着满满的水泥,或者系着安全绳在脚手架上爬来爬去,一身灰一身土,汗水从来没有停过。他们过着单调而繁重的生活。晚上,连娱乐的时间都没有,倒在床上就睡着了。是谁在压迫他们?是生活,是这个世界,晚上短的连一个梦的时间都不够。我走进屋子,在浊气冲天的屋子里来回走,想象着我以后是不是也要过这样的生活。这时,有一个人醒了,准备去解手,跟我说话,发现我不是他们的工友,便问我我是谁。我不擅长编瞎话,我也不是演员,两句就露馅了。他打开灯,一伙人把我围住,非说我是小偷。可笑!他们不放我走。我只好说出我的情况。可还是惊动了派出所和我的家庭。我没有任何偷窃的动机,就被放了。放是放了,可有一个传言起来了,说我是同性恋,那天去工地宿舍是去找一个相好。虽然少不了一顿骂,但企业家那边果断地拒绝了我和他女儿的事情。这倒正合心意。
伙计(朋友的意思),不管怎么说你帮了我们,今天晚上也算帮我们下定了决心。不过,被你打的那个人不好惹,是个黑道人物,你最好也离开。如果没有路费,我可以给你。
修理工转身离开的时候,还听见理发女说了一句,“干嘛要反抗呢?何苦要挣扎呢?”
修理工连夜离开了整个城市,拖着行李箱,逃离了这个城市。小房东和理发女也在当夜离开。修理工离开时带着一颗破碎的心和一个简单的行李箱。小房东开了一个小货车,拉着两人的行李,车斗上还载着一整套的修电动车的工具。起初理发女好奇地问他原因。
“自由是需要代价的,”他叹了一口气,“我迈出这一步下了很大的勇气。我们可以开一个修车铺。足以养家糊口。”
“那个修理工不干这个了?”
“估计不干了,谁愿意干自己之前干的事呢?再说我少收他几个月房租,又借给他一些钱。说不定他会置房产出租门市呢?咱们呢,也换种生活,换种新的行业。”
他自认为做好了一切准备。接下来的时间正如他计划的样子,租了个简陋的门店,白天在齿轮、轮胎、螺丝、扳手之间弄得两手乌黑,屋里面有人帮忙收拾得整整齐齐,隔着一个布帘,电磁炉上咕嘟着香喷喷的小米粥;晚上倒在简陋的床上看视频学修车,然后拉灯,搂着她睡。
她呢?也算是按计划生活,门店豪华简陋无所谓,四周环境和以前的也差不多,位于市郊,环境、饮食一如往常。街道、绿植、老人、小孩儿、电动车、小吃摊,来来往往的人群,她曾经做梦会有一个白马王子来店里向她求婚,现在梦想实现了。王子和公主过上了幸福的生活。她会变着方法做各种饭食,引来邻居的赞美和羡慕。小房东现在已不是房东了,他成了修理工,我们再称呼他小房东就不合适了。我们暂叫他修理工B吧。修理工B碰到拿着高额退休金的老年人、开着豪车的富二代或者坐办公室的高级白领,心里也不会有任何羡慕,怎么样不是生活呢。况且现在的生活平静而美好。
有一天,理发女想重操就业,因为他们想要一个孩子,生活需要钱。于是在修理店的隔壁,“明日美发”的牌子便又挂了起来,样式和颜色都和以前的一样,连店里的气味也一样,屋内的摆设、屋外晾衣架上的毛巾也一样,她的手里摸过的头发也都和以前一样,有软的、有硬的、有长的、有短的、有女人的、有男人的、有各种颜色的。他们穿着各异、长相各异、嗓音各异,但是目的相同,都是为了美,而且心里的欲望也大同小异,女的想让自己永葆青春、受到男人关注,男的永远绝不会拒绝对另一个美貌的女人心存觊觎和幻想,空气中一如既往弥漫着洗发水的气味、剪刀的咔嚓声,男人女人呼吸的气体和各种无形的幻想。大部分时候她不幻想,但她知道她曾有过幻想,现在也不能说完全没有。有一天她在忙碌间隙,坐在马扎上看着外面的街道。街道两边的小吃摊的香气和吆喝声,东来西往的人流和电动车,旁边修理工B手里的转动的车轮,对面便道上树荫下正在下棋的老汉,背着手散步或提着菜的退休老人,还有在墙跟电线杆下撒尿的小孩儿,她产生了一种错觉,又回到了从前,仿佛一切都和以前一样,没有变化。她明白了:所有的幻想只能存在于幻想之中。于是,她不太想要孩子了。
有一天,他们之间也开始了吵架,第一次是因为要孩子,后面也有别的原因,但没几天就和好了。有一天,她也要去给这里的房东交租金。走着的是熟悉的楼梯,见到的是熟悉的豪华的装修,推开门,见到的是一个年轻、穿着讲究的房东。我们暂且称之为小房东B。她明白了,她之前在夜幕降临后在她原来的理发店里等着那熟悉的脚步声、急切的挑逗、深情的表白和幸福的呻吟,原来不是在等一个白马王子,而是在等一个真正改变自己命运的机会。一切昭然若揭。她苦笑一声,恍若隔世,一切又颠倒交叉后重生了。
从此她像一条随波而流的小水花,不强迫自己,也没有目标,在各种外力的作用下,向着自己不关心也不知道的前方行进。白天,工作、做饭;晚上,任修理工B抚摸、亲热;有时候,来理发的客人说些下流话,她也不恼;修理工B为此吃醋,她也不生气,但会更加谨慎一些。
修理工B一开始对现在的平静的生活感到满意,他不怕苦不怕累不怕脏,慢慢地也学会了和各类人打交道,他的生活平静得不像话。他偶尔也会想起之前锦衣玉食的生活,但想到受的压迫便不会后悔。不后悔的前提是跟她在一起,她高兴,他就高兴。可慢慢地,一种恐惧滋生、袭来。她非要开理发店,她非要不生孩子,她非要自己去交租金,她非要和几个不像正派人的年轻女子交朋友并出去玩。久而久之,当她不在他的视线范围,他就陷入了一种可怕的幻想。在幻想中,男人们用豪华服装、首饰引诱她,奸邪地笑着把她搂在怀中……这些想象夹杂着他们之前的经历。他把男主角加在他看起来构成威胁的其它男人身上,为他们编写各样的台词,想象着她的反应,改写着一个个解局。他的妒意一经揭开密封的盖子,便不可能再掩饰住,给她带来了诸多烦恼和苦恼。他要悄悄地监视她,在暗中监视着她的一举一动。他会装作自己去别的地方,然后偷偷钻进修理铺,关上卷闸门。在无边的黑暗和寂静中,在扭曲的想象和忐忑的心跳中,在慢得似乎已经停滞的时间里,他血液就要沸腾,他狂热的心就要炸裂。他似乎听到了汽车的马达声和轮胎摩擦地面的声音和刹车声,听到女人的浪笑声、男人的淫笑声,听到开门、开灯的声音。他一跃而起,抄起一把刀,冲进明日美发店、两个人正在离间的床上如胶似漆,嬉笑玩耍,恩爱异常。修理工B箭步向前,举刀便刺。半裸的男人大惊失色,滚跌下床,提着裤子光着脚奔向门口。修理工B却没有追他,而是一把扯开理发女的被子,刀进血出,时间凝止,这一切仿佛是真的,又仿佛是和他往日想象的一样……
他看着滴着血的刀和身上的血迹,一片茫然。这时心里有个声音告诉他,快跑。他在理发店洗干净身体,穿上那个男人的衣服,推门而出,跑出二三十步,他突然想起来,自己的店铺里还有一个戴眼镜、满身疲惫、不爱说话的人睡在沙发上。于是返回理发店找到刀子,走进修理店,刀刃在黑暗中闪着可怕的光……
穆生明猛地从梦中惊醒,正好看见修理工拿着一个发亮的扳手走进来,惊坐在原地。
“睡醒了,哥?”他笑眯眯地问,“你一定累坏了吧?我没忍心叫醒你。你看,外面天都黑了——”
顺着他的手制的方向,穆生明往窗外看去,暮色降临,华灯初上。收音机里的歌曲换成了《梦醒时分》。他仍然惊疑地站起来,看了看修理工,又出去看了看自己的电动车。
“修好了,哥,前胎我也给充了气。”
退休老汉背着手走过来,问,“修好了?”
“修好了,叔。”
老汉把车推下便道,那辆黄色跑车疾驰而归。
“这车真不赖。”修理工说。
老汉看了看,说,“那肯定的,保时捷911。一百多万呢。谁让人家有个开大公司的老爸呢。就这一个儿子,还不开好车?”
看着修理工有些羡慕的眼光,老汉低声说,“不过,小道消息说,他爸的公司因为债务巨大,牵涉着非法集资或者非法吸收公众存款的事了。还不知道将来弄个啥哩。保密啊。”
“我不乱说的。这样看来,还是你老人家的时光好啊,退休金这么高,还稳当安全。”
“我这个算啥,这都是一辈子当孙子一样熬过来的。现在呢,你婶有三高,顿顿不离药,一月工资能丢几个?”
“那也比我们强多了。”
“彼此彼此。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他们两个说话的时候,穆生明看了一圈,走到明日理发店门前。一个身材发福、皮肤黝黑的中年妇女推开门,问他是不是理发。顺着开着的门缝,他看见店里面简陋的装饰,明亮的灯光下更无一人。
“你是老板?”
“是啊。你是理发的还是找谁?”
“没事,没事儿。”
门关上了。门前的路灯透过随晚风摇荡的柳树,照在店牌上,“理发”两个字被树荫遮挡,“明日”两个字分外耀眼。一个小孩儿挣脱妈妈的手,跑到墙根的电线杆下撒尿。对面的棋摊上,老汉们为一步棋在高声争执……
穆生明如在梦中,欲走出街道去看看立交桥——这个城市的标志性建筑还在不在,听到修理工在他身后说,“你不要电动车了?”
他不好意思地笑笑,“这两天累坏了,睡蒙了。”
“梦的啥啊,哥?”
“我梦见一起可怕的凶杀案!”
“刚才收音机里播报了一起案件,不过不是凶杀案,是个自杀案。说是一个公司的白领青年拿刀割脖子自杀了。”
哦,原来是这样啊。他脸色凄然地推着电动车准备下便道,又听见修理工说“十块钱,哥。”
他赶紧付过钱,道声谢,然后跨上电动车,深呼一口气,仰头看了看,在璀璨的路灯间隙有一颗小星在默默发光。晚风轻柔,修好的电动车正努力地载着他向前方驶去……
(全文完)
2022年4月24日午后于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