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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建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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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6/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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墓前无事

天刚蒙蒙亮,仙都往生园看门的老杜就睡不着了。他没有立即起床,闭上眼睛简要回顾了前一两天的事:有本村人受托代外村的朋友交定金的,亲切地喊他杜大爷,最后定的33号;有从几十里外赶来看墓地的,还带着两个风水师;有邻乡的一个司机和几个妇女,有一个年龄比他小三岁,说话语速很快、很热情,一口一个“杜哥”,定了四五个,并说下次一定给他买饮料或点心;还有一个做些生意的六十岁上下的,小心谨慎的人,专门央着一个挺着大肚子的副局长,在乡、村干部陪同下来确定墓地位置……但不管谁来,都离不开他老杜头,以及他手里那张折痕累累的图纸。因为他是这家墓园的看门人、推销员、绘图师和收款员。老杜不紧不慢地穿好背心和裤子,又从墙面的挂钩上摘下因着某个工厂名字的砖红色厂服,披在身上,推门出去。

虽已步入夏日,夜黑早晚还是很凉的。一片寂静。老杜踱步到大门对面的简易厕所撒了一泼尿,打了个寒战,又把胳膊伸进袖管里,一个一个地把扣子扣好。

他沿着砖铺的甬道,背着手走向最近的一片仍在建设的隔三差五地竖着豪华墓碑的大型拱形墓地。其间的草还没全长出来,虫子们还没有大批出土,清早晚上不会聒噪人,在墓地中听来仿佛幽灵不甘寂寞的吟唱。正是全年中最好的时候。

喝了几口风后,嗓子有些发黏,他深咳了好几下,终于咳出一口老痰,然后回头吐在两米外的甬道边的一个树坑里。

自从到这个村集体办的公墓身兼好几项工作(事实上也不是太忙)以来,他改变了许多。他的一生先后当过放牛娃、农民、小工、瓦工、铁厂炉前工、工地夜间巡查工,最后以六十多岁的高龄到这里来。起初,他还不太乐意来,一个月千把块工资,虽然对于老伴已离世、儿女已成家的他来说也算不错,这里工作也不累。可他还是有种提前进入等死阶段的感觉。实际上工作了一段时间以后,他不仅一改之前的看法,反而有些爱上了这个工作。以前的工作,他都是听人支使的,什么时候放牛才能回来,干多少活才能休息,到铁厂工作虽然挣得多,但是规矩多,不能抽烟、迟到早退、打瞌睡,动不动就罚款。总之各个工作无不看人脸色、听人安排,听到命令就得马上行动。到这里工作,让他结识了各种各样、各行各业的人,他们说话都客客气气的,有人给他递烟、有人买礼物,他们因为老杜帮忙确定位置、介绍墓室,甚至因为中午吃饭时间给他们开门而客气地感谢不止。他们来的时候开着各样的汽车,一开门眼睛急切地梭巡着墓地里的各个碑位和轻松翠柏。他们中有的是来买墓地的,有的是来上坟的,有的是听别人说来看看的,有的是村里人替外村的亲友前来打探的。每每这时,老杜就披上他那砖红色的厂服,顾不得擦去嘴角的米粒,一只手托着那张图纸,在来人的注目下,挺直身子,踱步走来。他以前见过并且经历过,每每被别人有时相求时,那些人都是这样的不慌不忙,嘴上虽然说“忙死了。”“前晌好几拨来找我”“才撂下筷子”等。所以他才不厌其烦地对来找他看墓地的顾客说如下的这些话:

“这里日夜就我一个人。”

“你们来之前给我打电话,省得你们等。”

“谁家挂着‘没事牌’哩?谁敢说自己家里、地里没点事儿?”

老杜溜达了一圈,看了看自己老伴的坟墓,又返回到屋子里,洗了把脸,拿毛巾抹了一遍。然后坐在床边,把厂服挂在挂钩上,开始吃昨晚上剩下的稀饭,干粮是前些日子一个客户硬塞给他的饼干。然后再次走出屋子,看了看已经升起的太阳。到门口朝大路通向公墓的小路瞅了几眼,没有车来,也没有发动机的响声。这才把胳膊重又塞进厂服的袖子里,回屋拿起锄头,挂上门,往附近的地里除草去。知道九点多钟,熟悉的铃声再次在他裤兜里连唱带振动。他迅速地放下锄头,缓慢地掏出手机,接通电话。

打来电话的正是昨天那个热情的农村妇女。她此刻正带着本村的几个人来看墓地的路上。吃过早饭她就赶到王嫂家,跟她说这个公墓如何如何好,环境如何如何幽静,价格如何如何实惠,看门老汉如何如何实在等等。电话刚一接通,她就热情地哥哥长哥哥短地叫起来,又说带了几个人去看公墓,顺便再看看自己昨天定的墓地的位置。

王嫂的二儿子王二江此刻正抓着方向盘开车,听到他们的谈话,差点笑出声来。心想这个“自来熟”的刘婶不是没脑子,就是会表演,买个墓地成了一家人了。

车到达仙都往生园的时候,老杜头已经在门口等待了。车刚一停稳,刘婶就推门下车,仿佛熟人一样跟老杜打招呼,并一再解释说小铺没开门,要不说啥也给他拎一箱奶。

“哥哥,你手机不是智能的,要不说啥也得给你转个钱。”末了,刘婶又加了一句。

几个人随着老杜走过车轱辘轧得硬邦邦的一小段土路,走过盛骨灰盒用的两层简易六角小楼的阴影,走下石头台阶,走过刻着仙游区的石碑,进入密布着大小墓碑和青松翠柏的普通公墓区。

老杜熟练地用手指向每行墓碑的前段,介绍着几排几号,随后刚说没几句,就被刘婶抢过话头。刘婶一边现学现卖,一边讲述自己买墓的过程和老杜的友好善良,顺带着数落几句妯娌的不通世故人情,夸说着自己的能干精明。

一边的王嫂没有听她哒哒,知识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墓地的大小,时不时扭动着身体,拿眼睛瞄一下后面山岗的高度,再看看前面远处的小山的山尖,又询问着价格和墓室的大小,以及哪个订下了,哪个可以买。

老杜对几百个墓地胸有成竹,大部分不用考虑,随口应答;个别拿不准的,就拿出图纸,托在手上细细察看。

王嫂是个管事理家的人,凡事考虑周全。此刻,却也被价格和墓地实况打动,用手捅捅旁边的妯娌王二嫂。王二嫂不消说也动了心,两个人并肩前行,挑选着剩余已不多的位置。她们老妯娌俩来的时候,家里的男人都反对,认为他们现在也就六十出头,考虑墓地还为时过早。王大江和父亲勤劳本分,勤俭节约,认为就埋在本村就行,万一将来修路占着了再说不迟。王嫂凡事前三后五计划周详,上管两代,下管两代,无事不操心,听人说墓地的价格有些心动,听到所剩不多了就下了决断,叫老二拉着过来,看来是来对了。

至于叫老二不叫老大,一个是因为老大像他爹,说话太直;另一个是老二确实听她话。王二江今天本来感冒了,躺在床上不想动,听见他娘叫他开车出去,本来不想去,可一听说是去公墓,反倒来了兴致。这个跟世俗不太搭边、脾气一点也不像他娘的小儿子,不顾身体抱恙,开了车载着几个人驶往公墓。王二江从小身体不太好,但脑子好,富于想象。这会儿呢,看墓地的大事交给他娘,自己只管跟在几个人后面一边溜达,一面四面瞄,对于他们价格关于价格的议论、关于墓室的意见、关于长远的打算,完全漠不关心,冷眼旁观。反倒是对于这些墓碑的形状、字体,对近处的松柏、远处的山冈,对两侧的角楼和围墙的镂空,甚至对墓室下面空间情况的想象十分着迷。他娘对这个与常人不大相同的小儿子也没有责怪,只是偶尔抱怨说,家里面大事小情哪个不是她操心的。

“俺家里的事,我说了就算。”王嫂说。

老杜倒是很欣赏眼前这个因操心操劳被岁月磨砺的脸黑手糙的妇女。得知她比他小两岁时,也提高了声音:

“妹子——我就叫你妹子吧——实话跟你说,一万多块钱根本不算贵。不瞒你说,现在正在跑着二期工程,到时候建好了,肯定涨价。前几天,村书记还跟我说,要准备涨价。反正你们既然找到我了,我也就把这个消息透漏给你们。”

“俺家我就当家,就定了。”王嫂说。

王二嫂和她嫂子意见一致,也说,“俺家我一言九鼎。”

“看人家的妯娌好哩!”刘婶插话道,“俺家那个妯娌,嗨——”

“那就看看,选个墓地吧。”

“俺们要找个在一块儿两个的。”

老杜蹲下来摊开图纸,两个妇女也蹲下来,查着数,同时,看着具体的位置。

“那我去俺家那个坟那儿看看啊。”刘婶看着她们认真的样子,也想要去自家已付钱买下的墓地去看看。

王二江看着几个人像逛街或买房子的样子感到好笑,不禁哼笑了一声。

老杜坐在树荫下,拧开杯盖,仰起头咕咚咕咚地喝着水,喉结随着水流一起一伏,鬓角的青筋也随之一颤一颤的。

王嫂两个人还在精挑细选。

刘婶回来,坐在老杜旁边,说,“选哪个也一样。就看人心好心坏了。指着心不好,埋到天安门也不行。”

“对。”王二江抢先说。

“你说你婶我说的对不对,老二?”

“你说的太对了,大妹子。”老杜接过话头,“我接待过的啥人都有,有的带着风水师、阴阳师,拿着仪器,可费了劲地看。要我说,埋哪也一样。来我这的人有信道的、信佛的,还有信耶稣的,还有啥也不信的。不管你信不信,信啥教,第一个心得好。选哪都一样。”

“那个啥,”刘婶往老杜那里靠了靠,“哥,俺们的坟那个证,能不能领了?”

“领吧。我跟你说,妹子,你不管找谁的路,投谁的门,最后还都得从我这里领证。你想想,就算你投门挖窟窿,能不能少交个钱呢?不能。一分钱不少交。你找我就行,非得绕弯弯。”

“哥哥,谁说不是?我们那天不知道,要是知道,那还不直接找你?”

“对嘛,”老杜说,“你看看你跑了几遭。啥也别说了,一会儿就给你办。我这就有公章,你就是村支书批准,最后还是到我这来盖章。你像其他还有几家,找的人,也不是啥村干部,就是和村干部关系不错。那天我去地,他给我摆手,说大爷大爷,你过来一下,我给你说个事儿。说啥事?你找我办事还让我过去。我就没搭理他,他呢。就屁颠屁颠得跑过来说,有个朋友怎么着的,啊,把钱交给村会计了,支书同意了的。我说,那你跟会计说吧。来了好几遭了。我就一句话,你找的谁,还让谁给你办证吧。”

“可算是,俺要早知道,早就来找你了。那不是因为俺家户沿大,他们的思想不好统一,非要找支书,觉着——”

“就算找支书,支书还得叫我声杜叔呢——我不是说他小,是我辈分儿大。”

王二江听到这里,不禁又笑了一声。

这时,王嫂妯娌俩交谈着走过来。她们经过了严格的筛选,带4的、谐音不吉利的号码不选,后面没对着山岗或其上的松树高尖的不选,上面空中有高压线的不选,正冲着高压线铁架和电线杆的不选,边边角角的不选,这样剩余的就不多了。

“嫂,你说那个45号,单丢着那一个,为啥没人买?是不是因为嫌带4呢?”

“那肯定是了。”

“其实人死了才往里面埋哩,还怕啥哩?”

“也可能是‘死我’的意思。怕买上墓后,自己死得快吧。”

“很可能。边边角角的,我也不想买,万一墙塌了,或者边上的地陷了怎么办?我扶着栏杆看过了,都是新扎起来的。”

王二江又微笑了一下。

“定好了没有?”老杜问。

“好了,就二排31,32吧。”王嫂答。

往门卫室的路上,王嫂故意走得慢,叫过来儿子,跟他耳语了几句,让他从网上搜搜这个墓地合不合法,跟国土局的同学打听打听。说完,自己又说,应该没事儿。村里做生意的、当小头头的也从这里买了,人家能不货比三家?查完后,果然是个合法公墓,大家就都放了心。当然这些老杜是不知道的。

王嫂快走几步说,“老哥,俺们也不找人了,就靠给你了。明天,俺们来交钱。你给俺们订上。别让别人买走了。”

“你放心妹子,凡事图纸上空白的位置,都是没有出售的。再有人问,我就说有人定下了。”

正说着,一辆汽车驶进墓园,停下,几个人走下汽车,朝他们所在的方向走来。

“那不是咱村李大头?”刘婶眼尖,一眼认出了来人是本村的李大头。

李大头头发稀疏,脑门大,油漆亮光。身后跟着两个儿子,朝同一排墓地走过来。

大家见了面,摘下口罩打了声招呼。

“俺们前天交了钱,今天来领证。”刘大头的二儿子问。

老杜说,“你们找谁办的?钱交给谁了?”

“交给村上会计了。”

“那你们还去找会计。”

“就是说现在还不能领?”李大头不耐烦地问。

“我说了,”老杜一字一顿地答道,“找谁交钱还去找谁领证。”

“领个证,跑了好几遭了。那咱走吧。”李老大大儿子说道。

“既来了,咱去看看咱的墓。”

说完,李老大领着两个儿子,瞪着一双忿怒的眼在松柏间游移穿梭。

“在那——”几个人来到王嫂她们选中的31号。就是王嫂她们选的其中一个。左右打量。王嫂和王二嫂本来要走,见状又折回来。

“哎,”李老大叫老杜,指着31号问,“这个是30号吧?”

老杜故意停了一下,又装作左右看了看,喝了口水。还没说话,王嫂和王二嫂说,“这是31号。”

“这是俺的墓!俺先交的钱。”李老大不由分说跳到了墓碑中间一尺多见方的待立碑的地方,仿佛恨不得马上死掉埋进去一样。

后来王二嫂和王嫂在回来的路上聊天说到这一段时,说,本来如果好好说说,都是本村本街的,可以让给他。可李老大一副倚老卖老的样子,根本不谈,只认准“我先交的钱,就是我的。”“我们这是家族墓,爹娘老子和孩子们冲齐,正好是个三角形。”

老杜表面不动声色,内心有些慌,怕自己是不是忘了做标记了。王二江凑上前,去看李老大手里的那张交钱凭据,李老大想要遮掩起来,晚了一步。王二江说,你这票据上写的是30号。

李老大气焰下来些,走到另一边,叫孩子们跟他们的朋友联系。

老杜心内恢复了平静,又问了问王二江,“你看清了没有?上面写的确定是30号?”

“我也看了,就是30号。”王嫂也说。

王二嫂看着图,帮着解释说,“要从图上看,30号正后面就是后一排的28、29。实际上图上画的不是对应的,因为间距不一样。可能他们交钱的时候光看图了,买错了号。”

“那就不管了,一切按票据上的来。”说完这些,他又补充道,“就是他们找的我们村的一个人,就是我之前跟你们说的那个铁厂上班的,跟我说事还要我过去的那个。你们别管了。交给我就行了。”

李老大三个人坐进车里打电话,互相埋怨,说话。王嫂她们跟着老杜回到门卫室,心里、嘴上埋怨李老大,感觉有些不安。老杜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咂着茶叶沫儿。王二江在拨拉手机。刘婶在自己的墓前,看松树的形状和长势,心里盘算着要不要给她娘家兄弟也看一个。

太阳渐渐升高,气温暖和起来。一辆车拖着飞尘驶进公墓。一个三四十岁、穿厂服、满脸不悦的男人带着一阵风走进来,大声问:“这是咋回事?我听说我们定下的墓让别人定下了?这一个闺女还能说两个婆家?”又强调了一番“和支书打过招呼”、“交了钱的”等。

老杜目不转睛地盯着这个前两天还喊他“叔”叫他“过来”一下的三、四十多岁、中等身材、皮肤黝黑、同样穿着砖红色厂服的中年男人,耐心地等着他说完,才不慌不忙地放下水杯,依然坐在椅子上,挺着身板,等全都安静下来,才说,“你说别的都没有用。我问你,你交了钱,有条吗?”

“有啊。”

“条上写着号没有?”

“写着哩。”

“那不成了,怎么能一个号卖给两个人的?”

“不是——前天下午,我们在墓那,你也在,大队上有个人也在,是不是?当时,就指着那个墓,给你说的。他们是家族墓,爹娘老子得和孩子们冲着,是个三角形——”

“你想弄啥形状弄啥形状。你给我报一个号,我登记一个号,是不是?这个条是村会计给开的,打电话过来,说定下了,我就在地图上标注上,定下了,对不对。我有没有标差?”

“那个就是31号。走,一块儿去看看。”

“我不去,我才回来。”

中年人跟着李大头爷仨,气哼哼地出了门。过了一会儿,老杜电话响了。他等电话铃声响过一遍,才点开接听键,在一堆急冲冲、气鼓鼓地声音中,把手机停在离耳朵二十公分远的空中,“嗯、啊”了几句,披上衣服,推门出去。

王大嫂、王二嫂对视一眼,心领神会地跟了出去。王二江犹豫了一下,没有跟出去,继续在手机上看电子书。看得眼困了,就站起来伸个懒腰,踱步绕屋子四周走一圈。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王二江推门走到外面,看见他娘和他二婶,在墓地间指点着查数,然后又在松树间交谈。因为树的遮挡,看不见31、32号墓的情况,四下除了阳光和风声,似乎一片寂静。王二江信步在上边的豪华墓间来回走,想象着自己躺在里面,感受着拱形顶和平顶的不同,想到母亲的谨慎和好多无谓的担忧,想到人生短暂,想到死亡才是永恒,想到人的渺小,继而想到人的可笑。一时间他竟仿佛成了守墓人,想到这个职业也不错,死人之间终于实现了人人平等,再不会发生争斗,自然也就没有了处心积虑和焦虑不安。如果,以后有机会,我也要当一个守墓人。他想着笑了一下。

开车回家的路上,王大嫂和王二嫂还在议论着,最终在支书也赶来解释的情况下,他在查序号时,故意把这一行的第0号改为1号,这样就让通过人找他的李大头一家得到了满意。还说到说啥也不愿意跟那个不讲理的李大头的墓挨着,而新选的另外两个挨着的墓地也自有其“好处”:虽然没对着山尖,却不用往里面走那么远。她们像往常去平价商城买衣服一样,虽然交了钱,拿了货,但心里面还在盘算着是不是吃了亏。她们没有说老杜的大话虽然没有实现,但是却坚持少收她们200块钱,并且免了工本费,这些是老杜悄悄告诉她们妯娌俩的,并叮嘱千万不能说出去,尤其不能让刘婶知道。刘婶这会儿有点累,靠在车背上却也睡不着,最终还是把她心中的想法说了出来,“俺兄弟一家还没有买,我让他赶紧买,赶紧买,非推说忙,说等忙完了再来。还有得给俺婆婆买个,就是俺那个妯娌——可是,王大嫂,我听老杜说,墓地快要涨价了。”王大嫂嗯了一声,算是回答,却又惦念着原来的32号,心里想着是不是换错了,应该还选32号,两个墓不挨就不挨吧。王二嫂则一直在数落李大头,继而把老杜也给捎带上,说他就会吹牛。

回到村后,各回各家。吃饭、午睡,琢磨墓地的位置,只有王二江继续把心思放在电子小说上。转眼天黑下来,吃过晚饭,王大嫂去看人家打麻将,来安定自己的思绪;王二嫂继续刷抖音;刘婶打电话催了一遍他的兄弟,被顶了几句,气哼哼地挂了电话。一切都似乎安然无事。

王大嫂从麻将场回来,依旧心绪不安,喝了安眠药才入睡。睡梦中见到自己新选的墓地旁的青松一下子全都枯萎了,惊醒后,过了好久才又入睡。半睡半醒间又意识到该给娘家两个兄弟说一声,或者给两个儿子各买一套,就又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了。

刘婶怀着怨气睡了觉,晚上一点钟,被梦惊醒。她梦见她和她兄弟那个没心肝的去仙都往生园,发现墓地真的涨了价,一下子翻了倍。她一连叫了老杜好几声哥,让他给按原价算。老杜两手一摊,妹子,这是村上夜里出的文件,我也不中啊。就后悔这么巴结他,骂了两句,才愤愤地继续睡。

梦好像会传染一样,类似的梦又在凌辰两点十分降到王大嫂那里,她梦见墓价涨了,一夜之间翻了两番。她还没给两个儿子买,给他两个兄弟推荐。又恍惚间看见大家都在仙都往生园前排队,忽然有人说,价格又涨了。人群一哄而散,分别打电话,找关系,跟支书搭话,凭关系软硬,获得一定量的优惠。她从梦中醒来,惊出一身汗,心里说,明天一定再买两个。

王二嫂在睡前把李大头一家在脑子里过了一遍,觉得他们家没一个好人。半夜间,仿佛又站在那个争议的墓前,觉得应该再争取一下。又后悔早一点交钱就好了,就是因为支书得知她们还没交钱,才判给了李大头。她又记起上午李大头那蛮横无礼的样子,一向大度、温和的她朝着她想象的头发稀疏的李大头的头顶啐了一口。

仙都往生园公墓的老杜,吃过晚饭,看了会儿电视,披衣在墓地间转悠,想着自己的主张硬生生被撅了回来,心里好生憋气,他把这桩事记在了那个不懂事的中年晚辈身和李大头一家上。想到他老杜当着支书面,要求降低王家妯娌的墓地费,多少挽回了些面子,便也自我劝慰一番。月亮东升,四下静默,草丛中似乎有了一两声虫叫,似乎是从地下的墓地里传出来的。他朝虫声传来的方向啐了一口,声音好像停止了。他信步溜达到上午争论归属的几个墓地间,他多年的经验一眼就认出了这里。他很纳闷,怎么走到这里来了。他马上回想起蛮横的、仗着支书在跟他争得面红耳赤的李大头。老杜解开腰带,掏出家伙,在这个墓前灌溉了一圈,才稍微平静地离开。凌辰三点,他做了一个噩梦,梦见一个浑身湿淋淋的人站在床前,问他为啥尿他一身。老杜猛地惊醒,一向胆大的他竟也感到恐惧,躺在床上好久没睡,竖着耳朵听外面的一切,打开灯却发现外面更加漆黑一片。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才又缓缓入睡,睡前最后一个念头是,起来一定先去把他的尿迹擦掉,想到这他就觉得自己算得上是一个好人啦,因为好人如果做了坏事会心虚。这个工作需要好人啊。

全文完

2022年6月2日于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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