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沌之爱
河北 杜建平
有时候,人们明明记着没有做过某事或去过某地,可另一个人却信誓旦旦地说他一定做过和去过,或者完全反过来也一样;有时候人们会突然忘记曾经亲手放过的东西在哪或者就在嘴边的话却怎么也不说不出来;有时候,明明是刚刚看到一本书、一部电影、一段音乐,却有种感觉以前一定看过、听过,而且坚信不疑······这样的事情不胜枚举,但也见怪不怪,人们多多少少总经历过那么几次,我们认为这没什么,尤其是我这样的心理咨询师,认为根本不值得对这样的事情进行研究,无非是记忆和遗忘的一些东西。
还有另一种情况,我们会突然觉得本来熟悉的人仿佛变了一个人,他(她)还是自己,外貌、记忆什么没有改变,可就是有些陌生,一个沉默寡言的人滔滔不绝起来,一个老实木讷的人突然浪漫情趣起来,就仿佛我们日常熟悉的一个字,当我们看到的时候,仿佛是一个自己从来没见过的错字。这些是怎么回事?心理学家也早有研究和定论,连文学爱好者也知道一个人的外在表现和心理真实想法可以千差万别,意识和潜意识也足以自圆其说。
可是直到那天我遇到他——出于职业道德,我暂隐其名——不妨称之为X君,跟我讲述了他的奇妙的经历。
大夫,我今天不是来找你看病的,而是跟你诉说心里话的。因为只有你不会把我当成一个精神病,也只有你才能认真听我诉说。好了,不啰嗦了,大夫,我开始说了。
我刚开始有这种想法的时候,也是觉得很搞笑,很不可思议,很疯狂。可接下来,它好像照着预设好的步骤一步步地自我实现了。你准备好了吗?大夫?我要开始说了。
大夫,你一定知道皮格马利翁的故事,就是那个痴情的国王把雕像变成人的故事。我现在真的开始说了。
那天的头一天,我走在街上无意中瞥见我曾经深深着迷而且永生不忘的那个女的从斜对面走过来,我的心再一次提到嗓子眼儿。我和以前遇到她的选择一样,加快脚步,尽量在她认出我之前走过去。但在几分之一秒的时间里,我把她的形象又丰富了一遍,并牢牢刻在心里,等待我的将是晚上的长时间的失眠和白天的心无所属。
她是我挚爱的人,从认识她的那一刻起;她也是伤害我最深的人,直到现在。我现在几乎没有勇气跟她说话,唯独期盼在梦里和她相会,可实际上我只有两次梦到过她。一次是在认识她的半年多后,我梦见自己躺在她的腿上,心中满是甜蜜和满足,这让我坚定了追求她的决心,此生不悔。第二次是在我被拒绝多年后的一个晚上,梦见了我和她最后独处的房间,在光线黯淡的房间里,我们静默相对,醒来后我的心仿佛仿佛被月光融化,满是柔情离开后的忧伤,几乎不能自已。
即便如此的梦,对我也是一种奢望。因为我之后再也没有梦过。我们在街上见过几次面,在公园见过几次,有时候互相认出来了,有时候我躲开了。我没有她的任何联系方式,手机、微信、QQ都没有,彼此也没有在一个共同的微信群或QQ群。但我还是很留意她的动态和轨迹,都是通过转述的,且不是我主动打听的。我得知她后来嫁了人,生了孩子,丈夫长得也不错,生活过得似乎还挺好。我一直处于这种想见她又怕见她、想了解她却又躲避她的矛盾之中,大约是爱得太深以至于伤得太深的缘故。请原谅我又啰嗦了这么一大段。
刚才说到哪了?哦,对了。那天我看见她从街口斜走过来,赶紧匆匆离开。然后又处在心灵受到冲击后而难以平和的状态之中。
不用说,晚上开始失眠,我静静地躺在床上,脑子里乱打乱撞,身体却一动不动直到后半夜。家人早已安详地睡着,唯独我在享受着独自一人的失眠时光。
第二天,就是我的奇妙发现和经历这天,说巧不巧,开始了下雨。昨天晚上已经融化的感受和记忆,又返潮般地涌回我的身上。而我得到她的拒绝的消息也是一个雨天,我没有歇斯底里,或者掩面痛哭,或冲到雨里发泄,像影视中的人物一样,而是被悲伤凝固住了,整个人平静得不像话,但反应却大不如前。随后几天一直如此,这可恨的雨天!
这天一直在下雨,加上我很困,就睡着了,睡着前想着让我再一次梦到她吧。睡着了却又跟没睡一样,雨声雷声都听得见,往事历历在目。我翻来覆去,时醒时睡,然后昏然睡去。这一觉可了不得,等我再醒来,发现自己在一个陌生的房间里,这可把我吓坏了。于是赶紧从陌生的被子里起来,披上一件陌生的暗黄色条纹睡衣,光着脚踩在地板上找到拖鞋。就在我回身穿鞋的时候,我扫见了床上方的大家庭照片,上面竟然是她。我睡在了她家的床上!
我揉了揉眼,这照片依然在那;我掐了掐肉,疼!我更加慌乱了,推开门准备往外跑。
这时,她听见我的脚步声从厨房里走出来,腰上还系着花格围裙,她喊道:“老公,下这么大的雨,你要去哪啊?”
我站在门口,不敢转过身,心里砰砰跳个不停。一双手臂从后面抱住我的腰,继而她的长发搭在我的肩上,有几根还蹭到我的脸上,痒痒的,散发着洗发水的香味。
我僵在原地,继而从身到心开始融化,我已不能自已,不能自拔,不再属于自己。而后,怎么说,我竟然发现我已经不是我自己了,或者说不在自己的身体里了。
我惊异地发现,我变成了她的丈夫,我换了另一个人的躯壳。我记得我那天跑到她家的浴室——我竟然熟悉她家的浴室的位置和东西的摆放——我从镜子里,看到自己有一个更高的身高和更密的胡须。接下来,我在惊异之余,一刻不停地拥抱着她,她也含情脉脉地看着我。我一遍一遍地说我爱她,她也一遍一遍地说爱我。晚上我把头枕在她的大腿上,任他拨弄着我的头发,醒来后则发现她枕在我的胸膛上······
我心里很喜悦,很惊奇,也很矛盾,我不光是真正占有了她,而且是和她生活在一起了。但我转念想到,她其实把我当成了她的丈夫,而她和她丈夫很恩爱,这点让我很伤心。
当我在接下来的好几天,回味那一天发生的事情时,我渐渐地知道了这样的一个现实:在一定的周期里,人们或部分人会进入别人的身体里,而这一切原本是不知不觉地发生在不特定的人和不特定的对象身上的。大家都在默默地受着一种不可名状的力量的支配。这就可以很好地解释为什么我们有时候明明没做过的事情,却认为确切地做过了;或者别人认为我们明明做过的事情,而我们却压根不记得。还有一个好人莫名其妙地怀着坏心思,或做了一些不齿的事,而另一个坏人却做了些好事。这样的例子很多我就不一一举例了,这其中的看似平常的细微的变化,说明了这一点。只不过大部分人感情麻木没注意到而已。我渐渐地发现,对于我来说,我已经掌握了八九成的规律,那就是每十五天左右的雨后或雪后的睡眠中,我大概率会变成她的丈夫。每十五天是月亮经历一次盈亏的时期,而雨天是我情思最重的时候,也是精神和现实相差最大的时候。我是这样理解的。
但是也有一些时候,我莫名其妙地到了其他人的躯壳里,扮演他人半天或一天。我曾经在他人身体里做了很多事情,有时候利用他们的职权做了一些好事,有时也挨了骂甚至挨了打。我发现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我进过穷人的家,富人的家,我充当过各种角色。其中重要一点是:我都是进入的男人的身体。而且我比较有道德,我一旦进入别的男人的身体,我会尽量守身如玉,只是除了她。
同时,我对妻子有了愧疚,当我再一次抱住她的时候,脑海里首先想到的是,我前几天还和初恋翻云覆雨。而我也只好尽量多地为她买礼物、多做家务活儿,以求有所补救。妻子见状更加温柔起来。结婚多年来,她一直以脾气急和宽容度低令我烦恼不已。我们三天一吵、五天一闹,也早已闻名于街巷。但我们也会很快和好如初。在我的心没有被初恋占据的时候,我也会把爱意灌注在她身上。但有时候,当我管不住我的心灵和大脑的时候,我会在黑夜把她想象成我的初恋,在被窝里把她抱紧。在吵架的时候,或在极其少见的动手的时候,我无不陷在深深的沮丧之中,生活在我眼前失去了颜色和活力。我会想:这他妈的过的是什么日子!好几次我躺在床上,心想不如死了算了。这样的情绪会影响我好几天。
在我对生活满怀失望的时候,我就会想起曾经的美好日子。想起我和初恋刚刚结识的时候。那时,我刚考到原来的单位,和我同来的还有五六个年轻人,有男有女。我们的单位在本市一个偏远的下级单位,工作量不算大,年轻人多,再加上刚走出校门,对事业对爱情对生活满怀憧憬,日子过得平静和喜乐。我们同一届到所里参加工作的有两个女的,四个男的,除了一名男的已经有了女朋友,我们五个都是单身。
在最初的日子里,她跟我是关系最近的。她思想单纯,爱说笑,身高样貌都不错,而我的业务能力在我们几个中又是最强的。我新买的摩托车的后座上,她会不时光临。我们几个人在这个陌生的偏远乡镇的山间水畔打发时间,晚上则在宿舍里打牌、唱歌。现在想来,那时是最快乐的时光!一切在酝酿,还未发端。
之后怎么搞砸了?我也不得其解。在我们的关系发生变化的时候,必须提一提另一个女的,她叫玲玲。这也是一个活泼的女孩。在我把全部心思意念放在我的初恋——黄莺身上的时候,她正全身心地想要追求我。与我半遮半掩、想追求又怕被拒的心态不同,她心直口快,胆子大,工作的时候主动和我接近,找各样的借口和我产生联系。工作之外,也是千方百计地来找我,有事没事来宿舍找我。一次我正在光着上身洗头,她掀帘进来,看着我的一头泡沫和匀称的上半身吃吃发笑。而我还没有挑明和黄莺的关系。她却已经表现的好像我和她已经关系不一般了。有一次我感冒发热,蒙在被子里两排牙齿相互打架。她专门去医院买来药,打上水,喂我喝药。还把她的大衣让我穿上保暖。这么一来,所里的人都认为我们在谈对象,有人已经开始明着开玩笑说要早日喝我们的喜酒。我又羞又恼,心下怪玲玲太主动,闹出个大乌龙。关键是这让黄莺怎么想?我于是打心眼里讨厌起玲玲来,我讨厌她的样貌,讨厌她说话和走路的样子,讨厌她无所顾忌的大大咧咧的性格,讨厌她往碗里盛菜时反手抓勺柄的样子,讨厌她的名字,讨厌和她相关的一切,想尽办法冷酷地疏远她······
同时,我也鼓起最大勇气去追求黄莺。我在她的生日和各种节日给她发祝福信息,送她各种礼物,金鱼、花草、各种小玩意儿。我开始重视自己的外表,衣服和鞋子总是一尘不染;开始关注发型,甚至准备要去做近视手术。一切都在满怀期待地朝着利好的方向发展,于是我准备向她挑明,然后我就失败了。
我不明白我为什么会失败,她明明对我有好感的。而一旦失败,一切就都变了样。她就像我躲避玲玲一样躲避着我。为什么会这样,我不知什么时候有了一种想法:都怪玲玲,才导致黄莺不愿意背上重色轻友、夺人所爱的名声。但不管怎么说,一切从此开始变形走样,每天单调重复的工作,日渐消沉的未来图景。接下来的两三年中,年轻同事们开始找关系往市里或临近市区的乡镇调动,我也巴望着早日离开这个伤心地,在时机不成熟的情况下,调到另一个乡镇,而我本来极有可能调入市局的。玲玲是最后一个走的,她原本有我们中最好的社会关系。
来的时候我们有多么兴奋,走的时候就有多么落寞,送别聚会一个个开,六个人中三四个人见面说话会尴尬。青春在人生的开头处就划开一道伤痕,一道永不会痊愈的伤痕。
人生很短,世界很小,兜兜转转,各自遇上不同的人,走上不同的道路。所谓成家立业不过如此,结伴搭伙过日子,生儿育女传宗接代。有喜乐,有悲伤,大吵不至于离婚,小吵就当是生活调味品,偶尔有些感动,偶尔有些惆怅,偶尔有些无奈,偶尔有些莫名的悲伤。慢慢的,喜欢上了读书,学会了写诗,适应了孤独,学会了面对失败,打发时光也得心应手起来。
所幸,人生绝望之际,我又可以到黄莺的身边。在我掐着时间跟她度过短暂的时间,我会给她买贵重的礼物,反正不是花我的钱,可随即,我又高兴不起来,我不是帮他们夫妻增进感情吗?我陷入矛盾之中。我喜欢她高兴见到我,而不是见到她的丈夫。我想让她重新认识我,我想让她知道我已经发表了很多的诗歌,散文和小说,我想让她知道我的才气,我是配得上她的。
一切似乎都在朝好的方面发展。第一次,她见到我时很高兴,接下来,她开始数落我(她丈夫)的缺点,还有几次,她有意无意地提到了刚参加工作时的快乐时光,这些都让我快乐无比。
直到上个月的一天,我在洗头时,从镜子里发现她正呆呆地看着我的后背,这让我吓了一跳。多年前,玲玲看我洗头的场景又一次涌上心头。随后,晚上我们躺在被窝里在床上,我看见她,用手撩开自己的长发,笑吟吟地看着我,那笑容和神情,顿时感觉她不是黄莺。
上周,我们又见面,我开始注意到她盛饭的时候是反手抓着勺柄,见我脸色大变。她慌忙变换握姿,红着脸笑了笑。这一笑,让回想起当年,玲玲在食堂打饭时的样子,以及把饭菜撒到窗台上的情景,她的脸羞红一次,随即故作镇定、大大咧咧地任食堂工作人员开玩笑,用筷子去锅里尝饭菜。我想到她见到我时兴奋的样子,她为了我多次拒绝相亲,以及她原本有最好的关系,却最后一个调走。我所经历的短暂的幸福,她也经历过;我所遭遇的刻骨的伤痛,她也无从幸免。这些年我所了解到的,世界上真正对你好且希望你好的超不过一巴掌之数。曾经有一个女孩儿却真心地对我好······
为了验证,我在晚饭后,早早地躺在被窝里,用热水袋把身体弄热,然后装作哆嗦的样子。她见状,急忙打开抽屉,拿出对我最有效的那种感冒药,她撕药袋、拿杯子、倒水,一气呵成,我的心里波涛汹涌,我脑子混乱而鼻子发酸,我把她抱在床上。我说,“我知道了,这一切。”
她的眼泪雨点般啪啪地打在我的胸膛上······
听到这里,我终于忍不住打断X先生,问,“你的意思是玲玲进入了黄莺的身体了?”
“对啊,这么明显。你难道听不出来?”他惊奇地反问。
“好吧,”我接着问,“那她这么喜欢你,为什么要到黄莺的身体里,直接到你老婆身体里不就行了?”
他轻咳一声,低声说,“后来我也问过她。她告诉我,只有不和睦的家庭才会出现这样的被别人灵魂占据的混乱安排。她早就知道了这些,但一直没能进入到我妻子的身体里,那是因为我们虽然吵架,但彼此还是相爱的。于是她就像下棋一样,判断出我下一步的落子选择。只是我发现这一规律太晚,而她已经在黄莺那里等我太长时间了。”
“也就是说黄莺其实过得不太幸福,她的家庭生活不和睦。”
“玲玲这样告诉我的。这些年她替黄莺生活过很长一段时间。我问她,黄莺有没有想念过我或在被打后想起过我?”
“她咋说?”
“一次也没有。”
看见他起身要走,我叫住他:“请等一等,我还有一个问题。”
他依旧站着,等着我提问。
“请问,今天你是以你的形象还是黄莺丈夫的形象来这里的。”
他转过脸,依旧戴着口罩,没有说任何话。但我感觉到他是在笑。然后,他继续走,推门外出,再也没回来。
我在一小时后下班,推门外出时,才反应过来,他是戴着眼镜的。
我笑了出来。
回到家后,我开始打量整个家和我的妻子。她被我看得不自在,问我又发什么神经。我一言不发地抱住她,用力地亲吻她。她随感觉怪怪的,却也投入地和我拥吻。
她推开我的嘴,问,你没事吧?我便把这个故事讲给她听。
她扑哧笑出来,说我整天给人看心理疾病,受到传染了。担心我这个屠龙勇士变成恶龙。
睡觉前我们还在讨论这个故事。我说,我要是这个男人我也会给逼疯的。她笑笑说,这纯粹是子虚乌有。实际情况是,这个戴口罩的男人,实在难耐相思之苦,找到了初恋,利用她的家庭矛盾,和那个初恋出轨了。他们大约每半月一次约会。但随着时间越来越长,他发现了她其实从没喜欢过他,于是哀怜起自己的错付,继而对妻子和对当年热恋他的那个女孩儿产生了深深的同情和爱怜罢了。
我不置可否地笑了笑,说,你完全可以当一个心理医生了。
她盈盈一笑,说,那可不。
过了一会儿她转过脸又严肃地看着我问,那你没有怀疑过现在的我可能是暗恋你的大学女同学?同专业,所以能回答得这么清晰?
我哈哈大笑,她也会心一笑。之后我们长时间没有说话。
晚上我倒做了一个梦,梦见那个女同学躺在我的怀抱中······
(全文完)
2022年8月1日星期一于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