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菜正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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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07/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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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乡

归乡

“你就是……”

男孩儿点了点头,“嗯,是我。”

两人分别站在一条小河的两岸,河并不宽,但似乎深不见底,河水在这特殊的环境里呈现出浑浊的、浓稠如血浆的黑色:分不清是白天还是黑夜,天上有明晃晃的太阳,但四下里弥漫着黑暗,唯一的光线来自小河四周绿莹莹的萤火虫,岸边的一棵柳树在无风的寂静之中随着忽明忽暗的绿光上下翻飞着枝条。在这种迷乱的环境中,罗肯第一次与男孩儿对视。瘦削,高个儿,留着杂乱短发的圆脸上戴着眼镜。和罗肯在照片上看到的是同一个一个人。

罗肯低头看脚下,灰色的泥土已经开裂,他用脚踏了踏,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重新抬头后他把视线慢慢移向男孩儿的双眼。

“做出这样的事情,能告诉我为什么吗?”

“虚无。”

“虚无?”

“对。”

“可以说清楚一点吗?”

“生命的虚无。”

萤火虫慢慢多了起来,男孩儿的脸上泛起了绿光,仿佛隐没在绿色的雾中,随时可能后退,消失在绿雾弥漫的黑暗中。脸上毫无表情,视线也只朝大致一个方向看去,一会儿看着罗肯,一会儿看着罗肯身后无尽的黑暗,脖子不曾转动过。

罗肯试图思索男孩儿话语的含义,思维却始终跳不出“生命的虚无”几个字。这句话在某种程度上触动了他,至于含义,对他来说似乎过于隐晦。睁开紧闭了一阵的双眼,罗肯放弃了思考。眼前,河水开始涌动,像一锅马上就要沸腾的热汤。罗肯把目光投向男孩儿,透过迷雾一般的绿光,他从男孩儿眼中看到的,是如脚下开裂泥土一般厚重的黑暗。他想开口发问,男孩儿空灵的声音就在四下回荡:“在生命的某个时刻,你会明白的。”说完,迈开步子,向前走去。

粘稠的河水开始沸腾。罗肯意识到男孩儿想做什么时,男孩儿的腰已经没入水中。他想冲进眼前沸腾的死水,游过去拦住一步步走下去的男孩儿,想大喊,却发现自己被一种奇怪的力量控制住,动弹不得,连发出一丝声音都办不到。这种奇怪的力量便是:潜意识里,他深知自己无能为力。

罗肯只能定定地站在岸边,望着男孩儿。他想闭起眼睛,想转过头去,然而他唯一能做的就是他现在被迫正在做的:静静地看着男孩儿走向死亡。男孩儿慢慢浸入黑暗的水中,从容,而且眼中充溢着一层又一层的黑暗,直至头部没入水中。

直至男孩儿头部没入水中,罗肯才猛地向前扑去……

罗肯猛地坐起来,意识到自己身在何处、刚才的一切只是梦境花了他不少时间。他缓缓动了动身子。从噩梦中惊醒的那一瞬,意识版图便被打破,及至在现实中睁开双眼,意识的碎片开始慢慢拼合,但这个过程在他此时此地身处的幽暗密闭环境中被无限拉长。他扭头看了看,一个封闭的空间,黑暗填充其间。最终,这个过程还是完成了,意识回归现实,关于梦境的、并不完整的记忆也与现实隔离开来。他身处一列高速行驶的火车上,窗外不断闪现的、不知确切亮在何处的灯光印证了这一点。

已是深夜,火车毫无顾及地奔驰在铁轨上,与铁轨之间猛烈的撞击声被窗户减弱之后仍可以清晰得传入罗肯的耳中,通过身下的铺子当然也可以感受到这样金属的撞击产生的振动。夜里温度很低,他把被子往身上拉了拉,蜷起双腿抵住胸口,双手抱腿缩在被子里抵御空气里的凉意。车厢不大,左右各有两个铺子,其余乘客均在自己的床铺上躺着,这个时间点,大家差不多都已睡熟,只不过呼吸声隐没在火车行驶发出的噪声之中。

从梦中惊醒的流着冷汗的身体渐渐温暖起来,罗肯左右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脖子,突然想到:自己是否是疾驰的火车上唯一还醒着的乘客。他轻轻摇了摇头,不出声地叹了口气,当然不是。漫漫长夜,各人有各人的心事,醒着应该是一种真实的状态,而睡眠成了逃避,即便在梦中也有很多逃不过的情感。窗外,黑色的原野不断退去,似乎比火车行进的速度还快,点点灯光越来越稀少,突然闪现,又立刻飞逝。罗肯扭头望着窗外,透过窗子上隐隐约约显现的自己的倒影。目光所触及到的地方,一切转瞬即逝。

困惑不解。他把眼睛眯得小了一点。

一切岂不是转瞬即逝。

2012年秋天的一个午后,罗肯走出公寓单元门,看着身旁挂满干枯黄叶的老树,吹着凉风,心中突然有了一种悲凉的感觉。那时他还在读高二。对于这样一种悲凉的感觉,它究竟是什么,罗肯说不清楚。这感觉来得毫无缘由却又实实在在,它是罗肯此刻的感受,但它又关乎着过去和未来。总之,当心里产生了这种悲凉的感觉时,他仰头望着天,记忆中天空在那个季节是湛蓝的,散落的分布着一些奇形怪状的云朵,人生中第一次产生这种感觉:他把握不了自己的生活。抑或说,他不知道该怎样生活下去。生活当然可以继续,过程痛苦但也能忍受,可结果呢?未来会在哪里生活,生活会不会不再那么糟糕,但现在看来情况在以后是不会改观的。对过往的回忆就更加不可靠了,现在的他感受不到快乐,往昔的快乐的事的回忆就像他身旁这棵树上的叶子,早已纷纷掉落,脱离他的躯干,剩下的寥寥无几并且干枯,他从中也得不到什么温暖。也就是说,即将要走的路他很不情愿走,支撑他走到现在的燃料已经燃烧殆尽,于是那种悲凉之感便产生了。

他望着秋末湛蓝的天空,心中又生出了另外一个问题:如果此刻(当然不是指现在这个此刻,而是把未来某个时间搬到现在)是他生命即将走到尽头的时刻,那他会有何感想?他开始回答自己的这个问题。尽头就在眼前,所以他不会再去想关于未来的事,他只会回忆过去。接着,他意识到这样一个问题:他在生命的尽头回忆往昔时,从此刻(就是现在,2012年秋天的一个午后,他产生了一种悲凉之感)到他回忆的时刻(在未来的某个时刻,生命即将走到尽头,他开始回忆往昔)之间这么长一大段时间,在他回忆时,在他的脑海里,是一种什么样的存在呢?这段时间对于即将走到生命尽头的他来说,只是一种转瞬即逝。就像现在,此刻,罗肯如果回忆起自己在今天以前的十八个年头时,他感觉不到漫长,漫长感在度过到今天之前的每一天被消磨掉了,即至现在,之前的十八年只是一种转瞬即逝。

那天,他只想到这里,想到这儿也就足够了。

悲凉之感转瞬即逝。

从回忆中回过神来时,罗肯发现自己的目光已从窗外转移到室内这个狭小的空间。狭小与否,对他来说其实无关紧要。他总是这么认为,居住空间不需要多大,只要能睡得开就行。所以与许多人不同,火车上的旅途对他来说不至于是一种疲劳的折磨。他的手在身下一通乱摸,找出了手机,想看一眼时间。打不开,他想可能是刚才睡着时没把视频关上,又随手把手机往身旁一扔。借着窗外透射进来的月光,他再次打量起这节车厢。与身后窗台相对的地方是门,门的上方是一个平台,可以用来放旅行箱。车厢顶部大概就是空调的位置。其他乘客都不在视线之内,大致看过一遍之后他便再也找不到事情可做,慢慢躺下。

真正的黑暗在这时降临。

列车行驶的隆隆声还听得到,但减弱了许多,同时变得沉闷。罗肯下意识地往窗户方向看,所有方向都是黑暗。列车驶入了一条隧道。

被黑暗包围,双眼无法适应的黑暗,罗肯感到……

梦中男孩儿的声音回响在耳畔。

“生命的虚无。”

是的,他现在隐隐约约有一种这样的感觉。

2013年秋季,罗肯生了一场病,得以回家修养。一切都很平淡,直到一件事情的发生。事情发生在国外,距离他一整个海洋的。傍晚浏览网页时那条新闻跳了出来:美国演员保罗·沃克在一场原因不明的车祸中遇难。这件事情对他触动很大,原因有两点:其一,保罗·沃克是他非常喜欢的一位演员,很年轻;其二,就在那天早上,罗肯还在重温他主演的一部非常经典的赛车动作电影《速度与激情5》。从那天起,一样东西闯入了罗肯的生活:对死亡的恐惧。更简单的说,经历了这件实际上跟他毫不相关的事情后,他感知到了死亡。死亡一直都在,在这个世界上,发生在罗肯身边(如果说这世上有什么是永恒的,死亡算是一个),但之前少有的几次与死亡的接触并未让他有所感触,他对这件事情的思考从不超过5秒,只模模糊糊在脑海里有这样一个念头:也许,自己有一天会死。有时,大多数时候,这个念头隐去在意识里。也就是说,之前罗肯生活在一个没有死亡的世界里,死亡对他来说就像——手边的一杯水,随随便便,看到之后毫不惊奇,喝下之后排出体外,不留一丝痕迹。他根本不认为死亡会跟自己有什么关系,根本意识不到自己有一天会死。之后,也就是现在,因为一个触发点,死亡以一种势不可挡的力量撞击罗肯的生活,闯入他的思——说占有也不为过。

他首先想到的是自己有一天会死,这想法以一种无法言说的重量压着他。接着,他突然感到死亡随时都有可能发生(在他身上),就像保罗的那场车祸。死亡对他来说不再是永远不可能,不再是遥远的将来,而是就在眼前,每时每刻都有可能发生。重压之下,他已不能自已。随着而来的许多问题更是让他身陷漩涡,不断旋转,不断下沉。《苏菲的世界》开篇引导读者思考的第一个问题就是“我是谁”,罗肯当时读到这里给出的答案是:我是一种存在,名字代表不了我,名字只是把我与其他存在区别开来的一种简单的符号。现在,他可能要在后面加上:这种存在会因生命的终止(死亡的来临)而终止,我便不复存在。想想真是悲观。

罗肯不断想着,对死亡的恐惧演变成了一种思考,这种思考在当时持续了很久。

其中,他思考最多的是死后的事情和死亡的性质。一个人死后,时间还在流逝,这个世界还在运转,但这一切跟这个人已毫无关系。这也许就是死亡让罗肯最难以忍受的地方,当他死后,世间的一切还在继续,人类可能经历剧变,但他却无法感知这一切,也没有第二次机会看到这些。他渐渐明白,死亡带给人的不止是生命的终结,同时也带走了他与这个世界的一切联系。那么,一个人,他所取得的一切,他对这个世界的影响,在他死后便与他个人毫无关系。人们或许记得他,他所留下的作品被人们阅读,但所有这一切对一个已经终止的存在来说毫无意义(他听不到,他无法感知这些,他的一切已然过往),当罗肯不知怎的想到这点时,他第一次思索起活着的意义,而这第一次思索便是质疑:既然一个人的一切都将在死亡那一刻永远的终止(这种永远是真正的,永恒的,与人们活在这个世界上说的我会永远爱你不同。我会永远爱你,直到生命终止。而这种终止—生命的终止,会永远下去,一种纯正的永远),个人将化作虚无永存,那么活着的意义究竟有多大。于是,在那时,生命的虚无感出现在罗肯心中。

谈到虚无感,这段回忆便结束了,生命的虚无将把罗肯拉回到梦境结束后不久的现实。

但是,这种想法委实是黑暗的,罗肯没有看到过程,只思索结果和结果之后。这种黑暗的想法也许会在罗肯生命的某个时刻改观,不得而知,总之,

生命的虚无感此刻把他拉回现实。

依旧是轰隆隆的车箱。

夜深了,分不清时间是接近深夜还是黎明。那飘离于这个世界之外的感觉让罗肯有了一种不知所措的麻木,颠簸的车厢、窗外飞逝的灯光、侵蚀肌肤的寒冷,这一切的进行与自己有什么关系呢?

撞击铁轨的声音渐渐减弱,火车慢慢驶进车站,路途中某个城市的边缘。正对他窗户的是站台和位于其尽头的巨大建筑,从他的角度看不到头上车站的篷顶,但洒下的灯光覆盖了整个车站,站台上行人寥寥,整个车站在光亮中显得愈加空旷。这是城市与狂野的交界。

列车从黑暗进入光明,虽然这光明是人造的,也只局限于深夜中的车站这一点,但罗肯的心情好了许多。火车静止后,车厢外的过道上传来人们涌出列车的声音,他静静地等着,最终察觉车厢内似乎没有人要下车。直到报站的声音响起,他才发现旅途已经过半。就像人们一遇到四月午后暖洋洋的阳光就困意绵绵一样,罗肯在窗外日光灯的照射下感到了睡意。他慢慢躺下,把被子盖好,然后任思维飘散。意识的边缘,在刚好还能掌控意识的地方,恍惚之中,他叹了口气,选择了放行,无论什么,他现在都不想再去思考,先睡觉,一切等醒了再说 。

周围的一切还在进行,火车慢慢启动,他沉入深深的睡眠。

归乡的旅程到这里差不多就结束了,因为梦醒后,他将已身处目的地。

晃动的车厢中响起了微微的鼾声,人在颠簸中似乎睡得比平时更香,上铺的女人微微皱起了眉头。

故事始于三天前。

与往常一样,12点20分,罗肯走出学校餐厅后从超市买了一瓶可乐,准备回宿舍休息。途径宿舍大门时,12月底的冷风刮过,他停住了脚步,裹紧上衣。他望着眼前的男生宿舍楼,上面是蓝色的天空。又一阵风吹过,吹乱了他的头发。他注意到风中飞舞着一只白色塑料袋。

宿舍在公寓楼的第五层,走到房门口时,他已感到身体微微有了一股暖意。罗肯推开宿舍门,这个时间只有室长回来,他是第二个。室长盯着手机屏幕在玩游戏。听到推门声他抬头看了 一眼,有那么一瞬间那眼神在罗肯看来似乎真切了一些。“吃过了?”问过之后继续 盯着手机。

罗肯朝自己的书桌走去,把背包挂在墙上。“刚吃过。天越来越冷了。”

室长抬起头看着他,脸上闪过一丝笑的动作:“这还用说,马上就冬天了。冷就冷呗,反正宿舍有空调也没什么感觉。”边说边表现出一个无所谓的神态,仍继续他的游戏。

罗肯看着他,想说什么却又止住了。“嘿,你在玩什么?”

“说了你也不懂。”室长没有抬头。

“每天都玩,不无聊?”

“无聊啊,但不玩更无聊。再说不玩游戏还能干什么?”他盯着罗肯的眼睛,问出了这个问题。

罗肯摊开双手,似乎想举例告诉他除了玩游戏还有很多不无聊的事情可以做。

室长没有给罗肯开口的机会:“不,你就告诉我,你每天有不无聊的事情可以做吗?”

罗肯想了想,最后冲对方耸了耸肩。之后,两个人各忙各的事情了,收拾好书桌后,罗肯愣了一会儿,发现确实没什么不无聊的事情可做,就现在来说。他拿出了手机。

是啊,谁能想到现在的生活竟会是这般摸样。进入大学前,也就是高中的最后阶段,他所想的是未来的生活肯定会更精彩,不像每天从早到晚只是学习这样枯燥无味,而是可以做自己喜欢的事情。现在,生活的空洞似乎要将他吞噬,原来喜欢的事情做多也会感到无聊,就像相爱的人在一起久了熟悉感便会代替新鲜感,熟悉便会滋生厌倦,也许亲情会阻止这一步的发生,但亲情毕竟不会解决那些与亲情无关的事情。是的,罗肯也找不到不无聊的事情可做。他的生活只是在时间中行走,或快于时间,或慢于时间,抑或与时间无关。

罗肯打开手机社交软件上的好友动态,开始浏览好友发到朋友圈的种种消息。手指不断滑动,屏幕上的内容匀速下翻,眼睛看到的并没有让他感动深刻。就在那个时刻,在他看到了一条别人转发的对他来说无关痛痒的新闻后的下一秒,他看到了那两张照片。第一张照片的场景是一个中学的大门,罗肯一眼就认出那是他的母校,然而与当年他进进出出整整三年的那个初中校门有所不同,在这张照片上,校门口那老得已经生锈的铁门外排着花圈,还有几个穿着孝服的人在门外。右边的照片,便是那男孩儿,后来就是他出现在罗肯归乡旅程的梦中。一瞬间,罗肯就明白了,自己的母校出事了。他发现这是他初中一位老同学从别人那里转发来的新闻,内容上并未提及到底发生了什么。他点开评论,觉得兴许可以从评论中得出更多关于这件事的消息。果然,已经有人在讨论这件事。罗肯大致了解到:一名学生在校期间不知何故在位于学校北方不知确切何处的一条小河溺水身亡,他的家人认为学校应该对这件事负责。

在他的母校,家乡小镇上一所普通初中,发生了这样一件事。手机放在桌上,罗肯盯着关上的屏幕,静静地坐着。出事的学生是一名男生。这么说,他忽然想起男孩儿也算是他的学弟,他感到这件事跟他的联系更密切了。因为,罗肯曾经是那里的学生。他努力回忆,过往的过往似乎早已消逝殆尽,但经历过的往事终究不会化作隐藏在空气中的尘埃,三年的记忆还是留下来一点的。后来,罗肯无数次想过,是不是在那时自己对学习、或是说对生活的兴趣就已经被消磨掉了。

他离开书桌,走进与宿舍相连的阳台。门在身后关上,风透过窗户吹打在罗肯身上,他慢慢走向一扇敞开的窗户。伴着冷风的吹打,罗肯的视线慢慢扫过从窗口看到的这座城市,在这里生活了三个月,但眼前的城市依然陌生。远处,在地面与天空的交界已模糊的地方,天空呈现混沌的白色,他盯着那里,表情凝重,眼神中充满困惑。死亡是一次重大的别离,那么关于这次别离的告别就显得尤为重要。罗肯曾经跟随父母去看望一位患了癌症的亲人,他依然记得,老人当时很安详,坦然接受发生的一切,而家人也都陪在身边。老人去世时,他也参加了葬礼。葬礼上,大家都很平静,即使是老人最亲近的亲人也没有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喊,这让他感到死亡真的就好像一次简单的告别,虽然这告别需要一场仪式来完成。

紧盯某处,罗肯眼前的画面越来越暗淡,他不在意。

没有告别的死亡对死者的亲人是种折磨,那种毫无征兆、突如其来的死亡无异于一场灾难。罗肯深知这一点。母亲在医院工作,他从小或多或少就跟有些接触,医学技术的局限性和医院作为死亡收容所这一特殊性质使得医院无论如何笼罩着一种阴霾,他在其中多次感受到人们对死亡表现出来的身不由己的激烈反应。

所以这次,罗肯看到这条消息后感到封闭的宿舍务必压抑,不得不到阳台透气。他想到男孩儿的父母该是多么痛苦,照片上在学校门口身披孝服的多人里大概就有他们吧。他缓缓地把窗户推上,同时在脑海中作出了要回去看看的决定。那是他的母校,即使这事跟他毫无关系,回去看看也好。照片上母校门口一片凄凉的景象又浮现在他眼前,有可能,他也想安慰安慰男孩儿的父母。罗肯找到很多回去的理由,但下一秒,当他的手触到寝室的推拉门,主意又变得飘忽不定。他自打毕业后就没回过母校,推算至今已有三年多,现在因为这件事回母校岂不显得尴尬。不过,倒是有几位老师他挺想念的。此外,关于这件事,他回母校大可不必过问,看看学校和老师就好。他这样想,但如果这样,回去有什么意义?他完全是因为关心这件事才回去的,拜访母校这种事完全可以等到放假。向老师请假是个问题,跟家里似乎也不能讲明白此次回去的真实目的。直到下午上课前,他都没有作出决定。

一整个下午,罗肯都在恍惚般的犹豫不决中度过。

晚上八点十分,罗肯走出教学楼,步上了回宿舍的水泥路。他掏出手机,拨通了罗夏的电话,两人是高中同学,也是关系亲密的朋友。现在虽然已经毕业,两人生活在不同的城市,但经常在深夜通话,聊聊彼此的生活与困惑。他是罗肯信得过的人,是唯一一个罗肯愿意将自己的过往和盘托出的人。电话接通之前,他看到沿路的一条小河已经开始干涸,河床仍是湿润的,显出坑坑洼洼的纹路。

电话接通了。

“喂?”电话那端响起罗肯低沉平淡的声音。

“是我”,罗肯停顿了一下,接着告诉对方:“我想跟你说个事。”

罗夏没有回应,只有平缓的呼吸声隐约传过来,但罗肯知道他默许了,并准备好了倾听。

“你说,我该不该回去?”说完整个事情后,罗肯问道。

没有声音。罗肯在回宿舍的路上停下了脚步,他知道罗夏现在一定目光紧盯某处,脑中思考这个问题。

“如果你想,哪怕只有一点,也该回去。”声音中断了一会儿,罗夏接着说:“但对于那件事,我希望你不要太放在心上。因为它无论对谁,都是一场悲剧。”

然而那恰恰是罗肯最想了解的。“嗯,你说得是没错。但,正是因为这件事,我才想回去。我想了解更多。”他没有说出更多,因为他心里也不是清楚地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关心这件事。罗夏也没有多问。

“没关系,那只是我的建议。就这样,回去吧。回母校转转,看望一下老师。”他的声音很少有起伏,就像现在这样,低沉的音调仿佛在谈论与自己无关的事,但罗肯知道,对方是认真在听,认真在讲,是完全真诚的。

“那,对于那件事,你的建议是……”

“我的建议是,如果真的关心,那就把这件事弄清楚。但是要见机行事,这件事的发生对学校影响不小,我感觉你从老师那里得不到什么消息。如果你和死者的亲属有接触,希望你谨慎一点,注重他们的感受,不过他们也很难告诉你什么。他的同学 ,罗肯,他们应该会知道的更多一些。”完全出于真诚。就像罗肯是出于完全的信任向罗夏求助一样。他露出微笑,并惊讶地发觉这可能是自己今天第一个自然的微笑,像以往无数个时而有风时而无风的夜晚一样,罗夏的话让他在面对难题时感到轻松。

气氛轻松不少,他们跨过这件事,聊起最近的生活。

罗肯在宿舍门前停留一会,最后在宿舍大门关闭前挂了电话。

当晚,他在计划这次归乡之旅中进入睡眠。那两张照片企图以动态的形式潜入他的梦里,却在不经意间滑入意识更深处。那晚,罗肯的梦中,风和日丽,天空和海洋呈现出一样的湛蓝。

罗肯慢慢走向辅导员的办公桌,他扫视四周,所有老师都在伏案工作,上午明亮的阳光照进屋子,明晃晃的。在这样的天气里外出郊游肯定比呆在学校里上课更惬意,这个念头此刻如在光束中浮动的灰尘颗粒充盈整个房间一般徘徊在他的脑海,对,似乎只要离开学校就能享受自然,任何地方都比学校更接近自然,他一边这样想一边停在辅导员的桌前。

辅导员停下手头的工作,问他是不是有什么事情。

他找不出合适的理由,从今天起床那一刻,他就开始思索,但始终找不到完美的借口,只能吞吞吐吐地开口:“老师,我有点事,想请假几天回家一趟。”

辅导员缓缓点了点了头,以好奇的眼光打量罗肯。

如果她问我为什么请假,那我就跟她讲事情可以推一推,暂时不请假了。他心里这么想,尴尬地站在那里。

“几天?”没有繁琐的提问,辅导员似乎准假了。来、去车程减掉两天,时间当然越宽松越好。“一周。”她停下手中正在填写的假条,仿佛在纳闷一个学生请七天假要做什么。罗肯再次紧张起来,请一周着实长了点。

沙沙的写字声再次响起,罗肯舒了口气。

“到家之后让你妈妈给我打个电话。”

办公楼外,沐浴着十二月温暖的阳光,他盯着手中的假条,这张通行证,他不一定能得到它,也许今天辅导员心情好,也许她觉得罗肯是一个老实的学生,总之她在偶然之中签了字。如果她没有签字,那么几天之后几天罗肯的行程将不复存在,也就是说他将在学校度过接下来的几天,而不是登上一列归乡的火车。一个又一个偶然促成了生活的事实。

下午他取回在网上订的车票后在宿舍睡了一觉。晚上,他打电话告知妈妈自己要回去的消息后早早地躺在床上休息。东西打包好了,明天一早就能出发,傍晚六点的火车 ,但他不想在学校逗留。他躺在床上,在脑海里清点一遍打包的东西以防漏下什么,最后一次检查背包时,他把笔记本电脑取出锁回抽屉里,上了大学以后他就没怎么用,现在更用不到,背着成了累赘。在脑海里清点完毕,确保万无一失后,他缩进被子里,玩起手机。

临睡前,罗肯再次进入同学的空间,点开那条新闻,评论增多,各种说法涌现出来。其中有个不知身份的网友说男孩儿死于自杀,看到这条时,罗肯睁大了双眼,他越发感觉到这件事肯定有一些不为人知的地方。

他早早入睡,为明天乘车储备体力。

抽屉某处,有个蓝色小灯早就在闪烁。

第二天傍晚五时五十分,罗肯登上了准时进站的火车。

在他到达目的地之前的最后那场熟睡中,对往昔的回忆在潜意识里以梦的形式呈现。六月的初中毕业典礼上,四年前的罗肯穿着干净的衬衫,从母校校长手里接过毕业证书和荣誉证书,他以优秀的成绩毕业,同时接过的还有母校发给他的奖学金。在梦中,即使是第二次踏上那条从礼堂通往母校门口特地布置出来的通道,他也不知道该望向哪里。两边站着学生,都是他的学弟、学妹,以及他们的家长。大家有的微笑着点头,有的在鼓掌。罗肯走在这条路上。梦在颠簸的车厢中持续,这条路变得永无止境,他就这样走着,走着,目光不知道该放在何处……

梦境之外,是与炫目的午后阳光截然不同的灰色月光,以及月光之下一片黑暗的大地,北行的列车穿过厚度不一的黑暗,全速向北挺进。这个季节,北方更干燥且寒冷。凌晨时分,冷风钻进车厢,在过道来回撞击墙壁的过程中涌进他的车厢,梦里他打了个寒颤。

他打了个寒颤,虽然现在已经是大夏天。蝉鸣,在耳边一直想,他感到头很昏很沉。

“怎么了?是空调太冷了吗?”心理医生看着满头是汗的他问道。

“没有,不,不冷。这样很好,我很容易流汗,不知道为什么,感觉这和我紧张的情绪有关。”他这样解释。

对方点了点头,接着把目光转回手上夹着医用纸张的便夹,问出了那个最初他感觉与他的情况毫不相关但往后不断回想及至今日仍时不时思索的问题: “你和爸妈的关系怎样?”

等等,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所以,在归乡的最后那场梦中,所有关于往昔的回忆,变成无意识的回忆,变成了梦,继续困扰着他。

起因很简单,简单到今日他也没有答案,不能说他停止思考,不过他也确实不再寻找。

于是,在黎明之前最后那段长如归乡列车奔驰过的铁轨但分隔的梦境中,充斥了所有那些他称之为发生在他身上的事情。

高一最开始,他在端午节时休学了一周,现在看来这段时间很短,可在当时那种情况下,高中,那所高中,一周似乎像可以毁灭所有一样长。梦境中,晚自习回到宿舍,凉席和白色的蚊帐,去洗漱间长长的走道布满牙膏和湿了水的拖鞋的气味,寝室里其他人坐在床上背书,突然有人告诉他,他妈妈来看他了。楼下他见到妈妈,刚开口他就忍不住要哭,忍住了。妈妈问他怎么样,是否还习惯,最后执意要等他上楼才走。刚转身,眼泪夺眶而出。

又一阵凉风挤进车厢,吹到他的睫毛。

场景再一次转换,高中的第二年秋天,他住在学校旁边的家属区。走出单元,看着枯黄满树的落叶,被冷风吹着,他靠着学校的围墙走,停下脚步越过围墙看天空,感到一阵悲凉,突然为自己感到悲哀,为一切感到悲哀,最为自己的遭遇或说自己的情况感到悲哀,当然那时他并没有学会处理自己消极的情感和状态,于是他第一次感叹:生命怎么会是这样。

列车有时会颠簸,在转弯处,拼接的弯道。

有一段时间,他特别怕死。一天晚上,他惊醒后,感觉喘不上气,那一刻他真的在害怕中感觉自己就要死了,接着腿开始抽搐,被子都踢了起来。那一晚,时刻很多年,他又和妈妈睡在一起。

最后一年,他休学在家,半年多时间,每周去看心理医生两次,就是那位问他和父母关系的那位。

杂乱无章的梦境,深渊一般。后来他想,也许所有的梦都存在于某处,像河流一样,另一个世界,发生过的和没有发生的,人一旦入睡稍不留意就会落入其中。而这条河流,当然很长而且每一段都不一样,而那晚他落入的便是峡谷之间的那条,不是噩梦之河但充满痛苦。

梦在继续,当然在继续,梦在醒来以前一直在继续。

故事始于三天前。

第三天清晨六点零五分,天刚蒙蒙亮,火车准点驶入站台。空气阴冷,冬天的气息,四周环山的小镇独有的阴冷。他裹紧外套,空气中已经可以看到呼出的白气。他搭乘第二班从城区开往县城的长途公交,车程一个小时。

路上他一直在想,自己此次回来究竟是为了什么。之前那些隐约觉得男孩的死略有蹊跷的感觉渐渐消散,那完全是他高中时大量阅读和观看悬疑故事的影响,结论是自杀那么就是自杀,警察总归是会找到真相的,而且事情已经过去很多天了。所以他此刻已不像之前那样是为真相而来,可这件事本身仍强烈吸引着他,也许只是好奇,也许只是他那自小就有的恻隐之心的作用。他想安慰一下逝者的家属,此刻那张照片又出现在他脑海,披着孝衣举着横幅的生者,照片上看不到眼泪但一定有眼泪。一如从照片上只能看出表面的悲伤。

他想起两件事。特别小的时候,妈妈告诉他的,说她在市里乘车时透过车窗看到天桥下一个孩子跪在路边,两只大腿都烂了可是孩子还在哭着挠,行人丢钱给他,她说是人贩子把这孩子弄成这样。他可怜那个孩子,可怜到自己心里难受,想着母亲说孩子的大腿烂了一大片,那么疼可他还在不停地抓挠。往后每次想到母亲说给他的这件事,他都会有一种痛彻心扉般的难受,他会不断去想那个画面,抓挠已经烂了的大腿。第二件事发生在最近,他和妈妈吃着菜煎饼,妈妈告诉他刚才在大院门口买菜煎饼时,她单位里的一个扫地的人也想买菜煎饼,那个人脑袋不太好,家里人给她找了个在医院扫地的工作,他能明白,因为他家楼下就住着这样一个人,身体如常人成熟,智力水平却不然常人。人人都可以看出,那个买菜煎饼的智力存在缺陷的人很想吃,她问多少钱,人家说五块钱。她说有点贵,就没买,走了。他听了这个鼻头很酸,他知道要是自己在一定会买给那个人。

也许就是这样的心理,他想安慰一下生者。也许是这个原因,也许不是。可能是,因为哪怕知道这安慰毫无实际用处,况且生者所受的安慰肯定不会少,以及在这样的悲伤面前安慰就像风刮过便刮过,但他仍有这种冲动。可能不,因为安慰的冲动无法解释那种奇怪的吸引力。

望着路两旁,长满杂草的原野,间或出现池塘和农家,这是连接城市和他那座县城的公路周围所见的一切,也许连接城市与城市的就是这样大片的荒芜和垂落其上的公路和铁路吧。他想着这些,想到命运。

可是关于命运,他又能想到什么呢?

他微微一笑,还是轻松点吧。命运这种东西,还真是不好说。他认为这就是一个虚无的词汇,是无中生有的名词。他想起以前老师说的,努力改变命运。改变了的是什么呢,原本的命运。那么可想而知,成功,便是划分改变前后两种命运的依据,也可以说是金钱,因为世俗的努力往往指向金钱。且不说命运本身是个不含褒贬的无性词,谁又能说这努力改变的过程不包含在更大的命运之中?只是他本身觉得命运这种说法很可笑,倘若相信命运,那就虔诚一些,不要带着改变命运的想法去努力,那是自相矛盾的事情。然而他呢,恰是那一类不相信命运的相信命运之人。因为无法解释世间每一秒的变化有或没有某种既定的必然,小到脑中一秒闪过的想法都有命运的意味儿(这种出现无法解释,大概和脑中某种激素有关),而他又无法解释这种或大或小的变化。然而所有的变化都会导致结果,这结果预示命运或被命运预示。那么每个人的死亡,是命运,还是不是命运呢?

那是到站了。像每一班有车票的汽车或火车,他到站了。

家乡街道刮起的风充满熟悉的气息。

“儿子瘦了。”

和妈妈拥抱过后,她这么说。

见到妈妈他很开心,和她一起笑了起来。“哪瘦了,”他拍了拍肚子,“你每次都这么说,我一直这么重。”

她没有问他为什么回来,好像这是寒假开始他回家了一样平常,去厨房热菜准备早饭。他回自己的卧室,把包放在地上,在木质书桌前的木质方形靠背椅上坐下,把腿伸直,很舒适,感觉很亲切,一切。

早餐很丰盛:炒鸡肉,炖带鱼,还有他喜欢的豆芽和毛豆泥。他知道,这是她昨天知道他回来特地去餐馆买的。

饭后妈妈去上班,他洗过澡回卧室躺到床上,一夜的颠簸和多梦的睡眠此刻开始发酵,疲倦从脊椎蔓延全身。家里的书不多,很多一部分被带去学校,他拿过那本《百年孤独》,那本他最喜欢也是他觉得这个世界上最好看的小说,想着下午要做的事情在马孔多沉睡。

妈妈下班时他还在睡,听着开门声他醒了过来。

午饭时,她看似不经意地问起他为什么回来,是不是想家了还是不舒服。他决定实话实说。

“对,对,我听单位里的人说了,前些天那孩子家里人去学校闹了。你说,现在的小孩怎么这么傻,太不负责了,你说让这他爹妈怎么活。”他点点头,觉得在某些方面妈妈说得不无道理。他说想回母校看看,进一步打听一下这件事。

“可以吗?人家会让你进吗?”

看看吧,他说,如果可以的话。

午饭后,母亲在上班前午睡,他走出家门。

沿着笔直的街道,他缓缓向北走。想来这是一条他几年前在三年之中骑一辆后座有白色车篮的脚踏车反复来回过的路,想着堕落的梦想,想着贫瘠的梦想星空,想着梦想坠入深蓝死海之后激起痛苦的涟漪,接着这痛苦在不断陨落梦想的过程中渐渐化作悲哀,渐渐平息淡化,及至仅剩小小的失落。

走过城北稍稍繁华一点的小型商业区时,在往昔充满生活的渴望和激情那种在某些事情发生以前他对生命的感觉对比之下,堕落的无奈感觉突然强烈。他曾感叹,生命怎么会是这样。生命不是一条长河啊,生命是一团糟。也许,他想,在那终而复始梦想陨落的过程中,贫瘠带走了一切,只剩下空洞的躯壳和干瘪的灵魂在受苦。就成了这样。

可怕的不是一切还要继续,只是在这种情况还要继续一切成了一件可怕的事情,让每一个笑成了强迫的谎言。

下一个十字路口右拐,再走几步就到学校了。

如照片上所看到的一样,只不过此时落叶被清扫干净,锈迹斑斑的铁门,他敲敲传达室的窗户,门卫师傅走了出来。他觉得向门卫提起这件事自然不好,于是说自己只是回母校看看。他报出初中班主任的名字,门卫打电话通知。

“你老师在办公室,进去吧。注意别打扰了上课的学生。”他谢过门卫师傅,从初一时上过课的教学楼前路过,走向办公室。

敲门之前,他想:是该握手还是拥抱。然而,一切并没有像他多余想象中的那么复杂,既没有热情到让他不知多措,也没有担心的那种让他后悔来这里的冷漠,冷漠不是很好的形容,总之是温馨的自然相见。

首先聊了聊他高中时的生活和现在的情况,很多时候他感觉难以启齿,因为心里知晓面前的人当年对他期望很高,而他现在的处境与当年所有老师的预期相差甚远,这难以启齿是因为他的堕落,可如果是他自甘堕落也就简单了,事实并不是这样,某些无法改变而他又一直抵抗着的情况改变了他,堕落了他或者可以这样说。闪烁其词之中他选择把实情的一部分说出来。

并不怎么好,他告诉对方。高中时,也可能从初中就开始,遇到了一些心理问题。班主任一只手搭在他肩膀上,脸上闪着油光,以为他在开玩笑,笑着说: “你这么大个子还有什么想不开?”

他说起最初的变化,心脏的异样,看过的心理医生,对事情的感觉开始变化,终于对生活和生命的感觉也开始改变,一种脱离原本轨道,脱离生活和生命本身的变化。

“抑郁?”老师不敢相信,他曾是一个热爱篮球而又成绩优异的男生。

也许吧,他摇摇头也不确定,有些医生给出的结论是这样,有些说只是心理问题,是心结没有打开的自然反应。

提及心事时,他告诉对方,这也是让他头疼的一方面,他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打不开的心结。班主任教了他三年语文,试着安慰他。你现在的大学也不错,没事多打打篮球,放松自己。您呢,工作忙不忙。像从前一样,带两个班的语文,不是毕业班还蛮轻松。

又聊了很多过去的事,班上的事,现在曾经班上的同学都在哪里上学。之后就是闲聊,在一个间歇,他问起几天前发生的那件事,想知道具体的经过。

“啊,那是初二一个学生。具体情况我也不清楚,没有关注。”他知道班主任确实不是那种会特别关注这种事的人,也有可能他知道一些但并不想谈论。这种事发生在学校,所有工作人员都不会很开心。

“您有他的地址吗?我想,方便的话给我,我想安慰一下他的家人。”他看着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户,投在办公桌上,杯子撇下一条会动的影子。“我也不知道,总之想去安慰一下吧,如果方便的话。”

班主任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点点头。“不过,这种悲伤,安慰用处不大,只能靠家属自己化解。”他点点头,是的,我知道。

手上拿着地址,他们继续谈论小镇这两年的变化,学生的学习情况。城东建起一座新式学校,生源不如从前了,教师也调走了一部分。

他想该回去了。走的时候,他跟曾经的语文老师拥抱了一下。“放轻松,小伙子,一切都会好起来。”

谢谢您,老师。他离开时,老师一直送到学校门口。

坐在快餐店里,面前放着喝了几口的可乐,他端详着手上写着地址的纸条。想着这是他归乡旅程中最后一个要去的地方了,在那之后就该返回学校了。地点他没去过但熟悉,北边的一个小镇。喝了口可乐,他觉得天黑前就可以结束了。

路不长,也很好找。男孩的家人接待了他。

他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安慰了男孩的爸妈,他明白对方的痛苦,因为他何尝不是一个艰难的生者。家里很简谱,不是一个富裕的家庭。角落还留有其他亲友来过的痕迹,他想孩子的母亲应该无暇顾及了吧。

母亲蜷缩在沙发,头发披散遮住脸,手抱着头,一会儿又捂着脸,只在他说话时抽搐一般点点头。孩子的父亲告诉他,他不懂,不懂自己的儿子为什么会做出这样的事情。他说,学校没有尽到该尽的责任,肯定发生了什么事情,或是跟老师或是跟同学,肯定是这样,可是没有人,没有一个人愿意告诉我们到底怎么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他手上的烟几乎燃到手指根本,可他根本不管。

他发现自己根本无法谈及男孩的事,也无法就男孩这事安慰他们。只能说出类似生活还要继续,你们要照顾好自己的身体呀之类的话。

接着他来到男孩的房间。淡蓝色的床单上摊放着男孩的校服,出事那天他穿的不是校服。就是一个普通少年的卧房,跟他的,跟所有其他15岁少年的别无二致。他看了看摊开在书桌上的习题册,二元一次函数,抛物线。书架上摆满书,其中的两本在他之后回家的路上反复出现在他脑海里:《2666》和《荒野侦探》。没有充满秘密的日记本,也没有关于死亡预告的信封,没有能说明会这样发生的一切。一切是一种规规矩矩、是一种日落时分男孩应该回家吃完饭然后趴在书桌上写作业的安静存在。

他再次发自内心告诉孩子的父亲,您要保重身体。

而对方此时继续讲,没有一个人知道在这孩子身上发生了什么,他最好的朋友,他说出一个名字,是女生,也不愿告诉我们。

他说我会再来看您的。

回去的路上,他不断想着孩子父亲说的那些学校需要承担责任的话。他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也许是教育出了问题吧。或说管理上的漏洞?他心里隐约觉得很大程度上学校或者老师是无法阻止男孩的死的。他忽然想起前一晚那个离奇的梦,即便他在想一个逝去的人,是一个已经在另一世界的男孩,还是有一种无能无力的感觉,好像他也跟这件事有关一样。

事物的影子有时会长于物体本身,月光下回家的那条路又长了起来。教育确实出了问题呀,他忽然想起男孩书柜上的那两本书,觉得不可思议。高中时期,任何考察内容以外的书籍都被禁止,外国文学更是违禁品。他想起,一节英语课上,任课老师夺过他手中的一本外国小说一把摔到窗玻璃上。

他环视这座小镇。

教育的目的是什么。义务教育阶段他从来没有思考这个问题,可是后来,后来的后来,他才想起无论是高中还是初中的老师,都曾指着桌上厚厚的习题册和试卷,说:这是你们离开这里的唯一途径。

离开哪里?离开小镇,离开此刻眼前月光下的这座小小县城。离开这里的贫穷,离开自家的贫穷,离开这里的落后去更大的城市。

是的,当时所有人都为着这个目的而读书,而学习,拼命做题把那当作学习,把那当作得到离开这里的船票的必须积累,理所当然。

他才想起,自打小学开始,这里的孩子学习就是为了改变命运。为了更好的生活,然而这却不是渴望精神上的饱满,而是渴求金钱的膨胀,学习是为了以后更有钱啊!他想起小学时,爸爸厉声给他讲数学题,声音大到他都哭了出来。想起出现那个情况之后,他失去本来的学习能力,班里的同学把他当成异类和堕落分子,瞧不起他甚至不和他说话。

街灯亮了起来。

离开这里?谁又知道离开以后的生活又是怎样呢?

他感觉某些关于本质的东西发生了扭曲的变化。是这些出了问题。

他想着男孩书橱上那两本书,那曾经他自由的思想也会渴望去阅读的东西,那被高中生活压抑下去的不是学习的单纯对书和阅读的渴望,想着男孩的决定。

《荒野侦探》是诗人的生活。

那件事过去很久以后又被想起时,他同时想起了那两本书。

书里描写的诗人的生活,荒诞又真实。

荒诞到他认为这种人或者生活根本不存在,至少在这个国家,或他出生的那个小镇。

真实到,那就是有血有肉的生活,心灵自由的生活。

我曾经是这所初中的学生,罗肯说,算是你的学长。

女孩有点胆怯,我知道你,我听他说起过。

这一点出乎他的意料,他知道我?

女孩点了点头。

他没有时间深究这一点了,女孩就要去上课了。

你是他最好的朋友,我听他家人这么说。

是的,我是他最好的朋友。

你愿意告诉我的话,我想知道出事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

女孩没有开口。

你放心,我不是帮别人问的。是出于某种关心,我想要知道具体情况。我想知道他是一个怎样的人,他为什么做出这样的决定,还有那天发生的事情。

女孩说,他确实有来跟我道别。可我当时不知道他要去做什么。午休的时候,他说他要走了,我问他去干嘛。

“出去转转,你记得城北那条河吗?”我说我知道,我们曾一起在那里钓龙虾,刚过去的那个夏天。“就是那里,我想去再去那里看看。”

上课铃响了。

就是这条河,出现在他梦里的就是这条河。

他踩着坚实的河岸,坐了下来,抚摸着岸边的杂草。

他甚至看到对岸的树枝上缠一块布料,他决定不去想这些。

他躺了下来,压倒稀疏的杂草躺在泥土色的泥土上。

莫非生命真的就是虚无?

故事随着罗肯归乡旅程的结束就要结束了。

归乡的第三日傍晚,他躺在车厢里的铺子上,手机收到了一条信息。

室友说他的抽屉一直闪着奇怪的蓝光,终于,胖舍长忍不住打开抽屉,发现是电脑在闪,他于几天前收到了一条邮件。室长转到他的手机上。

我认识你。我们不相识,但我认识你,我知道你。

我在学校的公示栏上看到过你的照片,听老师讲过你的故事,你是我们的榜样。

我知道你的事情,我想我和你有些相似。

……

生命中某一个闪光点时,罗肯很想告诉那个男孩他在几年的思索中得到的最宝贵的经验:既然来到这个世界,就接受生而为人的局限性,有些事会发生在别人身上就会发生在你身上。我们能做的,只有接受这些,接受所有这些生而为人的缺陷。

归乡。

对,这就是归乡的故事。

故事到这里就结束了吗?

不,还没有。

归乡不是故事的终点。

就像所有真正的故事都没有结尾。

因为,死亡才是一切的结束。

长时间的昏迷后,他睁开了眼睛。小小的、只可以容纳四张床铺的小包厢已在不知多少次的挤压、拉伸过程中扭曲变形,缩小到只剩三分之一的空间。刚才的那段回忆,好长。他感到头有些痛,不是夏日久睡之后的昏痛,而是皮肉裂开时的那种刺痛。在这一片小小的金属废墟中,他费了好大力气抬起满是刮痕的手臂摸了一下头部刺痛的地方,随之哆嗦了一下。手上很湿,他看了一眼,粘稠的血浆中黏满了银灰色的头发。

睁开不久的眼睛还没有发现其他乘客就开始疲惫地想要闭上,恢复没几秒的意识,还没弄清楚自己身在何处和此刻的前因后果就开始涣散。

他放弃了挣扎,伤痕累累的手臂与已经感觉不到存在、或许已经不存在了的腿一起瘫软在地上,不再动弹一下。

视野黑了下去,他所剩无几的意识明白,黑下去就结束了。有那么一瞬间,期金为止的几十年在渐暗的视野之后的头脑里一闪而过。伴随着不断外涌的头部皮肉开裂的刺痛,唯独有关男孩儿的那一段闪亮起来。

最后的时刻,似乎用尽了所有力气,罗肯的脸上露出一个释然的微笑。

亦或许这是某个更大的梦境里尴尬的一个角落,是回忆的回忆里的回忆。

很可能啊,谁知道呢。

也可能不是,因为他感觉很疲倦,很累很累,想睡觉。

于是慢慢闭上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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