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运河人物系列之十一
会说世界语的钟先生(小说)
达尔玛苏德•杭卫
我不会忘记,那一天,我第一次见到钟先生。那年我读中学,上世纪七十年代。
那是个梅雨季节,整个城市笼罩在烟雨之中,雨大得很,泰昌弄石子路被冲刷得干干净净,原先黑灰的围墙在雨淋下变得暗黑色,门头的檐口的雨水聚拢着往下泻着,院子的两缸金鱼虽然移到了廊下,但雨滴依然敲打着缸壁,发出短暂的脆声,客厅的金青砖湿滋滋,瓷砖的覆壁挂着水珠,我不知道楼上是否漏雨,不知从哪儿还是传来雨滴在钢精面盆中的“嗒嗒"声。红灯收音机的评弹在电流嘶嘶声中,有些奇怪的断断续续。
关着的门突然“吱呀”一声打开,一把黄色的油布伞,一头浓黑的长发滴着水,一张褐色的脸“这里还是十号啊?”声音怯怯低沉却富有男人嗓音,“啊!是个男”
房东太太从窝着的藤椅中挪挪身体,却没有站起来“是钟先生吗……进来吧,进来吧!”
钟先生小心将伞收笼,快步穿过隔水院子,将伞靠在落地的长窗外,跨进了门厅,道“伯母,您好!我是钟,阿伦的同学,要麻烦您了?”
房东太太微微一笑,没有作答,用手指了左边的书房道:这就是书房,里面的书都是阿伦的,你可以看,但不要弄乱了,睡觉嘛,里面有张折叠床,被褥都在柜子里,听饭可以搭我们一道吃?去吧“
钟先生低着头连声称好,脱下打湿的外套,却从里面拿出一只挎包,鼓鼓的。进了房间。
我一直感到奇怪,这个钟先生是个男的,却留着长发,皮肤糙得像柚子皮,汗毛孔墨赤黑,脸好像整个都浮肿,鼻孔很大,眼睛却不大,略有些三角,属毛往上吊着,好像一点不像原先房东告诉我们的钟先生是个有大学问的人,要住在这儿编一本《世界语汉语大辞典》。
晚饭时,钟先生盛了饭,夹了几筷菜,连口汤也没喝,不到二分钟就吃完了饭,房东太太要他慢慢吃,他说句“男子吃饭要若虎”。
房间传来低沉的声音,叽里咕噜,反正没听懂,不像英语也不像法语、俄语。我想这大概便是世界语吧!
世界语是一种国际辅助语,旨在促进国际间的交流和理解。它是由波兰眼科医生柴门霍夫博士于1887年创造的,旨在为不同语言和文化背景的人们提供一个共同的交流工具。世界语是基于自然语言规则的人工语言,易于学习和使用,并且语法结构简单明了。它的词汇来源于各个语言的共同词汇,而不是某个特定语言的词汇。
世界语的主要特点包括:语法规则简单、词汇易于学习、拼写和发音一致、表达方式多样、文化中立等。由于这些特点,世界语成为了一种受欢迎的国际辅助语,被广泛应用于国际交流、教育、文化等领域。它也被一些国家和组织用作官方语言或工作语言,例如国际世界语协会和联合国教科文组织。
当然,这个后来钟先生告诉我的。
时夜,黄梅雨没有停歇,雨点疯狂在瓦上跳舞,沟檐的雨水哗哗流下,雨帘大到屋外的路灯也仅仅是个晃动的光点,雨的声响远比静悄悄的夜色来得让人感觉到空气的死寂。半夜“卜咚”东西掉落的声音,伴随着痛苦的嘶叫,让人感到瘆得慌。我赶紧冲下去,大概是书房中发出的,来到那儿,房东太太已经到了,只见钟先生浑身抽搐侧躺在地上,眼睛紧闭,口吐白沫,嘴里发出沉闷的吼声。
“是羊牵疯!(癫痫)快快快,撬开他的嘴,塞个铲刀柄到嘴里,当心舌头咬断落”众人将钟先生翻过来,塞进一根木柄,渐渐钟先生不再抽搐,缓缓地睁开眼,站了起来,眼珠子死死的一动不动,用手帕擦了擦嘴角的白沫,坐到写字台前,翻开书,黄色的台灯将钟先生的侧影投射到墙上,诺大的白墙一个小小的剪影,显得很孤单。
房东太太关照说“对外面不要说,钟先生发的这个病,否则钟先生会……”老太迟疑了一下终究还是没有说下去。
后来慢慢才知道,钟先生是的爷个小开,家里开铁工厂的,解放后公私合营成了纺织机械厂,就在古运河边的塔桥下。
钟先生的爷在无锡去上海读书前,已经结过婚了,并且已经有了两个小孩。钟先生的娘却是个白俄,是钟先生的爷在上海读圣约瀚大学从舞厅认识的白俄舞女。但家里却始终不承认,那个时候旧社会,有点炒票三妻四妾也很正常,虽然钟先生的爷爷是开工厂搞实业的,但儿子要讨个白俄做妾,总归感觉到不好,生的老小是个杂种,从小钟先生就自卑。
只是因为打小爷爷不承认,解放后爷只可以有一个老婆,爷娘离了婚,钟先生读书非常刻苦,文革前考上复旦大学西语系。
后来社会开始乱了,钟先生被下放农村,在一次干活中头部遭到重击,留下了羊牵疯的后遗症,因为这个毛病,病退回城,进了街道工厂。钟先生自小在中、俄两国语言、沪、锡、京三种方言的环境中生活成长,颇具语言天赋。一直想编本《世界语英汉语辞典》,现在有一本《世界语汉语词典》。它是由老世界语者张闳凡领衔主编的大型世界语工具书,1987年由中国世界语出版社出版,全书32开,1044页。该词典收录世界语单词45660个,其中词根18296个。如果后来钟先生不出事情,我想钟先生的《世界语英汉语辞典》应该是第一本。
黄梅过后就进入夏天,钟先生穿着背心裤叉,不顾汗流浃背,钟先生编撰工作紧锣密鼓地进行,那个时候还没有电脑,什么都要靠手工,钟先生将练习本裁成一个条条,一面写上汉语和英语,一面写上世界语,搞分类放到一个纸盒中,然后再按英语字母的顺序,粘起来,然后再校对,无误缮写在白纸上。钟先生将已经编好缮写好的部分寄给了出版社和原来的母校。
母校的回复让他很受鼓舞,对于邀请回母校开设世界语课程充满期待,出版社老师也来到十号和他面谈,我记得那是个精瘦的老头,个子不高,戴了副宽边眼镜,到了以后,翻看钟先生所有的工作,非常激动,走的时候带走了钟先生大多数已经完成的文稿。
钟先生的脸上露出了笑容,躬着的背稍稍挺直了些,开始和我们搭话。一天我们居然在钟先生房间里,发现一张美女的照片,那个美女长得像影星李秀明,肉嘴肉面大眼睛,蛮讨人欢喜的,我们第一次知道了钟先生那时候已经35岁,1940年生人,平常人家到这个年龄小孩都已上学了,找个女人,房东太太说正常。
也许是恋爱的关系,也许是有太多期许,钟先生的毛病不像以前那么频凡,钟先生褐色的脸开始放光发白。
一个夏天,那个女人来了,带了一只大西瓜,钟先生将西瓜用蓝子放到冰凉的井水中,切开的红瓢黑籽西瓜,水汪汪,一看就甜到不得了,钟先生陪着那女将切开的西瓜一瓢瓢地送到十号的邻居家中便介绍说:这是秀芬!当然给房东太太送了半只西瓜,房东太太当然高兴,到不是吃了西瓜,主要是钟先生有女人了,房东太太也取消了书房中女人不得留宿的禁令。秀芬也时常来到钟先生的书房留宿,而每一次秀芬总会捎些水果糕点送给大家,房东太太道:这女人到真不错,可惜就是瘸子,哎,不是脚不好,估计也不会看上钟先生。“想想也对。
不久钟先生回到塔桥下的老房子里去,说是政府还给钟家了,那辰光钟家爷爷已经过辈了,佗爷还在,想想有点对不住钟先生,就将原来三层洋房给了钟先生。秀芬来过十号讲,准备回去婚离了,和钟先生结婚。我俚才晓得秀芬是结过婚的,老家在江西。
一年以后,我们没有听到钟先生的好消息,也没有吃着他的喜糖,听说母校世界语没有开课、那本辞典的原稿说是被那个小老头弄落了,一直寻不着,秀芬回江西后没有影子,说是钟先生摔死了,从楼上跌下来,牙关紧咬,连舌头也断了,满嘴白沫沫,究竟是发病失足,还是自杀,没有人搞得清,也没有人去追究。
只是那本倾注了钟先生一辈子心血的《世界语英汉语辞典》,有人在英国看到了出版了,署名却是个英国人,看见的人也无法肯定就是钟先生编撰的那一本,因为看到的人不懂世界语,也记不住原稿,但愿纯属巧合!(2964)
2024-01-16于梅梁湖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