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00
手机的亮光在黯淡的空气里闪了一下。再过五分钟,就是闭塔时间。他已经打听清楚,照例,文物巡查员会有一次交班检查。届时,地板翻盖门会打开,这是进入暗层唯一的机会。
他的目光停留在一小块脱落的墙皮上,缺口隐隐呈现红绿黄白层叠的痕迹,看得出匠人的用心。这使他想到了自己此行的目的。
朱家世代营造。雍正年间杭州府奉旨重修开化寺塔。此塔建于宋,彼时已六七百年,楼梯踏几步,底下斗拱都簌簌颤动,谁敢接。浙江总督李卫亲请朱家出山。高祖朱从诫时年七十,前脚送客,后脚就闭关,一夜无话。天明方开轩,环顾众人,道:“接。”
越十年,新塔岿然。
18:05
“嗑哒”
铜钩咬住了门板上圆孔,紧接着翻盖门开启,“轰咚”。
朱晓东知道,不能心急。
片刻,巡查员从暗层爬上来,准备关门。
就是现在!
朱晓东没有犹豫,像提前演练过无数次那样,把半块碎砖往远处黑暗里使劲一丢。
“哐”
脚步声由近及远,伴随着对讲机丝丝拉拉的嘈杂。“老李,上来两个人。”
“明层七楼。”
“不晓得,弄不好砖雕脱落。”
朱晓东猛地起身,在昏暗和雨声里拔足快走,像一只野猫一样溜过走廊挤进门缝,然后快而轻地从简易木梯向下,直到再次淹没在暗层的黑暗里。
他不敢大口呼吸,怕喘息声引来麻烦,一边尽量慢地吐气,一边感受心脏因剧烈运动和肾上腺素飙升带来的疼痛。
大颗大颗汗珠浸湿里衣。胸前贴着的物事烘出陈年灰尘的气味。
三个月前,祖宅拆迁,挖机在地下扒出个盒子。家里人都以为是宝贝,撬开一看,只一本粗麻布包着的薄薄旧书,连纸张都被潮气洇透了。随意翻开某页,尚能看清的字样有:铺作一朵……彩画制作……计心造,一眼就是营造用书。
此刻这本书正在他怀里揣着。软而黄的书页缺了封皮。
朱家虽属业内泰斗,奈何自唐宋以来,工艺早已不知更迭几度。什么悬栌骈凑,几跳几铺作,佶屈聱牙,今人读得懂的都少,免不了牵强附会。加之两宋讲求精微,细究起来连权衡尺度都不同,那些雕梁画栋檐牙高啄,实在难以复其原貌。
朱从诫却不慌不忙。那一夜闭关不出,为的是绘一张草图。老话说,穷则生变。他大胆将原有平坐处雕栏尽数换成窗牖,一来节省工时,二来化繁为简,虽有良工不巧一类流言,但好歹将古塔“重塑金身”,不枉累世基业了。
此番修塔,虽名重修,实同再造。尤其木构外檐,原本七层浮屠改为七明六暗的十三级宝塔,明层七级保留宋式不变,多出的六个暗层夹于其间,外观与明层无异,内里要从其上明层地板翻盖才能进入。是以内回廊一路盘旋登顶,却一个暗层也见不到。
这样的复杂难以文字赘述,唯有图稿才说得清。两百年来,这张图一直存在于家里人的口口相传里,眼下,却有可能就在自己怀中。想到这儿,朱晓东情不自禁哆嗦了一下,因奔跑而起的热量逐渐散去,湿冷的雨夜气涌上来,将个大活人裹得密不透风。他感到自己只是个书皮,全部价值只在身上这册旧书。
18:59
队员们巡视完,确认莫名出现的碎砖并非来自文物本身,商议明日请专家探看,一面顺手关上暗层的门。
“嗑哒”
周围彻底安静下来,雨幕下的天色业已漆黑,大雨的白噪音带来与世隔绝之感。
儿时,朱晓东在长辈闲谈里听过一个说法。
动工次年,朱从诫寿终,逝前独将长子朱承造召至床头,说了什么无人知道。但据说朱承造出门前,袖中鼓胀形如册卷,脸上神情似悲似喜。
这个传说使得他坚信祖宅找到的书就是当年的图稿。
想到这里,他摸索着掏出怀里的册子,借着手机的一点亮光,再次翻看起了这本无名之书。
扉页
功资筑捍(朱批)
……工程幸已及半,口口细心经理,早竣全功,了微臣未竟之志。
字是手写,并不整齐,像是因为一时间找不到纸张而信手涂的鸦。
第二页是一张线描图。
钱塘开化寺塔复原状
后面几页零碎记录着某日某处营造用工和帑金列支情况。
过去三个月里,他一直反复摩挲这张图,几近滚瓜烂熟,开化寺塔也不知来了几回。
在这张图里,混乱不清的结构一目了然。地板翻盖在何处,哪一处有宋代砖雕、明代壁画,哪一处又是仿木斗拱。最顶上两层塔心处有一根立柱。
这根立柱是修塔时更换的。当时所有木料俱从北方选材,一路沿京杭运河再换钱塘江运抵望江门外,尤其塔心这根要撑顶的柱子,一气贯穿两明一暗,顶上还要托住上百斤的生铁葫芦塔刹。据说是金丝楠木,用一麻五灰包裹,再涂以生猪血加大漆,百年不腐,千金不换。
朱晓东几次来探,这些都已烂熟,但令他奇怪的是,围绕立柱的砖壁上有四处小小佛龛,里面却不供神佛,什么也没有。这显然不合常理。民国老照片里,塔里满满当当放着西方三圣真武大帝等各种造像,所以又叫“千像塔”。
他暗忖道,明暗层结构一模一样,明层虽空空如也,难保暗层也没有。明末修西湖边另一座保俶塔,杭州人不都说在塔心里藏了金戒指匣子?
朱晓东相信高祖留下这图稿不是平白无故,而是多少要惠及子孙。
19:30
手机发出嘀嘀声,显示电量过低。他掏出充电宝,接上电。
手机照亮就这点麻烦,费电,但好处是亮度低,不容易被发现。朱晓东站起身,就着这点光往四周看了看。和预想的一样,这里和明层相差无几。他伸手抚摸了一下近处的砖雕,感受了一下手底的细腻触感。这是一组花卉图案,有个名字叫一年景,一幅平面刻出四季,碧桃、芙蕖、木樨、腊梅,花瓣肥厚,隐隐露出铅灰的底色,线条流畅,十分喜人。对面一组是牡丹华,不同于如今的国画,还是用老法画的正圆形花心。这些砖雕分布在塔里每一层,据说是宋代造塔所留,十分珍贵。
这也是为什么从古到今人们一直要重修加固宝塔。
他把手机举起来照着脚前不远处,沿着砖雕组成的狭窄通道摸索进了塔心室。这个四四方方的塔心室就像一个完整的房间,除了中央有那根粗壮的柱子。抬手高度的一圈暗红色已经被百年来的无数双手摸成了亚麻色,他把鼻子凑上去,细细嗅了一下金丝楠木的味道,感觉湿润的空气里确实带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木香,也可能是自己的心理作用。
雨夜的塔里四面透风,穿堂风在没有窗玻璃的古塔里呜呜着,不时还有雨丝扫得他一脸。朱晓东抹了一把湿漉漉的脸,干脆在背风角落坐下来,细细观察塔心室。手机形成的狭小光圈依次扫过顶上龙吐水的天花藻井和周围的斗拱,边上是细密的叠涩牙子,往下逐渐是四角砖壁,壸门,门与门之间是目的所在的佛龛。底下的水磨青砖十分滑腻,沁出玉一样的凉意。
他踮起脚,沿着佛龛四边细细摸索一遍,看是否有机关暗门之类设置。一无所获。他并没有气馁,而是继续沿着砖壁逡巡起来。角柱和地坪交接处是否有松动的砖块,角柱是否和砌在一起的墙体有缝。
老话说墙倒屋不塌。墙不是最要紧的,柱子才是。老人们说过,过去营造先立柱子,接着架檩上梁,到这一步其实房子已经稳了,砌不砌墙只看花样心情,其实没差。不像如今钢筋混凝土,承重墙一动,分分钟要塌。他清楚里头的差别,觉得机关开合也极有可能在柱墙之间的角落。
最外一层墙皮上还留着老百姓多年香火留下的黑烟,他踮起脚往上探去,只摸到一手灰,不由举起手机,往上引了引。灰黑底下透露出一段段山水画。朱晓东记得明层的这个位置,壁画被不知哪年哪月的热情香客涂朱抹粉,变成了怪异刺眼的螃蟹甚至烟囱。但在无人知晓的暗层,青绿山水和朱砂桃柳竟还闪烁着一角光泽。那柳条还微微鼓荡,仿佛真立在苏堤似的。
这些加强了他的信心。他继续在一团漆黑里淘渌。但是天花板太高,站直尚且不够,朱晓东把背包垫在脚下,然后摸索着踮起脚尖,把手伸到了叠涩上面。
“嚓——”
硬扎又温热的东西从手底下飞快地扑腾过去,跟着脸上扇起一片腥臭的风。他指尖一刺,头皮一紧,一把缩回了手。
“咕咕,咕咕……”
估计是鸽子之类的鸟雀在塔里避雨,给自己找的窝。他吁出一口气,才感觉刚才一下沁出的满背脊冷汗慢慢从毛孔深处烫了出来。回头,见那只猜测中的鸽子竟然没逃走,而是停在不远处的飞檐一角,用绿油油的眼睛看着自己。
朱晓东还是胆子大,他嘿嘿一笑,心道:你瞪我做什么,这座塔是我祖宗修的,几乎等于是传家宝。你这是鸠占鹊巢。
正这么想,不防远处传来一记沉闷钟声,空荡荡在塔里上下回响。
23:59
鸽子也消失了。四周再次陷入沉默的黑暗,连雨丝都停了。
朱晓东有一丝不安。他心头没来由闪过一个道听途说,说宋代造塔时,负责营造的将作监五次三番堆土不成,搞得皇帝震怒不已。虽说“宝塔镇河妖”,但河妖哪是这么好镇的。最后在施工时出了意外,数位工匠喂了土坑,才终于其上奠基设础,将塔造了起来。清代时朱家修塔虽没听说此类轶事,但高祖于次年就抱病而亡,将遗志托福给曾祖也是事实。这也是为什么书上写“了微臣未竟之志”。总之,塔是灵气精血凝聚之物,等闲轻慢不得。
他说服自己,子不语怪力乱神,两宋距今一千年,志怪传说哪里少得了,未必就是真的。自己是现代人,要有科学意识。但为求保险,还是一边攥紧了手腕上的佛珠,一边抓起书册背包就往塔心室退了出来,嘴上只说佛龛已探了一圈没有破绽,再到回廊里看看。
大约是傍晚时莫名出现的碎砖总归令人不放心,今晚的巡查似乎格外多。朱晓东正走着,背后冷不防一束雪白的手电光打了过来,他下意识扑倒,差点摔个嘴啃泥。不知道是不是这一层的声音或者微弱的手机光线引起了注意,手电光来回转移了几下,最终停在了头顶上方的窗框上。
朱晓东保持着这一姿势一动也不敢动,甚至紧紧捂住手机不发出亮光。
过了许久,谨慎的手电光才从窗格移开,渐渐走远。他再次吐出一口气,慢慢把僵硬的身体撑起来,搓了搓冰冷到有点麻木的手,然后夹在胳肢窝下暖着,就这么坐在地上看了下天色。
雨停后的半夜显出一种暗红透紫的色调,但这亮度并不足以使他看清五指。现在该怎么办,大半个晚上的白白忙碌使他有一瞬间的茫然。他坐着发了一会儿呆,然后决定趁天亮前的几个小时再去碰碰运气。
外回廊全是木地板,走在上面吱嘎作响。他依旧慢慢摸索着往前走,一面在心里对照着看过的图纸,分辨自己大概所在的位置。有几次他甚至看到了斗拱上一闪一闪红点的水平监测仪,心知假如自己走动幅度过大也许就会立刻触发报警。
吱嘎声在走廊的回声下显得更清楚。他感到自己前方是一片通畅。
就在这时,朱晓东注意到右手边有一个缺口。他借着光看了片刻,发现这条狭窄的通道和周围的砖雕地坪都没有什么不同,但区别是,前方并不是一条完整的通道,只是一个凹进去的大约只有一个平方的空间。他心里打了个突。这条路并不出现在图纸里。保险起见,他又掏出书细细核对几遍。据他的判断,自己应当在内外回廊之间,营造所谓楼阁双套筒的连接处。暗黄的纸上线条有些模糊,但不妨碍他看清楚,这里本该只有放射状的八条通道连通塔心,却没有其他缺口。
地上的青砖变得比寻常的更厚,摸上去带着极深的裂纹,却没有碎。两侧短短的砖雕是飞仙和迦陵频伽,仿佛列队引路通往神域的世界。这一切都预示着此处的不寻常。
他隐隐有些兴奋,也许无心插柳,祖宗保佑,最终叫他这后人发现命定的一笔。
龛底座的束腰上雕着仰莲和覆莲,上下合在一起,千百年的砖石在工匠灵活的手下却呈现出一种不属于材质本身的柔软,仿佛真是西湖里一瓣新鲜的荷花,里头莲子清甜得能掐出水来。他一边咂舌赞叹,一边从此处开始细细搜索。束腰上是平平的佛龛,如有供奉的时候顶上将放满各式美酒瓜果,但暗层显然没有这个需要,因此平台雕得十分浅,只留个样子,甚至根本放不下一尊正常的造像。
光再次往上,他知道了为什么深厚的佛龛没有必要。这一处供的不是造像,而是壁画。确切的说,是三幅巨大的人物壁画。
三幅分布于左中右三处龛,不同于明层的“云履”,它们的高度几乎和人等身。这种强烈的真实感令他一瞬间引起了战栗。迎面是一位手捧花果的仕女;左侧拄剑的像是韦陀;右侧则是总角的童子,手擎一株细嫩花茎。有一瞬间朱晓东想到曹衣出水、吴带当风一类形容。中间的侍女长眉舒展,正对他宛然而笑,要从墙上走下来似的。
他下意识告了个罪,然后小心翼翼爬上龛台,去探侍女头顶的金冠。金冠上的青金和松绿几乎像昨日刚画的一样,他细细去触摸看是否有凸起或是孔洞。
忽然,他的手指感受到了一丝裂缝。朱晓东不敢置信运气竟如此好,他把光移到金冠附近,反复来回确认了几遍,发现在昏暗光线下几乎难以用肉眼发现的一道细小的连接。这道细长的接缝沿着金冠一直延伸到龛顶的云纹里,似乎将要有一扇门沿着侍女身后打开,走出什么了不得的人物。
朱晓东心都跳到了嗓子眼,这里是隐蔽的暗道?背后将会有法门寺地宫那样的藏宝室还是通往塔内其他地方?发现这惊天奇迹的人是我?朱从诫后人?真祖宗保佑!一瞬间无数念头一齐涌进了脑子,搅得他脑壳发涨。他颤抖着伸出手去抚摸这条几乎细到不存在的线,甚至把脸颊贴在上面,不顾墙壁上的粉灰沾了满脸,噙着两泡热泪祷祝了半天,又颤颤巍巍伸手去够背包里的工具包。
拿螺丝刀的手在侍女身侧比划半天,又忽然停了下来。
壁画里的侍女还是含笑看着他,像是在问:“真的要启门?”
边上没有钩子也没有凸起,要撬开,势必破坏这副仕女图,这不行。他反复在边缘上摸了几遍,想找出一个突破口,但都没有结果。朱晓东不由踟蹰起来。
他问自己,你知道门后是什么?经卷还是舍利?有没有暂且不说,这仕女图可货真价实。单看造型,搞不好比曾祖修塔还要久,说不定看到宋。破坏国宝可是大罪。他是来寻祖宗留下的宝,不是来破坏祖宗辛苦的杰作。
但是一路吃苦走到这里,就什么都不做?何况,他人未必能发现这里的玄机,真要是发现了,能忍住不撬?万一祖宗真留了宝贝给自己,那时就什么都没了。
他一边听着耳边不知什么动物的悉索作响,一边大脑飞快地旋转着。
01:20
再有四个小时就天亮了,他要趁着早晨的开门混出去,要动手就得快。
想到这里,他心一横牙一咬,对着侍女的微笑又举起螺丝刀。不想刀口还没挨到发鬓,方才的悉索声陡然变大了。他还来不及想是什么动静,就听到一阵清晰的脚步声。
这脚步声又快又急,百忙之中他甚至分辨出是皮鞋底的声音。朱晓东脸都白了,他还来不及想对方是如何发现的自己,只来得及一把从龛上跳下来,顺手把螺丝刀塞进了裤兜。
“谁在那里!”一束雪白的亮光忽然打了过来,照得他睁不开眼。只蹲在地上摸索着自己的包然后一把和书一起紧紧拥在身前。还没来得来得及起身,声音就到了跟前。“怎么在这里?”
朱晓东一句话说不出来,只是涕泪横流,一半被光照的,一半心里吓的,不知如何交代才好。来人大约也是没见过这样的情形,站在原地七嘴八舌讨论。“地板门的报警器是不是坏了?”“傍晚检查还好好的,监控室也没发现什么动静……”“值班这么不仔细,游客都能关在暗层!”“快看看人,冻得都站不起来,受大罪了。”
倒有两双手给他搀扶起来,一边还脱了件外套给他披上:“冷不冷?还好老李恍惚看见顶上有亮光,说一定要来看看放心,要不然熬到天亮要出大事。”他也不知自己怎么就被簇拥着下了塔,坐在监控室里喝着热茶。
他推说自己看见地板门开着就走进来,过后又怎么都找不到出口,喊人也没声响。也不知对方信没信。话里的老李掂起他手里鼓鼓囊囊的包嘟哝了一句好沉,朱晓东心都提了起来,里头还有工具包!他只好紧紧抱住且装作冻僵了不吭声。
没过多久,文物负责人也赶了来,从他乱蓬蓬的头发和惺忪的眼神里看出大约是从床上刚叫起来。对方客气地说120已经到山脚下了,即便没有什么大碍也去检查一下放心,一面伸手来扶他。朱晓东只急于离开这个地方,没推脱就起了身。不想原本揣在怀里的包一下落了地,哐一声砸地上,露出半截书页。
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到了地上。有人蹲下去忙不迭捡起来预备递给朱晓东,却又不自觉瞄了一眼,其中赫然是塔的线稿图。
电光火石之间,朱晓东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张了张嘴,道:“这是我祖上留下来的,本来想带着来看看老祖宗修的塔。不知道你们需不需要。”
见对方疑惑的眼神,他又补充道:“我是朱从诫的后人。”
这下对方全明白了,或者至少是以为明白了,激动地把手在裤缝上来回擦了几下,方恭恭敬敬双手接过书,恭恭敬敬地翻开,当看到“钱塘开化寺塔”字样,连嘴唇都哆嗦了几下:“没想到啊,朱先生,实在是……”实在是什么,半天也没说出口。
此事过后不久,朱晓东就和对方签了个捐赠仪式,正式把书册捐赠了。但言明,这是在祖宅的发现,至于到底是不是真物,还请专家把关,自家到底脱离这行良久。
关于为什么那天忽然就脱口而出把书捐给公家,朱晓东至今也没想明白。也许是怕高祖生气,差点干出破坏文物的不肖勾当;也许是担心门缝后还有什么大物件,自己一介升斗小民,无力撑起这么大的场子。但经此一役,他也想明白了,有些命里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再大的荣光,也只是过去时了。“一人守之,不若与众人共守之”。就让这留着“朱家样”的宝塔与湖山并永,也很好。
这事还有个后续。一年多后,文物局一个自称小刘的工作人员忽然给他来电话,邀请他去开化寺塔看展,说几位老师们看过了,图纸是真的,感谢他为古塔的保护研究做出的贡献。看这图纸,他们推测暗层的壁画背后还有东西,“您猜怎么的,请了古建院用设备一探测,这后边果然还有壁画。大家都在讨论,搞不好跟敦煌似的,层层叠叠。现在就是怎么想法不破坏的情况下看清楚它。”
“其实就是当初您迷路的地方,不过当时这么乱,您估计也不记得啦。”
朱晓东心说我还不记得,差一点就是我发现的。
小刘还说特意去了故宫博物院,在清宫档案里找到了当年朱从诫老先生写给雍正皇帝的奏折。这可是大展,“策展人交代,一定要邀请您去看一看。”
开展是个大晴天,他去了。展览做得很用心,里头的陈列都是全国各地古塔借来的展品,好些名字儿时都在长辈嘴里听到过。
展览最后,他看见明亮的玻璃展柜中陈列着自己送出的那册书,但意外的是,透明纸镇没有压在图稿这一页,而是残破的扉页。灿金的光打在鲜红的“功资筑捍”上,边上是那行熟悉的手稿笔迹。
这一回,右边还放着一封整齐的奏折,翰墨铮铮,十分鲜明。小刘笑道:“这就是在故宫找到的那封,令祖真了不起。”
他看到那段话原来完整是这样的:
臣越中下士,忝列贤书。因钱塘县境内开化寺塔年久失修,工程紧要,自愿独力修建。今年入春以来,旧恙增剧,料不久于人世。工程幸已及半,惟有遗属悉心经理,早竣全功,了微臣未竟之志。
朱晓东心里五味杂陈,却又似有所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