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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雅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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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5/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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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网散文参赛作品 青冢

青冢

八月的某个午后,我来到了八龙冢。八龙冢位于河南省许昌城北陈庄村西,是东汉末期朗陵侯相荀淑的墓冢。荀淑八子均为东汉末年和曹魏时期的名士,人称八龙。墓主虽是三国名门贵胄,坟墓本身却早已败落了,墓园被农村扩建逼迫得不断缩小,最新修建的围墙几乎要簇拥到封土堆脚下来。传说主墓周围曾有数座侧坟拱侍,然而我今日却并未见到,周遭所见只剩堆积如山的杂物和蓬勃的野草花木。中原八月明亮的阳光下,那雄伟的大冢憨厚地立着,四周却布满了逼仄矮小的黄土堆,那些土堆的土色看起来仍是半新,在夏日午后的阳光下显得极其鲜亮。十来座矮土堆挤挤挨挨拥成一堆,错落地环绕在大冢周围。疑惑了一阵那些土堆的来历,却突然意识到那些橙黄的凸起亦是坟——周围的历代平民的坟,捧月似地簇拥着中间高大的主冢,大概是为了沾染八龙冢的优良风水。或许他们以为古人挑选坟址,必然是极度谨慎理智的,尤其还是颍水畔著名的荀氏大家。颍水的支流从不远处流过去,这记载于史书之上、曾以丰沛水土孕育了无数名士大家河流,今日竟狭小枯竭得如同一条污水渠,连水流之声都微弱得难以听闻。

据史料记载,脚下的墓园曾经是广阔的,或许它亦曾拥有过雄伟的地表建筑,周边环绕的是直系子孙的坟墓。于是仍是天伦之乐,哀荣享尽,一如往昔。然而那些侧侍着的坟冢有一日被突如其来地铲平,在两千余年之后,一切又倏忽重归于太古般的寂静——就如在他们出生前,山河一如太古之初般寂寞无言。然后他们来了,熙熙攘攘地,以不同的姿态行走在乱世的千里赤地万亩风烟之上,颍川的水便也弯弯绕绕地流淌在他们的血管之中。荀氏子孙在烽火中穿行,过的是建言献策、铁马兵戈的人生。魏国也正因为荀家才子的贡献,才一度得以鼎立于华夏的北方。终于有一天,他们如当初一般再度消失,死亡的棺椁缄默地合上,封土堆一座座冒出,一切又重归于太古之初的黑暗。魂灵永眠于不可的彼岸,所以褒贬评说重新获得不问贵贱的自由。但颍川还在昼夜不息地奔流着,流淌在渐渐干涸的河床里,流淌在一字千金的史书之上,然后蒸发成无名的朦胧云烟,寂然氤氲在千万人的眼底,于是墨汁再度得以奔涌于书页之间。这墨汁里或许也混合着数滴颍川的河水,却确凿无疑地寄居着颍川孤独的魂灵。

不过,眼前的颍水支流的确在盛夏里干涸了。抵达八龙冢的那日,空中没有一丝云,阳光明晃晃地照着,连呼吸都是灼热的。无名而荒芜的水泥桥,如同死气沉沉的巨人躯体,笨拙地躺卧在苟延残喘的水道上空。路上没有一个人,草木树叶上尽是疲倦地趴伏着的土灰,欲滴的青翠都消弭无踪,整个世界皆是黯沉的灰色。但是我想,来年春季的雨还会降临,到那时颍川的肉体或许能短暂地复活。那道清澈的翻卷着白沫的水浪,穿过无数淹没在雨雾间的碧绿农田,穿过万千孜孜不倦地舞动着的笔杆,穿过纸上肆意横行的浓墨,温柔地环抱着那千百年来未曾凋敝、未曾腐朽,亦未曾被遗忘的魂灵。无数稚拙而粗浅的笔墨,以潦草铺陈于纸张之上的、并不美观的字迹,试图描绘那千年前身影的一分一毫。于是这一刻时空颠倒,岁月轮转,那高高在上的名姓终究从云端跌落,交付给无名的笔尖和毫无章法地流淌着的的墨。阴阳不再是无法翻越的高峦,此刻人们的魂灵重新得以平等地伫立在同一片土地之上。

“吴宫花草埋幽径,晋代衣冠成古丘。”这种宏大的无力感曾经依托时间,借助春花秋月、夏阳冬雪等自然载体降临在无数文人墨客的心头。然而时间亦是公正的,时间抹平了一切自然界和心头的沟壑,于是六朝楼阁、晋代衣冠,终于化生成万古不变的笔底云烟。它们自远古而来,跋涉过春秋的接天战火、秦汉的滚滚烽烟、唐宋的亭台楼阁,见证过破山分水的壮阔、见证过沃野千里的繁华,载着五千年来无数文人墨客忧国忧民的苦痛与贬谪远行的愁思,此时又在我的身侧停泊片刻。中国的文人墨客们总是胸怀天下而惆怅多情,他们无时无刻不在牵挂着那方在烽火和兵戈声中震颤的山河,那高超的思想境界终于逐渐凝练为中华民族的古老文脉。但是,对亘古不变的山河而言,他们都不过是太息之间的过客。当城墙倒塌、殿宇消亡,自然界的山河却仍保持着不老不朽的模样,深刻的思考便从中应运而生。文人们渐渐意识到,自然的风景便是思想的最佳载体,山河的长寿保证了思想、情感的永不褪色。于是,情感依托山水得以被永恒地记录,山水依托文字得到审美的升华。无数问山访水的诗词得以长久地流传,那些不朽墨迹的字里行间还偶尔闪现出千百年前文人某一日登高临远时去国怀乡的惆怅。正因如此,中华民族的文脉才总爱寄生于自然界的流云草木之中。当寻常的自然景色与文人幽深的精神世界融为一体,民族思想终于得以凌驾在时空之上,一花一木都成了华夏的史书,自然的宏大与人类的渺小那些穿越千载风烟的文字中得到了完美的平衡。

八龙冢的冢头很宽阔,数株盘虬的柏树肆意生长成错杂繁芜的一堆。这便是八龙冢的另一名称:“八柏冢”的由来。而那八棵古柏,相传便是荀淑的八子所植。今日其余几子的侧冢早已被村民推平,主冢却在时光的风烟中幸存下来。孤零零地,四周是新起的村落的围墙,逼仄而寒酸,仿佛寸土寸金的土地不允许寄居一个世世代代生于此亦死于此的魂灵。

坟冢,肉体的梓宫,魂魄的夜台,建立的原因各有不同,消失的方式却出奇一致。寒门的坟冢不叫坟冢,就是一堆荒蛮的枯草,随时间消逝了便也消逝了。真正令人感到可悲的,却是那些曾经鲜衣怒马、叱咤风云的王侯将相坟茔:那些坟冢往往拥有巨大的封土堆和华丽的地表寝殿,有时还建成了家族墓葬群,享有子子孙孙每年不敢懈怠的祭祀。于是,千百年来,烛影香烟,缭绕不绝。但是后来坟墓被推平,这是一个逐渐被蚕食的缓慢过程。先是为了开垦田地,人们推平地表的建筑,然后再是坟墓本身。不知何时,封土的范围被不断缩小,坟头的苍松翠柏亦无法避免。它们已然活了数十个世纪,挨过了无数旱涝风雨、野火雷劈,却未曾料想到自己有一日会颓然倾倒在一把把渺小的斧锯之下。那生长了千百个春秋的参天巨木,终于在寻常村落人家的炉灶里,随骤起的烟火化作一捧寂寞无言的寒灰。

最可怕或许是棺木被掘开,随葬的器具被变卖,不值钱的尸骨于是被随意丢弃在田埂村头,在风吹雨淋中化为乌有——那指点江山笑谈樯橹的身影,那青史留名风华绝代的魂灵,那运筹帷幄算无遗策的才子,那从千年前的漫天烽火中一步步走来的他们,终于也如芸芸众生一般沦灭消亡了,没有留下丝毫痕迹。如今远眺颍川坟墓群时,只见原来的坟冢所在处徒剩一地青油油的麦苗,在八月的风里自顾自摇曳生姿。而我究竟只是路人。我只是站着,看那新竖立的石碑上用金色的漆晃晃然新刻的古人名姓,辉煌绚丽犹如当初。那名姓从无数竹简帛书上一路流传下来,此刻也不过是面前矮小石碑上的只言片字。若是询问在这里居住了大半辈子的村民,也未尝便会记得他们曾经来过。而我们这些远道而来的无关者,不仅仅和他们隔着八千里路的大荒云月,还隔了两千余年的不老春秋。

阔别八龙冢时,特意从封土脚下摘了一片野草的绿叶携带走,那午后的绿最后被我夹在车上携着的旅游手册中。然后我离开家,为了学业穿越两千公里的迢迢云水奔赴远方。那两片午后的青绿终于被我长时间地遗忘在崭新的书页和刺鼻的油墨中。我不知道我是否还有勇气重新打开那书页,去见那两片曾寄寓了魂灵的小小天地,那曾经翠绿却被我亲手摧折的渺小生命?我知晓自己总有一天会彻底忘记那夹着遥远记忆的书页,也会一并忘记他们的名姓。但是我想,纵使他们的墓冢沉睡了千年,终于还是会有远道而来的多情人,对着一抔枯朽无言的黄土独自发呆的,或许这就是凭吊古迹的意义所在。值得庆幸的是,华夏民族对“记忆”的重视让无数古迹得以留存,“吊古”的习惯亦是从古绵延至今。在望见从岁月霜雪中远道跋涉而来的古迹时,游人总要驻足沉思一番——故里灯火,异乡旧客,家国忧思,此时便纷纷在人们的脑海中闪现了。不知五湖四海的来客面对眼前穿越了千年的吉光片羽,又会生发出如何各异的感慨呢?

树木无法长青,时光终究能摧折一切曾以为坚不可摧的生机。但是记忆能够长青,记忆活着,逝去的岁月便在人们心中以另一种形式存留下来。所以,影影绰绰的烛火掩映下,那些缓带轻裘、烽烟盛世,其实都从未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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