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美站了一夜,双腿发麻,脖子僵硬。她把《馨火》画好时,天刚亮。
经过在稿纸上无数次的场景设计、人物造型,夏美采用彩墨写实手法,直接在空白卷轴上作画。这对夏美来说是前所未有的挑战。她擅长钢笔素描、写实油画,但画国画,尤其是人物画,这是第一次。每画一笔,她都特别小心,生怕画错了,前功尽弃。
因为墨迹未干,不能悬挂起来,全面审视。夏美戴上眼镜,仔细观察书桌上的《馨火》,如果发现有败笔之处,立刻想办法补救。反复检查,确定无误后,夏美心中悬挂的大石,才徐徐落地。完成作品的成就感犹如一股老家后山里的清泉把她通宵达旦的疲惫与烦躁洗净,夏美瞬间满血复活。
夏芸何时来到夏美身旁,夏美都毫无察觉,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意境里。当夏芸看到《馨火》时,她很震惊:画得很像,比相片还要像。只凭着夏芸带来的一张初中毕业照,夏美就还原了她们当年点着蜡烛上晚自习课的场景。夏芸立刻对这个堂妹刮目相看。她从来不知道夏美学过画画,还画得那么好,除了惊讶,还有佩服。画中的范增明老师,白衬衫黑领带,既熟悉又陌生。
夏芸上小学的时候,她的父亲去镇上的煤窑挑煤维持生计。一次,煤窑坍塌,她的父亲被埋在里面。从那以后,夏芸的双眸渐渐失去往日的神采,她一点都不快乐。她们的日子是举步维艰。煤矿老板给夏芸一家的安葬费,一直被夏芸的三叔、四叔死死地攥在手里,名义上是替她们保管,实质是害怕夏芸的母亲拿着钱带着女儿们改嫁,外人得益。
夏芸的三叔拿着她爸的赔偿金去赌,输去了一半,她母亲是敢怒不敢言。她们三姐妹的学费一直拖到期末,她祖父碍于面子,拿着自己的退休金去学校帮她们缴清。父亲的离世让夏芸深深体味到世态炎凉。
三年级开学后的第二个星期一,夏美成了夏芸的同桌。夏美没有跟随她的祖父祖母去县城念书,反而从镇上的小学转回来,让所有人都感到意外。夏芸的曾祖父与夏美的曾祖父是兄弟,夏鹏母亲的母亲的母亲是她们曾祖父的妹妹。夏芸经常分不清这些亲属关系,夏美则直接画图列表帮她厘清关系。
夏美的到来,如一缕阳光照进了夏芸的内心。夏芸百思不得其解,她上课竖起耳朵来听,作业她还是不会做。她发现,夏美上课不是看着黑板走神,就是望着窗外发呆,她不会做的题目,夏美通通都会,而且每次考试,夏美都是第一名。她又发现,老师从不批评或指责夏美,即使她上课没有听或做其他。老师的格外关照,并没有使夏美成为众矢之的,同学们都很喜欢她,因为她教大家写作业。
夏美的优秀,让夏芸更加的自卑。她每天说话做事都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夏芸很矛盾,她渴望成为夏美的小伙伴,又害怕成为夏美的好朋友。
某天的午休时间,轮到夏芸睡课桌。夏美躺在两张合并为一的椅子上哼着语文老师刚教的新歌。夏美正沉浸在自己的美妙歌声中,夏芸用力踢了一下椅子,夏美回过神来,才发现夏鹏的父亲(校长)站在她们面前,今天中午轮到他值班,监管学生午休。夏美为此被罚站半小时,站在教室外的走廊上。
夏鹏看着他父亲走远,靠近窗户小声地说:“夏美,下次午休时间你还唱歌吗?”接着扮鬼脸吐舌头,嘲笑夏美。夏美握紧拳头,满脸愤怒。
放学路上,夏鹏被打得鼻青脸肿,夏芸目睹了整个过程。前任校长的孙女把现任校长的儿子打了,围观的同学,没有人敢上前劝架。夏美比夏鹏大一个月,夏美婴儿时期,还经常喝夏鹏母亲的母乳。两人虽然个头差不多,力气上夏美略占优势,两三下就把夏鹏按在地上动弹不得,众人目瞪口呆。
这场巾帼不让须眉的切磋,的确起到杀鸡儆猴的作用。此后,夏美个性强悍,众人皆知,没人再敢恶言相向。事后,夏美常跑去夏鹏家玩,夏鹏父母绝口不提他们打架一事,仿佛这件事从来没发生一样。
夏美很奇怪:“妈妈的妈妈叫外婆,夏鹏总叫奶奶。”每次,夏鹏母亲的母亲见到夏芸的祖父称呼“大表哥”,夏美匪夷所思。夏鹏的母亲一直是村长,让夏美百思不解。夏芸的母亲偷偷地告诉她:“夏鹏的爸爸是上门女婿。”夏美恍然大悟。多年后,夏美才明白:人情练达最为重要。
夏天是夏芸的堂弟,她大伯父的小儿子。这个自称是本村“刘德华”的有志少年,每次考试都垫底,更离谱的是,有次期末考试,他偷偷抄邻桌学霸的试卷,也能考个零分回来,气得他们祖父血压飙升。大人们都觉得夏天不是读书的料,就任他自由发展,快乐成长。
夏天也不是一无是处,他有一副好嗓子,穿着白衬衫、打着发蜡、化着淡妆站在舞台上独唱《我的中国心》,荣获第一名,所以他有足够的自信,觉得他日后定能和张学友平分秋色。
香港回归的前一天,夏芸收到了镇上初级中学的录取通知书,数学老师(夏美的姑父)送来的。平时,分数总是在及格线(60分)上下浮动,已经让又矮又丑的夏芸完全自信不起来,如惊弓之鸟,惶惶不可终日。如果考不上,那只能回家放牛。
看了好多遍录取通知书上的名字,夏芸像是服下一粒定心丸,连日来的不安终于宣告解除。山村里的孩子都渴望:有一天能走出这大山,去看看外面的世界。他们多希望能体验一下黑白电视机里多姿多彩的生活。谁都不想面朝黄土、背朝天,当农民应该算是最无奈的出路吧。
炎炎夏日,骄阳似火。在这穷乡僻壤之地,没有电风扇,没有冰箱,厚厚的夯土墙挡住了大部分阳光,让人丝毫感觉不到酷暑难耐。家家户户都住在这种冬暖夏凉的土坯房子里,电视里的高楼大厦一点也不让夏美艳羡。
此刻,夏美正站在夏芸家门口的池塘边上观察天气。如果不下雨的话,他们打算趁着大人午休,偷偷去水渠里游泳。夏天正在用盖玉米的薄膜把一扇废弃的旧木门来回包裹。夏芸在他旁边来回走动,时不时用手去压木门上的薄膜。
“芸姐,包了五层,应该不会漏水了吧?”夏天胸有成竹地问。
夏美跑过来看,抢先回答:“可以了,可以了。”
中午十二点,烈日当空。夏龙(夏芸三叔的儿子)、夏东(夏美的弟弟)、夏天组成男生小分队。夏芸、夏惠(夏芸的妹妹)、夏美组成女生小分队。他们轮流抬着笨重的木门,悄悄来到村头的水渠边上。这条石砌的水道贯穿整个盆地所有的田地,从水库边上的旱地顺着地势向下延伸。邻村的小伙伴有时会用石块或砖头砌成简易的墙堵住石桥的洞口,水渠里的泉水被蓄积起来,一盏茶的功夫,水就漫到了胸口。
夏天挽起裤脚,脱鞋,从田埂上滑下水渠内,站在石桥下的洞口处。他目测水流最深处也不到人的膝盖处。而这个最深处就是距离他大概五六米远的另一座石桥下。大伙接二连三地滑下水渠内,费九牛二虎之力把木门拖到夏天所站的位置。木门往洞口两旁的石柱一靠,水流被截断,渠道内慢慢蓄满水,形成了天然的游泳池。
片刻,水渠的石桥上挤满了前来游泳的小伙伴们。张志力、张志毅兄弟俩已等候多时,有点迫不及待,张志力开始脱上衣,张志毅抱着黑色的卡车轮胎得意忘形,摆足了架势,仿佛谁要借用他的游泳圈就要给钱一样。农村生活都很贫困,大伙口袋里没有半毛钱,没有人理会他,加上大部分人都习水性,用不上游泳圈。
张志毅家和夏美家中间隔着蓝小菲家。张志毅和夏东最要好,而夏东和夏天同班,夏天和他们趣味相投,张志毅、夏东、夏天组成的“三侠士”总是能给大伙枯燥的山村生活带来不少乐趣。
张志毅的祖父和夏天的祖父曾一起共事,是镇上税务所的公务员,夏天的祖父担任所长职务多年,直至退休。张志毅三岁丧父,他的大哥张志亮在市里的重点高中念书,是方圆百里的学霸。张志毅的祖父靠着微薄的退休金承担了他们所有的学费。张家三兄弟除了用功读书外,还经常去地里帮母亲干农活。
男女有别,而前来游泳的小伙伴们不约而同地达成共识:以石桥为分界线,上游为男生专区,下游为女生专区。男孩们正在欢快地打水仗,而女孩们则边游泳边唱山歌。对山歌是村里最为流行的习俗,连吵架都要用对山歌的形式。放牛的时候,女孩们最喜欢跑去水库边听老人们聚在那里唱山歌诉衷肠。通常,夏美听着听着就被感动得潸然泪下。
水渠内的泉水是比较清凉的,哪怕是热得快冒烟了,只要往水里一泡,瞬间清爽,身上每个细胞得到释放,与空调降温带来的感受完全不同。上游,正在游泳的男生屈指可数;下游,女生人数是男生两三倍,村里的女孩几乎都来了。夏芸和夏美坐在水田埂上窃窃私语,她们看着夏惠在水里不停地切换各种游泳姿势,非常羡慕。
夏芸尝试过各种方法,就是学不会游泳,她心灰意冷,觉得自己十分差劲,这种人人都能学会的技能,怎么到她身上,就不灵验了呢?而夏美使出浑身解数也只学会了蛙式潜泳。
“听别人说,捉水黾往肚脐咬一下,保证学会游泳。芸姐,你试过没有?”夏美问夏芸。
“是不是夏天说的,我姐的肚子眼都被水黾咬肿了,还是学不会游泳,我妈说他是聪明不对地方,专门做不三不四的事情,抄答案都能考得零分的人才。”一旁的夏惠打断她们的交谈。不远处的夏天听到,立即朝她们做了个鬼脸。
夏天坐在石桥上唱起了《东方之珠》,渐渐地,男生跟着他哼唱起来,最后,变成了集体大合唱。庆祝香港回归的文艺活动,夏天他们班的集体大合唱获得了第一名,唱的正是《东方之珠》。表演那天,夏美、夏芸、夏惠特地早起爬了两小时的山路,去镇上的人民大礼堂观看他们演出。本来他们老师打算让夏天清唱刘德华的《中国人》,商量了许久,最后,校长决定让夏天唱张明敏的《我的中国心》。
夏天上台领奖时,台下最激动的除了他们的老师外,还有校长夏鹏的父亲。事后,每提起此事,夏鹏的父亲都会说:“天生我才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
夏天想破脑袋都不知道这句话表达什么意思。他去问夏美,夏美笑话他是土包子。
“看不出来,夏鹏他爸水平挺高的,这句话选自李白的诗《将进酒》,意思是只要你肯努力学习,你会成为第二个李白。”夏美一本正经地回答。
“算了吧,我又不是读书的料,我只想成为第二个刘德华。”夏天挫败地说。
游了大概一个小时左右,女孩们都筋疲力尽,纷纷上岸,找荫蔽处憩息。
夏美站在一块大石头旁晒头发,她用中指碰了石壁一下,“天哪,这么烫,坐在上面,屁股岂不是被烤熟?”
她旁边的夏霏(夏鹏的妹妹)接话:“只有笨蛋才会坐上面。”
“不知道要晒到什么时候,衣服才干?”夏美摸了摸夏霏身上湿漉漉的衣服。
“这太阳晒得我有点头晕。”夏霏无力地说。
“那你把上衣脱下来,你里面不是还穿有一件小背心吗?”夏霏把上衣递给夏美。夏美把衣服铺在这块滚烫的大石头上。夏霏跑到树荫下躲太阳。
“夏美,你知道现在几点了吗?”夏芸站在不远处的草地上大声喊到。
夏美抬头望了望天空,然后站到大树下,目测了太阳的位置,又看了看地上的树影。
“有两点了。”夏美确定地回答。
其实,挂在夏美胸前的怀表早就坏了,不走了,但夏美觉得它好看,可以拿来当项链戴。
“姐,回去了没有?我们妈估计这会儿,已经拿着鞭四处去寻我们。”夏东跑来问夏美。
“不好了,夏美,你妈来了。”夏芸跑来通风报信。
此时,夏东早不见人影了。夏美看见在村道上坡的转弯处,突然出现她母亲的身影,撒腿就跑,她母亲拿着一根藤条长鞭在后面追。大约在田埂上绕了五圈之后,夏美母亲气急败坏地回去了。晚上,夏美夏东站在柱子旁乖乖受训,他们母亲的那根藤条长鞭不偏不倚地甩到他们脚边,姐弟俩吓到半死。
中元节的第二天,夏美在家门口晒鸭毛。
“夏美,你弟在吗?”夏天急冲冲跑来问。
“不在,去玩了。”夏美摆弄鸭毛,心不在焉。
“你姑爹的叔叔从台湾回来探亲,我公说带我们去探望。”
夏美半信半疑:“真的,还是哄人?你的话有几句是实话?”
“你可以去问我公。”夏天很认真地说。
夏美姑父村就在这个风水宝地的入口处的山脚下,去镇上赶圩必须经过他们村。很多外地来的风水大师都对这里的地势赞不绝口,说这里是卧虎藏龙之地,人杰地灵。夏美不以为然,她认为:命运是掌握在自己手里的。因为语文老师常说:“风水轮流转,做人要争气。”
夏美家右上侧是夏天祖父家,夏美家在村道中间。据说,夏美曾祖母去求了好几位很厉害的风水大师来看,最后他们都认为在这个位置上建造房屋,定能保佑子孙后代兴旺发达。夏天的祖父则认为夏美天生聪明是祖上积德、父母积善带来的福报。“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
夏美的曾祖母前一年中元节去世的,享年九十八岁。这位地主家的大家闺秀,拥有一对佛耳朵,手腕上带着一个碧绿的翡翠手镯。她有两子一女,夏美的祖父是她的小儿子。她的大儿子英年早逝,她跟大儿媳住,住在夏美家斜对面。夏美的祖父在镇上的小学当了几十年的校长,夫唱妇随,她的祖母也去了镇上的小学卖包子。夏美祖父认为:“做生意比种田有出息,谁愿意当农民。”
夏美的父亲患有关节炎,久治不愈,常年卧病在床。平日,家里所有的农活都是夏美的母亲一人承担。日子过得很艰辛,夏美的母亲不但勤俭持家,还尽心尽力赡养夏美的曾祖父。夏美的曾祖父酷爱饮酒,没钱买酒时,夏美的母亲就让他拿家里的稻谷去邻村换酒。夏美的曾祖父大醉时都会痛骂他那个为人师表的不孝子。张志毅的祖父也为之愤愤不平,说要为夏美的母亲写书。
夏美曾祖父病重,时日无多,夏美曾祖母多次派人捎话给她小儿子,都不见他回来。入殓那天,大家在焦急盼望,他们却姗姗来迟。夏美祖母刚迈过门槛就号啕大哭,惊天地、泣鬼神。夏美祖父立即换装,披麻戴孝,与夏天祖父并排跪在棺材前。此刻,夏美曾祖母觉得夏天祖父更像是自己的亲儿子。
葬礼过后,夏美的祖父母就带着夏美夏东去镇上的小学读学前班。那时是没有幼儿园的,夏美读了三年学前班才上一年级的。夏美一年级时,逐渐显露出她超人的记忆力,并且她很喜欢打破砂锅问到底,学校里的老师们经常被她问倒。最后,为了耳根清净,夏美的祖父给她买了本《新华字典》。不懂就查字典,夏美如同探索新大陆一样,她对《新华字典》产生了强烈的兴趣。因为她已经把学前班里的上千本连环画和绘本看完,无书可看,开始背字典。
三年级准备开学时,夏美夏东跟着他们祖父母来到县城,看着刚建好的新楼房,他们既兴奋又忐忑,因为他们的大伯母总是摆脸色,十分不喜欢他们。他们祖父为他们转校的事忙里忙外,还因此和他的大儿媳起了争执,最后把他们送回了老家。
夏美的归来,最高兴的是夏美的曾祖母。这位孤独的老人不再寂寞,因为夏美总缠着她讲故事。夏美曾祖母从民国一直讲到鬼子进村扫荡,身为游击队员的夏天祖父、张志毅祖父带着乡亲们躲进深山里。
抗日战争刚结束,又爆发了内战。国民党当局多次拉网搜山,进剿游击队,并放纵部下劫掠财物,烧毁房屋。他们对夏天祖父进行疯狂追捕,因为夏天祖父是游击队队长,而张志毅祖父誓死保卫他,两人被围困在山里,三天三夜,滴水未沾,差点渴死、饿死。
每每讲到这里,夏美肃然起敬,英雄从来不显山、不露水、不张扬,当国家有难时,他们挺身而出,奋力救国、救民。因为语文老师常说:“国家兴亡,匹夫有责。”
夏美尾随夏天来到他祖父家时,夏芸和夏惠正在门口聊得火热。
“夏天,夏东怎么没来?”夏天祖父诧异地问。
“他去玩了,不知道上哪能找到他,这会。”夏天老实交待。
“大公,我姑爹什么时候有个台湾的叔叔呀,我都不知道!”夏美好奇地问。
“那是民国时期的事了,你爸那时还没有出生。他是国民党的兵,四九年,蒋介石兵败,他被迫跟去了台湾。”夏天祖父娓娓道来。
“那您是共产党,他是国民党,水火不容,您怎么还带我们去探望他?”夏美总是有自己独特的见解,夏天祖父早已习惯她的“一语惊人”,他觉得夏美如此聪慧,将来一定有出息。
夏天祖父开怀大笑:“夏天,你好好学学夏美,小美看问题,总是开动脑筋。”
“为啥总拿夏美姐跟我比,一个天,一个地,怎么比,无法比嘛。”夏天不服气地反驳。
“我们只是政治立场不同,党派不同,但不是敌人。我们是兄弟,一家人。外敌入侵,一致对外。我们共同打过日本鬼子。内战爆发后,他被国民党调去外面打仗。后来,他去了台湾,一别就差不多五十年了。现在,香港也回归了,政策也允许台湾士兵回大陆探亲了,他就回来了。”说完,夏天祖父的双眼滋润了。
夏美姑父家门口有一棵百岁的大榕树。树下摆着一圈石凳,每逢赶圩日,石凳上总是坐满人。当夏天祖父带着他们赶来时,夏美姑父家的院子里、门外大榕树下都挤满了人,犹如逢年过节般隆重、热闹。
“大伯父,这里。”夏美姑妈在院子里向他们招手。
大家看见夏天祖父来了,自动让出一条道来。夏天祖父德高望重,受到大家的尊重和爱戴。他们走进院子里,夏美看见一位白发老者后面站着夏鹏的大表哥范增明,这位即将成为他们三年初中班主任的青年才俊。
“振民大哥,你来了。”白发老者上前紧紧握住夏天祖父的手。
“想不到隔了五十年,叔公还会讲家乡话。”夏天小声地嘀咕。
“别乱讲话,没礼貌。”夏美拍了拍夏天的手背。
夏天祖父向白发老者逐一介绍了他身后的这几个孩子。白发老者给他们每人十美金。后来,这绿色的票子,夏天把它折成纸船,飘浮在夏芸家门口的池塘上;夏美把它夹在书本里,什么时候不见了也不清楚;夏芸夏惠把它们粘在相框上,当艺术品欣赏。他们都不知道怎样使用这十美金。
白发老者和夏天祖父促膝长谈几小时,他很感叹:“想不到有生之年,还有机会回来。落叶终要归根哪!”直到太阳落山,夏天祖父才带着他们回家。
这位白发老者一生未婚,无儿无女。在台湾,大陆过去的士兵都受到优待。他回来,几乎所有的村民都来探望。几天后,他又回去了。此后,他再也没有回来过。
不知何缘故,上晚自习课,经常停电。正如语文老师黄盖所说:“中华民族是具有忧患意识的民族。”为了预防停电,很多同学的课桌下都备有蜡烛。坐在第一排的夏美和夏芸有点尴尬,她们忘记买蜡烛了。此刻,身后的张志力踢了踢夏美的课椅,夏美转身,张志力递给她一根蜡烛。
“志力兄雪中送炭,我俩铭记于心。”夏美拱手致谢。
张志力腼腆地说:“这叫有备无患。”
夏美接过蜡烛,靠近张志力课桌上正在燃烧的烛火,点着了她手上的蜡烛。“还要借火,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夏美粲然一笑。
夏美滴几滴蜡泪在夏芸的铁皮笔盒上,固定好这颗星星之火。她又转向后背问:“志力兄,还有蜡烛吗?再给我一根。”
“还有一根。一根蜡烛不够照亮你们?”张志力问。
“那你去讲台上点一根,范老师估计要来上课了。”夏美小声地说。
“你为什么不去,讲台就在你面前。”张志力有些疑惑。
“你是男生,他是男老师,你去点,比较合适。”夏芸看到夏美脸红了,赶紧帮她解释。
张志力点着手中的蜡烛,起身走向讲台,滴了几滴蜡泪,趁热粘住蜡烛底部,然后回到座位上。白衬衫黑领带的范增明老师走了进来。
“起立!”班长一声令下,全体同学站了起来。
“老师好!”同学们异口同声。
“同学们好!”范老师点点头,示意大家坐下。
“感谢张志力同学的烛光!”范老师鼓掌。接着,台下掌声响起。
开学,不到一个月,博学多才的范老师成了同学们崇拜的偶像。他幽默、风趣、风度翩翩,给大家留下了好印象。
整所初级中学,只有一栋教学楼使用,旁边有一栋新教学楼正在建造中。教学楼后面有两间瓦房教室。左边是夏鹏班,张志大(张志力堂哥)当班主任。右边是夏美班,范增明(夏鹏大表哥)当班主任。
瓦房教室的窗户没有玻璃,只有几根钢筋拦着。如果是暴雨天,不但屋顶会漏水,雨水也会随风从窗口飘洒进来。由于没有玻璃阻挡,范老师时常站在窗口观察同学们的一举一动。刚从师大毕业的他,一来就担任班主任,管教这帮只比他小几岁的大孩子们,他觉得如同接了个烫手山芋。
昏黄的烛光,貌似不够亮,但丝毫不影响范老师上课的热情。大概五分钟时间,黑板的左边写满了谁都看不懂的英文。
I heard the echo, from the valleys and the heart
Open to the lonely soul of sickle harvesting
Repeat outrightly, but also repeat the well-being of
Eventually swaying in the desert oasis
I believe I am
Born as the bright summer flowers
Do not withered undefeated fiery demon rule
Heart rate and breathing to bear the load of the cumbersome
Bored
接着,他在黑板的右边写上这段英文的译文。
我听见回声,来自山谷和心间
以寂寞的镰刀,收割空旷的灵魂
不断地,重复决绝又重复幸福
终有绿洲,摇曳在沙漠
我相信自己
生来如同璀璨的夏日之花
不凋不败,妖冶如火
承受心跳的负荷和呼吸的累赘
乐此不疲
“这是印度诗人泰戈尔写的一首诗歌,诗名为《生如夏花》,我默写的是第一段。”范老师解释道。
明明是政治老师,一下子变成了文学爱好者,而且还会英语。刚升初中的学生们,再次刷新了自己的三观。范老师除了上他们班的政治课,还承包了整个年级十一个班的历史课。他上历史课,基本上是不带历史课本的,但他能精确背出课本内容,甚至能精确背出在课本第几页、第几段。黄盖老师上语文课时,就经常对范老师赞誉有加。
“范老师,您这是要抢英语老师和语文老师的饭碗吗?”张志力的同桌霍成甲小声地问。
范老师听到后,忍不住笑了。“我目前还在考律师证,如果哪天因我抢了别的老师的饭碗,学校不让我当老师了,我就去当律师。”范老师刚说完,台下的同学们哄堂大笑。
“人最宝贵的是生命,生命对于人只有一次,人的一生应该怎样度过?”范老师意味深长地问。
“生如夏花,活着,就要如夏花绚烂,要珍惜生命,要活得有价值,出门在外不能丢父母的脸,做人要争气。”夏美站了起来,声音铿锵有力。
“夏美同学说得非常好!”范老师鼓掌。接着,台下掌声四起。
夏美在镇上的小学念书时,经常帮她的祖母去夏鹏姑妈(范增明妈妈)开的杂货店买东西,很少遇见范增明。夏美对夏鹏的这位表哥知之甚少。开学来报名注册,得知班主任是范增明老师时,她愣住了。她再得知夏鹏就在隔壁班时,她的内心犹如平静的湖面投进了一颗小石头,水面泛起一阵阵涟漪。她开始杞人忧天,她很害怕夏鹏去跟范老师说她曾经打过他。虽然,夏美跟村里的男孩们全都打过架,但此时的她草木皆兵。
“青春是拿来做什么的?”范老师继续启发式提问。
台下寂静无声,对于刚进入青春期的初中生,他们对“青春”这个词,既茫然又陌生。
“青春是拿来努力学习的,青春是拿来艰苦奋斗的。”范老师停顿了几秒,继续:“青青园中葵,朝露待日晞。阳春布德泽,万物生光辉。常恐秋节至,焜黄华叶衰。百川东到海,何时复西归?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台下,掌声热烈而持久。
夏美知道:范老师刚刚朗诵的是汉乐府《长歌行》。夏美小学毕业已背完《唐诗三百首》、《宋词三百首》、《元曲三百首》,还有一万字不重复的《新华字典》。第一次语文测试,夏美就以年级第一的成绩初露锋芒。此后,她与张志力“群雄并起,逐鹿中原。”
“今晚,停电这么久了,怎么还没有电。看到眼前烛光闪闪,我脑海里浮现出一首歌,我给大家唱一段,好不好?”范老师兴致盎然地问。
“好!”台下,同学们的回答震耳欲聋。
先是泰戈尔,然后是汉乐府,最后是唱歌。范老师出其不意的教学方式,令大家耳目一新,教室里气氛热烈。
“妈妈,我想对你说,话到嘴边又咽下。妈妈,我想对你笑,眼里却点点泪花。噢妈妈,烛光里的妈妈,你的黑发泛起了霜花。噢妈妈,烛光里的妈妈,你的脸颊印着这多牵挂。噢妈妈,烛光里的妈妈,你的腰身变得不再挺拔。噢妈妈,烛光里的妈妈,你的眼睛为何失去了光华。妈妈呀,女儿已长大,不愿牵着你的衣襟走过春秋冬夏……”
范老师深情献唱《烛光里的妈妈》,唱哭了所有人。夏美发现范老师唱到最后一个音时,和大家一样双眼含着泪花。此刻,教室里的灯突然亮了,有电了。接着,铃声响了,下课了。
黄盖老师上第一节语文课时,对大家说:“我们这里是全国有名的贫困县,我是以县里文科最高分考入省师范大学中文系。现在毕业了,回来教书,成为同学们的第一位初中语文老师,很荣幸。初中老师一个月的工资是五百块。我回来教书,不是为了工资,而是为了情怀,更是对同学们寄于重望。希望同学们奋发向上,努力学习,走出大山,成为对国家、对社会有用的人。”
慢慢的,大家发现黄老师也是一位非常有才华的老师。黄老师批改试卷的效率高,还占课讲评试卷。他时常说自己是印试卷的第一高手,因为他一有空,都在学校办公室里给大家印语文试卷。手动油印机印试卷很费力气,他常常印到胳膊都抬不起来。大量刷题让他们班的语文成绩一直保持年级第一。这也是黄老师对自己语文教学水平很自信的原因之一。
范增明老师上第一节政治课时,对大家说:“我回来教书,不是为了工资,而是为了情怀,希望同学们日后学有所成,回来建设家乡。我以前也在这里读书,痞气十足,让父母很头痛。罗校长还是我初中的班主任,经常去家访,向我的父母反映我在学校的情况。后来,我醒悟了,奋发图强,努力读书,高考那年,没考上,心灰意冷。罗校长听说之后去家里劝我再补习一年,争取考上。第二年高考,我就考上了省师大,我弟考上了广州黄埔军校,现在他留校当教官。”
范增明母亲是夏鹏父亲的姐姐,她与夏美姑妈嫁到同一个村。所以,夏美在她姑妈家看到范增明,并不意外。只是,她没想到的是,他会成为她的老师。初中时受到的教育,可以说影响了夏美的前半生。
一个人幸不幸运,要看他(她)有没有遇到好老师。如果老师给学生的教育标准是正确的,学生就自由自在;如果老师给学生的教育标准是扭曲的,学生就身不由己。而此时的学生是不具备分辨能力的,看到什么就相信什么,老师教什么就学什么。范老师的良心教育,多年之后,夏美每次回忆,都对他肃然起敬,哪怕是此时的他已不再当老师,在海外创业成功,成为老板。但在夏美心里,他就是一位好老师。
一到星期五,大家归家之心似箭。下午,最后一节课的下课铃声一响,夏芸跑回宿舍拿包,顺便也帮夏美拿,她俩睡同一铺床。夏美在女生宿舍院子的门口等夏芸。夏鹏和张志力在穿过马路的第一个路口等她们。他们从路口小道穿过一大片甘蔗地,来到三岔口的大树下歇脚。
连绵起伏的群山上都是光秃秃的石头,夏美觉得奇怪,“这山上怎么都没人来种树呢?”后来,学校组织学生种树,范老师带他们来这片荒山野岭挖坑,他们叫苦连天。夏芸责怪夏美:“真是乌鸦嘴,说什么灵什么。好好挖,都是石头,锄头都能挖崩。”
大树的左侧山脚下,有一条陡直的石板路如梯子般向上延伸,它与所在山峰形成四十五度的夹角,如果一口气爬到顶,心脏快停止跳动不说,脚板也被磨去一层皮,难怪脚上的运动鞋不到一个月就穿洞了。学费很贵,缴了学费,教育附加费还没缴,父母即使不说,孩子也知道。如果因爬山路把鞋穿坏,而要求父母给自己买新鞋,山村的孩子定是说不出口的。这条石板山路用本地方言叫“风道”。像风道这样四十五度陡直的云梯小道,在靠近范增明村的山脚下还有一条。
通过风道爬到山顶,然后是四十五度的下坡路。这条下山大道大概一公里,风一吹,尘土飞扬,头发、脸和衣服几乎沾满了灰尘。走完这一公里,来到一座山腰上种满枫树的大山脚下,山道蜿蜒曲折,真所谓“山路十八弯。”直走一公里,左拐走一公里,就到永合崖了。据说,村民们在这悬崖上开凿山路,村民永合吊着绳子在峭壁上打洞放炮,不慎掉下悬崖身亡,此悬崖处称作永合崖。
永合崖的山道不足三米宽,只允许一辆马车经过,山道边沿上伫立着一排形状不一的大石块。夏美他们走到永合崖时都会停下来歇息,他们坐在路边的石块上聊天,而聊天的话题永远离不开老师。
休息了片刻,他们就看见范老师骑着一辆摩托车慢慢靠近,行驶到永合崖,他会停下来,跟他们打招呼。每到周末,范老师回老家看望他的祖父母,路上都会遇见他们。
穿过永合崖,爬完一条石板山路,又走了大约一公里的山道,就到盆地入口处的山上。站在高处,鸟瞰下方,“一览众山小”。山脚下参差错落的泥房,袅袅炊烟。落日余晖中,光秃秃的石头山如镀上了一层金红色。下山的石板小路由多个“之”字重叠而成。下到山脚,就到范增明村了。爬了两小时山路,夏美回到家,天差不多黑了。
自从念初中之后,周末时间,夏美除了干农活外,一有空就背书。每次回家背一大堆课本爬山路,星期日下午又背去学校,夏美觉得她必须努力学习,用知识来改变自己的命运。
中秋过后,月色皎洁。吃过晚饭,看了一会儿电视,夏美和母亲拿着镰刀出门了。她们来到一块八分稻田前,只剩这块水稻没有割。凉风习习,蛙鸣不断,稻穗上挂满露水。晚上割水稻,比在白日下暴晒,好上不知多少倍。脱鞋,卷起裤脚,夏美踩进半干半湿的稻田里。她与母亲同向,一人一面,弯腰割起来。割到公鸡打鸣,终于割完。
天亮,她们回到家,吃了早饭,又准备出门。夏美母亲扛着脚踏打谷机,夏美抱着塑料彩条布,来到这八分稻田前,太阳刚从山头升起。
她们先把割好的水稻堆起来,空出地方。在田中央插入两根尖头扁担,在扁担两头绑住彩条布的两角,铺开彩条布。母女俩把打谷机抬进彩条布里,脱粒滚筒对着布墙。接着,她们开始搬水稻,在打谷机两旁堆满水稻。夏美母亲单脚踩着踏板转动脱粒滚筒,一旁的夏美把水稻递给她脱粒。
辛苦劳作了两个小时,基本完成了脱粒工作,最后步骤是韄草。夏美把脱了谷的稻草绑住一头,如束长发一样。夏美母亲扎的草把子比较均匀,夏美扎的草把子大小不一,不过没关系,这些草把子不是拿来喂牛,就是拿来当柴火烧。扎好的草把子,立在田里晒干。
此刻,夏美真正理解了“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的深意。
当她们把稻谷从田里挑到晒坪上,已接近中午。晒坪正对面是夏天祖父家,离夏美家只是十几步之远。夏美一进家门,就看见她的祖母抱着她的小表弟(小姑的儿子)坐在沙发上。夏美的祖母背着小表弟一大早赶山路,从镇上回来,说是回来割稻谷,实际上是回来挑稻谷。
洗澡,吃饭,装米,背包,整装待发。下午三点半,他们开始赶路,爬山越岭,他们要在六点之前到学校,因为六点五十分上第一节晚自习课。张志力见夏美背着一个包,又拎着一个包,很吃力,主动提出帮她拎包。
“夏美,你拿这么多米去学校呀!想不到你饭量这么大。”张志力接过夏美手中的布包。
“夏美包里装的不止是米,应该还有黄豆,我昨天见她在晒坪上甩黄豆。”一旁的夏芸接腔。
“是的,我筛选了几斤黄豆拿去学校,到时去小卖部买个饭盒来蒸黄豆。志力兄,我带了蛮多黄豆,估计我俩也吃不完,我等下分你两斤,拿去饭堂蒸。”夏美对张志力说。
“好的,谢谢!”张志力微笑回应。
张志力性格内向,与夏美性格相反,可能是由于他与夏芸都是单亲家庭,他们都略显自卑,喜怒不形于色,什么事都藏在心里,不轻易向别人倾诉。路上,张志力沉默寡言,夏美则口若悬河地高谈不休,夏芸偶尔会接过话题,抒发自己的见解。
一路谈笑风生,他们不知不觉地走到了永合崖。看见不少同学坐在路边的石块上休息,他们也停下来歇脚。夏美坐在宋萍左边,夏芸坐在宋萍右边,陈英坐在夏芸旁边。
女生一见面就聊得很投机,你一言我一语,叙说着学校生活。宋萍、陈英念小学时与夏美、夏芸同班,升初中就不同班了,宋萍在六班,陈英在五班,夏美和夏芸在四班,夏鹏在七班。两班合住一个宿舍,夏美、夏芸、陈英同住一个女生宿舍。陈英村是范增明外婆村,也是夏鹏父亲那个村。
女孩们在悬崖边聊得热火朝天,几头大水牛挤满山道,她们浑然不知。这几头并排走的水牛离她们越来越近,夏美、夏芸察觉并站到石块上,宋萍来不及躲避,被旁边的大水牛挤下悬崖,幸好她紧紧抱住她刚才所坐的大石头,没有掉下去,悬崖下面乱石嶙峋,掉下去不死也残废。夏美、夏芸被吓出一身冷汗,待她们回过神来,并排的大水牛已走有几步远了,她们冲上去拉宋萍。赶牛的妇女跑过来,和她们一起把宋萍拉了上来。
“老三,你是怎样赶牛的!”妇女大声喝斥身后的人。她们定眼一看,原来是范增明老师那智障的三弟。罪魁祸首竟然是个傻子。
她们继续赶路,赶在日落前到学校。
日子不紧不慢地过着,渐渐到了初二下学期。学校门口的水渠上不知何时搭建了一个小木屋。小木屋的书架上堆满各种言情小说。
星期日下午,夏美和夏芸从山里走出来,穿过马路,走过学校围墙旁边的百米小道,在转弯处横跨水渠的石桥上停了下来。石桥左走一百米处,还有一座石桥对着学校正门。石桥右侧两米处是小木屋,好多女生在门口徘徊。
“我们去看看那小木屋是做什么的。”夏美说。
“我不去了,我去接水,冲凉。”夏芸不爱凑热闹。
“那芸姐,帮我接一桶水。”夏美犹豫不绝。
“好。”说完,夏芸左转向学校门口走去。
夏美右转向小木屋走去。她看到屋内正中间的书架旁边挂着一块牌子,上面写着:“小说出租,五毛一本。”原来如此。
夏美在门口徘徊了几分钟,始终没有勇气迈进屋内,因为老师不允许学生看言情小说。校风很严,不可以早恋,一经发现就会被开除,名字贴在学校门口。
“言情小说看多了,容易被误导。人如果按照言情小说里的情节生活的话,会很痛苦。”这是黄盖老师的观点,他没有结婚、没有处对象,但他的三观很正,一身浩然之气。
“人不可有傲气,但不可无傲骨。”黄老师经常引用徐悲鸿的这句座右铭。大家从来没有见过黄老师画画,估计他是学不来徐悲鸿的妙手丹青,但他写得一手好字,无论是钢笔字,还是毛笔字,刚劲有力。
黄老师上语文课,讲得最多的是鲁迅文学和金庸小说。黄老师几乎每节课都会提到金庸,他是金庸迷。“飞雪连天射白鹿,笑书神侠倚碧鸳。”金庸一生所写的十五部武侠小说,黄老师全部收藏齐全。他说:“同学们可以来借我的金庸小说,周末和假期拿回家去看。”三个学期下来,夏美看完黄老师的这十五部金庸小说。
“其实初中至高中的语文课本主要是研究鲁迅文学,宣扬鲁迅的人道主义和批判精神。'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是鲁迅先生一生的写照。学校图书馆有一整套《鲁迅文集》,同学们下课可以去借阅。我要求课本上节选的鲁迅的文章,同学们都要背下来。上晚自习课,我会抽一些同学上讲台来背给全班同学听。”每次讲课前,黄老师不厌其烦地重复这几句话。
从一年级的《故乡》、《百草园到三味书屋》、《藤野先生》、《呐喊自序》到二年级的《阿长与山海经》、《论雷峰塔的倒掉》、《孔乙己》、《“友邦惊诧”论》,全班同学只有夏美能一字不漏地背完全文。
学校图书馆的整套《鲁迅文集》,除了夏美去借阅,没人会去借阅鲁迅的书,而且图书馆规定:每次只能借一本,期限为15天。夏美是当天借,次日还。三个学期下来,夏美看完图书馆的整套《鲁迅文集》。
无论是《鲁迅文集》里的阿Q,还是周立波《分马》里的郭全海,这些典型人物让夏美从中悟出一个道理:读书是为了明白做人的道理的,人情和面子是中国人核心的人际关系准则。
黄老师对古文的讲解更是让夏美佩服得五体投地。无论是《孟子》的“生于忧患,死于安乐”,还是陶渊明的《桃花源记》,黄老师认为:“我们之所以需要文学,是因为文学能给我们带来美好的希望、生活的勇气和人格的力量。文学间接地体现人的思想感情,所以我们需要学习如何审美,文学审美的标准是真善美。”
夏美看见同班的潘芳芳从小木屋出来,手上拿着两本琼瑶小说。“潘芳芳,你看完,借给我看一下。好像《还珠格格》的作者就是琼瑶,我从来没有看过她的小说。”夏美边走边问。
“没问题,回教室借给你先看。我刚才在书架上看见有《还珠格格》,但被另一位同学抢先借走了,下次,我去还书,如果《还珠格格》还回来,我借回来,让你先看。”潘芳芳兴奋地说。
“那下次英语测试,你让我抄一点。英语对我来说,太难了。”潘芳芳坐在夏美后面。
“可以。我把试卷往左移,让你看见,但你不能从头到尾抄,抄得太明显,老师改卷时会发现。你我的试卷都会作废。”夏美压低嗓门,靠近潘芳芳附耳低语。
潘芳芳高兴极了,连忙点点头。夏美不但语文成绩保持年级第一,小说和散文圈粉无数;政治成绩也是年级第一,政治论文接近满分;最不可思议的是英语成绩几乎是次次满分,英语作文对她而言是信手拈来。
林璨红是夏美班的英语老师,她与范增明、黄盖一样,是省师大同届毕业生。一年级刚开学那阵,林老师没什么教学经验,有几位男同学故意读错单词,还嘲笑她不会教,她当场被气哭,好几天不来上他们班的英语课。
范老师了解情况后,在班上狠狠批评这几位男同学,尤其是班长黄龙,他带头起哄。黄龙一点都不服气,差点和范老师打起来。就算打架,班上的男同学没有人会是范老师的对手,因为范老师一米八的身高,矫健的身手,像极了周润发扮演的许文强。智勇双全的范老师恰恰是男同学的克星。事后,班上男同学都以为范老师和林老师在谈恋爱,不然范老师怎么会暴怒,要揍他们。
校外一有男同学打群架,罗校长就带着以范老师为首的男教师们去劝架。女生们远远观望,没有同学敢上前围观,大家都害怕自己猝不及防被误伤。
夏美和潘芳芳走到学校门口时,看见夏芸正在水渠的台阶上费力地刷衣服。学校门口的石桥对面是一片水田,水田靠近道路的空地上有一间女生冲凉房。人多,接水要排队,洗澡要排队,冬天洗冷水澡,也要在冲凉房外排很久。
“小美,你的水接好了,在水池那里。”夏芸喊到。
“知道了。”夏美说完,跑回宿舍拿换洗的衣服。
小卖部对着学校大门,小卖部左边有条小路通向男生宿舍区,小卖部后面的院子是女生宿舍区,小卖部右边是食堂。食堂外三米处有一个封闭式长方体蓄水池。两米高的水池下方有一排水龙头。全校两千多名学生,下课时间都在排队接水,学校用水很紧张。
蓄水池左边十米处是饭堂,人多时,蒸饭、打热水也要排好久。水龙头旁边的大道通向教学区,道路旁边有一个像篮球场那样大的池塘。这个池塘是夏美的父辈们在这里念书时挖的。校园后面的一大片山坡也是他们去开荒的。他们那时来这里念书,基本上都是劳动课,文化课上得少,因此书也念得少,文化水平普遍不高。
自从罗校长在早会上宣布全校师生都要去担土填池塘之后,每周的四节劳动课对同学们来说都是灾难,并且不准请假,全班都要去校外跑道对面的山坡挖土,挑回校内填池塘。每位同学都要自备一对簸箕和一根扁担。
一到劳动课,范老师就站在校门口,拿着本子记担数。学校规定每位同学两节课挑二十担土,并且簸箕的土要满,只装一半的话,当半担记数。
班长黄龙愤愤不平:“我们是来学校读书,又不是来学校劳动。”他甚至鼓动其他男同学跟他一起找校长理论,张志力听完不见了踪影。这几位男同学再三讨论,觉得他们是理论不过校长的,加上范老师赞成“填池塘”,如果范老师知道他们找校长抗议,会不会揍他们,想到这里,他们只好打消找校长理论的念头,臣服。
填池塘还不算,还要去山坡上挖坑种柑橘。每个坑口都用石灰粉画好。每位同学一个学期要挖三个坑,树坑的标准为:长一米,宽一米,深一米。
夏美好不容易熬到了放假。回到村里,听到一条爆炸性消息:“张志亮以700分、差十分就满分的高考成绩被北大、清华、国防三所重点大学同时录取,录取通知书都送来家里了。”
夏美跑到张志力家时,张家三兄弟正在剥玉米。张志亮与张志力一样性格内向,沉默寡言。夏美走到箩筐前,跟他们一起剥。
“志亮哥,听说你考了省第一名,真厉害!”夏美说。
“小美,你也很厉害呀。听说你写的小说感动无数人。”张志亮回应。
“肯定是志力哥说的,都是模仿课文,乱写的。”夏美急忙解释。
“志亮哥,你想好去读哪所大学了吗?”夏美问。
“我妈讲,读清华要很多钱,没钱读。国防大学是免学费的。”张志毅突然回答。
夏美从张志力家回来时,看见村里的男女老少正聚在晒坪上商量:“筹钱送张志亮去读清华。”
自从张志毅的祖父去世后,张志毅的母亲更消瘦了,她要负担三个儿子的学费。务农只能维持生活,她又没有额外的收入。她拒绝了乡亲们的筹款,决定让张志亮去读国防大学。开学前七天,张志大陪张志亮去申请得助学贷款,然后他们坐了三天三夜的火车才到首都。张志大老师从首都回来时,学校刚好开学。
初三下学期,大家都在紧张的备考。夏美的祖父母从县城搬回来了,原因是他们与夏美的大伯母发生了激烈争吵,被赶了回来。但是没过几天,夏美的祖父母与夏美的父亲吵得很凶,她父亲大怒把祖宗牌位下的香炉摔成两半,她祖父扬言要断绝父子关系写告示贴在小学门口的围墙上。
每到周末,夏美和夏东都不愿意回家,因为他们一回去,她祖母总是喋喋不休地说他们父母的坏话,还教唆姐弟俩长大后不要赡养父母。夏美的成绩也因此从第一名滑到第十名。夏美时常在想:“人心为什么如此复杂?”
毕业考后的星期五下午,夏芸收拾东西准备回家,她不参加中考,因为夏芸觉得自己也考不上高中,不如跟着姐姐夏丽去广州打工。回家路上,夏鹏和张志力帮夏芸抬箱子,夏美帮夏芸背书包。他们在三岔口的大树下歇脚。
“范老师说教我们这届毕业,就不当老师了。他要去当律师了是不是?夏鹏。”夏美问。
“我看见他带女朋友来学校,挺漂亮的,就是小个了点。我们之前总以为他跟林老师是一对。后来林老师和体育老师结婚,我们才知道是误会。”夏芸说。
“我妈讲他要结婚了。女朋友是他上大学时谈的。她也是省师范大学的,她爸是北海海关关长,听说她家里条件优越。”夏鹏说完,大家很震惊。
“你表哥这是要入赘豪门吗?当上门女婿。”夏美问。
“不是上门,是娶妻。我姑妈和我姑爹去北海提亲了,带了四十万去,在北海买了栋别墅,给他们结婚住。”夏鹏说完,大家呆住了。
“想不到在街上开商店这么有钱,四十万可不是小数目。难怪村里的人都不愿在家种田,都去厂里打工了,连夏天都去广东了。他小学一毕业,就不想读书了。”夏美说。
“我姑爹要面子,说不给大表哥去上门。大表嫂还是独生女。我姑妈还嫌弃大表嫂矮小,才一米五多,都不到大表哥的肩膀。大表哥说老婆要那么高做什么,又不回老家干农活。”夏鹏解释其缘由。
“在苍茫的大海上,狂风卷集着乌云。在乌云和大海之间,海燕像黑色的闪电在高傲地飞翔……”语文课本上高尔基的这首散文诗浮现在夏美的脑海里,她觉得范增明老师就像一只海燕,“仁者不忧,知者不惑,勇者不惧。”
一转眼十年过去了,夏美应邀参加小学同学聚会,特地从广州回来。不知是谁把她拉进了QQ同学群,大家聊得火热时,有人提出聚会,聚会点由小学教室到县城KTV,聚一天,忆童年。
李君华把小车停在镇上一家粉店前。早上七点,他们从县里出发往老家方向行驶。太早出门,他们都没有吃早餐。夏美下车时才发现:粉店对面是范增明家。范老师家是三层半的天地楼,一楼是商铺,二三楼住人。此时,他家的商店还没有开门。
李君华念小学时,很多同学是两人坐一张课桌,他却因为太调皮只能单独坐,并且是小组的最后一桌。后来,语文老师(班主任)把他的课桌搬到了夏美课桌的前面,夏美由第四组第一桌变为第四组第二桌,这样的座位次序维持了一年。李君华的祖母嫁给了张志力的祖父,李君华成了张志力的兄长,他们既是兄弟又是小学同班同学。
看到镇上的街道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夏美想起了念初中时在学校图书馆读的一本书:周立波的《山乡巨变》。
夏美去窗口排对买粉,李君华坐在离她几步远的餐桌前等待。排了几分钟,轮到夏美时,老板问:“阿妹,打几碗粉?要圆粉,还是切粉?”
“君华,你吃什么粉?”夏美扭头往后看,发现排在身后的人竟是张志大老师。
“小美,我吃切粉。”李君华回答。
夏美向左移了两步,与张老师并排站在窗口前。夏美打开身上的单肩小跨包,拿出钱包,抽出两张十元。
“老师,您先。”夏美说。
“不用,不用。”张老师推辞。
“要的,老师优先。老板,打三碗粉。我的两碗要切粉,老师,您吃什么粉?”夏美把钱递过去。
“小美,不用请,我自己出。”张老师再三推辞。
“要的,难得有机会请老师您吃碗粉,您见外了。”夏美接过老板找给的零钱。
“好的,谢谢小美。有心了。老板,我也要碗切粉。”张老师欣然接受。
“好的,张老师。您现在是桃李满天下了。”老板笑着对张老师说。张老师应该是这里的常客。
“大哥,您去坐,我等下帮您把粉捧过去。”李君华走了过来对张老师说。
“好!”张老师点点头。
“小美,君华,长大了,懂事了。”张老师感到欣慰。
“感谢老师当年教导有方,我们今天才能不负韶华。”夏美含笑地说。
“大才女真会讲话,见过世面,就是与我们不一样。”李君华不禁感叹。
“怎么就跟你不一样了,不都是弄里(壮语,指山里)长大的嘛,读同一所小学,读同一所中学。你在邮政局上班不挺好的嘛。可惜,当年你去当兵,我不在,没得去给你送花。”夏美略有些遗憾地说。
吃完粉,张老师问:“小美,你们这是要去哪?”
“回弄里参加小学同学聚会。”夏美回答。
“老师,您今天有没有空,跟我们一起去凑凑热闹。”夏美笑着问。
“我就不去了,你们去吧,难得大家有时间能聚一聚,开心一下。”张老师摆手拒绝。
“老师,不知志力怎样了,您可有他的消息?”夏美接着问。
“他考上了重庆大学计算机专业,拿全额奖学金,保送研究生。听说他大学毕业就去了深圳。”张老师一说到张志力,意气风发。
“张家三兄弟个个都很争气。他们是我们古钵的骄傲。”夏美有感而发。
“你不看看是谁的孙子这么有出息,是我们阿公在天上保佑我们。”李君华激动地说。大家相视而笑。一个家族人才辈出,是三代人共同努力的结果,累世的积德行善。
和张老师挥手告别后,他们继续上路了。山腰上,狭窄的山路环绕盘旋,以前的碎石路变成了柏油路。山路两旁树木丛生,百草丰茂,以前的荒山野岭变成了世外桃源。山路往外的边沿是一排排水泥墩,永合崖路边的大石块也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这些矩形的水泥隔离墩。站在古钵盆地入口处的山上俯视下方,昔日的土坯房变了小楼房,密密麻麻,参差错落。
车子驶进范增明村的时候,夏美说:“等下在夏芸家旁边停车,我去她家坐一下,你不用等我,我待会儿走去学校和你们会合。”
“好。”李君华点点头。
准备到夏芸家时,夏美发现前方右手边有一栋三层的红砖楼房,外墙没有装修,貌似刚建好没多久。这栋楼房是建在志力家的菜地里,菜地旁边的池塘一并被填平了,拿来建房子。
“这是志力家的新房?”夏美疑惑地指了指前方的这栋房子。
“是志亮哥建的,他大学毕业后在上海工作,存钱建了新房给志毅。志毅初中毕业就去打工了,没有读高中,他妈妈没钱供他读书了。志毅带女朋友回来,房子刚建好。”李君华慷慨陈词。
“到了,小美。”李君华把车停在志毅家前方五米处。小车左边是夏芸家,十几年前的土坯房如旧。
夏芸、夏天带着对未来无限的憧憬去了广东南海。在五金厂上班不到两年,夏芸带着失落的梦想回家种田了。两年后,夏芸到了法定婚龄,媒人介绍的良人甚合夏芸母亲的心意,招门纳婿。次年,夏芸的女儿露露出生了。
夏美走进院子里,看见夏芸拿着藤条追着露露打,“啪,啪,啪。”露露被藤条抽打了三下,嚎啕大哭。夏芸母亲从屋里冲出来,一把抱住露露,心疼地说:“让奶奶看看,伤到哪了。”
夏芸母亲蹲下,把露露的裤头往下一拉,看到露露屁股上三道深浅不一的血印,欲痛斥夏芸下手太狠,看到夏芸身后一米远的夏美,起身站了起来。
“二伯母,芸姐,都在家呀。”夏美亲切地打招呼。
夏芸丢掉手中的藤条,拉着露露的小手,微笑地说:“露露,这是姑姑。”
露露擦了擦眼泪,怯懦地叫了一声:“姑姑。”
“几年不见,露露都长这么大了。我回来急,没有给她带礼物。”夏美打开小跨包,抽出一张百元大钞,塞到夏芸手里。夏芸愣住了,不知如何是好。
夏芸母亲拉着露露走到夏美跟前,对着夏美说:“露露,谢谢姑姑!”
“谢谢,姑姑!”露露稚气地说。
“小美,进屋来说话。”夏芸热情地说。
夏美跟随她们进了屋,夏芸搬来两把小木椅,两人面对面聊了起来。夏芸母亲把露露带进房间里上药,涂了一层万花油在鞭印处。
“大哥(露露爸爸)不在家吗?都没有见到他。”夏美好奇地问。
“他跟夏天去广东做焊工了,没有回来。”夏芸无奈地说。
“听说,电焊对身体不好,能不能换别的工作?”夏美关切地问。
“你大哥说做完今年就不做焊工了,要起房子,做电焊一天有三百块,没办法。”夏芸叹了口气。
“夏惠说你们要起房子,钱不够,问我借两千,救急,我今天把钱带来了。”夏美打开小跨包,从里面拿出一个鼓鼓的牛皮信封,递给夏芸。
夏芸顿时语无伦次:“这,这……”
“拿着,我们是姐妹,理应互助。”夏美把信封塞到夏芸手里。
“那……那等我们有钱了马上还你。”夏芸激动地说。
“不着急还。”夏美含笑地说。
“芸姐,你有夏鹏QQ号吗?这次小学同学聚会没见他参加。”夏美问。
“有,我等下告诉你他的QQ号。他在南宁,没回来。所以没有参加这次同学聚会。他说过段时间去南非,等签证办好就去。范老师在南非开了家西餐厅,叫夏鹏去南非帮他打工。”夏芸说完,夏美惊诧不已。
“范老师不是在北海吗?什么时候去的南非?”夏美疑惑地问。
“去北海不到两年,他就离婚了。听说是因为他前妻不愿意生小孩,两人和平离婚。他现任妻子是他前妻介绍的,是位英语老师,她们还是好朋友。他的现任妻子给他生了两个女儿。范老师把北海的别墅卖了,拿着卖别墅的钱去南非创业,然后全家移民、定居南非。这是夏鹏说的。”夏芸娓娓道来。
夏美感慨万千:“听你这么一说,觉得他们好像在拍电影。经营婚姻真不容易啊!虽然我还没有结婚,也没有资格去评论别人的婚姻,但像范老师这样的好人,三观很正,又一表人才,外表美,心灵更美。即使他不去当律师,下海经商也一定会成功。何况他英语那么好,去国外,没有语言沟通障碍。”
“当年范老师上政治课,我一句没听懂,一下马克思,一下社会主义,一下资本主义,还要背好多法律条文,每次听他上课,我脑袋想爆炸,政治考试从来不及格。好佩服你,政治九十九分,几乎满分,还写了一大堆论文,怎样做到的?还有历史,我们开卷考,全班只有你闭卷考,居然考了历史满分。”夏芸一提往事,滔滔不绝。
“我们该去参加同学聚会了,不然让大家等久了,不礼貌。改天我们在QQ上聊。”夏美打断夏芸。
夏美拿出包里的苹果手机,一看,QQ群里,都是催她们的消息。接着,她们出门了,朝小学方向走去。
二零一四年的一天,正在上班的夏美,空暇时打开了微信,看了夏芸发来的信息:“小美忙吗?我想去你那借住几天,找工作,可以吗?”
“可以。我等下把地址发给你。”夏美迅速回复。
夏美看到老板陈叔悠然自得地走进来,她从容地把手上的三星手机放进裤兜里,若无其事地拿起抹布去擦试酸枝展示柜上的钢化玻璃。
店里就两名员工,夏美和佳姨,员工休息,老板顶班。他们这家店在星河城的三楼,收藏品文化公司。这家是分店,总店在南城,公司在东城中路。星河城是早上十点开始营业。白天,逛街的人较少,一到晚上,特别是节假日,人山人海。
夏美从总店调来星河城上班之后,她的虚荣心日益膨胀,穿五百元的鞋子,背两千元的包包,每三个月换一部新款手机,还去对面的苹果专卖店买了台平板电脑。以前的她从不关注名牌,现在的她能一眼辨别真假。有钱人的生活让夏美无比艳羡。
在星河城上班最大的好处是可以近距离追星。陈奕迅在一楼大厅演唱时,陈叔特地从总店过来顶班,让夏美去围观,现场追星。阿Sa来三楼的博纳国际影城为她的新片做宣传,夏美没有去围观,因为夏美最不喜欢的港星就是阿Sa和陈冠希。因《花样男子》爆红的李敏镐在隔壁汉拿山韩式料理店吃饭,整个商城挤满了李敏镐的粉丝,强大的粉丝团让夏美大开眼界,粉丝甚至排到了他们店铺门口。陈叔痛心疾首地对夏美说:“韩剧和言情小说害人不浅,特别是现在的大学生,不好好读书,盲目追星,未来如何可期?”
夏美下午四点下班,一个月休息四天。每次轮休,她都要去虎门逛黄河服装城,从东城坐公交车到虎门大约要两小时,全程32公里左右。夏美是时尚达人,她设计的服装很潮流,但她从来没有想过卖设计稿赚钱,她只是把画画当作一种减压方式。由于生活的压力,夏美不得不弃画从商,她觉得自己离画家梦渐行渐远。
夏美在服装城闲逛几小时后,就会去参观虎门鸦片战争博物馆。事隔多年,夏美依然清晰地记得范增明老师义愤填膺地说:“鸦片战争,百年屈辱,永不能忘!我们必须强大,因为落后就要挨打,殖民和侵略是西方资本主义阶级的本质。”在东莞三年,休息日参观博物馆,下班后去图书馆看书,变成了夏美的一种生活习惯。
夏美初次到东莞,与钟艳丽合租了一套两室一厅的房子。她找了足足一个月,都没有找到适合的工作,最后钟艳丽建议她在58同城投份简历。投简历的当天,夏美接到了一个文化公司老板的电话,请她过去面试。
出门的时候,天色十分昏黑,乌云密布,黑压压一片,夏美拉开单肩包的拉链,一看,有雨伞。这位年轻的老板语言表达力欠佳,他在电话里说的地址,让夏美东找西寻,转了几圈,就是找不到他口中所说的“国艺藏品”四个大字。她索性打开百度地图,刚找到那个位置,就下起了倾盆大雨,她只好跑到不远处的公交车站避雨。眼看雨越下越大,一时半刻也不会停,她只好叫了一辆出租车。
夏美下了车,撑起雨伞,找到这家古董店时,她身上的大衣已湿透了。她走进店里,看见墙上挂了几副字画、几副油画、两副唐卡,大厅陈列各种玉石摆件、陶瓷、木雕。门口处有两组玻璃展示柜,摆放各种首饰。偏厅的茶室里坐着一位六十多岁的老者,正在喝功夫茶。
“您好,我是过来面试的。刚才有人给我打电话,叫我过来。”夏美环视四周,偌大的店面只有老者一人。
“你好,大美女,辛苦你了,下这么大的雨还赶过来。刚才给你打电话的是这家公司的老板,他是我的小儿子陈子凯。他有事出去了。来,来喝杯热茶,暖暖身子。”老者热情地招呼夏美。
“您好,陈先生,打饶您喝茶的雅兴了。”夏美客气地坐在茶几边。夏美看见陈叔给她倒茶时,右手大拇指上佩戴着一个和田玉制成的玉扳指,品相上乘。
“谢谢!”夏美五指握拳,拳心朝下,用指关节敲击茶杯前的桌面,她向陈叔行了叩茶礼,陈叔很意外,他惊讶地问:“你是广东人?怎样称呼?”
夏美微笑地回答:“不是,我是广西人,我叫夏美,夏天的夏,美丽的美。”
“夏美,好名字。小美,你很有艺术家气质。你以后称呼我陈叔好了,陈先生太见外了。”
“多谢夸奖。陈叔您有学者气质,您是大学老师吗?”夏美大胆猜测,她直觉一向很准。
“好眼力,才貌双全的女子。”陈叔忍不住竖起大拇指。
“小美,有什么艺术爱好?”陈叔试探地问。
“我喜欢画画,但好久都没有碰画笔了。”夏美看见茶几旁边的办公桌上有一张铅笔素描头像,陈叔的头像,作者把陈叔面部两边的颧骨画歪了,极不对称且凹凸不平,画像的作者应该是位美院的学生。
陈叔顺着夏美的视线看过去,微笑地解释:“这是店里的一位员工画的,他学画画的,美院毕业就来我们这里实习,练练手。他是我朋友的儿子。小美,你可以画我吗?”黄叔拿来了一张A4打印纸和一支中性笔。
“我试试。能借我一本书当画板吗?”夏美含笑问。
陈叔递给她一本杂志。夏美只用了半小时,就给陈叔画了张速写,陈叔悠闲抽烟的姿势跃然于画面之上。夏美把画像递给陈叔:“久不画,手生疏了,画得不像,让您见笑了。”
陈叔接过夏美手中的速写仔仔细细地看了几分钟,对夏美说:“画功深厚,炉火纯青。你是美院的老师吗?”
“不是,我在美院学过油画。”
“小美,你明天来上班,待遇从优。”
夏美在总店实习,是陈子凯带她的。夏美对这位令她在雨中兜圈的年轻老板颇有微词。陈子凯虽名校毕业,但他的工作能力不敢恭维,他的公司都是陈叔协助管理。陈子凯频繁地换女朋友,被夏美认定为渣男。
“中山大学的高材生是开眼瞎子吗?明明有眼晴,就是看不见。你长得很美,但缺少一双发现美的眼睛。”针对陈子凯的那些美学谬论,夏美有力还击,说得他哑口无言。自那之后,他总是以公司业务繁忙为借口,不来总店了。
夏美来星河城分店上班不到一个月,就打破了自开店至今零业绩的纪录。夏美对陈叔说:“收藏是一门艺术,更是一门学问。艺术市场中,左右艺术作品价值、价格的是鉴赏家和鉴定家。在星河城消费的大多是暴发户,有钱没文化,艺术鉴赏水平比较低。”
“阿凯大学毕业就来东莞创业,办收藏品文化公司,他不是美术专业,没有什么工作经验,生活阅历太浅,又不擅长与人打交道,也不会讲话。小美,你是人才,我们全家都器重你。阿凯口无遮拦是因为我们从小把他当女孩子养,他没有什么担当,也不够阳刚,孩子气,不够成熟。你多多包涵。慢慢的,你会发现,其实他心地善良。”陈叔语重心长地说。
小苏是佳姨之前的一位员工,东莞本地人,二十岁的年轻小伙子。天天上班迟到不说,更令人气愤的是午餐时间玩消失,陪女朋友去逛街,等他回来时,夏美饿得饥肠辘辘。陈叔知情后,直接辞退小苏,下午班他来上。
招聘启事的牌子挂在店门口很久了,都无人问津,陈叔无奈地说:“现在的年轻人好吃懒做,都是啃老族,不愿意找工作。”
没有客人的时候,陈叔和夏美闲聊,讨论最多的是哲学问题。
“小美,你认为人与动物最大的区别是什么?”陈叔问。
“周武王认为人是万物之灵,孟子提出人禽之辨,西方却认为我们是人类沙文主义。人与动物最大的区别是人有政治,动物没有政治。我们自轩辕黄帝以来就是道政合一,一脉相承的道统思想,改朝换代的原因是人心在变,王公诸侯争当皇帝,但道统不变,万变不离其宗。道德永远排在第一位。”夏美说。
“小美,以前历史考试,你考了多少分?”陈叔问。
“您猜?”夏美反问。
“肯定是满分。文史哲不分家。我学了几十年哲学,你是我见过悟性最高的女子。哲学不分男女。你很会自省。请了这么多员工,你是能力最强的一位,而且文化底蕴深厚。”陈叔佩服地说。
“那是因为我初中的历史老师讲课讲得特别好,中西贯通,他既是历史老师又是政治老师,还是班主任。”一提起范增明老师,夏美的目光变得柔和起来。
“小美,你不但善良勇敢而且朴实无华,无欲则刚,还是个知恩图报的人,前途无量。”陈叔说出肺腑之言。
“那小美你是如何看待中国的历史的?我想听听你的见解。”陈叔继续问。
“中国的历史多半是为政治服务的。每过一段时间,我们的历史都会改写,因为政治意识改变以后,我们就开始改写历史。只要对执政者有利,他就开始改写历史。所以历史很少是真实的,我们中国人都很聪明,都知道历史是改来改去的,就像开会,记录可以改来改去。我们重视的是历史背后的道理。历史是周而复始的,但永远不一样,每次都不相同,但是历史背后运转的道理是不会变的,历史意识是不会变的,我们中国人是情性历史意识。道政合一,自古以来政治挂帅。”夏美大胆地说。
“小美你的确很幸运,你的历史老师是位好老师。”陈叔微笑地说。
此时,走进了一位漂亮的阿姨,大概五十多岁,举止端庄。
“请问美女,这里还招工吗?”老妇人指着店门口的招工启事问夏美。
夏美听到她那夹带本地方言的普通话,看到她手上的爱马仕包包、腕上的极品翡翠手镯、颈间的金链玉观音吊坠,看了看陈叔。
“你决定。”陈叔对夏美说。
“招的。请问女士,尊姓大名,如何称呼?”夏美用东莞话回答。
“你是东莞人?你称呼我佳姨好了。”佳姨听到东莞话心花怒放。
“不是,来东莞差不多两年了,听着本地人讲,我跟着学了一点。”夏美笑着说。
“她不仅会说东莞话,还会说我们潮汕话。小美会好几种方言,会英语和希腊语。”一旁的陈叔接腔。
“还会英语?那太好了,以后跟你学英语。我嫁去澳洲五年都不会讲英语。好头痛,这英语非常难学。我这次回来探亲,想学会了英语,再回去。我刚去对面的新东方报名学英语。我住在星河城后面的小区里,我们小区有许多外国人居住。”佳姨指了指他们店铺对面的新东方英语培训机构。
佳姨上前握住小美的手,高兴地说:“我们太有缘份了。”
“如果方便的话,佳姨你明天来上班。”陈叔说。
“方便,方便。现在上班,都可以。”佳姨有种相见恨晚的感觉。缘分,妙不可言,偶然中有必然,必然中有偶然。
夏芸来东莞时,夏美特地请假,陪她去找工作。钟艳丽离开东莞奔向她男朋友,她的房间一直空着,夏芸暂住她的房间。由于几年未见,夏美去车站接夏芸回来之后,两人无话不谈,从中午聊到晚上。
“听说,夏鹏要从南非回来办签证。”夏芸说。
“什么时候?他在QQ上没跟我说要回国。这小子自从去了国外之后,变了个人似的。前两天,我在上班,非要和我视频,让他们店里的黑人大厨和我聊天,好像是故意测试一下我,看我会不会讲英语。夏鹏都去南非好几年了,英语还是那么菜。”夏美开始数落夏鹏。
“他去年回国一次,听说谈了个女朋友,我们县城的。没见带回来,不知是谁,可能是同学也说不定。”夏芸在家务农时,饭后经常去听别人聊家常,消息灵通。
“范老师在南非开的西餐厅很阔气,今年他不怎么和我聊天,听夏鹏说他很忙,除了开餐厅,还做外贸生意,年初开始建别墅,估计现在建好了,乔迁新居,住豪宅了。一零年南非世界杯,他去现场观看,给我发了好多相片,他和他的两个女儿都被晒得黑黑的。你带来我们以前的初中毕业照了吗?那时的范老师超级帅气。”一说到范老师,夏美千言万语道不尽。
“带了。”夏芸从包里拿出一张相片,递给夏美。
“我睡觉了,实在太困了。你也早点休息。”夏芸直打哈欠。
“我给范老师画幅国画,等夏鹏回来,帮我带去南非,祝贺他乔迁之喜。”夏美脑中灵光一闪,冒出了一个想法。一种创作的冲动便油然而生。
夏美拿着那张初中毕业照,走出夏芸房间,来到客厅的书桌前,开始画画。
夏美画到天亮,终于画好了。夏芸何时来到她身旁,她都觉察不到,还沉浸在她的画境中,欲罢不能。
“去睡觉吧,下午带我去转转。”夏芸说。
夏美睡到下午五点,醒来后她带着夏芸去“人山人海”吃自助餐,去“星巴克”喝咖啡。次日,夏美带着夏芸去深圳,观看美妆大赛,陈英获得三等奖,夏芸看呆了,她从来不知道女人可以这样美!赛后,陈英带她们去了世界之窗和锦绣中华民族村。她们本来打算约上张志力,谁知他去广州找工作了。夏芸在东莞转了一个星期,都没有找到合适的工作,回老家务农了。
夏美拿着《馨火》来到店里,挂在“梅兰竹菊”旁边。不知夏鹏何时回国,夏美索性把画挂在店里,吸引顾客前来观赏。陈叔站在《馨火》前看了半天,就是不识画中题词的字体,加上落款处没有署名,根本不知出自谁的手笔。
“小美,你朋友赠你的这幅国画,境界太高,陈叔怎么参悟,都看不出个所以然来。你的画,你一定知道。这题词写的是什么?作者为何没有署名?”陈叔问。
“陈叔,像您这样的高人都看不懂,我一个小女子,更加看不懂。等佳姨来了,问问她。佳姨出生于医学世家,她妈妈是脑科医生,她大舅父是中大医学院的教授,她现任老公毕业于台湾艺术大学,画家。”夏美刚说完,佳姨就来了。
“阿佳,来了。”陈叔微笑地打招呼。佳姨走过来与他们并排站在这幅画前。
“哇,陈老板,您的私藏品都拿来给大家欣赏,我们这里不卖古玩了,改为博物馆好了。”佳姨风趣地说。
“这幅画是别人送给小美的,我们都看不懂题词的文字,请你过来给我们指点迷津。”陈叔不露声色地说。
“这是哪国文字?有点像蝌蚪文。咦,黑板上像蚂蚁那样小的是英文吗?还有汉字在旁边。小美,帮忙拿放大镜来。”佳姨兴奋得像发现了新大陆。夏美递给她一枚放大镜。
“黑板左边是英文,可惜我看不懂。右边是我听见回声,来自山谷和心间……这应该是一首诗,好熟悉,想不起来是谁写的。小美,你会英语,你肯定知道。”佳姨回头冲着夏美笑了笑。
“这是泰戈尔的一首诗,名叫《生如夏花》。Let life be beautiful like summer flowers,生如夏花。”夏美含笑回答。
“生如夏花之绚烂,死如秋叶之静美,还在乎拥有什么。”陈叔意味深长地说。
“我只听懂一个单词,summer。我现在的老公给我取了个英文名字:Spring,春天。英语到目前为止,我只记得四个单词:spring,summer,autumn,winter。”佳姨笑眯眯地说。
“你老公给你取这个名字的意义是你是他的第二春。”陈叔会意地说。
“这位老师好绅士。白衬衫黑领带。他不是英语老师,就是语文老师。点了那么多蜡烛,应该是停电了。伏在桌子上的女生怎么看都像极了小美。咦,画上的烛光,闪闪的,像撒了层金粉。这是用什么颜料画的?”佳姨不断地发现,大家恍然大悟。
这时,店里来了几位顾客。夏美和佳姨赶紧上前招呼,陈叔一人站在《馨火》前沉思。
《馨火》挂在店里差不多两个月了,来来往往的顾客,没有人知道画中题词写的是什么?直到周先生的到来。周先生是陈叔的一位朋友,东莞的一位大人物。
夏美正在帮客人穿水晶手链时,周先生走了进来。
“小美,在忙呀。老陈,不在吗?”周先生亲切地问。
“不在,好几天都不来了。好长时间,都没有见您来喝茶了,您稍等,佳姨,帮忙沏壶茶过来,用最里面的那盒茶叶。周先生,您先坐一下,我等下打电话给我们老板,说您过来了。”夏美边穿珠链边说。
“既然老陈不在,就不用麻烦他过来了。也不是什么大事。前段时间,他给我打电话说店里有幅画无人可解,请我帮忙,那时我人在国外,今天刚回来,就过来了。”周先生谈吐文雅谦和。
“咦,阿佳,这么巧,你也在这,来买艺术品?好几年不见,依然这么漂亮。”周先生见到给他倒茶的佳姨,很意外,他立即切换本地方言——东莞话。
“我在这打工。和这美女很有缘,她教我讲英语。”佳姨指了指夏美。
“小美是个好女孩。”周先生用普通话说。
“她听得懂我们东莞话,不用讲普通话,反正我们讲又不标准。”佳姨笑着说。
“想不到,小美如此厉害。老陈说她会希腊语,还会说潮汕话。”周先生对小美竖起大拇指。
“小美心地善良,冰雪聪明,我把她当作女儿一样看待。”佳姨目光柔和地望着正在穿珠子的夏美。
“你儿子怎样了?成家了没有?”周先生问。
“儿子长大了,懂事了。是他叫我再婚的,说我应该拥有自己的幸福。前几年,经人介绍,我嫁给了一个台湾人,他在澳洲开餐厅,然后我就移民了,跟他去了澳洲定居。我的公司交给儿子打理。在澳洲住了五年,很想念东莞,就申请回来小住一段时间。儿子忙于工作,没人陪我聊天,老公又在澳洲管餐厅,我闷得慌,所以来这里上班,消遣时光。在这里上班好开心,比整日搓麻将好。”佳姨道出缘由。
“我们都到这岁数了,开心最重要。”周先生深有感触地说。
这时,夏美把《馨火》取了下来,在周先生面前的柜子上展开。
“在国画里,能把人物神态表现得如此生动逼真,实属罕见,作者写实功底深厚,应该是位油画家,他的汉字写得不错,你们看黑板右边的这几行诗,用最细的毛笔写的簪花小楷,柔美清丽。还有这位老师眼中含着泪,这绘画手法,厉害!你们看,画面的这几位人物的肢体语言,特别是面部表情和手势,如此逼真,实在佩服。画人难画心,人物画最难表现的是人物的内心世界。所以表情和手势是最难画的。因肌肉收缩形成的面部表情是可以伪装的,比如演员,唯有眼睛和手不会撒谎,眼睛是心灵的窗口。这位老师应该在唱歌,他嘴巴张开,且唱到高音部分,画面这么多烛光,他眼中又含着泪,如果我没猜错,他在唱《烛光里的妈妈》。”周先生抽丝剥茧,细致地解说。
“周先生不愧是鉴定专家,好眼力!”夏美竖起了大拇指。
“小美,我昨晚把这幅画的相片传给我老公看,他好喜欢,想买你要这幅画,多少钱他都愿意出。”佳姨握住夏美的手兴奋地说。
“佳姨,很抱歉,这幅画不卖的。朋友赠于我,我怎能卖掉呢?很多顾客都心仪于它,都愿意高价购买收藏。”夏美委婉地拒绝。
“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这幅画的作者是位高人。他题的是王国维的文艺三境界。题词用的不全是甲骨文,少数金文。因为甲骨文总共才二千多字,其中有不少尚未释出的怪字,真正派上用场的不是很多。一旦遇上甲骨文中没有的字,书写的题词中又无法代替,那只好进行偏旁拆零,自己拼接了,再拼不出来,就要到金文等其他古文字里去讨救兵了。首创此甲骨文书法的是罗振玉。既然这幅画是小美的,我相信小美应该是知道题词写的是什么?”周先生笑着说。两人相视,夏美会心一笑。
“董作宾、罗振玉、王国维、郭沫若并称为'甲骨四堂',被誉为甲骨学研究的一代宗师。一个人的经历和悟性最终决定了他的人生境界。王国维的《人间词话》是中国有史以来最好的文学批评。人如果没有经过磨炼,他是不成熟的,活着就没有价值。各色各样的人生经历造就了今天的我们。一个人活得有没有价值,才最重要。”夏美说完,佳姨对她竖起了大拇指。
“小美悟性很高,前途无量。那你是如何理解这幅画作者题词的深意呢?”周先生问。
“这幅画名为《馨火》,德艺双馨的馨,星星之火的火。'馨火'如果用我们壮语念的话就是'辛苦',谐音。'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从小受点罪、吃点苦,然后随着自己成长,人生之路越走越顺畅。爬惯山路,再走平路,一马平川。人要经得起层层考验,千锤百炼,才逐渐成熟。不经历风雨,怎能见彩虹。”夏美停了下来,对正在倒茶的佳姨行了叩茶礼,“谢谢佳姨!”
“不客气,你继续。”佳姨示意她往下说。
“国学大师王国维在他的著作《人间词话》手稿第一页写到:古今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必经过三种之境界。'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此第一境也。这是引用北宋晏殊《蝶恋花•槛菊愁烟兰泣露》中的后段一、二、三句,王国维把这三句词解成,做学问成大事业者,首先要有执着的追求,登高望远,瞰察路径,明确人生原则,了解事物的概貌。我觉得第一境界对应的是孔子的'三十而立'。我今年刚好三十岁。”夏美停了下来,喝了一口茶。
“你继续说,我们愿闻其详。”周先生说。
“第二境界:'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这是引用北宋柳永《蝶恋花•伫倚危楼风细细》中的最后两句词。王国维以这两句来比喻成大事业、大学问者,不是轻而易举,随便可成的,必须坚定人生目标,发愤忘食,全心全意去做,直至人瘦带宽也不后悔。我觉得第二境界对应的是孔子的'五十而知天命'。”夏美停了下来,喝了一口茶。
“小美,以前语文考试考了第几名?”周先生问。
“小学、初中都是年级第一,英语和历史满分,作文曾获广西地区三等奖,政治论文差一分就满分。”夏美笑着说。
“原来是才女。”佳姨竖起了大拇指。
“第三境界:'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这是引用南宋辛弃疾《青玉案》中的最后四句。我觉得第三境界对应的是孔子的'七十从心所欲,不逾矩。'这也是老子的'无不为'境界。一个人一定要修炼到无我、无师、无欲、无知,才能天人合一。”夏美粲然一笑。
“小美,你真幸运,遇上的都是好老师。”周先生有感而发。
这时有顾客进来,佳姨起身去招呼。
“周先生,我想推荐一位学霸去您的大学教书,可以吗?他是重庆大学计算机专业的,研究生毕业。”夏美指着画中的张志力说。
“伏在桌子上的女生是你?”周先生问。
“是的。这是我的政治历史老师。”夏美指着画中的范增明老师说。
“小美,很抱歉,现在来大学任教,门槛高,最少是一个博士学位才可以。”周先生遗憾地说。
“门槛这么高,我都不知道。”夏美惊讶极了。
“小美,我想借你的《馨火》拿回家欣赏几天。最近,有个比赛,我想拿它去试试。可以吗?”周先生问。
“可以。”夏美把《馨火》卷起来,装进礼盒,递给周先生。
大约又过了一个月,夏鹏回国已有一个星期,夏美浑然不知。夏美下班,回到家,打开微信,整个人懵了。
陈英:“夏美,在忙吗?夏鹏从南非回来一个礼拜了,他告诉你了吗?”
陈英:“你们村有人给他介绍了相亲对象,他妈妈很满意,叫他和我分手,和那对象结婚,他妈妈嫌弃我不会经商,说那相亲对象很会做生意。”
陈英的信息如一颗炸弹投了过来。夏美拿着手机,把陈英的信息来回读了十遍,确定自己没有眼花,陈英应该也不会发错对象。但夏美没有立即回复陈英,也没有马上找夏鹏兴师问罪。她觉得此刻的自己更需要冷静下来,厘清思路,才能合理判断谁是谁非。
现在想来,对于陈英在深圳的种种可疑行为,终于证实了夏美的猜测是对的,陈英和夏鹏在谈恋爱。难怪每次视频聊天,夏鹏言辞闪烁,似乎有隐瞒之事。夏美觉得看英剧《神探夏洛克》还是颇有用处的,提升人的逻辑推理能力。
初到东莞那段时间,夏美空闲时都会上QQ和夏鹏视频聊天,而夏鹏三番两次地央求夏美给他介绍女朋友。当时夏美还调侃他:“还用介绍什么女朋友?直接带个洋妞回国不更好,给全家一个惊喜。”
夏鹏理直气壮地说:“那可不行,我妈说了,不许娶洋妞,要谈女朋友,最起码要谈一个会讲壮的,语言沟通没有障碍,最好是我们县城的,你那么多同学,给我介绍一个,事成,我们全家必对你这个月老感恩戴德、永记铭心。”
夏美受不住夏鹏的苦苦哀求,把陈英的QQ号给他。夏鹏一听介绍的对象是陈英,百般嫌弃地说:“她可不行,她是我爸那个村的,彼此知根知底,万一事黄了,大家议论纷纷,可不好。我爸妈特别好面子,你是知道的。”于是夏美又给他介绍了另一位同学。后来工作繁忙,和夏鹏聊天的次数逐渐减少,慢慢地把这事给忘了。
夏美打开QQ,看到张志力在线,就给他发了信息。
夏美:“志力兄,在吗?”
张志力:“在的。小美,下班了吗?”
夏美:“下了。你在广州找到工作了吗?”
张志力:“还没有,现在好的工作都不好找。感觉是社会欺骗了我们这些八零后。”
夏美:“你一个985大学的高材生,怎么会有如此的感慨呢?不是社会在欺骗我们,而是时代在变化,不要说丧气话,要相信有心事竟成。”
张志力:“或许是我愤青了,或许愤世嫉俗是我们这些理工生的通病。”
夏美:“近百年来,我们炎黄子孙,由于生活的压力,不得不舍人文而重科学。读理工的不懂人文,势必愤世嫉俗。习人文的不懂科学,又将束手无策。”
夏美:“科学十分重要,人文也不可轻忽。物质是高度凝聚的精神。人类不但有物质的需要,而且有精神的需要。科学追求真实,人文要求妥当,各有所长,却为人们所共同需要。”
张志力:“现在的人只重视物质,轻乎精神,理所当然地拜金主义。好人是倍受欺负的。我佩服你,越挫越勇。”
夏美:“志力兄,做好人还是坏人,完全是自己的选择。你选择做好人,对得起自己的良心,你选择做坏人,谁都阻止不了你,但因果循环,天道轮回。”
张志力:“小美,你从小就很聪明,我爷爷在世的时候经常说你有一对招风耳,将来必有出息。”
夏美:“志力兄,问你件事?”
张志力:“问吧。”
夏美:“夏鹏回国了,回来一个礼拜了。你知道吗?”
张志力:“知道。”
夏美:“那他和陈英谈恋爱的事,你知道?”
张志力:“知道。”
夏美:“那你啥不告诉我,全世界就只有我一人蒙在鼓里。”
张志力:“我都不知道怎样开口,加上我哥娶了他妹妹,夏霏现在是我嫂子了,他们刚结婚。”
夏美:“我现在头晕目眩,想去休息一下,改天有空我们再聊。”
张志力:“好。那你多休息,健康最重要。”
此刻的夏美气得肺都要快裂开了。夏美发现佳姨对她说的话都是对的,“人心叵测,知人知面不知心,有些人你跟他来往一辈子,你都分不清他是敌还是友。善良还要加上智慧,小美,你太老实了,会很吃亏的。”
夏美看到夏鹏的QQ在线,于是给他发了信息。
夏美:“听志力讲,你回来了。你现在哪呢?”
夏鹏:“柳州。”
夏美:“你能解释一下,你和陈英是怎么回事。当初你不是跟我说,你看不上她,怎么私底下背着我,偷偷去追求她,谈恋爱就谈恋爱,怎么还脚踏两只船,玩起别人的感情来了。真看不出来,去了几年国外,人品如此差劲,陈冠希都要拜你为师。”
夏鹏:“什么事,你都要管,你不累吗?你管得太宽了。”
夏美直接删除了夏鹏的QQ号,此后,夏美和他绝交了。
夏美打开微信,回复陈英。
夏美:“很抱歉,都是我的错。当初是我一时心软,把你的QQ给他。可是,你那么多追求者,怎么就看上他了,还和他谈起异地恋。”
陈英:“他疯狂追求我,死缠烂打,我一时鬼迷心窍,和他谈了两年恋爱。他还不让我告诉你,我俩谈恋爱的事。”
夏美:“你现在在哪里?你家人知道你俩的事吗?”
陈英:“我在柳州,我姐这。我爸不同意我俩交往,我姐夫想揍扁他。我们全村都知道了。”
夏美:“社会复杂,遇人不淑难以避免,重要的是及时止损。如此渣男,分手吧。幸好你俩没有结婚,不然是往火炕里跳。你以后会遇到比他更好的人。”
陈英:“可是,我的心太痛了,失眠两天了。”
夏美:“时间会治愈一切。”
次日,夏美去上班,周先生给她带来了一个好消息:《馨火》在画展中荣获一等奖,并被市博物馆收藏。
二零二一年的中秋节,夏美带着儿子在县城的中心广场游玩。夏美拿着新买的华为手机,准备给放飞的孔明灯拍照时,遇见了黄盖老师。
“黄老师,好久不见。”夏美说。
“小美,一个人来放孔明灯吗?”黄盖老师问。
“不是,带儿子来玩。前面穿红色上衣的男孩就是我儿子。”夏美指着前方说。
“哦,好帅气。他有多大了。”黄老师问。
“一零年出生,今年十一岁了。”夏美向不远处的儿子招了招手。她儿子跑了过来。
“小智,这是黄老师。”夏美笑着说。
“黄老师好。”小智看上去温文儒雅。
“这孩子真有礼貌,小美,教子有方。现在大家都说,九七届学生当中,最有才气的非小美同学莫属了。”黄老师百感交集。
“黄老师过奖了。学生有出息,还不是老师成全,悉心栽培,无私奉献。”夏美毕恭毕敬。
“上回,我们实验中学举办书画展,邀请社会知名人士来学校教学生们写字画画,都没见你来。”黄老师问。
“我字写得丑,去了又怕丢老师您的脸。”夏美说。
黄老师走了之后,夏美母子坐在电影院前面的台阶上歇息。
“妈妈,你的字明明写得很漂亮,你刚才为什么那样讲?”小智问。
“和自己的老师同台竞技,你是写得比老师好,还是写得比老师丑。这是很难为情的。所以会写会画了以后,基本上是不写也不画了,因为别人向你求字求画,你是画还是不画,很难为情。”夏美说。
夏美听说当年范增明老师给了夏鹏一百万,回国结婚。他和那相亲对象在电影院后面的住宅区买了一套房子当婚房,还买了一辆小车,风光无限。可惜好景不长,两人结婚七年都没有小孩,离婚了。夏鹏卖掉房子,赔偿给女方,因为女方要现金不要房子。而陈英儿女双全,婚姻幸福美满,夫家有上千平方的天地楼。
“无论是做一棵默默无闻的小草,还是做一只英勇善战的海燕,开心最重要。”夏美笑着对儿子说。